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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愛一個人,不求回報,只求他安好,不求長相廝守,只求死後同穴。

已經快一個月了,西雅圖的雨季好像才剛剛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籠罩着這個繁華又安靜的港口城市。我和耿墨池的生活已經趨於平靜,但他的病情卻非常不穩定,每天眼睜睜地看他大把大把地吞藥,看他日漸消瘦,看他食慾日減,還經常反胃嘔吐,我心如刀割卻又無能為力,我什麼都不敢要求了,容忍了他的壞脾氣,以至於他衝我發火時,我竟然還有些悲哀的欣喜:這個男人還有力氣罵我,他還活着,如果哪天他躺着動不了了,我該怎麼辦?

耿墨池始終沒有與我有過親密的關係,我們仍然是分開睡的,他睡牀上,我在他邊上打地鋪,方便照看他,慢慢地也就習慣了。

這天晚上,外面颳着很大的風,雨點唰唰地打在玻璃窗上,船身都在搖晃。温度陡然降了好幾度。我冷得無法入睡,在被子裏蜷成一團。

“上來睡吧,今晚很冷。”他聽到了我的吸氣聲,動了惻隱之心。

“不用了。”我拒絕。

黑暗中一陣窸窸窣窣,他翻身下牀來。

“你就是這麼死倔!”他俯身抱起我,放到軟軟的牀上,與我相擁而睡。

可是半夜的時候我醒了,耿墨池在牀上翻來覆去,似乎很難受,我要送他去醫院,他説沒事,就是胃不舒服,呼吸也有點困難。

我不停地給他揉胃,墊高他的枕頭,儘量讓他呼吸順暢。此時月光透過落地窗灑在牀頭,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壓抑自己的痛苦,不敢出聲,怕我擔心。我在黑暗中看着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男人,也只能保持靜默。

淚水無聲地滑落我臉頰。

“你哭了。”

“沒,沒有。”

“還説沒有,我都聞到你淚水的味道了。”黑暗中他閉着眼睛,可是好像什麼都明白。

我沒有説話,一遍遍地撫摸他的胸口,想讓他感覺舒服些。

片刻後,他忽然又説:“聖誕我想回趟新西蘭。”

“為什麼想去新西蘭?”

“去看看我媽。”

“哦。”

“也許是最後一次去看她了。”

“墨池!”我哽咽,黑暗中抱緊了他,好像只要這麼緊緊地抱住他,他就不會離去一樣。

耳畔有他沉重的呼吸聲。

他下頜摩挲着我的頭髮,輕嘆着,“你要有心理準備啊,考兒……”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緊抱着他,將頭埋得更深了。

有沒有心理準備會改變得了什麼呢?我們怎麼算計都算計不過命運,當初愛上他時就沒有心理準備,可是我從未真正後悔過,愛就愛了,錯就錯了,對我來説,這份愛還真像那座亙古的瑞尼爾雪山,無論結果如何在我心裏已經永恆。

一直到後半夜,耿墨池才在疲憊中昏昏睡去。

早上,吃早餐的時候他顯得有些走神,我問他在想什麼。他“嗯”了聲,抬眼看我,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邃目光凝視着我,忽然説:“我們搬家吧。”

我真的不太懂耿墨池,在船上住得好好的,忽然嚷嚷着要搬到岸上去住。我不答應都沒轍,他決定了的事豈是我可以反駁的。可是搬家那天,當他把我領到亨利太太的房子前時,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想死的心都有了,那時候我就猜他可能蓄謀已久。

我差不多是被他拖進了新家,一進門,我就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亨利太太家的裝修雖然大致沒變,可所有的傢俱擺設全換了,包括窗簾、地毯、裝飾品,全都是煥然一新。耿墨池對生活的要求一直很高,吃住都是很講究的,從來不會用別人用過的東西。正如我猜測的那樣,他買下這房子絕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早就計劃好了的!

茱莉婭肯定第一時間將我們搬來隔壁的事情告訴了祁樹禮,晚上祁樹禮就過來串門了,耿墨池剛好下樓,非常難得地對他的新鄰居也是老鄰居露出了笑臉。

“不好意思,剛搬來挺亂的,不好招待你。”

“沒關係,我們又做鄰居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祁樹禮看着我們搬到他隔壁,眉開眼笑,非常熱情地伸出手,“歡迎,歡迎,這下就熱鬧了,我們很有緣分嘛。”

“是啊,很有緣分。”耿墨池也笑呵呵地握住他的手。

我瞪着這兩個握手言和的男人,一時搞不清狀況,這倆男人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祁樹禮跟耿墨池客氣地寒暄,“以後就跟自家人一樣,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説,我來安排……”

“謝謝,暫時沒有。”

“用人呢?用人請了沒有?”

“這個……還沒來得及請。”

“那我把茱莉婭叫過來幫忙吧,反正她也跟了Cathy兩年,互相瞭解,你就不用再去找了,身體不好,免得費神費力。”祁樹禮體貼入微。

“那你家怎麼辦?”

“我嘛,再找人就是了,一個電話的事情。”

“那真是謝謝了!”

“又來了,説了不要這麼客氣,跟你做鄰居我很高興,知根知底的,還可以免費欣賞世界一流演奏家彈琴。”

“對,我們都知根知底,呵呵。”

“是啊,呵呵。”

兩個男人坐在新換的沙發上,笑容可掬,侃侃而談,禮貌紳士得跟兩國元首會面似的。耿墨池始終沒告訴我為什麼搬過來跟他的死對頭做鄰居,我一問,他就打太極,“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當然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是他的回答。

狐狸和獵人也能做朋友?鬼才信!

但兩家的房子捱得太近了,花園連着花園,僅隔了道柵欄,三樓卧室的陽台相隔也不過幾米,站在陽台上打招呼沒有一點問題。晚上有窗簾拉着,白天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在房間內的活動。我就經常看到祁樹禮穿着居家服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目光時不時地看向我這邊。

大多他看到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卧室裏搞衞生。耿墨池很怪,有潔癖不説,除我外任何人不得進他的卧室,包括茱莉婭,卧室的衞生必須得我自己動手,我還是跟個僕人似的,整理被褥,換牀單,擦傢俱,給地毯吸塵,清洗浴室,刷馬桶,什麼活都幹。耿墨池最痛恨房間裏有頭髮絲,只要看到了就有我好果子吃,每天他起牀後,我就赤着腳,在鋪着厚厚的拉毛地毯的卧室裏找頭髮絲,牀上牀下,沙發邊,窗簾後面來回地找,就差沒拿放大鏡找了。祁樹禮幾次看到,都在對面陽台大聲問:“Cathy,在找什麼呢?”

我不好意思説找頭髮絲,回答道:“找魂呢。”

被人窺視的感覺真不好,我跟耿墨池多次提出搬到別的地方去住,耿墨池堅決不肯,這個人軸起來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最讓我惱火的是茱莉婭,我讓她過來幫忙簡直是愚蠢至極,因為茱莉婭就是祁樹禮安插在我和耿墨池身邊的眼線,我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監視”,有時候我跟耿墨池吵兩句,一杯咖啡的時間祁樹禮就會知道,甚至於我下午午睡了多久,晚餐吃了什麼,我和耿墨池出去散步了多久,祁樹禮都瞭如指掌……我簡直快瘋了!

