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阿衡是思莞的親妹妹,班中的女孩子們反倒開始不好意思了,碰面了會打個招呼問個好,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阿衡心底卻是鬆了一口氣。
“這姑娘又傻笑,您高興什麼呢?”辛達夷抓抓頭頂的黑髮。
“錢敏敏和我,打招呼了。”阿衡彎了眉毛。
錢敏敏就是那個和她結樑子的姑娘。
“傻樣兒!”辛達夷笑。
“靠!你們倆別沒事閒嗑牙了行不行?幫少爺我把這堆東西處理掉!趕緊的!”言希在旁邊晃着一沓作業本吼開了。
“言美人兒,您老貌似是從高二晃回來的,不要告我這麼簡單的東西您不會。”辛達夷陽光燦爛,終於逮住機會吐槽言希。
“本少不是不會,是懶得寫。嘁,你們這幫小土豆是不會了解我的。”
“誰小土豆呀?言希你別仗着自己多吃幾天飯就嘚瑟了你!”
“少爺我會啃排骨的時候,你丫還沒長牙呢!”言希打了個哈欠,他昨夜熬夜打遊戲了。
阿衡翻了翻言希的作業本,苦笑,有些頭疼,他到底攢了多久的作業沒寫了。
“達夷,你物理化學,我政治歷史。”阿衡拿起一疊作業中的四本,分攤了兩本,遞給了辛達夷。
“我們為毛要替他寫作業!”
“你們為毛不幫我寫語數外!”
兩個人一起跳腳。
“你們,説什麼,我聽不懂。”阿衡微笑,烏眸一片温柔波光。
“温衡你丫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卡帶?”辛達夷急了。
“呀!本少剛剛説的明明是地球話,温衡你怎麼聽不懂!”言希瞥眼。
“敢情你丫還會説其他星球話?”辛達夷聽言希的話説得忒彆扭。
“噢,我塔瑪瑪星的,來你們地球考察。”言希露齒一笑,晃花人眼。
“他媽媽星是什麼星,好吃不好吃!”
阿衡不動聲色地悶笑,看吧看吧,她就説,不到兩秒鐘這兩人就偏題了。
“上課了上課了!辛達夷,你怎麼這麼多話!”班主任郭女士走進班,敲了敲黑板擦。
“言希還説了呢!”辛達夷不樂意了。
郭女士選擇性耳聾,只當沒聽到,開始講課。
言希皮笑肉不笑,長腿使勁兒在桌子底下踹了辛達夷一腳。
辛達夷嗷嗷嗷:“早知道,老子就不專門換位兒和你丫一桌兒了!”
“本少還不樂意跟你同桌呢,顯得我跟你一個水準!”言希修長白皙的指輕敲下巴,懶散的樣子。
阿衡轉頭看着兩個人,歪頭笑了,牙齒整整齊齊的,米粒一般,好看而温柔。
“看戲要收錢!”言希笑,伸出漂亮乾淨的手,一根根的指,白皙若玉,指節削薄。
“説什麼,聽不懂……”阿衡邊搖頭邊轉身,慢慢悠悠的。
“又裝傻。”言希望着阿衡的背清淡開口,可是語氣卻帶了熟知和戲謔。
“你們很熟嗎?”辛達夷嘀咕。
言希但笑不語。
不多不少,剛巧知道。
不深不淺,恰是相識。
阿衡叫思莞吃晚飯時他正在趕作業,再看,竟是高一的英語。
“言希的?”阿衡皺了眉。
“嗯。硬塞給我的,讓我今兒寫完。”思莞奮筆疾書。
阿衡卻伸手,把作業本從桌上抽了出來。
“不行。”她搖了搖頭,眉眼微微地收斂,澄淨的山水起了霧。
“嗯?”思莞抬頭,不明所以。
“不能這麼,慣着他。”
思莞遲疑:“這是言希吩咐的……”
“交給我吧。”阿衡温和一笑,聲音糯糯軟軟的。
吃過晚飯,阿衡攜着作業本串門串到了言家。
言爺爺有飯局不在家,她同李警衞打過招呼,便上了樓。敲了門,言希看到她時,明顯是一臉詫異。
“進來吧。”言希微微頷首,平淡地讓開。
阿衡本來有些尷尬,低着頭卻看到了少年穿着的粉色豬頭拖鞋,緊張的心情一瞬間跑到爪哇。
她走了進去,卻滿頭冷汗。
滿眼的粉色。粉色的牆,粉色的窗簾,粉色的書架,粉色的桌子,大大的穿衣鏡,滿地亂扔的粉色衣服,滿牆的塗鴉,簡筆的Q版小人,嚇死人的格調。
阿衡被粉色繞得眼花,揉揉眼睛,把作業本遞給了言希。
言希挑眉:“我記得我已經交給思莞處理了。”
“自己做。”阿衡微笑。
