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有個少年風風火火地跑到了言家。
“美人兒,咱不生氣哈!老子已經替你揍了陳倦,丫個拆人牆腳的死人妖!”穿着黑T的俊朗黑少年,表情嚴肅,對着沙發上靜默的那一個,慷慨陳詞。
言希抬頭,撲哧一聲,噴了:“是你打了人,還是人打了你?”
這傻孩子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腫了起來,脖子上還有許多道清晰的血痕,像個調色盤。
辛達夷抓着黑髮,傻笑:“嘿嘿,你甭管這個,反正知道老子幫你報了仇,就成了!”
言希凝視着少年的面孔,乾淨正直、一望見底。片刻,琢磨着,笑了:“達夷,你説這個世界,是像你的人比較多,還是像我的多一些?”
少年愣了,皺着眉思索,坦誠道:“要是説臉,長成你丫這樣的還真難找;要論個性,像您老這樣變態霸道愛欺負人的就更不多了。”
“媽的!”言希笑,手中的抱枕砸了過去。
言家門前有一棵榕樹,是言希過一歲生日時,言老親自為孫子栽的,長了十數個年頭,一直十分茂盛。
近幾年,老人對軍中的事務漸漸放了權,在家中閒來無事,就找人在榕樹下砌了一個石棋盤,黃昏時,常常同一幫老夥計、老戰友殺得難分難解。
阿衡喜歡那些老人們下棋時的眼神,那是睿智、桀驁和開闊,是被一枚枚功勳章浸潤的明亮高貴。
這樣的靈魂,於她,只能用滿心的仰慕詮釋。所以每每遇着,她總是要靜靜看上許久。
言老逗她:“我看你是頂喜歡這青石棋盤的,乾脆給我們小希做媳婦,嫁到我家,天天讓你抱着看個夠!”
阿衡自是臉紅,訥訥無話,只是望着四周,生怕言希不小心出現聽了去,自個兒可真是不用活了。
辛老笑言老:“小希什麼時候賣不出去了,要你這麼費了老命牽線?也不怕老温罵你擠對人家的小孫女。”
言老一瞪眼:“你懂什麼!這孩子的老實温厚,便是找遍咱們部隊整個文工團,也是再也沒有的。甭看漂亮姑娘多,可沒這個難得。”
辛老笑罵:“呸!當你言老頭存了什麼好心,只專門欺負人家小閨女温柔,好遷就着你家的小霸王。”
這場景似乎還鮮活地在腦中跳躍,可是自言老離去,這棋盤,已經空了許久。
“阿衡,你在愣什麼?”坐在石凳上的少年歪了頭,問她。
阿衡輕輕扶正少年的頭:“不要亂動。”
依舊糯糯的語調,卻有些冷淡。
阿衡把大毛巾圍在少年頸上,繫了個松結,眸光復雜地望向少年的一頭黑髮。
這幾日,言希頭皮一直紅腫發炎,醫生推測是髮膠中化學物質引起的毛囊發炎,怕傷了髮根,便囑咐少年一定要剃了頭髮,每天上藥,等到痊癒才能蓄髮。
言希糾結了幾日,又不肯去理髮店,就讓阿衡在家中幫他剪了。
阿衡覺得自己很像萬能的移動工具箱,做什麼事雖然不精通,但總是會一些皮毛的。比如,修車;比如,理髮。
她的頭偏向夕陽,手輕輕觸到少年的發,滿灑的暮光帶着軟軟温暖的氣息温柔地撲向掌心,像是填滿了什麼。
阿衡眯着眼,慢悠悠地尋找少年的髮際線,卻看到了發頂小小的旋兒。小時候常聽老人説,這裏是聰明碗兒,長聰明的地方。想必,言希滿腦子的古靈精怪,便是從這裏而來。
言希笑了出聲:“阿衡阿衡,是不是被我的頭髮迷住了,不捨得下毒手了?”
看看,這自戀,興許也是從那小窩中長出來的。她無奈,四處尋着發剪,一隻白玉雕的手卻從前方遞了過來:“給。”
什麼時候,一不留神,又被他拿走了……
阿衡接住,銀色的發剪從少年的手心遞過,還帶着他的體温,強大的冰涼中微弱的温暖。
圍着大毛巾的言希安安靜靜地望着大榕樹,乖巧的模樣。
他對她一貫猜忌,種種微末小事便可見一斑。他困擾着如何對待她這個鄰家小妹妹,卻又教鄰家妹妹如何待他。這一段關係,究竟誰更為難。
她站在他的身後,微微傾斜了身子,一點點看着發剪從那滿眼的黑髮中穿梭。緩緩地掉落的,是一地的碎髮。
“阿衡,我長頭髮,很慢的。”言希開口,聲音有些低落。
“這樣的長度……”阿衡用手比了比他頸間。
“大概要幾萬年吧。”言希用正經的語氣説着不正經的話。
“瞎説。”阿衡皺眉。
“阿衡,我有時覺得,你很不像個女人。”言希微微眯起龍眼般的大眼睛,流光乍泄,“要不然,我看到你,怎麼不會害怕呢!”