我要轟茱莉婭走,耿墨池還不同意,理由是“我就是想讓他知道,我們有多相愛”,可是老天作證,我們哪裏有相愛,既沒有同牀共枕也沒有擁抱親吻,不吵架就燒高香了!耿墨池的病情反覆不定,脾氣也變得很糟糕,動不動就發火,發完火又後悔,這跟他服用大量的藥物有很大的關係。

那些藥物在控制他病情的同時也帶來很大的副作用,傷害他的臟器,影響他的情緒,大多數時候他跟我吵我只能忍着,沒有辦法,我不能明知他是個病人還刺激他。

這天晚上,耿墨池在大量嘔吐後拒絕服藥,我怎麼勸他都不聽,最後他把杯子都摔了,要我滾,他不需要我這樣一個老媽子。我氣得衝出家門,滿腹委屈無處傾訴,一個人在湖邊游來蕩去,走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哭。夜間的温度很低,我穿着單薄的毛衣和裙子,冷得抖成一團,腦子也慢慢冷靜下來,我開始想耿墨池脾氣發完了沒有,待會兒回去怎麼才能哄他服藥。

一輛車子緩緩從湖邊開過來,車燈將我照得通明。

“Cathy,怎麼是你?”車窗搖下,祁樹禮探出頭一臉詫異,“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麼?”説着他打開車門走下來,上下打量我,“出什麼事了?他又衝你發脾氣了?”

“沒事。”我狼狽地抹淚。

“還沒事,臉都凍青了,趕緊到我那兒去坐會兒。”他伸手拉我。

“我説了沒事,等他氣消了我再回去。”

“等他氣消了,你就凍死在這兒了!”

“不要你管!”

“我不管,誰管?你爸媽到現在還以為我們在一起呢!”他又拉住我的手,温言細語,“這樣吧,到我車上坐坐,裏面暖和些。”

這次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實在是太冷了。他把車開到路邊的一個樹林外,將暖氣開到最大,還把西裝外套脱下來給我披上。“還冷嗎?”他摟緊我的肩膀問。

“不冷了,謝謝你!”我有些不自在地推開他,我已經不習慣跟他這麼親近了。

祁樹禮幽暗的眼底浮出悲傷的目光,他看着我嘆息道:“Cathy,就算我們現在分開了,我還是可以照顧你的對不對,有必要這麼抗拒嗎?”

我打開車門就要下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回去。

“幹嗎!”我掙扎。

“他的氣沒那麼快消的,急什麼!”祁樹禮嘆氣,伸手又攬過我的肩膀,“真的一點兒都不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嗎?過去我所有的付出真的一點兒都不值得你惦念嗎?我可是每天都在想我們的過去,越想越悲哀……考兒,我真的很難過……”

他又叫我“考兒”!我別過臉不願看他,他就伸手把我的臉轉過去,我看到他眼神里的黯淡,許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端詳他,感覺他似乎老了許多。

祁樹禮也看着我,眼神絞痛,“考兒,你要弄清楚的是我默許你回到耿墨池身邊不是因為放棄了,而是因為我顧念他終究是沒幾天日子了,你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我也算做到了仁至義盡,不然你會怨我一輩子。”

“你什麼意思?”我像是被灼痛了一樣看着他,“你在等他死嗎?”

“考兒,你這是什麼話,什麼我等他死啊?”

“你不就是這意思嗎?什麼默許我留在他身邊,什麼仁至義盡,你以為你是誰啊?耿墨池是沒幾天日子了,他要不做心臟移植就得死,你大概覺得他要一死我肯定又會回到你身邊吧,你把我當什麼了?”

“考兒,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你不就是這麼想的嗎?我不過是戳穿了你而已!”

祁樹禮真生氣了,拉下臉,“你簡直是混賬!”

“是啊,我是混賬,我還是白眼狼呢,你對我這麼好我就是不領情!我不僅不領情,我今天還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不管耿墨池還能活多久,我一定會守着他到最後,不需要你默許,不需要你批准,無論是過去我在你身邊還是現在我們已經分手,我都是獨立的人,我沒賣給你!就算耿墨池死了,我也不會回到你身邊的,我和你早就結束了,OVER了,聽懂了嗎?”

我一口氣説完,推開車門狂奔而去。

“考兒——”祁樹禮放下車窗衝我喊,“你一定要這樣絕情嗎?”

我沒有回頭,一路狂奔。

淚水已經不自覺地淌了一臉,我知道我欠身後這個男人,但沒有辦法,愛情不是禮物,可以隨意饋贈,即使他恨我,也好過我自欺欺人地敷衍他,拖累他一輩子。

此後很多天,祁樹禮都沒有來串門,偶爾在花園碰見司機來接他,他也是行色匆匆地上車就走,目光瞅見我時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想我是真把他得罪了。

這樣也好,至少他不再對我抱希望,時間總能沖淡一切,他終究要面對我們已經分手的事實,兩年前我在他懷裏咯血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今生我只會為一個人活着,或者死去。可是他至今不能正視這件事,想來人都是有弱點的吧,即使是祁樹禮這樣理智的人,也避免不了在某件事上鑽牛角尖,我只能祈禱他可以儘早想通,除此外我無能為力,即使他恨我,我也沒有辦法。

但我很快就顧不上祁樹禮恨不恨我了,因為還有另外一個人更恨我,我差點忘了米蘭的存在,直到那天早上接到她的電話。

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氣,下了快一個月的雨終於停了,天空碧藍得像洗過一樣,清晨的陽光慢慢地躍上翠綠如蓋的樹梢,毫無遮攔地照進客廳一百八十度的落地大窗,透過窗子可見園子裏一片綠意盎然,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兒都開了,茱莉婭一早就打開了窗户,滿屋都是清淡的花香。

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準備耿墨池的藥,他還在睡,沒有起牀。

茶几上的手機響了,我看都沒看號碼就拿起來接。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就自報家門:“是我,米蘭!”

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已經一年沒有給我贍養費了……是不是有新歡了?我知道你現在在美國,別以為躲在美國我就找不到你。耿墨池,你不要太過分,雖然我們是分開的,但我是你太太,你不給我錢我靠什麼生活,你説話啊!你啞了!……”

啪的一下,我掐掉了電話,關了機。

這個女人,兩年不見,還是一點都沒變,聲音如此刺耳,隔着話筒都能想象她塗滿脂粉猙獰的臉。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居然跟她有過十幾年的友誼!耿墨池醒來後,我把米蘭打來電話的事告訴了他,這次他沒有刻意迴避,冷冷地甩下一句:“別理她,她現在已經瘋了。”

我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迴避,語焉不詳地講了些這兩年發生的事情,雖然是語焉不詳,但大致的來龍去脈我還是聽清楚了。耿墨池説,他跟米蘭去日本後一直就是分居,各過各的,互不干涉,起初他會定期地支付相當數額的贍養費給米蘭,後來他發現她把這錢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所以一年前就終止了給她贍養費。米蘭吵鬧不休,千方百計找他要錢,但他的態度很堅決,要錢可以,除非離婚!否則一分錢也不給。

“你不給錢,她靠什麼生活啊?”我有些不解。

“我給她的錢還少嗎?”耿墨池一説到這就憤憤不平,“自跟我結婚起,她從我這裏撈走的錢數以千萬計,還不包括我送給她的房子、車子、珠寶等,作為我的太太,我還可以給她更多的財物,但是這個女人太惡毒,拿着我的錢……”

“怎麼樣?”

“……”耿墨池瞅着我,似乎説不出口。

但我猛然想起兩年前去日本看他時,祁樹禮跟我説起過,米蘭和耿墨池的一個日本助理搞在一起,當時我不太相信,現在似乎覺得這事並非是空穴來風,米蘭多半是拿着丈夫的錢去養“小日本”了,所以耿墨池才説她把錢用在了不正當的地方,因而切斷她的經濟來源。縱然耿墨池對她沒有感情,但兩人畢竟是夫妻關係,而耿墨池又是有身份的人,米蘭給他戴綠帽子明擺着就是想讓他難堪,要他名譽掃地,被人恥笑,好歹毒的女人!

