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呆了,半晌,反應過來,心跳得極快,有些喘不過氣,猛咳起來。
言希把她放下,取了熱水,帶着十足的笑意遞給她。
阿衡迷糊了,掐了掐自己的臉,自言自語:“不疼,看來是做夢了。”
本來就知道自己的感冒極重,只覺得言希入了夢中,看着他,心中莫名地歡喜。她拉住他的手,牽了牽,又撫了撫他的雙頰,軟軟的。
呵呵。
阿衡笑了,心中有許多話想説,卻不曉得從何開口,只好看着他,不住地笑意温柔。
言希認真地看着她,眉眼有了動容。
阿衡微微嘆氣:“唉,可見,我是真的很想你,言希。”垂了頭,眼眶有些發紅。
那少年開口,嗓子荒了許久,聲音嘶啞:“阿衡……”
阿衡揉揉眉心,笑了:“言希,你不要喊我的名字,這樣……我醒來,會不習慣的。”
雖然真的很想聽到,但是,寧願不要聽到。
她一直努力着,想和那個像孩子一樣的言希一輩子平安喜樂。如果此生,再妄想着言希親口喊她一聲阿衡,即使是夢中起了貪念,也是會遭天譴的。
阿衡想了想,推開他的手,閉上眼,淡了表情:“你還是,快些……走吧,以後,不要來我的夢裏了。”
唇角有些發苦,是兒時中藥的味道,現在記起,實在是難喝。
身旁一直是他淡淡的呼吸,清恬的,帶着窗外寒雪的冷薄。
一直未散。
她睜開眼。那個少年看着她,後退了許多步,站在了遠處,眸中沉沉浮浮,像極嫩綠的茶葉在杯中氤氲。
“阿衡,我想這樣喊着你的名字。這小半生,我沒有一刻這麼想叫着一個人的名字。我不明白這樣難堪的、會騙人的自己回來有什麼意義,可是,我回來就是回來了。也許初衷僅僅只是想要告訴你,當你想念着言希的時候,言希也在想念着你。”
他的表情很平靜,居高臨下。
慢慢嘆出的哈氣,卻像是電流,瞬間擊破她的耳膜。
然後,潰不成軍。
她哭了,強忍着,連呼吸都無法順遂:“言希……”
她伸出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直到滲出血,疼痛回到感冒後遲鈍的感官。
原來,不是夢。
她走到他的面前,用力地,把他撞倒在地毯上,呼吸埋進白色的絨毯中,下巴幾乎要揉入他的頸間,壓抑許久的委屈,躁動起來。
言希手足無措,遭了突然的襲擊,後背有些疼痛,可是,聽到她的心跳,和他一同跳動着,酥酥麻麻的,終究,無力地垂下雙臂,沉默地仰望天花板。
緩緩落下的,是淚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只是胸口有什麼東西,滾燙的,不曉得如何對待方好。
“言希,我真的很討厭你。”阿衡咬牙切齒,嗅到他身上清甜的牛奶香味,含混,幾欲落淚。
言希瘦削的身軀微微顫動,可是,終究無話。
“下一次,你要是再敢生病,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我再找到你。”
他愣了,輕輕閉上大眼睛,嘴角微微上翹,淡淡的心形,認真開口:“我會的。”
“你就不能説我以後再也不會生病了!”阿衡磨牙。
少年伸出修長的雙臂,緊緊地抱住她,後背痛得發癢,難以忍受:“好,我再也不生病了。”
那樣平淡的語氣,談論天氣一般。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了鼻音:“你要是撒謊了,怎麼辦?”問完,方覺不妥,這語氣太親暱、太哀怨。
言希笑了:“阿衡,我這個人一般不騙人。”
阿衡點頭,囔囔的鼻音:“是,你騙起人來一般不是人。”
她的感冒極重,全身軟綿綿的,剛剛竟然能把言希撲倒,實在是匪夷所思。
“咳,言希,你的背不疼吧……”
她臉紅了,理智重歸,在心中不好意思地對手指。
言希笑得狡黠:“女兒呀,我可以撲撲你,讓你感受一下突如其來的外星風暴。”
阿衡猛咳,嚴肅道:“我現在生病了,是病人,你要體諒!”
