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非常隱晦又非常明確地在給我傳達著一種信息,我的人生會為這個男人而改寫……
還是那個時候的秋天,十月。
芙蓉大酒店華麗依舊,西餐廳內音樂繚繞,精緻的燈飾裝點得恰到好處,燈光不是很亮,卻透著華貴。我約了米蘭和李櫻之吃飯,已記不起是第幾次在這裡吃飯了,反正我們是這裡的常客,平時誰有了什麼喜事或是難解的憂愁都會到這裡來,有時候是用餐,有時候是喝咖啡,每次不管來之前有多麼的煩憂,開幾句玩笑,很快就是歡聲笑語了。三個女人湊一塊兒,想不熱鬧都難。
可是這次呢,三個多月不見,大家本應有很多話說,可是除了沉默,就只有彼此餐具的碰撞聲,確切地說,是我的餐具的碰撞聲,因為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在吃。米蘭和李櫻之面面相覷,看著揮舞著刀叉狼吞虎嚥的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們認為此刻的我應該悲傷地躺在床上等人安慰,至少也應該食不知味,痛苦得讓人心碎才對。我的反常估計讓兩人有點兒害怕。
這一天離祁樹傑出事剛好九十三天。
“你沒事吧?”米蘭小心地問。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我嚼著滿口的食物很平靜地說。
“真的沒事?”李櫻之也問。
這倒讓我覺得好笑,我雖然心裡憋悶,但外表看來還是活得好好的,一沒哭二沒鬧三沒上吊,按外人的看法,我活得滋潤著呢。國慶長假我都沒怎麼出去,一個人在家清理屋子,把所有屬於祁樹傑的東西全都扔進了儲物室。然後用一把大鎖鎖住,往事就那麼被我滿懷仇恨地鎖進了陰暗角落。接著我開始換傢俱,包括床上的被單,還有窗簾、盆景和各種擺設,只要是能換的我全換了,以至於米蘭和李櫻之來找我時,都以為走錯了房間。她們看著忙得氣都喘不上來的我半天沒回過神。我看到兩位老同學卻很是高興,馬上拉著她們來到酒店,點了一大桌子的菜。
“你們別這麼看著我,放心好了,我不會尋短見的,我才不會傻到為背叛自己的丈夫去陪葬呢,你們看著好了,我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活得好。”我微笑著說。這倒是真話。
“你能這麼想就好,我們也就放心了,”李櫻之握住我的手說,“要是覺得日子難過,我們會經常來陪你的。我老公去上海學習了,旦旦也送去了奶奶家,我有時間。”她比我要早一年結婚,孩子都四歲了,過得很幸福。米蘭沒結婚,在雜誌社工作,也一直過得很快活,她這人什麼都很好,就是對錢太敏感,沒說幾句就直奔主題,很不是時候地問了句:“聽說祁樹傑在遺囑裡給你留了一大筆錢,你要了沒有?”
我一愣,冷冷地抬眼看她,“你覺得我會要嗎?”
“為什麼不要?那是你應得的!”
米蘭一聽到我沒要那筆錢立即變得很激動。
“不,我不要他的錢!如果要了,就是接受他的補償,他對我的傷害難道是用錢可以補償的嗎?”我突然提高音量,瞪著眼睛叫了起來,激動地敲著桌子說,“不,不,我不會讓他的陰謀得逞,我要讓他即使上了天堂也輾轉難眠,我要他的心在墳墓裡也為他的所作所為不安,我要他下輩子做牛做馬給我還,而且是加倍地還!”
米蘭吃驚地看著我惡狠狠的樣子,像看一個怪物。
“你沒聽說過嗎?人死是不能欠債的。我找他討不了,老天也會找他討,在他身上討不了,也會在他的親人身上討,在他親人身上還討不了,嘿嘿……”我冷笑起來,“不急,下輩子老天也會追著他討的,他逃得了今生,逃不了來世!”
說完我將一大塊牛排塞進嘴裡,狠狠地嚼著,一臉決然。
是啊,開始我也以為我會活不下去的,但我還是活過來了。雖然不甘心,但我不會被祁樹傑擊垮,白天我照常上班,晚上做完節目回到家倒頭就睡,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於是又收拾著上班。如此週而復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居然過得很平靜,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吃飯睡覺逛街購物做美容一樣不落。每當我大包小包地提回家,或是容光煥發地從美容院出來,鄰居們總是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議論紛紛,“瞧瞧,這算什麼夫妻,人才死幾天,就……”言下之意我懂,丈夫死了做妻子的不但不悲傷還比以前更精神了,看樣子就不本分。
祁樹傑如果地下有知,估計也會氣得從骨灰盒裡跳出來。可那又怎麼樣呢,他跟別的女人尋歡尋到陰曹地府去了我憑什麼還給他守節啊?
“考兒……”
米蘭擔憂地看著我,很害怕的樣子。她知道這個時候的我就像一隻裝滿炸藥的火藥桶,觸碰不得,一碰就炸。我心中的仇恨足以毀滅整個世界,我剛才說的話就是在詛咒,而且詛咒的不僅僅是祁樹傑!