“不開心的事就別提了,我只要你現在好好的。”我握住他的手,心疼不已,這個男人還沒死,精神就已經進了地獄飽受折磨。我真的很同情他。

耿墨池將我的手反過來握在手心,摩挲着,低語道:“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麼嗎?就是娶她!這是我今生最無法原諒的錯誤,現在我是得到報應了……這個女人,比我想象的還貪得無厭,她現在就等着我死,好侵佔我的財產……”

“身外之物,她要就給她吧。”我勸他。

耿墨池沒有吭聲,默默看了我會兒,目光温柔悲涼,我心底泛起酸楚,幾乎就要落下淚來。他嘆口氣,拉我坐他膝上,揉着我的頭髮。

細細密密的吻落在我的唇上和頸間,明顯帶着剋制,但足以讓我輕飄飄得忘乎所以,我緊摟住他的脖子,慢慢地回應着他。

屋子裏的花香越發濃烈起來,沁人心脾。

也許是直覺,我下意識地睜開了眼睛,窗簾是開着的,一眼就看到對面卧室露台上站着個人,正是祁樹禮,手裏夾着煙,居高臨下地注視着這邊。距離有點遠,他又是在樓上,其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仍感覺到他目光中的寒意,毫無遮攔地看着這邊的客廳。

他説他默許我留在耿墨池的身邊是他的寬容,現在謊言一下就被戳穿了,這個男人或許是寬容的,但在感情上不可能做到寬容,他不恨耿墨池,恨的是我!

儘管我極力迴避,但還是避免不了要去隔壁那棟房子,耿墨池要我陪他回新西蘭跟他母親一起過聖誕,可是護照在祁樹禮那裏,當初搬出來的時候很匆忙,很多東西都撂他那邊了。我不好直接找他要,免得他以為我們要遠走高飛似的。我決定親自去拿。

瞅準了時間,耿墨池不在家,祁樹禮也上班去了,我大搖大擺地晃到了隔壁。他新僱的用人認得我,我簡要地跟她説明情況,她就讓我上了樓。

我先在書房裏翻了個遍,沒找到,又摸到卧室,牀頭櫃,梳妝枱,每個抽屜都仔細地翻找,找的時候感覺自己是個賊,儘管這房間我住過兩年。

這個時候,祁樹禮可千萬別出現,否則他真以為我是來偷東西了。可是,可是世間就有這麼巧的事,當我在梳妝枱的屜子裏沒找到護照,懊惱地抬起頭時,猛然發覺鏡子裏走來一個人,一身筆挺的西裝,搖搖晃晃地站在了我身後。

這個男人,怎麼老是喜歡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早晚我會被他嚇出心臟病。

“你在找什麼?”他在鏡子裏看着我,臉上好像還帶着隱約的笑意。

我尷尬地轉過身,“這個,我,我找……護照……”

“你終於過來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進這個房間。”他眼神迷離,一身酒氣,似乎剛從外面應酬回來。喝了酒的男人是很危險的,我得趕緊撤。可是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進他懷裏,不由分説就抱住了我,“別走,考兒,別走,我想你……”

我使勁推開他,“你,你喝多了!”

“沒喝多少,這點酒算什麼!”他拽牢我,伸手撫摸我的臉,眼神卻很悲傷,“你有了他就把我丟在一邊,不管我的感受,當着我的面跟他親熱,你知不知道我好難受,考兒,我真的很難受,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一想到他取代了我的位置我就恨不得放把火把這兩棟房子燒了……”

“你真的喝多了!”我把他的手拉開,他卻捧住我的臉猛地吻了下來,我又踢又打,最後竟被他摁到了牀上,他拉上窗簾,開始解西服的扣子。

“不,Frank,你不能亂來的,我們已經分手了……”我邊説邊往牀頭縮,可是他脱下西裝外套後壓了過來,無論我怎麼求饒,他就是不放手。雖然我跟他共同生活過兩年,可是我的肉體和心靈從未在他這裏達成統一。回到耿墨池身邊後,身心早就不屬於他了,現在更加無法接受跟他的肌膚之親,身體的疼痛分外清晰,而他激情澎湃,輕而易舉就佔據了我的全部。

我一直在哭泣,當年在他懷裏咯血的時候都沒哭得這麼厲害,彷彿被四分五裂般,對這個男人曾有的感激和愧意,全在這一刻毀了。

潮水退去,沙灘總是盡顯狼狽。我感覺我就是一具橫在沙灘上的遺骸,暴露在陽光下,沒有人來掩埋,只會等着海鳥過來一點點地啄食。

他很温柔地給我擦拭身體,給我穿好衣服,然後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親吻我的額頭,“對不起,考兒,這陣子我都要瘋了,怎麼勸自己都沒用,那天晚上你跟我説了那些話後我很害怕,你説即使耿墨池死了,你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來,不,考兒,你不能夠這樣斷了我的念想……”

我大哭着掙脱他,跳下牀,狂奔下樓。

他沒有追下來,甚至沒有喊我。

好在耿墨池出門了,我有足夠的時間調整情緒,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哭了很久。

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就三個字:“對不起。”

我沒有回他,而是將他的號碼直接刪除,並拉入黑名單。該了結了,再這樣沒有結果地糾纏下去只會讓彼此更狼狽和難堪,等從新西蘭回來後我得搬離這棟宅子。

翌日早上,祁樹禮派助理大衞送來了護照。

耿墨池不明就裏,還要大衞轉達了他的謝意,只有我黑着臉坐在沙發上,一句話都不説。下午的時候,耿墨池突然要我跟他出去走走。我們走馬觀花,轉到城北的Kerry Park(凱瑞公園)。説是公園,其實只有一片綠地,幾把長椅,但視野極其開闊。

“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這座城市,儘管我來這裏不過幾個月。”耿墨池點了支煙,輕輕吐出一口。

“我也很喜歡這裏。”

“我知道。”他伸出手臂攬住我,目光直視着前方的瑞尼爾山,“真想在此長眠……所以臨走前想再看看這座城市,我已經訂好了飛新西蘭的機票,過兩天就走。”

我“嗯”了聲,將頭靠在他肩上。

耿墨池明顯有心事,緩慢又遲疑地説:“考兒,我在湖景墓園那邊已經看好了墓地,那裏風景不錯,站在山坡上可以望見湖區,到了晚上,燈火會很璀璨。”

我抬頭看着他,視線突然被一層淚霧遮掩。

他竟然連墓地都準備好了?

耿墨池也看着我,很平靜,“聽我説,這一天終究會來,所以我得給自己安排好後事,你要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太想念我,如果你過得不好,我睡在地下是不會安寧的。”

“墨池!”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會把墓地選在西雅圖,因為這裏有你啊,每當夜晚降臨的時候,我的墓地可以望見湖區的燈火,這樣我就會覺得我離你不是太遠,我可以看得到你,你幸福,或者你悲傷,我都看得到,所以考兒你一定要讓自己幸福,就算是為了我。”

“那你先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能答應你。”

“你説。”

“不管你的墓地在哪裏,請在旁邊給我留個位置,等哪天我也要走了,就可以直接去那裏找你,這輩子我們已經沒有希望了,有沒有下輩子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在那個未知的世界裏能有你的陪伴,哪怕是天天吵架,我也會很滿足。”

耿墨池看着我,半晌沒有吭聲。

“你答應我,我就答應你。”

“好,我答應你,我會在墓地旁邊給你留個位置。但是你要跟我保證在沒有最後躺進去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能做傻事,如果你自暴自棄,悲傷頹廢……”

“做鬼也不放過我,對不對?”