言希的大眼睛中映着阿衡,含笑,帶了寵溺和揶揄:“我生病時,也像你這樣不講理嗎?”
阿衡眯眼,望着他:“你不記得嗎,生病時候的樣子?”
言希想起什麼,白皙的面龐有些發紅,含混回答:“除了一些片段,大部分不記得了。”
原來……不記得了呀……
“這樣呀。”阿衡站起身,微笑着,拉他起來,“不記得也好。”
如若記得,知曉那句白首盟約,“不要兒子,不要女兒,不要搖椅,不要全世界,只要一個人”,言希又該是怎樣的尷尬……
她慎重忐忑地説出的婚約,忽而感覺,像是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美麗而終至虛無。
一切,仿似又回到了一年前。
好吧,或許,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總之,言希呀,歡迎回家。
言希痊癒了,鄭醫生下了結論,眼睛很亮很亮。他笑着拍拍言希的肩:“一定很辛苦吧,擺脱另一個自己。”
言希斜眼:“那個不辛苦,就覺得你們每次綁着本少扎針很辛苦。”
鄭醫生汗:“阿衡不是説你大部分的事都不記得了嗎?”
言希擺手:“老子也不知道為毛,這段記得特別清。”
鄭醫生:“……”
辛達夷看到言希,就傻笑:“美人兒,説句話。”
言希拋了個白眼:“大姨媽。”
辛達夷淚奔,撲向言希,痛哭流涕:“孃的,喊得好!再多喊幾聲!”
言希嘴上罵着“你丫又瘋了,都十八歲的人了怎麼還是傻不拉嘰的”,眸中卻是温柔和縱容。
辛達夷只是傻笑,倆眼睛亮晶晶的。
言希眼紅了:“辛達夷,你丫滾一邊兒去,老子剛在我女兒面前掉了一缸鹽水,你別又招我。”
身後,陳倦笑得花開無聲,攬住兩人:“言希,歡迎回來。”
雖然你不回來,太陽依舊照常從東方升起,地球依舊轉動,但確實,有些寂寞呢。
言希笑,大眼睛流光温暖,神氣非凡:“哎哎,我就知道,你們離了我活不下去的。沒有本少,連星星都不亮了吧。”
忽然想起什麼,言希挑眉:“達夷,肉絲呀,今天你們請哥哥吃飯吧。”
辛達夷橫眉:“憑什麼呀,你生病我們整天擔驚受怕,怎麼着也是你請吧。”
言希皮笑肉不笑:“就憑你在我生病的時候,每天欺負我閨女!我告訴你,老子回來了,新賬舊賬一塊兒算。”
陳倦撩了撩鳳目:“那幹我什麼事?我對阿衡可好着呢,每天噓寒問暖的。”
言希拍案,唾沫亂飛:“你丫趁老子病重,乘虛而入,勾引我女兒,還敢説沒犯錯誤?”
肉絲抽動唇角:“言家哥哥,你不會是裝病吧?”
事無大小,鉅細靡遺,記得這麼清,阿衡為什麼會説他不記得生病時的事了?
可見,當局者迷。
生病了,又不是失憶了,阿衡那個傻孩子。
温家上下看到言希病癒,淚汪汪的,連放了幾掛鞭炮,一掃黴氣。
噼裏啪啦,轟。
放寒假回家的思莞待在家門外,被炮嚇出一腦門子汗。
現在還沒過年吧……
他抬眼,漫天的霧氣中,有一美人,倚在門框上,凝視着某一處,眸光專注而温柔。
他愣了,順着那人的目光,看到黑髮黑眸的少女蹲在不遠處,認真地捂着耳朵,山明水淨。思莞腦中迅速閃過什麼,行李從手中滑過,重重地落在地上。
倚在門框上的少年望見了他,含笑:“思莞,你回來了。”整整一年,他未喊過他一句思莞。
思莞上了台階,怔怔地望向這個少年。依舊的瘦削,依舊的高傲,依舊的靈動,笑開了,依舊像個長不大的娃娃。
“言希?”他遲疑着,試着喊着他的名字,全身戰慄,無法動彈,模糊了眼眶,一瞬間卻又疑惑了,不知自己為何捨得離開他。
言希站直身子,平淡地暈開笑容:“阿姨唸叨半天了,説你怎麼還不回來。”
他,明明依稀在眉眼處清晰,卻又像極了陌生人。
思莞上前一步,言希上挑了眉,不動聲色地看着他。
阿衡站在遠處,眯了眼,霧氣中,這兩人站在一起,實在是好看。
她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患得患失,總是不受控制地去想一些她無法掌控的事。
思莞喜不喜歡言希,她説了算嗎?過去喜歡,現在喜歡,將來也許繼續喜歡,她想這麼多有用嗎?