“你知道嗎,考兒,”米蘭試圖岔開話題,“祁樹傑的哥哥還沒聯繫上呢,我發動了所有的關係還是杳無音信,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祁樹傑的任何事都與我無關,我不想再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我打斷她,重重地放下手中的刀叉,金屬碰到盤子立即發出刺耳的聲音。
祁樹傑的確有一個哥哥,但這個哥哥十幾年前就離家出走去了國外,極少跟家裡聯絡,反正我就沒見過他,結婚的時候他倒是發過一封賀電過來,從那時算起到現在已經四年杳無音信,誰也不知道他遊走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現在祁樹傑死了,於是就有親戚提醒祁母,儘快聯絡國外的兒子,不管從前有什麼過節,畢竟他已是祁家唯一的血脈了。祁母表示接受,儘管多年來她很不願提及那個叛逆的不孝子。可是半個月過去了,一點音信都沒有,正如米蘭說的,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米蘭在雜誌社,找人的事她當仁不讓)。我原本是有些同情老太太的,但婆媳關係一直很僵,祁樹傑死後她非但沒認為媳婦受了委屈,反倒認為是媳婦對她兒子不好才導致他另尋新歡最後送了命的,這無疑讓本來就難以為繼的婆媳關係雪上加霜。即使是我最後放棄了遺產的繼承權,那個老婦人也沒有改變她一貫的冷酷,連問候的電話都沒有一個,好像我做這一切是應該的,我是死是活對他們祁家來說已經毫不相干。
“過去的事就算了,別把自己弄得太苦,犯不著的。”米蘭竭力勸解我。櫻之也幫著說話:“是啊,考兒,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但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考兒,你這個樣子讓我們很擔心!”
“別為我擔心,米蘭,你只需告訴我,”我突然揚起臉,瘋了一樣的,殘忍地說,“哪裡有墓園,我要埋了他,把他永遠地深深地埋在地底下……”
這麼說著,就表明一切都結束了,什麼海誓山盟都見鬼去吧,人心如此險惡,勞燕分飛各奔東西也就不可避免,而他既然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去哀怨什麼了。還是那句話,我發誓會用最快的速度忘了他!
一個禮拜後,經米蘭的介紹我找到了長青墓園。
環境很好,依山傍水,大片的青松和柏樹圍著墓園,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地在山丘間延伸起伏,粉白的和金黃的野菊花散落在草地間,山風陣陣吹來,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菊花香,似乎要喚起我對往事的某些回憶……
可是好奇怪啊,對於過去我居然記不起什麼了,往事竟比那山風還輕渺,在心底晃了一下,就再也尋不到值得記憶的痕跡,我忽然發現過去所生活的十年竟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這十年來我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中學時早戀,我喜歡上一個男孩子,記憶中他總穿著白襯衣,笑容靦腆,成績也很優異,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他,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偏偏對我另眼相看,那時候我是學校出名的太妹,成績稀爛,也許是我這樣一個渣學生讓品學兼優的他覺得“有意思”,經常輔導我做題目,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朦朧而甜蜜,我們慢慢開始有了點苗頭,哪知道好景不長,男孩在一次郊遊中溺水而亡,葬禮上看著他被釘進棺材,我失聲尖叫,從此變得鬱鬱寡歡。
我的悲劇性格大約是那時候落下的,表面上對什麼都不屑一顧,骨子裡卻脆弱而敏感,後來到了大學,有一陣子我老生病,瘦成了林妹妹,那個愛我的男人經常憐惜地叫我“病貓”,那個男人是我的老師。這場師生戀弄得雙方狼狽不堪,現在想來更沒什麼意義,反而讓我從此懼怕被人愛,因為愛我的人好像都沒有好下場。
真是不幸,我後來的丈夫祁樹傑也是愛我愛得死去卻沒有活來,他背叛了我,欺騙了我,然後死掉,所以我跟他四年的婚姻也沒有意義,我什麼都沒得到,卻什麼都失去了,所以回想過去我才會一片空白,即使是此刻面對山清水秀的美麗景色,也是一片空白……
一陣風吹來,帶著些許涼意,我打了個冷戰,思緒又回來了。這時候我發現自己正在一個開滿野菊花的僻靜山坡上,工作人員指著腳下的土地說:“小姐,就是這兒,您看還滿意不?如果不滿意,還可以帶您到別的地方看看。”
我四下張望,當然很滿意,這的確是一個讓人安息的好地方,如果可能,我真希望在此長眠的就是自己。可長眠的是丈夫祁樹傑,今天我是來給他找墓地的。想想也真是諷刺,他活著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是他幫我安排妥當,從不讓我操心,現在好了,終於輪到我來安排他了,卻是幫他選墓地,原來他還是信任我的,奇怪以前怎麼沒覺得。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旁邊的一個墓上,那墓碑上的字讓我心跳加速:愛妻葉莎之墓。葉莎?!我幾乎跳起來,忙奔過去仔細看碑頭上的小字,那是死者的生辰和卒時的日子“7月13日”,正是祁樹傑出事的那天!再看落款,夫耿墨池立。
耿墨池?就是葬禮上見到的那個男人嗎?