“對!”

“你真是個無賴,可是我愛你,墨池。”

“你也愛你,白痴!”耿墨池吻了吻我的臉頰,柔聲問,“聖誕節要到了,想要禮物嗎?”

我心中湧起一陣甜蜜,嘴上卻説:“那也要看你願不願給啊,我可不想自討沒趣。”

“給,當然給!”他顯然早有準備,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紫紅色的天鵝絨小盒子遞給我,“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我遲疑着接過盒子,端詳着。

“打開看看啊,放心,不是炸彈。”

盒子打開的剎那,一道刺眼的光芒讓我一顫,雖然隱約猜到了,但是真的見到還是讓我驚歎得説不出話。其實就是一枚鑽戒,非常復古的款式,中規中矩,不過是因為顆粒碩大,拿在手心頗有些分量,以前他也不是沒有送過我禮物,也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但從未送過戒指,可能他跟我一樣,心裏都明白戒指意味着什麼。

他不是送不起,而是不知道以什麼身份送。

而我,也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接受。

我將戒指拿在手心輕輕摩挲,只覺黯然,“幹嗎送我這個呢,很貴的吧?”

“考兒,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正式的形式,我曾經錯過了一次給你親手戴上戒指的機會,錯過之後我才知道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那個愚人節的玩笑毀了我們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將我自己置於萬劫不復之地,我沒有辦法再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婚禮,只能補送你這枚戒指,在我心裏,你才是我今生最珍愛的妻子。”

我擺着頭,心裏像堵着什麼一樣,非常難過,“墨池,這些已經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但對我來説是重要的,這幾乎成了我的一個心結,考兒,我做過很多對不起你的事,這件事是我最內疚的,如果不給你戴上這枚戒指我沒辦法釋懷!”

“墨池……”

“來,我們現在宣誓。”他握住我的手,深情地凝視着我,“白考兒小姐,現在我問你,你願意嫁給你眼前的這位耿墨池先生,在神面前和他結為一體,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你愛自己一樣,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你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你願意嗎?”

我哽咽着説不出話。

“你願意嗎?”

“我,我願意。”

“我也願意,非常非常的願意!”説着他將戒指鄭重地戴在了我的無名指上,俯身輕吻我的手背。那一剎那的悸動,難以言喻,我戰慄着幾乎不能自已,他抬起頭來,眼中分明有閃爍的淚光,嘴角卻勾起笑意,“現在,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法律不承認,上帝承認。在你我心裏,我們都是彼此無可替代的配偶,這就足夠了。”

“墨池!”我撲進他懷裏,泣不成聲,“你這個傻瓜,沒有這個戒指你在我心裏也是無可替代的,你知道我並不在乎這些東西……”

他抱緊我,撫摸着我蓬亂的頭髮,深深地嘆息,“考兒,不管你在不在乎,我能給你的也只有這個了。這可是我派人從南非選來的鑽石,請名師專門打磨的,你再看看,有沒有發現這顆鑽石泛着藍光?”

我把戒指對着陽光一照,還真是的,那奇異的光芒透着瑩瑩的藍,冷冽神秘,彷彿來自宇宙某個遙遠的星球。

可是再稀罕的東西,都不及眼前的這個人珍貴。

我要的只是跟他在一起。

“知道這鑽石叫什麼名字嗎?”他問。

“它還有名字?叫什麼?”

“女神的眼淚。”

“女神的眼淚?”我很詫異。

“是的,這種鑽石很稀有,傳説在南非的某個森林裏住着一個美麗的女神,她愛上了一個勇敢的獵手,可是這個獵手後來卻背叛了她。女神悲傷至極,整夜地哭泣,在她哭泣的地方,總是落滿一地的鑽石,原來這個女神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她一哭眼淚就會變成鑽石。而那個背叛她的獵手卻在她哭泣的地方偷偷地撿鑽石,女神發現後這才明白獵手是故意的,她一怒之下刺死了獵手,隨即又挖出自己的一雙眼睛,這樣她就永遠不會再哭泣,沒有眼淚,就沒有藍色的鑽石,也不會再有人來欺騙她了……”

我聽得呆了,“好悽美的故事!”

“是啊,很多年前我就聽説過這個故事,也知道有這種鑽石,派人在南非找了兩年多才找到。”

“兩年多?”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沒錯,兩年前我還沒去日本,知道自己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就想送你點什麼留作紀念,可惜當時沒有找到。直到年初才獲得了確切的消息,就花大價錢買下來請名師切割打磨,千里迢迢從日本趕到西雅圖,就想送你這顆鑽石。”

我顫聲説:“耿墨池,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忘得掉你!”

“所以你不必擔心我離你太遠,你心裏有我,我就永遠在你身邊!”耿墨池與我十指交握,輕聲嘆息,“這次去新西蘭也許是我們最後的一次旅行了。”

然而,新西蘭之行最終未能成行,因為米蘭殺來西雅圖了。

我跟米蘭的第一架是在西雅圖一家咖啡店打起來的。本來我是誠心想跟她談的,耿墨池的病情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希望她能讓這個愁苦一生的男人最後走得安靜些,不要吵,我不會跟她爭什麼,安靜地送走耿墨池,她想怎樣鬧都可以。而且老拿過去的事來要挾一個病弱的男人,有意思嗎?但是我低估了米蘭心裏的怨恨,她的不可理喻跟兩年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已經瘋了,比當年的我還瘋得厲害,她追到西雅圖就一個目的:不讓耿墨池好好地死!

“我就是不讓他好好地死,把我逼成今天這個樣子,憑什麼讓他好好地死?!”

米蘭冷笑,面目猙獰得像個女巫。她的臉真的保養得很好,妝也化得很精緻,眼影、唇彩、腮紅的色彩很有層次,一絲不苟,襯上她那套白色DIOR名裝,活脱脱的一個貴婦人。我坐在她對面,悲傷地看着這個不顧一切的女人,不敢相信我跟她曾有過十幾年的友誼,如果她是真愛耿墨池,或許我會退讓,跟三年前一樣。但她愛他嗎?

“他不能好好地死,你就能好好地活嗎?”我竭力放低音調,不想剛開始談就鬧僵。

米蘭眼中的怨恨不加遮掩,“從嫁給他那天開始,我就沒有好好地活過!”

“那是你自己選擇的,怪誰?”

“我就是怪他!跟他結婚就算是個錯誤,但他一點點的愛都不分給我。結婚三年視我為透明,到死還要跟你在一起,從名古屋追到西雅圖,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要想得到愛,先學會如何付出愛吧。你責怪他如何對你,你又是如何對他的呢?他生病你有照顧過他嗎?給過他一言半語的安慰嗎?米蘭,不要動不動就責怨別人,搞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一樣,你自己做了什麼你心裏應該有數吧,就算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終究是你的丈夫,而且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帶給他一些不好的影響他當然反感了。”

我話説得很輕,但也很重,米蘭當即就變了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尖着嗓門吼:“白考兒,用不着你來評論我們夫妻間的事!別以為你得到了他的愛就了不得,你充其量也就是陪他上牀而已,你永遠也別想名正言順地擁有他……”

“我是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他,不過你就能名正言順地跟你的日本情人上牀嗎?”

