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我嗎?除了陸流,除了言家。
……愛。
這個世界,總有這麼一類人,鑽進一個洞,死活走不出來。
她想,我愛你什麼呢?
年輕貌美?可我今年也只有二十三歲。
聰明無敵?温衡你從小學時就沒考過全校第四。
家世驚人?你去問問温家是個什麼家世,如果少了陸家時時窺探。
一見鍾情?是了,這個……我專屬,你沒有。
她拂掉棋盤上的棋子,微笑着説“我認輸”。
本想讓他嚐嚐被握在掌心擺佈的滋味,可是,終究認輸,不過因為,愛着他。
她説:“言希,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再好好考慮,要不要,一輩子和我在一起?”
“一輩子?”
“對,一輩子。”
那天晚上,他們喝了許多酒。
涼風吹過,她説:“你是喜歡我的吧,言希?”
那個美貌傾城的男子卻低頭淺笑:“你説呢?”
她喝得醉態酩酊,輕輕抱着他:“言希,你説一句話,你説你喜歡温衡,除了陸流,除了言家。不然,我走不下去。”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在想,這個世界,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人?”
他抱着腳步虛浮的她,説:“我喜歡温衡。”
她卻像個孩子放聲哭泣:“言希言希,你如果撒謊,罰你下輩子做豬八戒,遇不見高秀蘭。”
他抱着她置於胸口,起起伏伏,説:“好,罰我遇不見高阿衡。”
她説:“言希,別人的愛情會不會也是這樣難受,抓住雨天抓住陰天就想哭?”
言希的眼睛黑得發亮,卻輕輕閉上,攥緊了拳説:“是的,大家都一樣。”
阿衡説:“泰戈爾説,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可是我總看不懂,我站在你面前,如果你看過我的眼睛,怎麼能昧心説我不愛你;我們如果相愛,你又有什麼理由忍心不和我在一起;如果你能裝作絲毫沒有把我放在心間,又怎麼不敢狠下心腸和我提起陸流?”
她那麼委屈:“別人總是告訴我,温衡是言家內定的孫媳婦,生下來就是。那麼,你告訴我,你有沒有那麼一秒鐘,在年少輕狂的時候,想起這麼個小媳婦,即使你從未與她相識,即使你從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她腦袋昏昏沉沉,伏在他的腿上,輕輕開口。
言希撫着她的發,眉眼温柔得無法言喻,無奈地笑:“哎,你就當我從沒有想過。”
有過無數次初戀的言希,怎麼會想起那麼一個被祖父耳提面命念着的小媳婦?
他從八歲時知道自己有一個親妹妹起,就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小妻子,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説着他聽不懂的話。
然後,他專門學了那些拗口的話。
她説:“你告訴我言希,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愛陸流,有多愛,愛到可以為了他不做言家太子嗎?”
他的指節細長,卻不動聲色地握緊,説:“除了親情和友情外,這個世界還有第三種感情,比爺爺更容易親近,比達夷、思莞更容易習慣。”
她點頭,臉色潮紅,伏在他膝上,望着遠方,説:“我知道,愛情是嗎?比阿衡更容易接受的愛情。”
言希淡淡地微笑:“如果你只能想到這種地步……”
她卻伴着明月、淨雪、竹鳴,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他撫着她的發,乾淨的袖角沾去她眼角的濕潤,只是無奈:“你知道什麼,又知道多少呢?”
似乎,只剩下這麼一句話。
那麼遙遠的,到達言希的距離。
永遠,永遠差了一點……
三天兩夜遊結束,回到學校的時候,言希牽着阿衡的手,卻意外看到公寓樓下熟悉的跑車。
是陸流的雪佛蘭。
言希沉默,敲了敲車窗。
車窗緩緩降下。
阿衡站在直對角,陸流的側顏一清二楚。
她想,這是個自律的人,指甲永遠修得乾乾淨淨,眉眼慣態冷清,永遠在合適的時候露出合適的表情。
陸流望着遠方,卻冷淡地對着言希開口:“上車。”
言希笑:“你沒有猜到我離開會有這麼一個結局嗎?和阿衡。”
陸流説:“言希,你給我聽好。你可以娶妻,可以生子,可以喜歡一個女人,我給你絕對的自由,也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不能是温衡。”
言希眯眼:“你是有多害怕温衡走進我的心裏?”
陸流淡淡地笑開:“我不怕她走進你心裏,我怕她走進你的靈魂裏。言希,你沒了靈魂就是死的。我忍這麼多年,耗費這麼多心血,不是為了給別人做嫁衣。”他説,“你如果只是為了與我為敵,大可以找一個別的什麼玩具,在這個女人身上較勁,我沒興趣!”
阿衡黑線,啊,説得這個女人好像是別人的樣子。
她咳了一聲:“你們慢慢討論,我先上樓。”
陸流卻打開車門對着阿衡説:“温小姐恐怕也要回去一趟。温老生病,住了重症病房。思莞聯繫不到你。”
阿衡吃驚:“什麼時候的事兒,爺爺是什麼病?”