我死死地盯著墓碑上葉莎高貴的黑白照片,一股殘忍的殺氣在心底騰的一下冒了出來,火焰般劇烈燃燒,我感覺頭腦此刻異乎尋常的清醒,好像一生都未這麼清醒過。我走過去,彷彿一步步走向祭壇,就是粉身碎骨我也無所顧忌了。我逼近那個女人,盯著那張冰冷的黑白照片神經質地笑起來……
晚上回到家我又在做那個夢。
很多年前,我還只有幾歲的時候,總做同樣的一個夢,夢中沒有具體的人物和場景,只是一種感覺,我總感覺有人掐住我的脖子,讓我無法呼吸,我拼命掙扎,喊不出,也動不了,沒有人救我,沒有人理睬我,只有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包圍著我。那種窒息和絕望至今讓我心有餘悸。
我一次次在夢中驚醒,淚流滿面,嚇出一身冷汗,很多次我在噩夢中以為自己就那麼窒息而死。我被那個噩夢困擾了很多年。加上體弱多病和營養不良,我的童年就是在不斷地看病和吃藥中度過的。母親曾以為我養不活,她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是被一個吊死鬼纏住了,說我一身的邪氣,命裡怕是多劫數。母親花錢為我求了個護身符,效果好像並不明顯,我的噩夢一直做到了十幾歲,十四歲吧,那一年我突然就不再做那個夢了。家裡人很高興,以為我從此擺脫了那個所謂的吊死鬼,我一生都會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的了。
可是我現在為什麼又在做這個夢?我再次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不了,也動彈不得,四周寂靜如墳墓,沒有人救我……
祁樹傑,我的丈夫呢?
啊,他在那兒,身邊還有個女人,他們站在那個湖邊衝我揮手呢。我努力想看清楚那個女人的面容,可是看不清,中間隔了個湖,湖上又有霧。
祁樹傑,你過來,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你心裡只有我的,你怎麼可以跟她在一起?我聽見自己在喊,拼命地喊……可是他聽不到,湖上的霧越來越重,漸漸地,我看不到他了,還有那個女人。
我在湖這邊急得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我就醒了,虛脫般仰臥在床上,混亂中我竟弄不清自己所處的黑暗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知道,這又將是一個不眠夜。自從祁樹傑出事後,失眠的惡疾就一直困擾著我,我經常在夢裡見到他遙遠而模糊的臉。他好像很愁苦的樣子,望著我欲言又止。
他想說什麼呢?想說他丟下我沉入湖底是無奈之舉,還是想說他對我的背叛是情非得已?我無法知道答案,而且永遠也不可能知道。
但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到底要什麼,似乎什麼都不缺,似乎又什麼都沒有。祁樹傑活著的時候老說我沒心沒肺,別人斤斤計較的東西我根本不在乎。他搞不清我到底在乎什麼,因為我連他都不在乎,我從不查他的崗,從不偷偷摸摸看他的手機,他出差個十天半月我也從來不過問,他有時應酬到很晚回來,我也沒興趣追問他身上的香水味是哪兒來的。
後來我才知道我不在乎的事情,祁樹傑卻十分介意,我的不在乎讓他覺得自己被忽略。他費盡心思想讓我開心,可是卻從未見我真正地開心過,送我的昂貴首飾和禮物我接過時笑吟吟,轉身就扔進抽屜,所以後來他也有點心灰意冷了,禮物雖然也還是送,但不再去花心思,每次都是要秘書挑好後他再拿給我。我心裡知道也懶得去點破,因為我不在乎。
於是這又更加刺激到了祁樹傑。有一次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事冷戰,他深夜回來,喝得有點多,醉醺醺地看著我,啞聲問:“考兒,你不愛我所以才不在乎我,我就是死在外邊你也無所謂的,是不是?”我不記得當時我是怎麼回他的,只知道後來雖然我們又和好了,但他回來得越來越晚,出差的次數越來越多,就連夫妻間必不可少的親熱也是應付了事。
他在外邊有一幫狐朋狗友,有時候他也跟朋友吐槽說他買了盒安全套放床頭櫃,結果大半年都沒用完。這話兜兜轉轉傳到了我的耳朵裡,尷尬肯定是有的,但過後我也忘了,反正對那事我也沒什麼興趣,他不熱情我又何必沒事找事。
說到底,我還是不在乎。
沒辦法,我骨子裡就是個狠心腸的人,做事出格,無可救藥。就拿改名字來說,我原來的名字叫白萍,俗不可耐,我對那個名字厭惡到了極點,覺得這樣一個庸俗的名字實在配不上自己漂亮獨特的臉蛋。偶然一次我在看一本電影畫冊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叫勞倫·白考兒的美國女演員的照片,我立即被照片中那張冷漠絕世的美麗面孔吸引。我說不清為什麼一眼就迷上她,就覺得她傲然獨立的樣子就是我的前生,於是我當機立斷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白考兒,這名字從字面上看毫無意義,但它獨特,這就夠了。當年我十一歲。父親為這事狠狠地揍了我一頓,說我連名字都自己改,長大了非上天不可。
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些成長的歲月裡,我的確是事事跟人作對(我知道改變不了周圍人對我的看法,就只能靠改變自己來進行反擊),結果是惡性循環,我沒上天,卻入了地獄,惡劣的名聲一直跟隨至今。老實說我有時候還很懷念自己聲名狼藉的日子,誰也管不了我,活得很恣意妄為,但畢竟是女孩子,名聲壞了,在本地很難混,只好跑去北京開始了我的北漂生活。我是學傳媒的,除了在電臺混,偶爾也給影視劇配音,錢掙得不多,好像也挺快活。
我就是在北京認識的祁樹傑,他那時候在北京開了家規模不算小的裝飾公司,有點錢,也算是有房有車的主,追在他身後的小姑娘也是不少的,只有我從不拿正眼看他,因為我壓根就沒看上他,覺得他撐死了也就是個包工頭,我好歹也算個文化人。即使後來確立了戀愛關係我對他也是若即若離,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個人給我送禮物付房租哄我開心沒什麼壞處。我當時就這麼想的。好幾次我都想把他踹了,他卻像是中了邪似的不肯撒手,可憐兮兮的。我於心不忍,於是只好又跟他鬼混下去,但我從來就沒想要嫁給他,如果不是他守寡半輩子的老媽竭力反對,我和他絕無可能走入婚姻。我這人就這德行,別人越阻攔的事情我越來勁,從小到大無論吃多少虧、栽多少跟頭,我就是死性不改。所以歸根結底還是祁樹傑的老媽促成了我們的婚事,我至今都記得我倆偷偷領本兒後他老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那個痛快!