就是這一句話,讓米蘭徹底抓狂了,她端起咖啡杯朝我的臉上潑了過來,我躲閃不及,臉上身上頭髮上全是咖啡。好在咖啡已經涼了,如果是滾燙的,只怕我會被毀容。

我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也端起咖啡杯朝米蘭潑了過去。

名貴的白色洋裝立即染上咖啡色的污漬,米蘭大叫一聲,繞過桌子就朝我撲了過來,想跟我打架啊,她怎麼不去打聽打聽,我什麼時候輸過?

兩個女人廝打在一起,絕對是道風景,她扯我的頭髮,我抓她的領子,把她領口的蕾絲撕得稀爛,咖啡廳內立即亂成一團,老闆大叫着要喊警察。

警察還沒來,米蘭已經招架不住了,被我推到地上,她尖利的指甲抓上了我的臉,我毫不客氣地揚手就給了她兩巴掌,打架,她怎麼會是我的對手?

當我第二次揚起手時,我的手腕被捉住了。

我以為是警察來了,抬頭一看竟是祁樹禮,他不由分説就把我拉了起來,拖到他身後,米蘭從地上爬起來又朝我撲的時候被他攔住了,“有話好好説,動什麼手?!”

米蘭披頭散髮,這才認出他,暴跳如雷,“關你什麼事?滾開!”説着又要朝我撲過來。正在這時,警察來了,祁樹禮跟警察交涉沒用,我和米蘭都被帶上了警車,我聽見祁樹禮在後面打電話:“Steven,你趕緊過來,你的太太和你的女友打架了。”

祁樹禮後來説,他是跟朋友在樓上喝咖啡,聽到樓下有人打架就跑下來看,結果看到的是這個場面。當時我們已經從警察局裏出來了,他把我們帶進一家餐廳用餐。他問前去保釋我們的耿墨池説:“你們不是要去新西蘭嗎?怎麼還沒動身?”

耿墨池黑着臉,不吭聲。

有米蘭在,我們怕是哪兒都去不了了。

“考兒,後天是聖誕,想要什麼禮物?”祁樹禮又笑容可掬地望向我,頗有討好的意思。

“禮物?謝謝,我已經收到了!”説着我抬起右手將指間的鑽戒給他看,“喏,墨池送給我的戒指,好看吧?”

祁樹禮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定定地看着我的戒指,因為戒指是戴在無名指上的,老外對這都是很講究的。祁樹禮在國外生活多年,自然也很介意,他以前也送過我戒指,可我從來只戴在中指上。老實説我不是給他看的,我是給米蘭看的!果然,米蘭頓時臉色大變,狠狠地説:“真不要臉,他是有老婆的人,你還把他送的戒指戴在無名指上!”

“你給我閉嘴!是我戴在她手上的。”耿墨池為我説話。

這下輪到祁樹禮變臉了,看看我,又看看耿墨池,目光毫不客氣地殺過來。耿墨池瞪我一眼,我這才意識到太張揚了,就算不顧及米蘭,祁樹禮還在這兒呢。我心虛地低下頭不説話了。米蘭豈肯罷休,當下質問耿墨池:“你給她戴戒指是什麼意思?”

“只是個形式,不具備法律意義。”

“形式?好啊,耿墨池,你聽好了,只要我米蘭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讓這枚戒指具備法律上的意義!你等着瞧好了!”

説完她騰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餐廳。

祁樹禮還算有風度,一直跟我們用完晚餐才道別,我根本就吃不下任何東西,感覺胃裏有東西一陣陣地往上翻,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陣子我都感到身體很不適,頭暈目眩,噁心反胃,一種似曾相識的印象在我的意識中可怕地復甦,此刻更是恐懼到極點……

耿墨池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和祁樹禮站在餐廳門口吹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沒看我,徑直朝停在路邊的黑色奔馳車走去。

“Frank!……”我叫他。

“什麼事?”他站住了,卻沒有回頭。

“……注意開車。”我説了句言不由衷的話,原本想説的話被我生生地嚥了回去。他轉過身,眼神比這夜晚還要寒冷,“Cathy,不要讓我恨你!”

説完這句話他就決然地開車揚長而去。

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當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的時候。早上他在浴室待了很久沒出來,我敲門進去,發現他仰躺在地板上,捂着胸口蜷縮成一團。我尖叫,撲過去癱跪在他的一側,把他的上身緊緊地摟住,不住地顫抖着,淚雨紛飛,我像個瘋子一樣狂亂地吻他的手,吻他痛苦而蒼白的臉,吻他眼角的淚,吻他冰冷的唇,渾噩的大腦已經一片空白。

在等待救護車的那幾分鐘裏,我哭叫不止,正在隔壁花園喝咖啡的祁樹禮聞訊趕來,他命令我放開耿墨池,要茱莉婭拉住我,當時的我已經瘋了。

祁樹禮冷靜地將耿墨池的身體放平在地板上,開始對他進行心臟按壓,在後邊的幾分鐘裏一刻也沒有停止,後來據參與搶救的醫生説,正是祁樹禮處置得當給耿墨池的搶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從而讓他從鬼門關又逃過一劫。

在耿墨池被送入急救室後,我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無論祁樹禮怎麼安慰我都沒法讓我冷靜,我不停地哭,哭到後來開始劇烈嘔吐,祁樹禮昂貴的西裝徹底遭殃。最後耿墨池還沒出急救室,我人已經不行了,被抬入病房,醫生不得不給我注射鎮靜劑讓我安靜下來,直至我昏昏睡去。

祁樹禮後來告訴我:“你那樣子像是要走在耿墨池前面了。”

這已經是多日後,耿墨池的狀況已經穩定,我在醫院日夜看護,起初是在特護病房,我隔着冰冷的玻璃窗看着耿墨池躺在病牀上,無聲無息,點滴瓶裏冒着泡泡,像死神在喘息。到這個時候,我知道他已經快走向他最終要去的地方了,我縱使心如刀割也無能為力。這一次在醫院待的時間特別長,足足有一個月,其間祁樹禮多次來醫院探視,那天他帶着兩個隨從又過來了,隨從將水果和花籃拎進病房,我和祁樹禮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説話。

耿墨池能得救多虧了他,我誠心誠意地表達謝意,祁樹禮不置可否,目光悲涼地看着我説:“考兒,講實話我對這份感情已經不抱奢望了,你回不回我身邊都無所謂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他的情況你也看到了,真到了那一天你難道跟他一起走嗎?”

“Frank,你放心,我答應過他的,我會努力地活下去,再難也會活下去!他也答應了我,在他的墓地邊給我留塊地,總有一天我也會躺進去,這樣我們就在一起了,只要這麼一想,我覺得就算是那一天到來好像也沒那麼難以接受了。”

這話一説出口我就後悔了,祁樹禮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打擊,目光逼視着我,嘴角抽動,像是忍受着某種劇烈的疼痛,“什麼,他給你留了塊地?”

