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十年一品温如言》在線閲讀 > Chapter34 我開始你的開始

Chapter34 我開始你的開始

當言希晃着黑眼圈,搖搖欲墜地晃到客廳時,阿衡搖頭,覺得這人無可救藥。

“畫完了?”大抵又是一夜沒睡,鑽在了畫裏。

那一日看了初升的太陽,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圈在了房裏,沒了日夜。

言希點點頭,復又,搖搖頭。

“什麼意思?”腳下有些癢,阿衡低頭,小灰正偎在她的拖鞋上睡覺。笑,這樣小的小狗,卻貪睡得像是老態龍鍾。

“總覺得少些什麼。”言希若有所思。

“殘缺也是美。”阿衡的聲音軟軟糯糯的,“斷臂維納斯,不就是經典?”

言希啼笑皆非:“《向日葵》人人看不懂,還説經典呢。可本少是凡•高嗎?”有那麼強大的力量,隨手一畫就是不朽嗎?

阿衡抱起小灰輕輕放回為它準備的小窩——鋪着幾層棉絮的紙箱子,笑着開口:“凡•高活着的時候,有誰知道,他就是以後的凡•高?”

言希從冰箱中取出純淨水咕咚咕咚灌下,嗓音退去了剛睡醒的鼻音:“然後,你是説,我變成糟老頭的時候,也還只是寂寂無名。極有可能在風雪交加的晚上因為沒有面包吃而開槍自殺?”

阿衡笑:“而且,死了,也不一定就能成為一畫千金的言希。”

“所以,為什麼還要畫下去呢?”他思索着。

“所以,你決定不畫了嗎?”阿衡抿唇,明淨温柔地回眸。

“沒有啊。”言希摸摸鼻子,無比尷尬。

阿衡瞭然,笑:“所以,去刷牙吧,該吃午飯了。”

哪有這麼多的所以。

最從容的結局,從來不是假設,而是生活。

有手槍卻沒有面包嗎?沒有禁槍令嗎?還是那時你年邁,我們的共和國已經富裕奇怪到手槍比麪包廉價,把隨意持槍自殺當成了早間新聞?

所以的所以,擔心那麼久,再偉大,再悲情,也不過是構想。

她整理言爺爺的房間時,發現了許多的老舊照片。

年頭長的,早已泛黃,一張張,都是眼睛大大笑容恍若金燦燦的向日葵的小娃娃、小少年。滿月的,百天的,一歲的,兩歲的……直至十五週歲的。

每一張背後都是蒼勁有力的鋼筆字:吾孫言希,攝於××週歲。

那樣好看的孩子,笑得這世間所有的落鬱不滿似乎都退卻了腳步。恍然的一瞬間,如水般流緩的歲月伴着温暖的日光,驚豔了滿眼。

還是小時候笑得好看一些。阿衡皺眉,這話語在心中是不假思索地呈現。

奇怪,同一個人,相片為什麼和現實有着如此極端的差別?

她看到的言希,笑的時候永遠是揚起半邊唇角,冷漠平淡的樣子。即使是惡作劇時,也只是添了狡黠的雙眼。可是,嘴角永遠不會消退的,是那一抹意味不明的譏諷,與今日相片中所見的一派毫無保留的粲然,儼然天差地別。

難道只是年齡的差距造成的嗎?可是,容顏並無太大的變化呀……她的手指有些停頓。

之後,再往下翻看,卻只望到突兀的空缺,塑料薄膜的蒼白。

他的十五歲到今年呢?

整整兩年,為什麼會是一片空白?

那一抹笑,左的、右的、端平的、快樂的、還未尖鋭的,為什麼憑空消失了……

阿衡思索着什麼,無意識地合上相冊,卻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拾起時,觸到相冊的硬質脊背,有粗糙的磨礪。她定睛,食指輕輕觸過,是劃出深痕的四個字母。

D-E-A-D

Dead。

已逝。

阿衡轉身,那個少年正倚在門畔,笑看着她,目光灼灼。

“阿衡,飯煮好了嗎?”他問她,左腳輕輕地,壓在右腳之上。

隨意的舉動,看起來卻有些奇怪。

阿衡微微眯眼,端凝這少年許久,波瀾不驚的姿態,温和開口:“就好。”