婚後的幾年裡,用沒有硝煙的戰場來形容我們的婚姻生活是一點兒也不為過,不是我跟他的戰場,而是我跟他老媽的戰場,兩個女人為了爭一個男人,那戲演得那個熱鬧,現在反過來想想,如果沒有這股熱鬧勁,我估計我們的婚姻撐死也不會超過一年。但就為了爭那口氣,我硬是把這場戰爭延續了四年,八年抗戰的一半哪!以至於對於我們四年的婚姻生活,除了婆媳間此起彼伏的拉鋸戰,實在是沒什麼值得回味的。
當然我還是要感謝祁樹傑給了我衣食無憂的生活,我一身的壞毛病都是他給慣出來的,有時候我跟他老媽吵起來,他當著他媽的面賠小心,又是魚翅又是冬蟲夏草的送,轉過身回到家馬上又掏出信用卡塞給我,要我消消氣,看中什麼買什麼,千萬別跟錢過不去。
看在信用卡的份上,我多半原諒了這孩子。我一直覺得他像個孩子,在外面也算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可回到家他疲憊無助的樣子,像極了個丟了什麼東西沒找回來的可憐孩子。我也想過試著走進他的內心,但是他防備得很死,生怕我看到他內心的東西,書房的抽屜長年上著鎖,不知道藏了什麼秘密。那時候我們剛回星城定居,新單位我當然要好好表現,成天忙得焦頭爛額,根本也沒工夫管他。我的不管成了他理解中的“不在乎”,婚姻其實很早就陷入僵局,表面和和睦睦,實則毫無交流,不說同床異夢,有時候我們一週都碰不上面,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互不干涉。
其實我們的關係最開始也沒有這麼疏淡,歸根結底還是跟那個孩子有關。那是結婚的第二年,我懷孕了,揹著他把孩子偷偷做了,他生平第一次衝我發了火,硬是一個月沒理我,住了一個月的酒店。到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他從酒店搬回家時,身上那股沖鼻的消毒水味和噁心的空氣清新劑味。其實我做掉孩子並不是衝他來的,是衝他老媽來的,那老太太做夢都想抱孫子,雖說有兩個兒子,可老大是不用指望的,在國外至今生死不明,於是眼巴巴地想要老么給她弄個孫子抱抱,延續祁家的香火。我就是看在這一點才拒絕生孩子的,你說要生就生啊,真把我當工具了。
當然還有個原因,我在電臺根基還不穩,如果立馬回家生孩子肯定要被人取而代之。電臺那種地方人才濟濟,表面上大家都一團和氣,其實競爭很激烈,我生性要強,捨不得將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拱手相讓,加上祁母的原因,於是我任性做掉了孩子。
但做掉孩子後,我還是覺得自己有點過分,畢竟孩子是無辜的,於是主動打電話叫祁樹傑回來,破天荒地給他做了頓飯,跟他道歉,說以後要再懷上我肯定要。祁樹傑好像是原諒了我,當天就搬回家住了。我以為我們已經和好如初,日子照常過,他照樣送我禮物,我也照常懶得管他,現在我才知道那件事讓我們之間有了很深的裂痕,再無可能彌合。
祁樹傑內心從未原諒我,而我渾然不覺。他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狠狠地給了我一刀,揹著我偷情不算,還死給我看,他用死反擊我的麻木不仁,讓我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就這一點,我覺得他比我狠。所以我才恨他,不是恨他跟人偷情,而是恨他贏了我,他居然贏了我!
祁樹傑的老媽得知我把她兒子的骨灰葬在長青墓園後大發雷霆,她最初是要把兒子葬在湘北老家的,被我拒絕了,不是我蠻橫不講理,而是老太太在電話裡出言不遜,好像我什麼都該聽她的,她兒子死了,我更應該聽她的,她才是一家之主。
於是我的軸勁又犯了,祁樹傑是我老公,葬在哪裡我說了算!如果我親愛的丈夫知道他死後婆媳戰爭還沒熄火,不知道他還舍不捨得死。反正我是想不通,人都死了,那老太太還跟我爭,一把骨灰也爭,那就爭唄,我就不信我黑髮爭不過你白髮。
米蘭得知我把祁樹傑的骨灰葬在葉莎的邊上後,在電話裡狠狠地數落了我一頓,“白考兒,你又要吃藥了!”我多少有點心虛,沒反駁,米蘭又說,“老太太那麼大年紀你跟她爭什麼,老年喪子本來就很悽慘,想把兒子骨灰葬在身邊也是可以理解的,結果你發神經竟然幹出這樣的事!你還是趕緊準備另一塊墓地吧,估計老太太熬不過去,她會活活被你氣死!”