陸流微笑:“你離家出走半年未接家裏電話,思莞鬧着要和女朋友結婚。昨夜我去給温老拜年,也是剛知道,他大年三十便住了院。”
阿衡、言希二人匆忙趕到病房的時候,得知温老是突然腦溢血被送到了緊急病房,所幸出血量不足十毫升,身體並無大礙,昨天已經醒過來。
思莞坐在病房門口,低着頭,鬍子拉碴,一臉頹廢,眼睛熬得猩紅,不知是多久沒睡了。
温老的身份,病房自然是寬敞舒適的,陪護也輪不到温思莞站外頭,想必是温老壓根兒就不想看見他。
他看了一眼阿衡,勉強笑了笑:“阿衡,你回來了。”又看了言希一眼,然後臉別到一邊,沉默不語。
言希握緊了拳,也不説話,拉着阿衡敲了病房門。
開門的是温媽媽,看見阿衡,先是一喜,又看到她和言希十指相扣的手,愣了愣,笑着説:“你爺爺已經好了,不必擔心。小希我也很久沒見了,你先和思莞説會兒話,讓阿衡單獨見她爺爺。”
温老蒼老沉穩的聲音卻傳來:“不必,讓他們一起進來。”
阿衡走了進去,看着温老,仔細端詳着,眼睛卻濕潤起來。
這個老人滿頭銀髮,為了兒女長孫操碎了心,步步為營,高處不勝寒。他早已是滿臉皺紋,她卻不孝至極,很久沒有親自侍奉在爺爺身旁。
他靠在病牀上,看到阿衡紅了眼,滿是皺紋的手招了招,握住她的手,眼睛依舊如鷹隼一般,卻滿是慈愛:“好孩子,回來就好,哭什麼?”
阿衡吸鼻子,低頭抹了一把眼淚,一個勁兒地説:“我不好,我不孝順,爺爺,我最渾!”
温老笑:“胡説,誰敢説我孩子渾?你爺爺沒死,誰都欺負不到你頭上。”
阿衡搖頭:“爺爺,我最壞,我不聽話,我一直氣你,我沒有一次聽話的時候。”
老人憐惜,摸摸她的頭髮:“爺爺這輩子就剩你和你哥哥了,你們是爺爺的命,爺爺做什麼只有為你們好,沒有壞的。誰家的孩子誰心疼,我把你放在雲家,你奶奶還在的時候根本不能提你,一提就哭,總是指着你阿媽寄來的照片對我説,我們的小阿衡又長大了一點。”
阿衡卻放聲大哭:“是我渾,是我想不開,是我不懂事,我錯了爺爺!”
老人説:“我聽你媽説你預備去法國留學,準備得怎麼樣了?”
阿衡滿眼通紅,轉眼,言希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她。
她説:“爺爺,我想,和言希……在一起。”
開始時有些口吃,後來卻抬起頭,眸子温柔似水卻熠熠生輝:“爺爺,我想和他在一起,一輩子,我想和他結婚。”
温老卻淡淡開口:“我答應你千萬件事,只有這一件,我不允許。”
他説:“言家,不是我們家能配得上的。小希,你説呢?”老人抬眼,目光如炬,近乎嚴厲陰狠地看着言希。
言希默默,不作聲。
温老卻説:“言希,你即使是我最好朋友的長孫,我卻一直瞧不上你,這你是知道的。人道年少紈絝,如若是我們這種家庭,這本是常事,沒有什麼。可是我的孫女阿衡,温家的女兒,雖然自幼懦弱無知,愚鈍古板,卻還算本分,從未做過任何出格的事,你們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實在算不上良配。況且,阿衡四體還算健全……”
況且,阿衡四體還算健全。
況且。
言希腦中混混沌沌,嘴唇乾澀,耳中又鳴痛起來,他説:“抱歉,我出去一趟,温爺爺,讓阿衡陪你説會兒話。”
他走了出去,拔了耳塞,隨手扔進了走道的垃圾桶。
到自動販賣機旁,三元錢一罐咖啡,還是滾燙的,放在手心,真暖和。
五指擠壓,鋁製的銀色罐子,強大的壓力,扭曲變形,褐色的液體衝了黑髮、眉眼。
思莞走了過來。
言希説:“我真的,很想和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他抬頭,思莞看着他的眼睛,卻吃了一驚。
那樣的言希,連聽不到世界都未曾掉過一滴眼淚的言希,現在眼中卻有比眼淚更加悲傷的東西不加掩飾地流過。
他説:“不只是你温思莞,還有辛達夷、陸流,我一直沒有放棄過和你們做一輩子兄弟的打算。”
褐色的液體順着他的黑髮流下,像極了淚滴。
他説:“你們想要什麼?權力、金錢、地位、勢力,好,老子有的,全部給你們,從來沒有吝惜過。就連當時決定救温家,除了阿衡,温思莞你他媽難道真的妄自菲薄到認為沒有自己一絲一毫的原因嗎?可是,你們呢,你們一個個,回報給老子的是什麼?”
他忽然大笑起來:“達夷想要錢,我給他,兩千萬,老子在演藝圈摸爬滾打掙的老婆本,全部的積蓄,全部給他,一毛不剩;陸流想要一個可以陪在他身邊的人,想要一個一輩子可以不寂寞的人,他設計老子,設計了二十五年還沒有放棄,老子不跟他一般見識;你呢,給你什麼你也不會滿足,你從小就想要和陸流抗衡,所以他有的你必須也一定要得到手,金錢、權勢、地位,包括我,你也一併跟着他,依葫蘆畫瓢,設計我!”
思莞皺了眉:“言希,你説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言希手握着鋁罐,突出的部分劃破了他的手,血色殷紅,好像初綻的梅花,觸目驚心。
他望着温思莞,眉眼悲愴:“為什麼,從沒有人,從沒有一個好兄弟,問問我,我想要什麼;問一問,我的老婆本攢沒攢夠;問一問,我要不要愛一個男人;問一問,我這麼設計你你還上套,言希你是不是傻啊?”
雪色的陽光,他抬眼,阿衡走出病房,看着他微笑起來,山水温柔,一如初見。
他也笑,對着她,笑出了眼淚。
他張張嘴,聲音那麼低,低到自卑的海洋中。
他説:“更沒有人告訴我,我可不可以娶阿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