“沒空。”言希淡淡開口,拾起木質地板上的手柄,盤坐在地板上繼續玩遊戲。
“自己做。”阿衡重複,温柔的語氣卻帶了堅持。
“哦,你放牀上吧,等我想起來再説。”少年可有可無地點了頭,眸子晶瑩剔透,卻專注前方,電視屏幕上的小人兒戰況激烈,只是,語氣已經有了不悦。
“什麼時候,想起?”阿衡繼續微笑。
“不知道。”言希徹底冷了臉。
“哦。”阿衡點了頭,默默坐在了一旁,掏出筆開始寫她之前承諾的政治歷史。
少年的拇指敲擊着手柄,隱約的凌厲和尖鋭。他不動聲色,目光未移半寸,只當阿衡不存在。
阿衡笑,温和地看着少年的背。
這個少年穿着棉質的T恤,妥帖而乾淨,黑髮茸軟,頂尖輕輕地翹起一綹,隨着空氣細小的波動飄蕩着,敏感而稚氣。他試圖把她當作空氣,試圖把與她之間微妙的暗湧當作一種征服,試圖桀驁着高調着勝利。
阿衡都知道,這是言希與人相處的模式。他豎起了刺,預備不戰而將她折服。
她想,言希此刻並沒有把她看作一個需要男士紳士風度的女子,而是一個因為荒謬的理由侵入自己領地的敵人,不分性別,只需要驅逐。
可是,這樣的對待,卻讓她感到真實。
這一刻,才是言希真正的樣子,不是温柔不是討巧,不是調皮不是刻意,不是敷衍不是高傲,不是平淡不是涼薄。那些僅僅只是在特定的場合,對着特定的人做出的特定的言希的不完全的模樣。但,僅僅窺伺到一角,卻益發顯得支離破碎。
她倒算有幸,在這一節點,看到了完整的言希。
阿衡抬手看了看腕錶,七點半,埋頭繼續寫題。
只是,屏幕上,小人死的次數逐漸頻繁起來。
又過了許久,一聲巨響。
阿衡抬眼,言希冷冷地瞪着她,牆角,是一個被摔得出了裂痕的黑色手柄。
“你預備待到什麼時候?”他問她,黑眸深處,鏡子一般的光滑而無法穿透。
“你想起了?”阿衡笑,伸手把語數外的作業本遞了過去。
少年的眼角上挑,他的眼睛含着怒氣,狠狠地瞪着她,良久。
阿衡的眸子温和地看着他,明淨山水一般。她輕輕笑了:“言希,寫作業,有那麼,辛苦嗎?”
少年愣了,和緩了眉眼的堅冰,半晌,皮笑肉不笑:“温衡,為了這麼大點兒事,你值當嗎?”
生氣的是你,鬧彆扭的是你,摔東西的還是你。
阿衡嘆氣,覺得自己冤枉。
“知道了,我會寫的,你走吧。”言希垂了頭靠在牀邊,淡淡開口。
“哦。”阿衡點點頭,起了身,膝蓋有些麻。
她掩了房門,走下樓。
李警衞坐在陽台的搖椅上聽着收音機,睡着了,微微的鼾聲在安靜空曠的客廳中很是清晰。
夕陽的影下,滿室寂靜,嘀嗒嘀嗒響着的,是掛鐘走過的聲音。
温家,雖然算不上人丁興旺,卻比這裏温暖許多。阿衡如是想着,抬起頭,又看到了牆上掛着的照片。一幀幀,絢爛勃發的色澤,抓拍的一瞬間,温暖得無以復加。
可是,美好留了下來,在寂靜的空氣中沾染了冰涼,有幾分温暖,就有幾分寂寞。
阿衡的心一瞬間像被貓爪子撓了一般,開始隨着心跳作痛。
她想起了言希生病時講的那些往事,那麼虛弱的聲音,那麼嘲弄哀傷。
她想起言希捧着蛋糕遞給她時的微笑,他對她説:“温衡,雲媽媽託我給你買的。她讓我對你説‘生日快樂’。”那語氣,羨慕到嫉妒。
他害怕別人打破他所擁有的寂寞,因為,寂寞是很強大的盔甲,只有揹負着強大的盔甲,才是完全強大的言希。
她從未曾料想自己竟能望見這少年到這般地步,可這一刻的福至心靈,實在超出她內心原本的遲鈍木訥。
以前,望着言希,模糊時,是隱約的好奇和美感;現下,清晰了,卻是懼怕和憐惜。
她懼怕,這憐惜會隨着時間緩緩清晰,推進骨髓。
可望了那些照片許久許久,終究還是頓了腳步。
言希再次看到阿衡,也不過半個小時之後,他用美術體畫完英語作業的時候。
“你沒走?”他愣了,纖細的指緩緩轉着筆。
“你餓嗎?”阿衡不着邊地反問,她的手中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撲鼻的香味。
“排骨麪?”少年吸了口氣,輕輕探頭。
“廚房裏,有排骨,有面,剛巧都有。所以,就做了。”阿衡有些不自在地解釋。
所以,你要吃嗎?