“埋都埋了,又不能刨出來。”我嘀咕著說。
“白考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我勸你還是放下吧,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好開始,給自己留條活路才是上策!”米蘭數落完又好言相勸,試圖將我從仇恨的歧途上拉回來。
其實事後冷靜下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我一樣,讓我喪失了根本的自制力,我控制不住自己燃燒的心……
那天下班後一個人落寞地回到家,我沒有任何食慾,僵硬地躺在床上,任憑音響中婉轉低沉的音樂撫慰心底又開始隱隱發痛的傷口。從少女時代開始,每每受到傷害,我就習慣用音樂來療傷,效果出奇的好,可是這一次為什麼沒有起色,祁樹傑死後,我天天枕著音樂入睡,傷口卻還是沒有癒合的跡象。於是我不得不承認,祁樹傑已嵌入我的生命,我從沒試著愛過他,卻被他的愛桎梏了四年,如今他人不在了,我的心也就被掏空了,只留了個物是人非的現實讓我去面對。他對我原來是如此的重要,我卻直到現在才悔悟!
整個夜晚我都在流淚……
我抱著祁樹傑的遺像哭得聲嘶力竭,自從他去世,這還是我第一次這麼痛快地哭。然後我想起了從前的很多事,他對我的容忍和遷就,嬌慣和寵愛,迷戀和痴情,一點點地全浮現在我腦海裡,而我卻從來就沒看起過他。嫁給他,或者跟他生活,只是我沒有選擇的選擇。他一定是恨我的,否則不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生命,他是在跟我進行最激烈的抗爭,代價就是他的生命。在選墓地這件事上,我覺得自己是真的做過分了。
但是,數天後是祁樹傑的百日祭,我一到墓園,所有的悔恨又煙消雲散了。祁樹傑的墳緊挨著葉莎的墳,墓碑連著墓碑,兩個人都在碑石上笑意盈盈地瞅著我,就像那天兩人橫屍太平間一樣,用最殘酷的冷漠嘲笑我的愚笨和遲鈍。
我頓時火冒三丈,花也扔了,冥紙也沒燒,在墓前煩躁地來回踱著步子,惡狠狠地瞪著這對安息了的狗男女。這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麼要把祁樹傑的墳選在這兒了,我是潛意識裡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這仇恨,無論如何,不能忘記這恨!
“我不會忘了的,祁樹傑,你欠我的下輩子也要還!”我叫了起來。山谷間竟有回聲,“你欠我的下輩子也要還!”一遍遍地在山谷迴盪,竟然變成了山谷對我的聲討。
那聲音詭異無比,傳到最後竟然成了祁樹傑的聲音,他在山谷的那邊一遍遍回應著:你欠我的下輩子也要還!你欠我的下輩子也要還……
我頓時毛骨悚然,嚇得準備奪路而逃,剛轉身就跟一個人撞上了,我尖叫起來,把對方也嚇了一跳,“你幹什麼?!”對方很不客氣地質問道。
我這才定下神看了那人一眼,是個男人,很面熟,我一時有些發愣。
“你看到鬼了?”那男人略帶嘲諷地瞅著我。
“你才看到鬼了呢!”我魂魄著了地,回過了神,抬頭看著這男人,腦中頓時火花四射,葉莎的丈夫!今天是祁樹傑的百日祭當然也應該是葉莎的百日祭,我怎麼就沒想到呢。耿墨池?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葉莎的碑下角,赫然刻著他的名字。
“白考兒!”這傢伙也在祁樹傑的碑下角看到了我的名字,還唸了出來。
“你這樣是很不禮貌的,先生。”我瞪著他。
“禮尚往來啊,你不也看了嗎?”他瞟了我一眼,把花隨意地扔在了葉莎的碑前,然後一語不發地跟亡妻對視。
我悄悄打量他,發現這傢伙居然還是精神抖擻,一身米色洋裝,頭髮一絲不亂,腕上的伯爵名錶熠熠生輝,如果不是眉宇間那掩飾不住的清冷的憂傷,他實在是一個讓人怦然心動的男人。而就像上次見到他不像是參加妻子的葬禮一樣,他今天的樣子也不像是來拜祭自己的亡妻,悠然自得的神態倒像是去赴一個曖昧的約會。
一陣風吹來……
隔著兩步的距離,我忽然聞到了他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古龍香水的味道。我一向很反感男人用香水,但這個男人卻用得恰到好處,香水淡淡的味道跟他本身潔淨優雅的氣息已經完全融為一體,彷彿他天生就是這樣的味道,浪漫、幽遠、冷靜……
“這是你的傑作吧?”他看著兩座一模一樣並排而立的墓碑,轉過臉逼視我,顯然他在剋制自己的怒火,“天才的構想啊,虧你想得出來!”
“怎麼啦,他們都做得出來,我會想不出來?”我冷笑道。
耿墨池氣得說不出話。瞧他瞅我那眼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人,是妖精,他是來擒妖的還是怎麼著?我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以同樣的目光反擊,一時間四目相對,火花四濺,說不出的驚心動魄。
耿墨池被我瞅得一愣一愣的……
彷彿是一瞬間的事,他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詭異。
我冷著臉問他:“笑什麼?”
“想笑啊。”
“有什麼好笑的!”
“不笑難道哭嗎?”他雙手抱胸,挑釁地瞅著我,“事情都這樣了,他們兩個在地下恩愛呢,你說我們幹嗎在這兒吵架?”
“也是啊,我們幹嗎吵架?”
這男人厚顏無恥地說:“想開點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盯著他,尋思著他這話裡的意思,忽地笑起來,“沒錯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難道還要我給他堅守貞操不成?”
