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過後幾日,言老打電話過來把言希罵了一頓。
想是張家添油加醋告了一狀,無非是言希、温家小題大做,打温衡不是故意的,誰又能預料那一巴掌能甩到她臉上,純屬意外。順便保證了一片火紅紅的忠心,張家和陸家絕沒有私相授受。
言老説:“你也太沖動,落別人一個話柄,連後路都不留。以後行事如此,我死了,還有誰讓你倚仗!”
言希只笑了笑:“爺爺,誰還能紈絝一世?”
言老欣慰:“你懂得就好,言家大好的將來還等着你……”
言希卻低低開口:“爺爺,我以後如果讓您失望了,您就當沒有生過我這個孫子吧。”
言老搖頭笑罵:“傻小子,渾身冒傻氣兒,我一輩子真正拉扯大的就你一個,你有不妥的地方,我這做爺爺的打得罵得偏偏扔不得,何至於説出這樣的話。日後你和阿衡結婚了,趁着我身子硬朗再給我生個重孫,信不信你爺爺照樣能把他抱大?”
言希微微緊了手指,沉默了一會兒,笑着説:“好。”
掛了電話,言希細長的指轉了轉手中的卡片,上面是圓珠筆的劃痕,字跡潦草,極其糟糕。
他撥了上面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個不停打哈欠的男聲,清恬的音色慢悠悠卻説得簡單幹脆:“如果是我媽,三十秒請説完;我爸,二十秒;姓雲以內的,十秒;姓雲以外的,自動掛斷。”
言希嗤笑,挑眉:“我打的錢,你收到了嗎?”
那人膚色透明白皙,看得到血管的樣子,嘴角還帶着剛睡醒口水的痕跡,微微睜開一隻眼:“收到了。不就是填報Z大嗎,通知書就在我屁股以下蒲團以上。”
言希望天:“你還在冒充沙彌招搖撞騙呢?”
那人笑得仙氣繚繞的,白皙的指挽了個蓮花,順便看着過往的女信徒彎了彎眼,對着電話噫嘆:“施主,這年頭,掙錢不容易。”
言希抽搐:“我給的三十萬還不夠你揮霍幾年嗎?”
那人説:“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老衲總要留些保命錢。”
言希可有可無地笑了笑:“開學前別忘了蓄髮,把自己收拾乾淨些。你不是很會裝乖乖牌?”
那人懶,盤着僧褲,託下巴:“我裝給誰看?”
言希説:“我以為你很想她。”
那人左手的佛珠圓滾滾的,被他纏在指間繞來繞去。忽而笑了,一樹春花明媚,眼中卻清凌凌的,看不出表情:“想,這詞有些嚴重。大家這麼多年,些許有些情意罷了。”
阿衡看着空蕩蕩的花圃,規劃着種些花呀草呀的,可是時間不對,只能擱置到第二年春天了。
温母説快開學了,阿衡應該回家住幾天。於是阿衡簡單收拾了行李,思莞在樓下接。
咚咚跑下樓,言希本來坐在沙發上翻雜誌,卻喊住她,從陽台拿來一個仙人球,順便拎起個狗籃子交給阿衡,讓她一併帶回去養。
阿衡説:“喂,你也太懶了吧。”
言希聳肩:“養不好了,以後你要找我算賬我多划不來。”
阿衡沒好氣:“滷肉飯也一併給我吧。”
言希笑:“它這陣子肥得快要飛不動,該留在家裏減減肥了。”
阿衡聽了這話,心裏卻有些空蕩蕩的,怎麼好似,你的我的,分這麼清楚。
思莞在一旁笑:“就幾步路,你們倆別拌嘴了,交給誰養不一樣。”説完,接過阿衡的行李,跟言希説了幾句話,帶着阿衡離開了。
他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笑了笑,手中的雜誌扔到了茶几上,轉身上樓,未走幾步,步子卻停在了那裏,望向身後,那扇門緊緊地閉着。
他不知道該説些什麼,做些什麼演給自己看。
因為這離開,再平常不過。
可是,阿衡從那天起,卻是許多年未曾再踏進過這裏一步。
這白房子結了多少塵,厚厚重重。如果他不説,她不提,又有誰知道,這裏,曾經是他們的家?