隨手,將深深刻了那樣觸目驚心字跡的相冊,放回了書架。

午飯後,阿衡接到家中的電話,爺爺讓她回家一趟。

言希依舊在豐贍他的《朝陽》,沉默安靜的姿態。

阿衡不便打擾,悄聲離去。可躡步下了樓,少年的房門卻一瞬間關閉,鎖上了,同她行走時一般的悄無聲息。

明明,沒有風。

回到家時,思爾正説着笑話,逗得母親、爺爺大笑不止。阿衡也笑,站在玄關輕輕向開門的張嫂噓了指。

這樣的温馨,打斷了,實在遺憾。

“媽,你猜怎麼樣?”思爾講得繪聲繪色。

温母好奇:“怎麼樣?”

“我們老師説:‘哎,温思爾,怎麼這麼長時間沒見你哥了?回頭你一定讓你爸媽勸勸你哥,這麼好的學生早戀不好,不要老是和四班的那個姑娘在一起,叫什麼希來着……’”揶揄俏皮的語調。

鬨堂大笑。

“爺爺、媽,我回來了。”阿衡微笑着走了出來,打斷了思爾的話。

“哦,阿衡回來了。”温母起身,嘴角的笑意還是滿的。

“在言家還習慣嗎?剛剛正説着你哥和言希上初中的事兒呢,小希長得好看,惹了不少禍。”

阿衡點頭,嘴角的笑意泛泛而毫無意義。

所謂禍事,究竟是因為長得比旁人好看一些,還是因為牽累了思莞?

“阿衡,明天你林阿姨做東,請我們一家去吃晚飯。你媽媽給你買了一件正式點的衣服,説讓你回來試試,看合不合身。”温老笑着發了話,指了指桌上的精緻禮盒裝着的衣服。

“林阿姨?”阿衡重複,腦中卻毫無概念。

這是誰?

思爾挽住阿衡的手臂,親親熱熱地解釋:“就是爺爺的老戰友陸爺爺的兒媳,在維也納留學的陸流的媽媽,最疼我們這些小孩子,很温柔很温柔的阿姨。”

很温柔很温柔……那是多温柔?很少見思爾這樣稱讚一個人的。

“比媽媽還温柔嗎?”温母佯裝生氣,望向思爾。

有人撲哧笑出聲。

阿衡抬頭,思莞正下樓,隨意寬鬆的運動裝,清爽乾淨的樣子。

“媽,你還吃林阿姨的醋呢?説實話啊……”思莞故意皺起眉。

“怎麼樣?”温母伸手,笑着拉住眼前這優秀美好的少年,依舊是母親牽着小孩子的姿態。

“林阿姨要比你温柔很多呀!”思莞朝着思爾擠眉,兩兄妹相視而笑。

“這怎麼辦?若梅比我温柔,她兒子又比我兒子好看,唉,傷心呀……”温母笑,點點思莞的額頭。

這廂,思爾毫不遲疑地放下阿衡的手臂,挽住温母,嬌憨笑開:“林阿姨還沒有女兒呢,您不是有我嗎?”

阿衡看着自己被放下的手臂,有些好笑。

笨蛋,又在期待些什麼……

“爺爺,媽,我要去趟超市買牛奶,明天,幾點,去哪裏吃飯呢?”阿衡抱起衣服,看向腕錶,温柔白皙的面孔,姿態平靜而謙和。

“啊,阿衡,我陪你一起去吧。”思莞望向阿衡。

阿衡點頭,微笑説好。

一路上,一前一後,並無許多話。

做兄妹多久了呢?依舊這麼生疏。

“言希,這些天,在畫畫,一幅據説命名為《朝陽》的名作。每天半夜三點睡覺,睡前兩袋巧克力牛奶,十一點起牀,醒後一杯熱牛奶,經常聽一首Long Long Way To Go的歌。一日三餐,無肉不歡,頭髮長得很快,就要遮住眼睛。”她平平敍來,不高不低的音調。