她能告訴思莞你不要喜歡言希,你是男的,你和他一點也不相配嗎?
與其對思莞説,還不如對自己説。
温衡,你不要喜歡言希,你是女的又怎麼樣,你是女的就和他相配了嗎?
思莞似乎有許多話想説,靜思了,卻不知從何説起,只看着言希,目光深澀。
言希心思百轉千回,緩了神色,笑着拍拍他的肩:“大學好玩嗎?漂亮姑娘多不多?”
思莞敷衍:“嗯。”
言希語重心長,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鬍子:“小夥子,有喜歡的嗎?”
思莞靜靜看着言希的眉眼,那樣好看,卻沒聽清他問什麼:“嗯。”
言希賊笑:“這話你敢説,小心林彎彎和你拼命!”
思莞笑,低頭,將手插進風衣口袋,不疾不徐:“我早就和她分手了。”
言希愣,腦海中浮現出一些零碎的畫面,怕戳到發小心窩子,咳了一聲:“那啥,有一句話怎麼説的,天涯何處無芳草。”
思莞低聲:“你找到芳草了嗎?”
言希微笑:“你説什麼,我沒聽清楚。”
思莞抬頭,眸子裏是陽光的和暖,唇角兩個大大的酒窩:“沒什麼,我説,言希,和我一起上Q大吧。”
言希繼續微笑:“我的成績你是知道的,耽誤了一年,Q大肯定沒戲。”
思莞皺眉:“你非得今年考嗎?為什麼不緩一緩,畢竟這麼多的知識……”
言希雙手背到後腦勺,含混地回答:“少了一些熟悉的人,高中會很無聊呀,大姨媽、肉絲、小變、二胖、大貓……”
思莞喃喃,達夷、陳倦,拉拉雜雜,班上的哪一個都提了,哪一個都説了,卻獨獨漏了一個。
是太不重要忘了,還是太重要刻意不捨得説?
思莞眯眼:“言希,你的病,為什麼突然就好了?”
言希伸手,有些費力地扒圍巾,結果被瞪了,不遠處,有個姑娘死死地盯着他的手。他訕訕,放下手:“會很突然嗎?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和匹諾曹掐架來着。”
少年想了想,越説越興奮,吹得唾沫亂飛:“那個傢伙老嚷着鼻子疼,完全破壞了本少的優雅美麗形象,我本來心地善良,想着讓讓‘他’,結果‘他’太弱了,不禁打,大家又強烈呼籲着我回來,於是,我就回來了啊。”
思莞笑,微抬下巴,帶着瞭然和淡淡的悲哀。
哪個大家?到底是哪個人每一天不厭其煩地喊着“言希、言希”,連睡夢中都未曾忘記,殷殷切切,温暖認真。
他曾經被自己的親妹妹打敗,狼狽逃走。
那個姑娘,曾經極度忙碌累到虛脱,連睡夢中都喊着言希。
言希呀言希……
然後,他親眼看着,那個晃着七連環的少年忘記晃盪他的七連環,輕輕跪坐在她的身旁,笑得純稚,歪頭,淺淺,虔誠地吻上她的眼皮。
他親眼看着,那個少年,託着腮,嘴巴張張合合,咿咿呀呀發不出音,不停地練習着,那樣努力辛苦,只有兩個字。
阿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