“嗯哼?”耿墨池似乎很高興我這麼快就開竅。
而我臉上笑著,心卻前所未有地被撕裂,三個多月強壓下來的痛楚此刻全攤開了,痛不欲生,鮮血淋漓。好!很好!我在心裡咬牙切齒。
回來的時候,我搭他的便車,坐在副駕駛座上,我一言不發,悶悶地靠著車窗發呆。他也沒說話,自顧自開著車,可我知道他一直在拿餘光瞟我,看得出來,此君對我充滿好奇。我也是啊,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磁力,吸引著我想將他看個究竟,但又不能太明顯地表現出來,怎麼著也得淑女一點兒吧。於是我把車窗打開,裝作若無其事地欣賞外面的風景。
秋天的風帶著些許涼意迎面撲來,空氣中盡是泥土和野菊花的芬芳,讓人神清氣爽,只是風很大,將我的長髮高高揚起,掃他臉上去了。
我抱歉地衝他笑了笑,關上車窗。
他的眼睛沒看我,嘴裡卻說:“幹嗎關上呢?吹吹風挺好的。”
“怕你受涼。”
“可是我現在頭腦發熱。”
“我看你蠻冷靜的,不像是個隨便發熱的人。”
“那是因為你坐我身邊。”
“那又怎樣呢?”
“我想跟你約會,你願意嗎?”
“願意啊,幹嗎不願意?!”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耿墨池瞥了眼我,呵呵笑起來。
“笑什麼?”我又問同樣的問題,感覺自己有點二百五。
“沒什麼,就覺得你挺有意思。”還好不是說我二百五。
“我也覺得你挺有意思。”
“哦?”
“才祭拜完前妻就約會別的女人,嘖嘖嘖,真是薄情寡義啊。”
“你也一樣,才祭拜完亡夫就答應跟別的男人約會,真是個狠心腸的女人!”
我仰臉大笑,笑得肆無忌憚。
我們都是一路貨色,這話我沒說出口。
回城的途中還有點小驚險,耿墨池的車為了避開迎面駛來的一輛貨車,差點衝到路邊水渠中去,我嚇得半死,臉上卻不露聲色,質問他是不是想謀殺。
耿墨池回我一句:“你都敢上我的車,還怕被我謀殺嗎?”
我一想也是,我都上了他的車了,他就是把我拖到集市上賣了我也只能認栽。當然,我是絕對不會給他數鈔票的!
到城裡時,天色已晚,我們都已經飢腸轆轆。
耿墨池將車停到路邊,很客氣地說:“一起吃頓飯吧,為了我們的薄情寡義。”
“還有狠心腸。”
耿墨池為我拉開車門,“我喜歡你的狠心腸!”
“謝謝!”我很淑女地下車。
這一刻我真的感覺我們志同道合,頗有點相見恨晚了!
耿墨池似乎對這一帶很熟悉,輕車熟路地把我帶進了芙蓉路一家很雅靜的餐廳,那餐廳有個很浪漫的名字——邂逅。餐廳裡面別有一番天地,木頂紅牆,四周掛著五六十年代明星的照片,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桌椅全是原木,餐廳一角的吧檯也是原木色,吧檯旁邊放著架鋼琴,可能演奏的時間已經過了,琴凳是空著的,我們進去時餐廳裡放的是一首經典英文老歌Bressanon。
耿墨池領著我選了個僻靜的位子坐下來,我抬頭一看,奧黛麗·赫本正在牆上的照片裡衝我笑呢,傾國傾城。我認得那張照片,是她的成名作《羅馬假日》的劇照。這部片子我很喜歡,看了無數遍,一直想象著如果我也是個公主,會不會也有《羅馬假日》這麼浪漫的邂逅。可惜我從小到大隻有灰姑娘的命。
“怎麼,想當公主?”請我吃飯的男人見我眼睛直往牆上瞟忍不住問。
“這是每個女孩都曾有過的夢想。”我回答說。
“我就不喜歡公主。”耿墨池很不以為然。
“因為你不是王子嘛。”
“那你遇到過王子嗎?公主殿下。”
我老實地搖頭,“沒有。”
耿墨池點頭。我又補充一句:“我只遇到過野獸。”
菜式很豐盛,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不顧形象大快朵頤起來。耿墨池慢條斯理地也在吃,吃相真叫一個講究,一看就是個紳士,切牛排時姿勢優雅,喝酒時也是慢慢地品,不像我一杯紅酒兩口就灌完了。
“我不是淑女,別指望我有你這麼優雅。”我實話實說,切了一大塊牛排塞進嘴裡。
他笑著給我斟酒,“沒事,慢慢吃。”
“嗯……”我搖搖頭,吃力地嚥下牛排,“難得有人埋單,得多吃點,起碼得把今天的本吃回來,我的魂魄還掉在那個水溝裡沒回來呢。”
“哦,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要不要待會兒我去把你的魂魄撿回來?”
“不用,先擱那兒吧,下次我自己去撿。”
耿墨池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目光變幻莫測,“你膽子還蠻大的,明知道你把那兩人葬一塊兒我肯定會收拾你,你還敢上我的車。”
“我怕你啊,你是想劫色還是劫財啊?”
“我對財沒興趣,至於色……”他掃我兩眼,一點兒情面都不給,“你還是留著自己在家欣賞吧。”
什麼意思,說我醜啊?我差點就要翻臉了,但馬上又想到我要是當真就認輸了,於是我旋即又呵呵地笑起來,“那請問耿先生,聽說你有很多粉絲,你彈的曲子很好聽,我很想知道你的粉絲是喜歡你的演奏呢,還是喜歡你這張臉啊?”
耿墨池眉毛一抬,“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就覺得你這麼帥應該有很多女人,藝術家都是很浪漫的咯!”