“我沒有,問這些。”思莞扭頭,有些尷尬。

“呵呵,抱歉,忽然想起而已。”阿衡微笑,從超市的玻璃旋轉門走過。

她皺眉,看了貨架許久,發現,言希愛喝的那個牌子,賣完了。

“草莓牛奶,可以嗎?”思莞拿起相同牌子的粉色包裝的牛奶,遞給阿衡。

“我不知道。”阿衡老實開口,她想起言希唾沫亂飛吹捧巧克力奶的模樣。

“換另一家吧。”思莞笑,想必也想起相同的場景。

週日,人很多,思莞拉着阿衡出去的時候,袖口的扣子不小心被擠掉了。

“等一等。”阿衡拾起紐扣,轉身,走進人潮。

思莞坐在超市門外的長凳上等着,這女孩再出來時,手中拿着剛買的針線盒。

“拿過來。”她伸出手。

“什麼?”思莞莫名其妙。

她指指他的外套。

思莞看着四處流走的人羣,臉皮有些薄,猶猶豫豫地,半晌才脱下。

阿衡低頭,眯起眼,穿針引線,動作熟稔,雙手素白,穩穩地。

半掩的夕陽,暖洋洋地照在她的發上,乾淨温暖的氣息。

他望着她,許久了,卻無法再望向這畫面。他想起了陳倦説的話:“思莞,你會後悔的。她是女子。”

那是在陳倦知道他極力促成阿衡入住言家,挽留言希的時候。

彼時,這話,是遭了他的嘲笑和輕待的。現在望去,心卻一下一下地被什麼擊中。

她是女子,所以,他一直無法填滿覺得困難絕望的溝壑,會一瞬間,被她輕而易舉地填平。

只因為,她是女子。

而他,卻是個男子。

所以,他永遠無法更深一步地去填補那個人的缺憾;而她,只要憑着身為女子的本能,就已能完整那人的生命,讓他狼狽遙遠到無法複製。

之後,他再也沒有穿過那件外套,無論那袖口的針腳是怎樣的嚴密和温暖。

阿衡見到傳説中的林阿姨時,想起許多美好的詞,最終,卻被空氣中緩緩流動的梅香淹沒。

那女子穿着白色的旗袍,若隱若現的渲染的淡色的梅花,白皙的頸上和耳畔是價值不菲的鑽石首飾。

思莞、思爾很喜歡她。那女子對着他們微笑,看起來好像滿眼都是熙熙攘攘的星光。

“這算什麼?你是沒見陸流,要是那小子一笑,星星更多!”

達夷撇嘴,卻並不和思莞、思爾湊到一起,他並不甚喜歡這女子的模樣。

言希更加奇怪,站在那裏,只是冷冷看着,表情厭惡到她無法形容。

“小希,阿姨不輕易回國,看到了不擁抱一下嗎?”那女子笑顏若梅,大方地張開懷抱。

言希靜靜地看着她,後退了一步。白色的帆布鞋,左腳輕輕搭在右腳上,腳心和腳背依偎着,眼睛中,淺淡地泛着湖面一樣的微光。

又是這樣的姿勢。

四周一片寂靜,大家都有些尷尬。

“怎麼了?”林若梅有些茫然地看着言希。

思莞笑:“林阿姨,您不知道,言希這兩年養了個怪毛病,不愛和人接觸。連我和達夷離他近一些,都要鬧脾氣的。”

“尤其是女人。”言希隨後,又淡淡地接了一句。

思莞的臉色有些僵硬。

林若梅卻淡哂,眉眼和藹,温雅開口:“這樣可不好。不接觸女孩子,我們小希以後怎麼娶媳婦?你小時候不是跟阿姨説,要娶比你長得還好看的女孩子嗎?”

“是了是了,小希小時候常常這麼説的。”温母也笑,把話題慢慢引到別處。

“這是阿衡?”林若梅指着阿衡,笑説,“藴宜,像極了你年輕時候,我一眼就認出,長得秀氣得很。”

“阿姨好。”阿衡有些拘謹,但總算不致禮數不周全。

林若梅拍拍阿衡的手,對着温老開口:“温伯伯您是好福氣呀,孫子孫女齊全,一個比一個優秀。”

