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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7 一副棋盤江山定

言希睡醒的時候,阿衡已經不在。

打開窗簾,她站在樓下的雪中,撕着一塊塊的麪包喂找不到食物的麻雀。

摸了摸耳郭,耳塞,她已經幫他重新戴上。

他走到浴室衝了澡,再出來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準備了熱牛奶和烤麪包。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早餐,也很久沒有認清過白天黑夜,總是陸流回來把他拉起來,一天才算開始,渾渾噩噩。

不再適應陽光,不再適應黑夜,他只是儘量,讓自己適應陸流。

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明明沒人,綁着他的手腳。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温和有序,像做數學的方程式,一步一步。

無論快樂還是悲傷,從沒改變過。

他抬眼,阿衡走了過來,手裏還有兩個水煮蛋。

她遞給他,説:“你吃。”表情淡淡的沒有什麼情緒,更沒有昨晚的歇斯底里,好像所有的情緒都掏空了。

她轉了身,蹲在取暖器旁烤毛巾。

言希沒有説話,一直低着頭吃東西,頭髮險些沾到牛奶上。

兩個人各做各的,情緒互不相連,漫不經心。

言希喝完最後一口牛奶,阿衡站起身搓搓手,説:“你什麼時候走?”

言希嘴上有奶糊子,用手抹了抹,輕輕開口:“我有……三天的時間。”

他説:“我有三天的時間,和你在一起。”

阿衡愣,問:“是這次有三天的時間,還是一輩子只有三天?”

言希很沉默,半晌才開口:“不知道。你結婚的時候,我會去,你生子的時候,我也會去……看你。”

阿衡説:“我結婚的時候,不給你發喜帖,傢俱送到就夠;生孩子孩子不姓温不姓言,跟你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説:“你不如,等我死了,再去探望。”

有人咣咣敲門,阿衡去開門,是Tom、Jenny、Fabio仨。

Tom還是那副靦腆的樣子,笑着説:“Winnie,我們報了個旅行團,三日遊,你要不要去……呃,你有客人在……That boy?”

Jenny看到言希,笑了:“Hey,boy,你找的原來是Winnie。”

言希點點頭,笑了笑,不説話。

Fabio聳肩:“Winnie,你……好吧,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阿衡問:“你們要去哪兒玩?”

Fabio靠在木門上微笑:“隨便逛逛,來這裏,一直沒有機會好好玩。”

阿衡轉頭,看着言希。

言希點點頭。

她説:“好吧,需要帶什麼東西嗎?”

Jenny笑得誇張:“Girl,就差你人了,食物早上去Carrefour準備過了。”

新年的第一天,報團的人卻出乎阿衡意料的多。

座位有三十個左右,阿衡、言希坐在倒數第三排靠窗,Fabio他們坐在最後一排,不間隔的四人位子,嘻嘻哈哈,聽歌,用英語快速交談。

前面的大爺大媽、小夥子大姑娘的,清一色兒黑眼珠,看着這仨,藍的、綠的,真好奇。

走到半路,大夥兒都困了,在座位上東倒西歪,睡得迷迷糊糊。

言希一路上跟啞巴一樣,只會點頭搖頭,好像寧願讓大家以為他是啞巴,也比知道自己是聾子好一些,掩着蓋着,不知是個什麼心理。

他趴在窗户上看着窗外飛過的風景,心裏漸漸清晰。

除了陸流還是陸流的生活已經兩年,在那樣混沌的環境中,終於,拿止血鉗鉗制的血液有了舒緩的流淌。

阿衡突然揹着手,傾斜身子,親吻了他。

她有些怨恨自己,沒有在暮春時節親吻過言希,在那樣温暖柔軟的季節。

可是,這個人從沒有給過她那樣的機會。

他們交往時已經是夏天,結束時,卻只是那一年的冬天。

而此時,已經是三年之後的冬天。

也許正是如此,言希才沒有那樣深刻的機會,喜歡上她。他寧願把自己抵當給一個別人,換取她虛幻的歡喜,也不願讓她時時刻刻摸得到他,得到天大的幸福。

她顫抖着,眼睛温和澄淨,什麼都沒有,只是捧着他的頭,伸出舌頭,親吻,撬開他的齒,温柔而柔軟。

四周一片寧靜,只剩下車行駛時與高速公路摩擦的聲音。

咣咣,噹噹。

言希無法呼吸,口中湧動的都是阿衡的氣味。

他的眼睛瞪得真大,瞳孔幾乎縮於一個焦點——她的眼睛。

忽然,他的眼中有了淚。

他想,我都丟了什麼啊?言希,你他媽的都丟了什麼!