説出口的話收不回來了,我只好老實地點頭,“他已經在西雅圖買了墓地,他答應了我,會在那裏等着我。”

祁樹禮凝視我半晌,別過臉,剋制着一觸即發的情緒。

“荒唐!”他忍了半天終於吐出這兩個字,轉過臉看着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白考兒,你果真是我見過的最狠心的女人,一絲一毫的希望都不肯給我,你就那麼愛他嗎?死了都還要跟他埋一起,就算我是個備胎也有自尊心的好不好,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試圖解釋:“對不起,Frank,我……”

祁樹禮沒理我,扭頭就走。

此後他再也沒有來過醫院,可是他前腳剛走,米蘭就來了,在得知耿墨池入院後米蘭三番五次地找到醫院來鬧,她巴不得耿墨池快點閉眼,又害怕他閉眼,因為她還不知道她的丈夫有沒有留遺產給她,每次鬧到最後都是醫院保安把她拉出病房的。

“白考兒,這事沒完!我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的!”米蘭尖厲的聲音迴盪在走廊。

我目送保安將她拉進電梯,無助極了,看吧,每個人都這麼恨我,恨死了我,我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他們都這麼恨我!我不過是堅守着一份可憐卑微的愛情,我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愛一個人,不求回報,只求他安好,不求長相廝守,只求死後同穴,這是我的選擇我的命運,我沒有想要傷害任何人,可是他們還是這麼恨我……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很快到了春天,醫院花園裏種的幾棵吉野櫻温柔地綻放着,站在病房的窗前看,遠遠的像飄着一團粉色的雲。不要以為賞櫻只有在日本才行,西雅圖就是個賞櫻的絕好城市,無論是幽靜的西雅圖大學,還是普捷灣的湖邊,隨處可見櫻花雨漫天飛。

耿墨池轉出特護病房後,總要我開着窗,他坐到窗前邊曬太陽邊看櫻花,他跟我説他對日本沒什麼好感,卻很喜歡日本的櫻花,轉瞬即逝,卻美到了極致。

“陪我到花園裏坐坐吧。”那天他醒來,看着我説。

我答應了,拿了件羊毛外套披在他身上,扶着他來到花園的長椅上坐下,旁邊剛好有棵櫻花樹,才坐了會兒,我們的頭上肩上就落滿了花瓣。

他輕輕替我彈去沾在髮梢上的花瓣,冰涼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頰,笑了笑,虛弱地説:“真是很奇怪,我覺得你越來越好看了,螃蟹看久了,也還是可以看成天鵝的。”

“我本來就有天鵝的底子。”我大言不慚。

他握緊我的手,放到他膝蓋上,凝視我片刻,終於説:“不要跟他慪,他這個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把他當好人,他就是個好人,你把他當惡人,他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你看我現在對他一直很客氣,就是希望他能在我走後善待你。其實認真想,他跟我一樣,也是個可憐人,想愛得不到愛,不甘心是肯定的,我都不甘心,何況他呢?”

我沒有吭聲,但我完全瞭解他的一番良苦用心,那麼驕傲的他,卻在祁樹禮面前一再妥協,就為在自己走後讓祁樹禮對我寬厚一點,不至於逼死我。因為他知道祁樹禮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與他抗衡的男人,他縱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他不敢得罪他,也並不認為這是認輸,他經常跟我講,“我不是輸給了祁樹禮,我是輸給了命運!”

見我長久沉默,耿墨池將話題又轉到米蘭身上,“至於米蘭,你大可不必在她身上浪費精力,我一直當她是透明的,她怎麼鬧我都無動於衷,隨她去吧,不管她。”

“米蘭就是要錢而已,給她啊,幹嗎讓她來鬧!”

“她要錢可以,多少都沒問題,但前提是必須離婚!”

“離婚?”

“是的,這就是我跟她談的條件,只要她肯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我就可以滿足她的任何要求,修改遺囑,要財產,要股份,通通都滿足她!”

我狐疑地看着他,“為什麼?”

“你説呢?”他反問我,對於我的遲鈍顯出不滿,“原因很簡單啊,我想以自由身躺進墳墓,我不想到死還和她保持這種不堪的婚姻關係,更不想我死後她以我遺孀的身份到處招搖撞騙,我要徹徹底底地跟她撇清關係,今生今世,來生來世,再無瓜葛!”

耿墨池説完起身頭也不回地朝病房走去,粉色的花瓣雨紛紛灑落,他的背影在那美輪美奐的畫境中,漸行漸遠,看上去竟像永遠的別離。

……

耿墨池出院那天,米蘭又陰魂不散地出現了,吃過午飯我剛將耿墨池安頓睡下,米蘭就將我叫下了樓,揚言要跟我最後攤牌。

“出去説吧。”我冷冷道,徑直朝外走。

米蘭跟着我出來,我們站到外邊花園裏講話。我端詳着米蘭,只見她燙了個大波浪鬈髮,手肘上挎着愛馬仕的限量包包,脖子上的蒂芙尼鑽石吊墜項鍊閃閃發光,一套肉紅色的裙裝襯托出她妖嬈的身段,配上同色的細高跟鞋,還有修長的腿,讓她還真顯出幾分高貴、脱俗的氣質……

我不得不承認,她跟三年前比更耀眼奪目了,不像我,如同被風沙抽乾的木乃伊,飛速風乾消瘦,難怪她一直用藐視的眼光看我,就像此刻,她雙手抱胸,陰陽怪氣地冷笑着説:“多餘的話我不想講,我給他三天時間,如果他不給我確切的答覆,我就將葉莎盜曲的真相公佈於眾,這次沒得商量,我説到做到!”

“米蘭,人都死了幾年了,你還拿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來説有意思嗎?亡者為大,這樣基本的人倫道德你媽沒教你啊,詆譭亡者的名譽就能讓你達成所願?”

米蘭哼了聲,繼續冷笑,“白考兒,你以為你比我高尚到哪裏去,你不也是為了他的財產嗎?這麼巴巴地守在他身邊,就是想讓他把財產轉到你名下吧?”

一聽這話我就來了火,“米蘭,不要拿你的眼光來衡量別人,如果為了錢,我就不會離開祁樹禮,他的錢可比耿墨池多多了!”

“是啊,我確實是小看了你,一直就小看了你,沒有人像你這樣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從祁樹禮的牀上下來又爬上我老公的牀……”

啪的一聲,説時遲那時快,米蘭話還沒説完,臉上就捱了一巴掌。

別誤會,不是我打的,是旁邊甩過來的一隻手。

“你才是婊子吧?被小日本從牀上踹下來又來糾纏我哥哥,還有臉在這兒撒潑,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的醜事吧,全世界也只有你最有資格做婊子!”那隻手的主人橫在了我和米蘭的中間,雙手叉腰,惡狠狠地瞪視着米蘭。

“安妮?!”我叫了起來。

米蘭捂着臉傻了似的,難以相信她的小姑子為何從天而降。安妮朝她逼近幾步,指着她的鼻子説:“臭女人,居然敢欺負考兒,你活膩了吧,聽説還經常來打攪我哥哥,你給我聽好了,你要麼現在就滾,要麼跟我幹一架,你任選!”

“你!……”

米蘭氣得嘴唇發白,但顯然很畏懼安妮,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跨進花園門口停着的一輛白色寶馬,姿態優雅得很。我詫異地看着她,才來西雅圖幾天,怎麼就改頭換面了?又是名鑽又是寶馬,還這麼囂張,莫不是背後有人撐腰?

“考兒,想死我了!”安妮一把抱住發愣的我,在我臉頰上狠狠地親了一口。我推開她,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安妮,你怎麼來了?”

“還不是我媽,老是放心不下,要我過來看看的。”

“那太好了,你哥哥知道了一定很高興!”我摟着安妮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攏嘴,可是,可是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笑容僵在臉上,目光被釘在了遠處——

浪漫的櫻花樹下,一輛黑色奔馳車氣勢凌人地緩緩停下,司機從駕座上下來,弓身打開後座的車門,身着淺灰色西服的祁樹禮從容不迫地走下車,氣度非凡,一邊扣着西服釦子,一邊四顧張望,然後,一眼就看到了呆若木雞的我,還有……還有安妮!

“這個Frank好眼熟啊,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似的。”

安妮在第一次見到祁樹禮後這麼跟我説。

説者無心,聽者驚心。

我支吾着問:“在……在哪兒見過?”