“哈哈,三個也不抵你們家那一個。若梅,你是有子萬事足。”温老心中雖高興,但是話説得圓滑。

林若梅是個極善調節氣氛的人,餐桌上氣氛十分融洽。

言希卻一直低着頭,不停地吃着離自己最近的菜。

阿衡奇怪,言希什麼時候喜歡吃蟹黃的?往常總説腥,連沾都不沾一口的。她夾了排骨,放入言希碟中。

言希微抬頭,看到熟悉温暖的排骨。水晶餐桌下,左腳輕輕從右腳腳背移開,若無其事地咬起排骨,再也不碰眼前最近的蟹黃一下。

阿衡抿唇,嘆氣,無奈中微微弱弱漫開的温和。

“阿衡,你很喜歡吃排骨,是不是?”林若梅微笑,看向阿衡。

阿衡有些窘迫,望着那女子,臉上靦腆的笑意卻一瞬間消失殆盡。明明是温柔,卻隱藏了絲絲繚繞的冰意,讓人不寒而慄。

阿衡皺眉,思索着怎麼回答,貴賓房外,卻響起了禮貌的敲門聲。

走進一個男子,二三十歲的模樣,沉穩幹練,戴着一副金絲眼鏡,斯斯文文的秘書模樣。

“林董。”他走到林若梅面前,附耳過去小聲説着什麼。

這廂,清脆尖鋭的響聲,白瓷勺碎了一地。

言希的瞳孔急遽皺縮,那眸子,望向那男子,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林若梅投過目光,嘴角是若隱若現的笑。而那男子看到言希,變得很是恐慌,可眨眼間又面無表情。

一旁的侍應收拾了殘瓷,給言希換了一副新的碗筷。

少年又微微低了頭,拿起筷子繼續吃東西。

阿衡凝視着,卻發現,他拿着筷子的右手,指骨一節節的蒼白突出。

她低下頭,那雙白色的帆布鞋又重新交疊,緊密得無法分開的姿態。

那個男子離去,林若梅坐在主位上,繼續温柔地笑着,繼續杯影交錯,繼續流光溢彩的宴席。

“阿衡,蟹黃吃完了。”言希指着眼前空空的菜餚,笑了,乾淨得能溢出清酒的眼睛。

阿衡靜靜等着他的下文。

“我困了,想睡覺。”他打了個哈欠,眸中是乍泄的晶瑩。

“我想回家。”

大家已經習慣了言希情緒的起伏,温母囑咐了幾句,便向林若梅做了託詞,讓言希回家。

阿衡靜靜地看着他離去,那伶仃着蝴蝶骨的身姿,穿着他們一起逛了好久買的紫紅色Armani外套。

她隱約記得,自己當時更喜歡他穿着的那件黑色的模樣,白皙修長的手,大大的眼睛,高貴無敵。不似這件,眉眼明媚,朝陽暮雪,燦若琉璃,千萬般的好看,卻淡化了他的靈魂。

她固執着自己選擇的適當性,卻選擇了他的選擇。

阿衡一點也不喜歡排骨,又油又膩,可是,排骨卻是她最拿手的家常菜。家常家常,好像,有了言希才有了她的家常。

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一桌菜能吃掉幾萬塊的所謂家宴,因為,她的家,不僅僅值這個價錢。

她開了天價,卻是空頭支票,只好拿着時光去揮霍,可是,卻沒有人陪着她一起揮霍。

她胡思亂想着,餐桌上卻一片安靜,他們轉了目光,望向那據説鑲了金玉的門。她轉身,靜靜地把手放在膝蓋上,眉眼細碎流轉的是炫然的煙火。

那個少年跑了回來,大口地呼吸着,黑髮被汗水打濕,紫衣下修長如玉的手抵着門框,指節是彎彎的弧,釋放了所有的重負。

可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只看向她,努力平復着呼吸:“阿衡,你吃飽了嗎?”

阿衡微笑,吸吸鼻子,點頭。

“阿衡,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阿衡笑,山水暈開:“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一個人回家,會害怕?”

言希笑,伸出手,剛剛跑得太快,呼吸依舊有些不穩,帶着無奈和縱容開口:“是是是,我一個人,會害怕,行了吧?”汗水順着這少年的指尖輕輕滑落,暈濕那據説價值不菲的法國地毯。

“就知道,太煩人太煩人了!”她卻歪頭傻笑着、雀躍着,牽住他的手。

是誰,心中暗暗抱怨着誰的孩子氣、任性、不知禮節,卻又對着那個誰,把自己的孩子氣全然奉送毫無保留?

旁的人,有誰見過這樣的言希?有誰見過這樣的温衡?

你看你看,他們是如此的不合羣,如果自生自滅,會不會好得多?

如果,放了他們,會不會……好得多……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