“女人多就是浪漫?”耿墨池不以為然,瞅著我說,“女人很麻煩的,一個就夠了,我沒時間對付那麼多女人。你呢?聽說你是個演員?”
“配音演員,以前是幹這行的,現在金盆洗手了,在電臺混呢,不能跟你大鋼琴家比的。”
“這樣也很好啊,混也是一種境界呢,我也想混……”他高深莫測地說,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恍惚。
“聽說你在星城這邊還有個什麼工作室?”我繼續問。
“凡音音樂工作室,就在芙蓉路的遠景大廈,”他低下頭,看著杯中的紅酒出神,“我跟她合作了這麼多年,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們會分開,現在好了,過去那些曲子成了絕唱,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再有這麼好的搭檔了……”說完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目光變得深邃,情緒也忽然低落起來。我卻是瞪著眼睛好像沒聽明白,他們是夫妻呢,怎麼會是搭檔?
出了餐廳,他的心情才漸漸好轉,熱情地邀請我跟他去酒吧坐坐。
“行啊,你帶路。”我暈暈乎乎,好像有點醉了。
耿墨池就把我帶到了蔡鍔路一家叫“藍調情懷”的酒吧,裡面人很多,燈光昏暗,音樂躁動,各路鬼男鬼女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我們找了張角落裡的小臺並排坐下,要了酒,又開始喝。他邊喝酒邊抽菸,我從他的煙盒裡抽出一支菸放在自己嘴邊,我已經好幾年沒抽過煙了,耿墨池馬上湊過來給我點上,我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口,兩人的距離明顯拉近。
不知什麼時候,我們喝著喝著,對視的目光模糊起來,耿墨池突然伸手撫摸我柔潤的臉,目光溫柔地注視著我,欲言又止。
我的頭更暈了,不由自主地迷亂起來,什麼東西電流般極微妙地穿透了我的四肢和大腦,讓我瞬間麻痺得不能動彈。天哪,面前的這張臉,如果再貼近一點兒,我就要昏厥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非常隱晦又非常明確地在給我傳達著一種信息,我的人生會為這個男人而改寫……
短暫的心悸後,我的意識越來越亂,感覺就像被託在了高高的雲端,縹縹緲緲的,竟弄不清是什麼時候跟他側著臉接吻的。他的吻溼潤綿軟,帶著迷亂醉人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感覺竟然很熟悉,明明跟他是第一次親近,怎麼像相戀多年的戀人呢?我忽然覺得一陣心痛,心中的傷口又裂開了。不應該是這個男人,是誰都可以,怎麼能夠是他?他是誰?他是葉莎的丈夫!
耿墨池當然不知道我的心中在翻江倒海,也許是裝作不知道吧,我也是他情敵的妻子呢。他顯然是熟稔此道的,手忙腳亂了一陣,見火候已到,不由分說就拉起意識模糊的我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此君很不客氣,甚至是有些霸道,從酒吧裡一出來,也不問我住哪兒,直接把我塞進車裡帶回了家。兩個醉醺醺的男女突然獨處一室,酒立即就醒了不少,再到浴室經熱水一衝,我的意識回來了,赤身裸體地站在陌生的浴室裡,很費勁地在想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還沒等我想明白,耿墨池一身酒氣不請自入。他的突然闖入讓我本能地抓東西遮掩身體,結果越急越亂,反而什麼也沒遮住。耿墨池這時候已沒了清醒時的溫文爾雅,不屑地說:“別遮了,不就是沒穿衣服嗎,我又不是沒見過女人,你也不是沒在男人面前脫過衣服,都別裝了,既然跟我回了家,該幹什麼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我當然知道該幹什麼,這個時候我已經無力反抗什麼了。當他把我抱到洗臉檯上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還是猶豫了一下的,但也就是猶豫了一下,隨即就被一種自虐的快感麻痺了所有的神經……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卻在床頭看到耿墨池留下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祁樹傑,我終於也睡了你的女人!
那個場面真是驚心動魄,我殺到遠景大廈的時候,耿墨池還以為我只是吵吵而已,我衝上前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又是一拳。旁邊的人反應過來,馬上拉住我。
耿墨池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他看著瘋了似的我,明白是來者不善了,但為時已晚,我一陣狂跳,神經一錯亂居然脫起了衣服(這不是正常人所為,我當時肯定是不正常的)!等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時,我脫得只剩一套緊身內衣了,而且絲毫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當時圍觀的人大多是男的,耿墨池不顧一切地衝上前一把抱住我,旁邊幾個女孩也看不下去了,忙上前撿起衣服披在我身上。我不穿,還要接著脫,邊脫邊罵:“王八蛋,你簡直枉為男人,玩弄一個毫無防備的可憐女人,你覺得很過癮嗎?好啊,你玩,我陪你玩!有種別攔著我,讓我脫,我陪你玩,玩死都沒問題,王八蛋……”
耿墨池知道再鬧下去事情只會越來越糟,他脫下自己的黑色風衣一把將我裹住後攔腰抱起直奔電梯。我又踢又打,又喊又叫,他的力氣也好大,蠻橫地抱著我,等車庫的保安幫著一開門,他就重重地將我扔進駕駛室,踩下油門飛也似的開出了大廈。全大廈的人都在笑,他們看了一場好戲,可以想象是多麼的興奮不已。我當時就悲哀地預想到,我這回大概又要出名了。
而被捉上車後我還在發神經,要不是鎖了車門,我沒準跳了車。耿墨池也不理我,很無所謂的樣子,打開音響,邊欣賞音樂邊將車子開得飛起來,音響裡放的居然是《卡門》序曲。
車子最後停在了湘江邊,我突然就安靜了。
這是個傷心地,和祁樹傑剛結婚的時候就常來這兒,夜深人靜時,祁樹傑喜歡將車子停在江邊的小樹林裡,我們激情似火地在車裡纏綿。後來我的單位也離這兒不遠,沒事我就喜歡到江邊散步,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祁樹傑陪著。他出事後,我就很少來江邊,平時上班也是繞道而行,如今再次面對這滔滔江水,我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江有多深,就沉得有多深。
“還叫啊,怎麼不叫了?”耿墨池恢復了些鎮定,冷冷地看著我,“不是想玩嗎,我不怕的,只要你點頭,我立馬將車子開到江裡去,幾秒鐘的時間而已,他們玩得起,我們也玩得起!”