女人,有什麼好害怕的?好奇怪的話。她不理會他,只當這是少年抽風時説的火星語。
可是,許久後,又暗自難過,為什麼不問個究竟。
這個世界,又有多少傾訴是沒有前因的。他這時刻分明開啓了心扉,想要認真地相信她,想要一個走出黑暗的理由,可她卻由他平白錯失……
她那時在做什麼?只是笨拙地專心致志地跟言希滿頭的黑髮做鬥爭,甚至,還為着他之前的猜忌懷疑而傷神,不想理會他的話。
又過了許久,少年的頭髮已經被削薄不少。
“阿衡,如果我和思莞掉進水裏,你先救哪一個?”言希百無聊賴,懶洋洋開口。
這樣無聊的問題。
“思莞。”
“那麼我和達夷呢?”少年已經支起耳朵。
“達夷。”
“我和滷肉飯呢?!”他的聲音開始有了怨氣。
“你。”
言希猛地扭頭,大眼睛哀怨地瞪着阿衡,把阿衡嚇了一跳,趕緊收回發剪,生怕扎到他。
“阿衡,我雖知道思莞是你親哥哥,達夷和你玩得素來投機,可你也不必這樣坦誠吧!”
阿衡低頭,回視少年,有了居高臨下的感覺。看了半晌,只覺得那張臉太過漂亮無瑕,眼睛太過純潔乾淨,嘴噘得太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見不得言希委屈的模樣,還是看他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樣順眼一些。
於是,妥協了,笑了出來,總覺得冷戰像在同他拉鋸。眼淚是起點,那微笑順理成章是終點。
“你既然都知道,又為什麼説出來?”阿衡望着他,滿眼的温柔和無奈,“這樣,比我還坦誠。”
言希噘嘴,隨着阿衡手上的動作,微微低着頸,小聲嘀咕:“是你要我要坦誠的呀的呀的呀……”
他無限循環,無限埋怨,只是想着自己這麼認真配合的認錯態度竟沒被她發現。那,自己的妥協,這樣乾脆討好地放手讓她去剪掉自己的頭髮,又為了什麼?
“留了許久的呀。”他條件反射,輕聲任性地開口,卻全然忘了許久是多久,又是從何時開始的許久。
阿衡愣了,半晌,意識到什麼,臉微微紅了,心中懊惱十分。
這些天,她不自覺地隨着自己的性子走,蠻橫地把自己心底隱晦的情緒帶入到他人之上,如此失去控制,如此……讓人困擾。
“言希,我很抱歉。這些天,這麼任性。”她訥訥開口,心中理屈。
少年點頭:“是呀是呀,這麼任性,讓你幫我熱牛奶都臭着一張臉,醜死了!”
“醜死了”三個字,是學着阿衡當日激昂的語氣。
阿衡尷尬,輕輕咳,遊移目光。
可,驀地,他又狡黠偷笑,輕輕轉身,滿滿地擁抱着那個待著面孔的鄰家小姑娘。
“阿衡,我真的很不喜歡女人。但是,這一輩子,第一次這麼心甘情願地擁抱一個女孩,所以你看,你多有福氣。”
阿衡手足無措,僵硬着身子。半晌,鬆懈,拍了拍少年的肩,明淨山水中緩緩流淌了清澈温柔的笑意。
“其實,你根本沒把我,當女人,是不?”
“是呀是呀,你是我弟弟來着。”
“知道了,知道了,熱死了!”阿衡裝作嫌棄的樣子,輕輕推開少年,擺正他的身子。
“你們在做什麼?”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阿衡扭頭,看到了思莞,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眸子陰晴不定,在言希和她身上掃來掃去。
思莞和辛達夷因為察覺到她和言希之間相處的氣氛有些不對勁,都很是知趣,不再到言家蹭吃蹭喝。阿衡已經有許多天沒見到他們了。
言希微抬頭,看到思莞手中拿着的幾本硬皮書:“去圖書館了?”
思莞點頭,面色不豫:“你們在……”
言希垂頭,指尖到手心,緩緩貼放在膝蓋上:“把你的那些心思都給我收回去。”
思莞停了單車,站定:“言希,你明知道的,我只是擔心……”
他笑,眼中卻只是一層黑色的淺淺的暈光:“所以,預備一天三遍地提醒我嗎?”