言希滿臉狐疑,大眼睛澄淨而戒備:“啊,我知道了,你肯定下毒了!”
“嗯,下毒了。你不吃,我喂滷肉飯。”阿衡微笑,走到窗前。
小鸚鵡正在懶懶地曬月亮,看到她,噌噌撲稜起翅膀,繞着碗轉呀轉,小眼睛亮晶晶的,邊轉邊叫:“滷肉滷肉!”
言希笑:“怎麼這麼小心眼,不就攆了你嗎?”隨即,彈了小鳥兒的腦殼兒。小東西繞得太快,慣性使然,吧唧,撞到了窗户上。
他搶過她手中的碗,手背微微抵唇,黑黑亮亮的眼睛,笑意天真濃烈了幾分。黑乎乎的腦袋埋進了細瓷碗中,他吃得香甜,讓阿衡想起了少年飯盒上俏生生的小豬仔。
趁着言希吃東西的時候,阿衡從角落裏拾起了遊戲手柄,盤坐在地板上,拿着螺絲刀,專注起手上的工作,敲敲打打。
“你在幹什麼?”言希吸溜吸溜。
“哦,這個,修一修。”阿衡並未抬頭,輕輕轉着螺絲刀。
“你會嗎?”繼續吸溜吸溜。
“試一試吧。”阿衡呵呵笑。
“試壞了,你賠不?”少年問得理直氣壯。
“已經壞了。”阿衡微笑,提醒他。
“要不是你,我會摔嗎?這個手柄,可是少爺我千辛萬苦才從大姨媽家搶回來的。”少年慷慨陳詞。
“已經,修好了。”阿衡微笑,抿了薄唇,上緊螺絲,輕輕把手柄遞給少年。
言希接過晃了晃,沒有鬆動的雜音,知是修好了,想起了什麼,煞有介事地把手柄貼在耳邊傾聽着,專注的模樣。
“你,聽什麼?”阿衡好奇。
言希笑,眯了黑亮的眸,感嘆許久,帶着老爺爺夕陽無限好的憧憬:“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真的很久了,傳説,每一個遊戲手柄中都住着一個大神。玩家如果每天和他聊聊天,他就會帶領我們走向遊戲的勝利。”
阿衡呆呆:“神仙,真的有?”
驀地,有些涼的遊戲手柄輕輕覆在她的額上,阿衡抬頭。
“是呀是呀,他跟我告狀,説你剛才動作很粗魯呢,他很討厭你。”
阿衡吸吸鼻子,順手抓住貼在額上的手柄,委屈:“沒有,沒有粗魯。”
“有,你有!”言希斜眼,“大神説,你不但敲他了,還擰他了。他會向你報復的。”
“他會怎麼,報復?”心虛。
“哦,也就派個小鬼半夜出現在你的牀邊,給你講鬼故事,什麼農村老屍半夜兇靈咒怨,畫皮吃人,吸血鬼掐架,中外合璧通貫古今應有盡有……”他比手畫腳,唾沫亂飛。
阿衡半信半疑,小聲問:“大神,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
言希本來食指摩挲着下巴,聽到阿衡的話捶着抱枕笑開了:“本來以為你平日揣着明白裝傻,看來,本少高估你了。”
明明就是個揣着傻裝明白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