是的,家。
漂泊了,卻望不見回不去的家。
阿衡搬回去後覺得家人變得很奇怪,他們在做所有的努力,讓她適應温家的生活。
母親對待她不再刻意疏遠或者小心翼翼,和對思爾的態度完全相同,寵,愛,但不會縱。
思莞常常騎着單車帶她去圖書館看書,兩個人會因為一些問題爭來辯去,但他卻已經學會認真傾聽她的所有想法,然後眼睛閃閃發亮,帶着她對他的那些精英同學驕傲地説,這是我的妹妹。
思爾還是不大愛搭理她,但是如果買了一些女孩的東西,例如指甲油、香水之類的,總會邊教她怎麼用邊罵她笨。阿衡則是笑,然後會偶爾和她擠到一張牀上説些悄悄話。
至於爺爺,這兩年接近半退休狀態,整天捧着個小畫眉鳥慈愛地喊小寶貝兒,對誰都是一樣的態度,不理不問的。思莞經常會到他的書房接受一些教誨,出來酒窩都垮了,爺爺如今是越發囉唆了。
阿衡每天過得很快樂,時常把言希拋到腦後,只是半夜輾轉反側睡不着時會給他打電話。聽見他帶着鼻音接電話時,不等他罵人,閉着眼睛迅速開口,言希我今天吃了什麼什麼玩了什麼什麼你今天好嗎呵呵你不用説我知道你很好,然後,嗯,晚安。
迅速,掛斷電話。
晚安。
Wanan。
我愛你愛你的縮寫。
再然後倒頭大睡,生平第一遭無憂無慮地做着些不着邊際的夢,有許多許多人的夢,一二三四五,該有的一個不少。
有些遺憾,他一次也未入夢。
她不常見到他,只是,偶爾,他來温家蹭頓飯,離她幾個座位之遙,話不多,卻含笑認真地看着她説話。
小蝦經常找她玩,跟她説隔壁誰誰又暗戀他了,高中哪個女同學給他寫情書了,走路上又有女孩子給他拋媚眼的,小胸脯挺得直直的,無比驕傲。
阿衡笑了,逗他:“你以後想找個什麼樣的女朋友?”
小蝦點手指:“就找姐這樣的,會做好吃的,説話温柔還從不罵人。”
思爾路過,飄了一句:“你是沒見你言希哥怎麼捱罵的,嘖嘖。”
阿衡臉紅:“咳,找姐這樣的不成,姐比你大兩歲呢。”
小蝦笑嘻嘻:“現在流行姐弟戀,你看王菲和謝霆鋒。”
阿衡正正他的帽子:“那不也分了嗎?”
小蝦看着阿衡,忽然來了一句:“姐,什麼叫同性戀?”
阿衡的手僵了,靜靜看他:“怎麼想起問這個?”
小蝦撓撓頭:“我昨天去澡堂子洗澡,有一個男的老偷看我,我哥們兒説,這樣的人就是同性戀。同性戀好惡心呀!”
阿衡皺皺眉:“你哥們兒瞎説呢,這樣的人不是同性戀,是流氓!”
小蝦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那什麼是同性戀?”
阿衡想了想,語氣有些嚴肅:“小孩子家,不用知道這些。下次再見有人耍流氓,直接揍他!”
小蝦“哦”,似懂非懂,看着阿衡,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惱怒生氣。
Z大一貫在九月初開學,阿衡上大三了,課業比較重,於是決定八月底返校。
思莞開車,温母跟着,要送阿衡到學校。
言希念法律,開學時學校模擬法庭有排練,他是原告辯護人,抽不出空去H城,只同阿衡匆匆見了一面便返校了。
那是她和他一起跨過的第五個年頭。
在十年中,佔了一半,算起來,似乎已經很長很長了。可是,在她未知終點的時候,卻總是覺得,這剩下的五年,遙遠到可以和一輩子爭長較短。
晚年時,總愛念叨着,那是他的十年,不是她的。
她只是用五年愛上一個人,然後用兩年間忘了這個人罷了。
孫子笑着問她:“您愛了那麼久,兩年卻忘了,是不是因為愛得不夠深?”