飄落的嗓音,緩緩變輕,落至誰的心間,變成烙鐵。
“言希哥……”思莞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僵在原地。
阿衡握着發剪,聽得迷迷糊糊。
是她同言希剛剛的舉動被思莞誤會了嗎?
半晌,她想要解釋,言希卻緩了語氣,微微閉上眼睛,嘲諷鋒利的語氣。
“思莞,你只有在惹我生氣的時候,才肯喊我哥。”
“言希!”他是真的動怒了,眉毛皺成了一團,像是繞了千百個結。
“這種程度,就生氣了嗎?”言希涼涼開口。
“你!”思莞被堵得滿肚子氣,憤憤地踢了一腳榕樹,抱着書,推着單車,掉頭就走。
阿衡卻被嚇了一跳。她幾時見過思莞如此對待過言希,實在是説不出的怪異。
“阿衡,你看你哥多關心我?”言希指着自己短了許多的頭髮,輕聲嘀咕,“這樣都看不出來還敢亂髮脾氣,胡亂懷疑,小孩子一個……”
小孩子?
前提是,在你的面前。
阿衡微微思索了,想到想不到,思緒早已飄遠,不做非想明白的姿態。因為這本就與她沒有什麼相干。
終於完工了。
少年剪了小平頭,帥氣清爽許多,一雙眼睛看起來,比平日顯得更大更乾淨。
阿衡鬆了一口氣,總算不致難以接受。因為,照着言希的説法,從兩歲開始,他可就不曾再裸過腦袋。
第二日吃午飯時,來了不速之客。
“你怎麼來了?”阿衡見言希去開門,玄關卻半天沒有聲響,過去一看,竟是Rosemary來了。
“不要和言希問相同的話。”這少年已經換回了男裝。
清爽的淡紫色T恤,白色的休閒褲,面容比做女生時還要漂亮幾分,不過是男孩子帶着英氣和稜角的極致氣質,而非刻意做出的女孩兒妖嬌的姿態。
只是,和言希站在兩端,分外地劍拔弩張。
“怎麼的,怕本少不記仇,專門過來,讓我別忘了?”言希瞪着大眼睛,目光像是要殺了Mary,牙齒咬得咯吱響。
“言希,如果我説我是專門來道歉的,你信不信?”陳倦摸摸鼻子,秋波瀲灩,訕訕開口。
“你當我傻呀!”言希奇怪地瞅着對方。
“不信。”阿衡則是乾脆利落,微笑,準備關門。
“等等等等……”陳倦漂亮的臉上笑容僵硬,修長的手擋住門,“同學一場,非得這麼絕情嗎?”
“好,既然咱們同學一場,啥都不説了,下跪道歉還是切腹自殺,你選一個吧。”言希皮笑肉不笑。
肉絲後退一步,冷汗倒流。
阿衡沉吟,想起了什麼,談論天氣的語氣:“你吃午飯了嗎?”
“沒有。”陳倦也是個精明的主,聽了這話,鳳眼亮了,從善如流,擠進玄關。
言希臭着一張臉,但望了阿衡一眼,並沒有發作,只是默默回了座位,拿着勺子大口挖米挖排骨,挖挖挖……肉絲夾肉絲,他搶盤;肉絲喝湯,他搶盆;肉絲吃米,他搶……電飯煲。
“我家飯沒了,你可以滾了吧!”少年嘴塞得滿滿的,飯碗一粒米都不剩,大眼睛水靈靈地瞪着陳倦。
陳倦目瞪口呆,歎為觀止。
阿衡好笑,剛剛還是男子漢大度忍耐的模樣,結果沒撐一會兒,小孩子的怨氣就暴露無遺,真是難為他了。
她抿唇,微笑像春日裏的一朵花,起身從廚房盛了排骨湯,遞給言希:“喝完湯,再説話。”
“阿衡,我喝排骨湯都喝膩了,明天能不能做香辣排骨……”少年邊喝邊抱怨。
阿衡微笑着搖頭:“不行。你不能吃辣的,頭皮會發炎。”
陳倦忍不住插嘴:“言希頭皮怎麼了?”剛剛一看到言希的新發型,已經徹底雷住他了。
阿衡面無表情地看向陳倦,不鹹不淡地開口:“用了劣質髮膠,得了皮炎。”
肉絲囧,閉嘴。
怪不得剪得這樣禿,但是,全世界人民作證,他可沒在美髮店使壞。
“吃飽了吧,肉絲。”言希喝完湯抹抹嘴,大眼立刻瞪着陳倦,不耐煩地揮手,“快滾快滾!”
“真傷同學情誼。”肉絲摸摸鼻子,聳肩。
阿衡不動聲色,笑得山明水淨:“言希,你先去把頭髮洗一洗,該抹藥了。”
“哪兒還有頭髮?”言希哀怨地摸摸頭,扎手的小平頭。可終究還是乖乖起身,大眼睛帶着敵意瞪向陳倦,彎腰在阿衡耳畔自以為小聲地説話:“阿衡,把他趕走!”