她追逐他的舌頭,動作生澀莽莽撞撞,卻很温柔,彷彿春日中點燃的第一抹松香。

他抓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含住她的舌,耐心指引。

他們忘了時間,把親吻當作一場消磨時光的大事,認真而專注。

他掉了淚,她看着他的眼淚,眼神平靜,只是不停地索取他口中的最後一點熱乎氣兒,好像這是個將死的人,就剩下這麼點證明他還活着的東西。

熱氣,温度,旖旎,痛苦,掙扎,安靜,消融。

窗外出了太陽,車窗上滴答滴答,落了一縷縷曾是寒氣的水色。

到了地點。

Tom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幅很美的畫面。

陽光下,兩人沉沉睡着。她依偎在他懷中,頭抵着他的胸,雙手抱着他的腰,依賴平和的姿勢,睫毛上閃着亮光。

嘴唇明瀲瀲的,紅得耀眼。

他看傻了眼,説:“Hey,Jenny,look,Winnie用的是什麼牌子的潤唇膏?真好看。”

Jenny拍了拍他的腦袋,同情地開口:“Tom,你知道的,Winnie很保守,恐怕不能接受一個外國的男朋友。So,不是你的錯。”

Tom聳聳肩,笑了:“大家都是好朋友。”

Fabio壞笑:“這還叫保守?如果沒有半個小時,根本出不來這種效果。”

Jenny卻小聲嘀咕:“可惜了,阿衡的男朋友是啞巴,不會説話。”

但是之後,仨洋孩子卻彆扭了。

見過這麼奇怪的男女朋友嗎?明明在車上揹着大家這麼親密了,可爬山的時候卻是各走各的,一個隊伍最前端,一個隊伍最末尾,好像陌生人。

山上有積雪,越往上走路越滑,導遊拿着大喇叭説讓大家注意安全,堅持就是勝利。山頂有天然温泉,絕對的延年益壽、美容塑身,大傢伙堅持。

大家氣喘如牛,Tom問導遊:“温泉旁邊有壽司店嗎?我想吃生魚片。”

一老大爺噴了Tom一臉口水,像天津人口音:“幹嗎呢幹嗎呢?我們中國又不是鬼子窩,你找嘛生魚片兒,吃了不怕拉肚子?咱這兒只有大碗麪、海蜇皮,愛吃吃,不愛吃拉倒!”

Tom訕訕:“Winnie,什麼是鬼子窩?”

阿衡抽搐:“就是一個有很多羅圈腿兒很多動畫片的地兒,啊,對,還有你要的生魚片兒。”

Tom似懂非懂,點頭。

到了山頂泡温泉,温度大概有四十幾度,噌噌地往上冒熱氣,水霧繚繞。

男女不同浴,用一扇竹門隔開了,風吹過來,竹葉直往池子裏掉。

阿衡露個腦袋,好大會兒才適應温度。想起來小時候浮水那些舊事,把頭伸了進去,憋着氣,在水裏潛了幾圈兒。

山上冷,到了傍晚,又冒了雪片子。

阿衡剛上去穿好浴衣,就聽見對面男浴鬼吼鬼叫:“Boy,你怎麼了,沒事兒吧?”

“耳朵,你耳朵有水,你別捂着不讓扒呀。哎喲,小夥子,不成,進水了!”

“哎哎,你別暈呀!”

“Hey,醒醒,醒醒!”

阿衡一個箭步衝到對面,老大爺、小夥子們紅着臉開始尖叫。

阿衡在霧氣中也分不出自個兒臉紅不臉紅了,輕咳:“我是醫生。”

低頭看言希,孩子跟烤乳豬似的,裹着個大浴巾,滿臉通紅。

轉眼,問Tom:“他泡了多久?”