“想不起來了,但肯定是見過。”

“你見的男人太多了吧。”

“是很多啊,所以才對男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個Frank不錯啊,很養眼,是我喜歡的類型。”

“安妮!”我斥責道,“別忘了你現在有Keven。”

Keven是安妮現在正交往的男友,香港人,做投資顧問的,耿墨池名下的產業就是由他打理的,在我做了耿墨池的助理後跟他有過工作上的對接,通過視頻,人很帥,儒雅斯文,精英範兒。在他和安妮交往前他就幫耿墨池打理產業了,深得耿墨池的信任,安妮也正是通過哥哥認識的Keven,兩人交往已經快三年,感情穩定,我想過不了多久説不定就要談婚論嫁了。

在我看來安妮終於肯安定下來正兒八經地談戀愛,對Keven應該是動真感情了,沒想到她竟然説:“我知道啊,我愛Keven,他也愛我。可是……”

“可是什麼?”

“男人嘛,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的,生理上就決定了。我呢,當然……也可以認識一些養眼的男人,不會傷感情的。”安妮聳聳肩,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張大嘴巴,這丫頭真是本性難改!

耿墨池出院後在家靜養,安妮跟我們住在一起,她每天像只蝴蝶似的在花園裏飛進飛出,跟僅一牆之隔的祁樹禮很快打得火熱。這天早晨,我在卧室搞衞生,窗簾是拉開的,祁樹禮在對面的陽台跟我打招呼:“Cathy,在忙什麼呢?”

“忙什麼沒看到嗎?”

“幹嗎這麼大火氣?鄰居應該和睦相處。”

我轉身就進屋,懶得理他,他還在那邊喋喋不休:“真是奇怪,你家的那個安妮怎麼跟我好親切的感覺啊,看着眼熟不説,總覺得以前接觸過。”

一陣冷風吹進來,讓只穿了件薄羊絨裙的我打了個冷戰。

此後祁樹禮總是上我家來串門,他跟安妮很談得來,兩個人説笑逗樂打成一片。耿墨池都覺得納悶,因為他也知道,祁樹禮並不是個對女人隨便表示好感的男人。

我覺得我犯下了罪,當安妮告訴我祁樹禮要跟她約會的時候。

“考兒,Frank約我到太空針上看夜景,哈哈……”安妮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興奮得滿牀打滾。

“安妮,Keven知道了肯定不高興。”我板着臉説。

“那有什麼,誰知道他現在在香港有沒有跟別的女孩子約會呢?我們很相愛,但一直是互不干涉的。”安妮説着就打開衣櫃挑約會穿的衣服。我渾身虛脱般沒有勇氣再看她,回到房間就給祁樹禮打電話,措辭很不客氣,“你最好離安妮遠點,她是耿墨池的妹妹!”

“知道啊,在醫院第一次見面你就説了。”

“知道還跟她約會?!”

“Cathy,這就是你不對了。”祁樹禮在電話裏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説,“你不理我,又不准我跟別的女孩子約會,我是男人,身邊怎麼能沒女人呢?”

“滿大街都是女孩子,一定要找安妮嗎?”我的火藥味很重。

“你怎麼了?吃醋了嗎?哈哈……那可是個好消息,你肯為我吃醋!”

“Frank!!”

“不要這麼大聲嘛,我今天心情很好。”

“你聽好了,你要是敢傷安妮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

説完我就掛斷了電話,好半天還在喘氣。我無法阻止事態朝可怕的方向發展,對什麼都無能為力,儘管他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

就如此刻,我只能站在窗前,眼睜睜地看着祁樹禮載着安妮駛向西雅圖迷離的夜,淚水不經意間打濕了我脖子上繫着的絲巾。

“你吃醋了?”耿墨池突然出現在身後,端着杯咖啡,虎視眈眈。

“沒……沒有,我吃什麼醋。”我低頭趕緊拭淚。

“沒有嗎?你好像還是很在乎祁樹禮的吧?”他逼近我,目光探照燈似的停留在我淚跡未乾的臉上,“不然你為什麼哭?”

“不是你想的那樣,墨池……”

“你不是我,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你誤會了。”

“白考兒!”耿墨池説變臉就變臉,眉心突突地跳,“我是説過,在我死後你可以回到祁樹禮的身邊,但我現在還沒死呢,你就為他爭風吃醋!你當我是什麼?真的以為我是行屍走肉,病入膏肓,完全不在乎身邊人的態度?告訴你,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在乎!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希望你全心全意地留在我身邊,我死了,你愛跟誰跟誰!”

“耿墨池,你怎麼這麼不講道理呢?我對你還要怎麼全心全意!”我被氣得大哭,又不敢跟他吵,怕刺激他,誰知這更讓他以為我是真的為祁樹禮吃醋了,他把咖啡杯砸到地上,咆哮如雷,“你哭,我還沒死你就哭!你未雨綢繆我不説你什麼,麻煩你別當着我的面一套揹着我又是一套好不好,看你剛才焦急難耐的樣子,你知不知道這對我是莫大的侮辱和打擊……”

我又跑出了家門,當他情緒已無法控制的時候。

西雅圖的燈火港灣就閃爍在眼前,我一個人走在清冷的街頭,腦子裏很多東西在來回不要命地激盪交匯。奔騰的海水,呼嘯的風,耿墨池倒在地上的聲音,我哭泣的聲音,甚至祁樹禮和安妮曖昧的眼神,想到這裏,我的心臟好像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捏着扭了一下,又疼又慌,這時我駭然發現自己竟站在了湖邊耿墨池的船屋前。

我縮在船屋舒適的沙發上,望着窗外迷人的港灣發呆。因為長期沒有人居住,船上已經斷了水電,我找出一根蠟燭點上,搖曳的燭光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

正昏昏欲睡中,手袋裏的手機響了,我還沒開口,裏面就傳來英珠母夜叉似的聲音:“你想死啊,這麼久都不露面,怕我把你的男人搶了嗎?想活命的話馬上趕到瑞尼爾俱樂部來,Monica在這兒舉行訂婚宴會,十分鐘!晚一分鐘我掛了你!”

Monica和她的挪威男友波克訂婚了,晚宴很熱鬧。英珠喝得滿臉通紅,也不管在場有很多客人,揪住我的衣領就往洗手間拖,把我抵在大理石牆上醉醺醺地説:“你知不知道,我戀愛了,哈哈……”

“好事啊,你快鬆開我!”

“你知道他是哪個國家的人嗎?”

“反正是地球人。”

“是你們中國人,哈哈……”

我一陣尖叫。

害得大廳保鏢連忙追過來,以為誰被謀殺了。

我沒管保鏢,只問英珠:“真的嗎?你要嫁到我們中國去嗎?”

“對啊,親愛的,你們中國男人太可愛了!”英珠摟住我的脖子語無倫次,“就是這次回國認識的,在釜山,有個攝影展,我被朋友拉去看,就認識了那小子。”

“攝影?”我聽到這詞心裏某個地方動了一下。

“是的,是的,他是個中國攝影家,拍的照片漂亮極了,就是拍你們中國的西藏。哦,上帝,跟天堂一樣的美。”

“西藏?!”我又是一聲尖叫,揪住她的衣領,“告訴我,那個攝影家叫什麼名字?”