陳倦微微抽動了嘴唇。説得這樣大聲,到底是想讓他聽到,還是……想讓他聽到……
“Mary,你有什麼話,説吧。”待言希離開,阿衡立刻斂了笑意。
陳倦“撲哧”一聲,笑了:“阿衡,你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怎麼,還沒有消氣?”
阿衡正色:“Mary,我只是旁人,你不用這樣。言希小孩子脾氣,未必就把你放入心中。”
“我知道。”陳倦挑挑眼角。
“那你?”阿衡心平氣和地望向他。
“阿衡,如果我説,我很喜歡你和言希,一直想要成為你們的朋友。你還能再相信一次嗎?”陳倦有些尷尬。
阿衡詫異,回望着他不知怎樣回答。忽然,細耳辨來,衞生間裏伴着嘩啦啦的水聲,竟然傳來那個少年嘶吼跑調的哼歌聲。
哎哎,真是一刻都不讓人消停的。
阿衡無奈,眸光偏向那遠處望着,温柔了,低頭,收回了目光,輕輕開口:“陳倦,你今年十五歲,比言希小兩歲,是不是?”
自從那天,那樣大聲地罵過陳倦後,無論普通話説得好壞,她似乎開始願意主動説話了。
陳倦愣了,點點頭。
“陳倦,言希年紀雖比你大上一些,但是,他的世界這樣狹窄,除了思莞和達夷,並沒有許多知心的朋友。這個,你清楚嗎?”阿衡輕輕叩指,温和問道。
陳倦又點頭,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仔細聆聽。
“那麼,陳倦,言希從不和不喜歡的人説話,不輕易同朋友以外的人吵架,不信任除了自己朋友之外的其他人。這個,你也知道嗎?”
阿衡抬眼,語氣一徑温和,眸色卻變得複雜。
言希,一直把陳倦當作真正的朋友。
陳倦震驚,苦笑:“對不起。”
“陳倦,我的年紀比你大上一些,總算多吃了些鹽。雖然自幼在小地方長大,不懂得什麼高深的東西,可也算知道,喜歡一個人,就算不能同那人廝守,就算做不到祝福,也總要光風霽月、乾淨磊落,不去做那些傷情之事。你年紀小,尚有時間去後悔,那麼,他日,蹉跎了時光,又要到哪裏,去挽回?”
陳倦微微嘆氣:“阿衡,你説的,我現在都懂得。可是,當時,那麼不甘心,就算平復心情,也需要時間呀……”
阿衡不插嘴,靜靜地望着他。
“言希眼中,一直有一種東西,很容易讓人心生不捨。”陳倦嘆了口氣。
“什麼?”她思揣,卻不打斷他。
“乾淨和純真。我自負容貌不會屈於人下,只是,看到言希的那一雙眼睛,會很不甘心,近似嫉妒的感覺。”陳倦描述着,眼睛中卻湧現出一種複雜交錯的感情。
“那個人,就是我對言希抱有敵意的原因。我以為沒有人可能配得上他,於我,只要謙卑地愛着、信仰着就可以了。可是,言希的存在,是和那個人同樣強大而平等的存在。好似他們站在一起,一個完美到孤獨,一個孤獨到完美,才應該是契合和相配的真正模樣。”
“為什麼,説這些?”
陳倦笑了:“阿衡,看不出嗎?我在尋求你的安慰呀。失戀的人很脆弱的,不是嗎?”
“你也要邊跑邊哭嗎?”阿衡微微一笑,心中有些釋然。她知道,這番言語,代表陳倦總算是放下了。
“哈?”陳倦呆滯,“誰會這麼沒品?”
“達夷。”阿衡抿唇,想起了之前達夷為眼前的少年神傷的樣子。
陳倦突地站起來,笑得誇張,反應激烈:“對!辛狒狒就是這麼沒品的男人,丟人死了,哈哈哈……”
“你有必要,這麼激動嗎?”阿衡淡哂。
她承認自己壞心,故意勾起陳倦心底的一些細微的片段,點到他的軟肋。
陳倦漲紅了臉:“誰激動了?阿衡,我當你朋友才説的,那頭狒狒根本沒有一點紳士風度。面對我這麼漂亮的人,竟然敢咬我,要不是思莞攔着我,老孃非咬死他不可!”
“你可以自稱‘老爹’。‘老孃’,就算了。”阿衡輕笑。
更何況,達夷的嘴已經被你咬得一片狼藉。
阿衡輕笑。
有些緣分,看來早已註定,只是這人,尚未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