Tom往池子裏縮,捂住重要部位,説:“他就沒出來過,剛剛遊得腿抽筋了我們才把他抬上來,拔他耳塞他捂着不讓,結果就暈了。”

阿衡青臉,拖着言希把他抬了出去,做心臟復甦。最後,他吐了兩口水,咳了一陣,醒了過來。

他迷迷糊糊,任由阿衡把他扶回房間,眼睛就這麼一直盯着她。

目光清澈乾淨,沒有碴子,卻刺了她的眼。

阿衡説:“言希你還是不是男人?連泡澡都能暈過去。”

言希説:“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我跟你説分手了,你説好笑嗎,我怎麼可能對你説分手?”

阿衡綠了臉:“言希你別跟我眼皮下面演失憶。”她咬牙切齒,“你敢説分手是假的我抽死你!”

言希閉上眼,笑了:“你抽死我吧,我後悔了。”

他説:“我寧願温家廢了,寧願保全你一個人,寧願你只剩下我一個人,寧願強迫你跟着一個殘廢,也不願意一睜開眼,就看不見你了。”

他説:“我後悔了。”

這話,多……理直氣壯。

阿衡黑着臉:“言希你屬豬八戒的是不是?三心二意,有事陸公子,無事温家女。”

他撓被子:“我後悔了。”

阿衡説:“你他媽的説過分手了,我兩隻耳朵聽着呢。”

他蹲牆角:“我後悔了。”

阿衡説:“我説了,你敢説分手是假的,我抽死你。”

他撓牆:“我也説了,你抽死我吧,我後悔了。”

阿衡冷笑:“言希,你也不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耳朵廢了,不定什麼時候又得癔症三重人格了。你不是不忍心拖累我嗎?你不怕,我還怕我兒子是個聾子呢!”

言希淚汪汪,把頭扎被子裏:“我知道,可是,我……後悔了。大不了,咱不生孩子了成不成?”

阿衡猙獰:“你説呢?你不是愛陸流嗎?這兩年,人人在我耳邊放話呢,言希愛的就是陸流,沒錯兒,温衡你就是個托兒!”

言希抱着被子滾來滾去,糾結:“那是我讓人傳的,我怕你忘不了我。可是,我偷看過盧莫軍跟你喝茶,偷看過雲在跟你逛街,我後悔了!”

阿衡額上青筋掛着:“你再説一遍?!”

言希抱頭:“你打死我吧,我後悔了!”

阿衡氣得坐在竹凳上,半天沒吭聲。

她握了竹桌上準備的象棋:“言希,你這麼活着累不累?整天黑的白的,沒事兒找事兒,折騰自己折騰別人,隨時準備好演戲,你累不累?”

她説:“這麼着,你跟我下一盤象棋,你要是贏了我,我準你後悔。要是輸了,從此滾出我的視線,怎麼樣?”

言希執紅棋,先行,走兵。

阿衡從小跟着阿爸學象棋,從一開始的穩輸到最後的穩贏,大概是十年的時光。

七年前她曾經和言老在榕樹下下過一局,四十個回合,直取對方的帥,一着將死。

別的不敢説,可在象棋上,她下的功夫不算少。

她不動聲色,走了將。

又下了二十個回合,言希頭上開始冒汗。他的卒被吃了五分之四,炮廢了一雙,相全無,戰況悽慘。

他手指白皙,握着車,神經緊繃。剛直退一步,阿衡淡淡開口,執子,説:“吃。”

吃。

吃。

吃。

到最後,只剩下孤帥孤馬。

半壁江山,土崩瓦解,不會再超過兩步。

阿衡看着言希,目光沉靜温和。

他不説話,喉頭有些難受,握着棋子,難動一步,看着棋盤,縱橫捭闔,終於,走到了絕境。

黑髮被汗水濕透,他失去了他的阿衡。

永遠。

阿衡看他一眼,卻笑了,忽然伸手,浴衣寬大的袖子拂過棋盤,兵戈鏖戰,一切盡毀。

她説:“我認輸。”

她説:“我准許你後悔,這麼一次。

“絕沒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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