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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不願做奴隸的人

當阿衡手中攥着火車票時,才有了真實的感覺。

她馬上要離開這裏了,阿衡如釋重負,歡喜地唱起歌:“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她小聲哼着,身旁的少年支着下巴,像看怪物一樣地看着她。

阿衡臉紅了。

“你跑調了。”少年平淡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氣,醖釀了,呼出,“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這樣才對。”

你……才跑調了……

阿衡吸吸鼻子,卻不敢反駁,她記着思莞無數次説過言希的壞脾氣。

夜晚十點的車票,還差半個小時。

現在是春運期間,候車室裏人多得可怕。言希怕被人踩到,就帶着阿衡蹲到了角落裏,兩人靜靜地等着檢票。

“我們要去,S城?”阿衡小聲問少年。

少年蹲在那裏,忽閃着大眼睛,點了點頭。

“為什麼?”阿衡心中着實有些竊喜,S城離烏水鎮很近,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了S城。”少年輕輕開口,聲音慵懶。

“你,去過,S城?”阿衡問他。

“沒有。”少年搖頭。

“那,怎麼夢到?”阿衡瞠目。

“夢裏有人對我説,那裏有很多像我一樣漂亮的美人,很多好吃的很多好玩的。”少年口罩半退,嫣然一笑,唇色紅潤,如同塗了蜂蜜一般。

阿衡撲哧一聲笑了。

“313次列車的旅客注意了,313次列車的旅客注意了……”甜美的女聲。

“開始檢票了。”少年站起來,厚厚的手套拍了拍揹包上的浮灰,挎在肩上。

那個揹包阿衡之前掂過,不知道里面放了什麼,很沉。

她跟在少年身後,有些稀罕地東張西望。她坐過的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汽車,火車則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次。

“不要東張西望,有拐小孩的。”少年掩在口罩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

阿衡收回目光,看着言希,有些窘迫。

她……不是小孩子。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戴着白色手套,站在檢票口。阿衡樂呵呵地把兩張票遞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笑眯眯地檢了票,熱心腸地對言希説:“你們姐妹倆第一次出遠門吧,做姐姐的,出門要帶好妹妹呀!”

言希露在口罩外的半張臉黑了起來,拿過票,不作聲,大步流星地向站台走去。

阿衡邊向工作人員賠笑臉,邊跌跌撞撞地跟在言希身後。

也難怪,言希長得這麼漂亮,又穿了一身粉衣,不認識的人大抵會把他認成女孩子。但顯然,言希並不高興。

但她哪知,言希何止是不高興,簡直是肝火上升。他從小到大,最惱的,就是別人把他認成女孩兒。

出了檢票口,阿衡有些冒冷汗,她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這麼多人。站台上鬧哄哄的,形形色色的人幾乎將她淹沒。

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擠上了車,但是大多數人堵在車廂口,想等別人找到座位,不擠的時候自己再走。結果,人同此心,越堵越多,亂成了一團。

這廂,阿衡的眼淚快出來了,身旁高高壯壯的男子踩到了她的腳卻渾然不覺。她試着喊了幾聲,但車廂鬧哄哄的,對方根本聽不到。

言希靠着窗,多少有些空隙,看着阿衡被擠得眼淚快出來了,大喊了一聲:“喂,我説那位叔叔,你腳硌不硌得慌!”

少年嗓門挺高,高胖男子聽到了卻沒反應過來,只看着言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發愣。

“媽的!”言希惱了,咒罵一聲,扯着阿衡的胳膊可着勁兒把她扯到了自己的胸前,雙手扶着窗户兩側,微微弓身,給阿衡留下空隙,讓她待在自己的懷裏。

阿衡猛地渾身放鬆起來,低頭一看棉鞋,上面果然有一個清晰的皮鞋印,抬頭,是少年白皙若刻的下巴。

火車晃晃蕩蕩的,言希粉色的外套有時會輕輕摩擦到她的鼻翼,是淡淡的牛奶清香,乾淨而冷冽,她臉皮撐不住紅了起來,有些難為情。

大約過了十分鐘,旅客們才漸漸散去,阿衡噓了一口氣。

言希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開始按着車票上的號碼尋找座位。

“23、24號……”

阿衡拉了拉言希的衣角,指着左側的兩個座位,她感覺言希明顯鬆了一口氣。

少年把揹包安放好,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

阿衡坐在了言希身旁,看了腕錶,時針距離零點,差了一格。車廂,也漸漸變得安靜。

火車哐當哐當地響着,阿衡聽着呼嘯而過的風聲,覺得自己很累很累……

再睜開眼時,她已經坐在雲家屋外。

她看到了熟悉的藥爐子,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舊蒲扇,那橘色的火光微微渺渺的,不灼人,不温暖,卻似乎綿綿續續引了她的期冀。

分不清時光的格度,家中的大狗阿黃乖乖地躺在她的腳旁,同她一樣,停住了這世間所有的輪次轉換。她眼中僅餘下這藥爐,等着自己慢慢地被藥香淹沒。

這樣過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妥。

恆常與永久,不過一個藥爐,一把蒲扇,沒有慾望,也就沒有痛苦和傷心。

在這樣龐大的帶着慣性的真實中,她確定自己做着夢。可是,究竟她的藥爐、她的阿黃、她的在在是夢,還是坐在火車窗前的這少年,或者遠處病房中傷心的思莞是夢?