她想了想,輕輕握躺在壁爐旁睡着的那個長着老人斑的男人的手,笑着開口:“也許吧。”
年少時,常有緣分,如果有更好的定義,她甚至不願稱這一段是愛情。
她們開學時,新生正在軍訓,常常有大二的師妹閒着沒事兒幹去操場瞄帥哥,回來拍桌子打板凳地流口水,最後票選選出新一屆的校草。
連小三小五都跟着師妹去看過幾回,回來兩眼紅心,臉都是紅的,跟烤乳豬一個色兒,最後栽在牀上,把阿衡、無影、小四嚇了一大跳,摸額頭才知道倆人中暑了。
無影呸了一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幹什麼正經事兒去了!”
小三灌了一茶缸水才緩過來,擦擦嘴,説:“大姐你是不知道哇,今年的質量那傢伙……”
小五激凸,直直站起來搶下句:“那不是一般的好啊!老孃等這麼多年,終於等到真命天子了。”
阿衡喂她喝水,好笑:“你少説點兒話吧。大姑娘的也不嫌害臊,在操場站了一下午,軍訓的沒暈,你們倒是暈了。”
小五晃着手裏的金色索尼相機:“咱啥都不説了,你們自己看吧,這小模樣小身板,簡直趕上言希了。”
小四拿過相機翻了翻,嘁了一聲,畫面太模糊了吧,誰能看清是美是醜啊?
阿衡掃了一眼,是夠模糊的,只看見一個穿着迷彩服戴帽子的身影,瘦高,有些弓背,又有那麼幾分……熟悉?
阿衡揉揉眼,覺得自己是不是花了眼,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小三垂頭喪氣:“都怪小五,讓她拍個照,手抖得跟打了雞血似的。”
小五拿手扇風:“你倒是不抖,跟在我後邊差點把我褲子給扯了。偷拍有這效果,不錯了!”
無影問:“哪個院的?”
小三就着阿衡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一氣兒水:“計算機學院的。咱們院的今年算是廢了,還是朝上看着飛白兄養眼吧。”
阿衡眯眼,問這人叫什麼。
小三、小五齊搖頭:“還沒打探出來,但聽説成績很好,入校成績第一。後天開學典禮肯定有他發言,到時候就知道了。”
阿衡沉默了,手中拿個茶缸子,站在寢室靜靜看着相機,思緒卻飄得很遠很遠。
她還記得那些總是雨季的日子,有個人總愛問:“姐,我死了,你會不會哭呢?”
那個人多惋惜:“姐,我從沒有見你在我面前哭過。”
阿衡卻總是板着臉説:“不許胡説!”
他還是好脾氣,笑眯眯:“姐,今年冬天一起做梅花糕吧。”
那聲音,遙遠而清恬。
而冬天時她已在温家,與他和他心心念唸的梅花糕隔了個山重水複。
傍晚時,她打電話給言希,説:“我好像見到在在了。”
他拿着手機,耳膜隨着她的聲音顫動,這個人的快樂幸福在耳畔一下一下,很清晰很清晰。唇邊有了温柔的笑意,問:“寶寶,是真的嗎,沒有看錯嗎?”
她點頭,不停點頭,説:“我確定,他是我養大的在在,不是別人。”
怎麼會認不出?
言希説:“如果真是雲在,對待他你真心即可,不必逃避,温家那邊由我來説。”
他的每一句話,無懈可擊,布了一個美妙的局,等着網收緊。
開學典禮。
台上的穿着亞麻色線衣的黑髮少年昏昏欲睡,卻被身旁的人推醒:“雲在,該你發言了。”
他“哦”,揉揉眼睛,站在了台中間拿着稿子唸了起來。
字跡潦草得鬼畫符一般,只有他自己能看懂;聲音則只有一個調,還是念《金剛經》的調,好像白開水一般温吞無味。
台上的聽得直打瞌睡,台下的女生卻尖叫個沒完。
最後,謝謝説完,台下鼓掌,他卻安然地站在演講台上,賴着不走。
校長咳了咳:“雲在同學。”
雲在慢吞吞地開口:“還有,最後一句。”然後,緩緩地看了看台下醫學院的座位,數了數,笑眯眯,“三排十八座的温衡同學,請站起來,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