我喘著氣,身子還在發抖,說不出話。
“真是不賴啊,白考兒!”他點燃一根菸,還在穩定情緒,語氣卻明顯地緩和了許多,“今天我算是開了眼界了,當著那麼多人脫衣服,我不服你都不行,我甘拜下風好不好?”
我還是不說話,但眼淚已止住了,狠狠地瞪著他,目光能殺人。
耿墨池無所畏懼地迎住我的目光,很認真地說:“你我都是成年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不否認我可能傷害了你,但你不是男人,你無法理解一個男人被妻子戴了綠帽子的恥辱,當然你也是受害者,你能肯定跟我上床時就沒有報復葉莎和你丈夫的念頭嗎?你能肯定嗎?”
我啞口無言。
“你不能肯定對不對?既然不能肯定幹嗎要死要活的,我又沒有強暴你!”耿墨池整張臉都被煙霧籠罩。
“但你侮辱了我!”我仍然氣憤難平。
“也許是,”耿墨池很誠懇地點頭,“我當時寫那紙條也是一時衝動,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你跟我一樣,都是受害者,我們不應該自相殘殺。傷害你並不是我的初衷,這一點兒我可以很真誠地跟你道歉。”
“我不接受!”
“你有權利不接受,但你鬧也鬧了,還讓我在同事面前出了洋相,你也沒虧多少,何況我還捱了你兩拳,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捱打,而且還是一個女人打的。”
“捱打?惹毛了我殺人都不在話下!”
“這我相信。”
“相信就離我遠點兒,我不想再看到你!”
說完我就跳下車,砰的一聲重重砸上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耿墨池沒有叫我,但可以想象他著實受驚不小,以他的紳士身份,估計沒見過我這樣的瘋女人。據他後來講,我剛走,他所住公寓的物業處就給他打電話:“耿先生,快回來,你家遭劫了!”
我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地回到家,疲憊不堪,折騰了一上午,體力已透支到極點。我洗了個澡,胡亂吃了點東西,就把自己狠狠地拋到床上矇頭大睡。也不知睡到幾點了,電話響了,米蘭打來的,開門見山、直入主題,“聽說你今天發了頓寶氣,還當眾脫衣服,是不是真的啊?”
“不愧是記者啊,消息這麼快。”我氣若游絲,眼睛都沒睜。米蘭在電話裡哼道:“那是,我是幹嗎的?什麼事能繞過我的耳朵,何況還是你的事情。”
“我沒力氣跟你瞎扯,我要睡呢。”我說著要掛電話。
“別掛別掛,我還有正經事沒說呢。”
“什麼事,快說。”
“祁樹傑的哥哥有消息了。”
“關我什麼事,祁樹傑的任何事情我都沒興趣知道!”
說完我就掛斷電話,繼續我的美夢。可是沒睡多久,電話又響了,我抓起電話火冒三丈,“誰啊,半夜三更的,別人還睡不睡了?”
“是我。”電話那頭是個磁性的男音。
“你是誰?”我很沒耐心。
“白天才打完架,怎麼才過了幾個小時就忘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你的手機還在我車上呢。”
“什麼事?”
“怎麼這麼沒耐心,你倒是睡得安穩啊,我都要流落街頭了,”耿墨池氣呼呼地說,“你差點把我的房子給拆了,物業公司的人還以為我家遭劫了呢。”
的確如此,我去遠景大廈之前就已經將他的家徹底掀翻,能砸的都砸了,到我沒力氣砸了的時候,整個屋子已成廢墟,如東京十二級大地震般慘不忍睹。可是我毫無悔意,呵呵冷笑著說:“是我砸的,那又怎樣,我沒放把火燒了算是便宜你了。”
“那你還不如放把火燒了。”
“你想怎麼著吧?”
“你應該給我些補償,我的損失可不小。”
“你要錢?”
“NO!”
“那你要什麼?”
“搬來跟我一起住。”
“什麼?”
“跟我住一塊兒,怎麼樣,考慮考慮?”
“你開玩笑吧?”
“我是在開玩笑嗎?”
“我為什麼要跟你住一塊兒?”
“補償啊,剛才說了。”
“做夢吧,我可不想我的名聲被你毀於一旦!”
“你的名聲?你的名聲很好嗎?”那渾蛋在電話裡笑。
“什麼意思?我的名聲不好嗎?”
“好像不太好,”他實話實說,故意打擊我,“據我聽到的是不太好。”
“既然不好,你還招惹我?”
“你錯了,白小姐,我不太喜歡跟名聲好的女人接觸,那樣就顯得我的名聲很壞……”
這個男人真的是厚顏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