這現實比夢境虛幻,這夢境比現實真實。可,無論她怎樣地在夢中惶恐着,在言希眼中,這女孩卻確鑿已經睡熟,切斷了現實的思緒。

這女孩睡時,依舊安安靜靜平凡的模樣,不惹人煩,也不討人喜歡。言希卻睜大了眼睛,保持着完全的自我。

他睡覺時有個壞毛病,要求四周絕對的安靜,如果有一絲吵鬧,寧願睜着眼到天亮,也不願嘗試着入睡。

他無法容忍在自己思緒中斷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別人卻還在思考,還依舊以清醒的方式存在自己身旁,這會讓他感到不舒服。

少年坐在那裏,悠閒地望着窗外,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翻滾而來。在火車中看雪便是這樣的,小小的方塊,好像萬花筒,飛馳而過的景色中,雪花做了背景。

驀地,一個軟軟的東西,輕輕栽倒在他的肩上。

言希皺了眉,他厭惡帶着親暱曖昧意味的接觸,並非潔癖,只是心中無條件地排斥。於是,鄭重地,少年將女孩的頭,重新扳正。

所幸阿衡睡覺十分老實,依着言希固定的姿勢,規規矩矩,再無變動。

阿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揉揉眼看着言希。

言希依舊是昨天的模樣,只是眼中有了淡淡的血絲。

“你,沒睡?”阿衡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濃重鼻音。

少年看了她一眼,平淡一笑:“你醒了?”

阿衡點點頭。

“我餓了。”他輕輕起身,伸了個懶腰,“你喜歡排骨麪還是牛肉麪?”

阿衡愣了,她對食物沒有特別的偏好,有些迷惑地隨便開口:“排骨麪。”

言希看着阿衡,大眼睛卻突然變得和善起來,隱了之前固定的犀利。

阿衡不明所以。

少年離開座位,回來時一手託了一個紙碗。

阿衡慌忙伸手接過,起身給言希讓座。

言希哧哧溜溜地大口吃面,嘴角沾了湯汁,像長了鬍子。阿衡小口吃着,邊吃邊瞄言希。少年吸溜面的聲音更大了,帶了惡劣的玩笑意味。

四處的旅客紛紛好奇地望着他們,阿衡的臉唰地紅了起來。

“好吃吧,我最喜歡排骨麪了!”言希裝作沒看到,笑着開口,因為熱湯的温暖,臉色紅潤起來。

阿衡老實地點了點頭。

言希一向認為,人和人相處時,共同語言最重要。他之前一直沒有找到阿衡和自己的共同點,心中自覺生了隔膜。如今,她也喜歡排骨麪,於是心中生出了同是天涯饕餮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

而阿衡自然不知,言希望向她的和善,僅僅是因為一碗排骨麪。

“阿嚏!”少年揉了揉鼻子,他好像又感冒了。

他一向畏冷,冬天都是使勁兒往身上穿衣服,捂得嚴嚴實實,最好是與空氣零接觸。即使這樣,還是經常感冒,而且每次不拖個十幾天是不會罷休的。

距離S城,還有半日的車程。

“你,睡一會兒。”阿衡看着少年。

言希微微搖頭,平平淡淡,卻固執得讓人咬牙。

“我,看着包,沒事。”阿衡以為少年擔心安全問題。

少年並不理會,拉上口罩,微微偏頭靠向窗,閉了目養神。

阿衡看着少年輕輕合上的花蕊一般纖細的睫毛,有些尷尬。終究還是掏出手帕,摺疊了,呈着依偎的姿態窩在他左手的外側。

比起放在硬邦邦的座位上,這樣,手會舒服很多。

少年的指尖輕輕顫動了一下,但逐漸,手指還是以着安放的狀態緩緩放鬆,陷入那一片柔軟中。他像是真的睡着了。

阿衡低眸望着那方米色手帕中白皙如玉的指,微微一笑。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到了站。

下火車的時候,阿衡本以為又是一場硬仗,但所幸,言希眼大,瞪人時頗有些冷氣壓,於是一路綠燈,順利出了火車站。

南方同北方,截然不同的温暖氣息。

阿衡輕輕合上眼,深吸一口氣,是熟悉的濕潤和清甜。再睜開眼時,江南的曼妙風情已經定格在眼中。

如果B城裏的人每日裏匆忙得無暇顧及飛雪,那麼S城裏的人,悠閒得可以研究出怎樣走路姿勢最好看。

“現在,去哪裏?”她歪過頭,看着言希。

“跟我走。”他開口,神情有些疲憊。

阿衡不作聲地跟上,無條件地信任。

言希買了地圖,指着上面清晰的S湖開口:“這上面有船嗎?”

阿衡好笑,點點頭。

“船上提供民宿嗎?”

“有的。”

少年眼睛瞬間亮了,興致勃勃地開口:“真的有?我還以為只在電視中出現。我們去吧。”

阿衡蹙眉,有些猶豫:“可是,你沒坐過,會暈船。”

“船上有好吃的嗎?”

阿衡點頭。

“有美景嗎?”

再點。

“有美人嗎?”

三點。

“暈死也去。”少年笑了。

所謂言希,平生有三大好,一愛美食;二愛美景;三愛美人。而這三愛中,美人尤為重要。

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廝八年抗戰,心儀的美人沒有到手,只娶了一個會做美食但毫不起眼的媳婦兒,在滿是狗屎的香榭麗舍大道上勉強賞了美景。

當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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