“他,他叫……”

我在英珠的大學公寓裏住了一個晚上,兩個人都醉得人事不省。這死丫頭,居然交了箇中國男友,跟高澎一樣,也是搞攝影的,中文名字她説得很含糊,只知道他叫“駱駝”,估計是外號。英珠馬上就要畢業了,她計劃畢業後就去中國跟男友會合,叫我也一起回中國,我説要在這邊照顧生病的愛人,走不了。

“愛人?上帝……”英珠話還沒説完就倒在了地板上,昏睡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她還睡得像只豬,我輕手輕腳地從她身上跨過去,臉也沒洗就往樓下跑,一夜未歸,耿墨池非剁了我不可。

果然,耿墨池對我大發雷霆,若不是生着病,他真會將我掐死。他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他是擔心我,所以他説什麼我都不吭氣兒。發完脾氣後,他指着我狠狠地説:“從現在開始,我不允許你離開我的視線半步!我睜開眼睛就必須看到你,閉上眼睛必須抓得住你,你去哪裏都必須經過我的同意,我去哪裏你也得跟着,否則……”

“怎樣?”

“我要你陪葬!”

他説到做到,除了上洗手間和浴室,他時刻都看着我。他的身體很虛弱,不能過多活動,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花園裏看書,我就必須像個丫鬟似的守候在他身旁,端茶遞水,伺候周到。可是很奇怪,縱然是寸步不離,我卻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像我認識的耿墨池了,我很少見他笑,越來越沉默,那種深沉的憂鬱,總會隱約浮現在他眉宇間,讓我覺得,即使站在萬人中央,他的孤獨仍是那麼醒目。臨近死亡的人都是這樣的嗎?他的魂魄還在他身上嗎?為何我感覺他整個人都空了似的,人是醒着的,卻跟遠處的瑞尼爾雪山一樣,進入了亙古的沉睡。

晚上我很少真正睡着過,儘管沒有開燈,模糊的黑暗裏仍然可以看見他經常捂着胸口身子發顫,蜷伏着伸手在牀頭櫃上摸藥瓶。沒有水,他就着唾沫將藥片吞下去,好像極度不適,一直在隱忍地吸氣,直到藥效漸漸發揮作用,他才在疲憊中漸漸睡去。而我側身躺在黑暗裏,只能假裝自己已經睡着,咬着被角默默流淚。可是我忘了,他聞得出我淚水的味道,很快就醒了,從背後伸手摟過我,很平靜地説:“我還沒死,你放心。”

很多時候,我抓着他的手,抑制不住心中的疼痛,不能言語,無法自控。我根本就不敢鬆手,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如果可以,如果上天答應,我願意用我的現在我的未來我的一切去換取他的停留,因為我愛這個男人,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今生所有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可是他未必能理解,要不然他就不會極力“安排”我的幸福了。他怎麼能明白,離開他,幸福對我而言就只能是飄浮在湖上的霧氣,風吹即散。

那日早上,他對着窗外發了很久的呆,忽然跟我説:“我記得有本書上寫過這樣一句話,説靈魂是有記憶的,如果真心愛上一個人,無論穿越多少個輪迴,潛意識裏還是會對那個人有印象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有時走在街頭,跟某個陌生人擦肩而過時會覺得他(她)似曾相識的原因,因為那個人或許就在前世跟我們有過這樣那樣的糾葛,回眸一眼,大約就是我們跟他(她)在這輩子唯一的邂逅了……考兒,我們這輩子一定都深深地記住了對方吧,記得越深刻下輩子邂逅的可能就越大,只是不知道在那個輪迴裏我們的緣分是擦肩而過,回眸一眼,還是會繼續這世未了的愛情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

“墨池!……”我哽咽。

真的,此後的很多天我跟他寸步不離,他昏睡的時候,我就守在牀邊一遍遍地撫摸他濃密的頭髮,還有深刻的眉眼。他醒着的時候,我就牽着他的手到林蔭道散步,數着地上斑駁的日影,我們常常哽咽着不能言語;或者,我們也會坐着西雅圖的老式電車轉遍全城,寧靜的街景在窗外飛過,讓我們想起那逐漸清晰並將永恆的過去;因為病痛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他無力再彈鋼琴了,沒關係,我彈給他聽,雖然沒他彈得好,但他還是很欣慰,看着我彈琴時臉上總是露出滿足的表情。

我們偶爾也會去公園裏走走,三月的西雅圖天氣還是不錯的,我跟他最喜歡去凱瑞公園,那裏是俯瞰西雅圖的最佳位置,看着日落日升,看着城市的燈火蔓延到每個角落,那種滲透到靈魂的幸福感也在我們彼此的心中蔓延,我們很好地收藏着這種記憶,無論下輩子我們的緣分有多淺,只要能邂逅,我相信憑藉這靈魂的記憶我們一定可以認出彼此。

我一刻也不敢離開他,像拽着今生最後的生命線,怕一撒手就物是人非。但是,命運從來就不會因你捨不得什麼就留給你什麼,相反,命運會在你開小差的時候突然就給你個意外,讓你措手不及,還沒明白過來,就什麼都不屬於你了。

安妮要回香港,我去機場送她,下着雨,耿墨池身體很虛弱不便前往,我一個人去的。我不知道祁樹禮跟她説了什麼,讓她有點心灰意冷的樣子。我問她,她又什麼都不肯説,但感覺她在祁樹禮身上並沒有獲取她想要的某種東西。

“考兒,你真幸福,有兩個男人這麼愛你。”臨上飛機時她這麼跟我説。

是啊,我很幸福,但這幸福只有在所愛的人覺得幸福的時候才會存在,如果他感覺不幸福,我又如何幸福得起來呢?一樣的道理,我若回到祁樹禮身邊,我肯定不會幸福,因為我不愛他,我不幸福他又何來的幸福呢?很淺顯的道理,有着智慧頭腦的祁樹禮卻總也想不通。

送走安妮回來的途中,雨還在下着,我想到該給耿墨池買些春裝了,途經市區的百貨公司時就下了車,只一會兒,他不會等得太急的。很意外,我在百貨公司的服裝區見到了大肆採購衣物的米蘭,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無形的火焰在我們之間燃燒。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曉安妮已經走了的,囂張寫滿她的整張臉,她一步步地朝我逼近,眉目扭曲得要變形,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這麼多年來我從沒害怕過這個女人,可是這一刻,不知怎的我很怕她。

“給我老公買衣服嗎?”她掃了一眼我的購物袋冷笑。

我轉身就走,不想跟她糾纏。

“不要臉的賤貨,他都要死了,還纏着他!”

我回頭,還是不想跟她吵,心平氣和地跟她説:“米蘭,放過他吧,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就算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你也應該讓他安靜地走。”

“夫妻?哈哈……”米蘭瘋笑着,惡毒地反擊,“他只要有一天把我當作妻子,我都不會這麼對他,我恨這個男人,也恨你。只要我還活着,我就不讓他好好地死,讓你留在他身邊也好啊,看着他死,多痛快,哈哈……”

“變態!”我甩手就是一巴掌揮過去。

然後我們就扭打在一起,她扯我的頭髮,我掐她的脖子,她被我掐得喘不過氣,抬腳就狠狠地踹了我一下,她穿的是細高跟鞋,我穿的是針織裙,腿是裸露着的,頓時被她的鞋跟踹掉了皮。我疼得鬆了手,她後退兩步又朝我踹了過來,速度之快讓我懷疑她是不是為了對付我專門在家練過,我躲閃不及,肚子上重重地受了一腳。

撕裂般的疼痛讓我猝然倒地,我捂着肚子還沒叫出聲,她又撲上來對着我的小腹連踩幾腳,我啊的一聲慘叫,彷彿是體內某塊血肉瞬間剝離,殷紅的血從我下身噴湧而出,順着我的小腿流了出來,染紅了我的米色針織裙……

周圍有人的驚呼聲,奔跑的腳步聲,眼前人影憧憧。

我倒在血泊中,意識漸漸遊離,直至整個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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