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已經供了暖氣,屋內暖洋洋的,跟門外是兩個天地。阿衡一進門,頓時覺得手腳湧進一股熱流。
言家的裝飾特色明顯在牆上的照片上,一幅幅,畫卷一般,很是清晰明媚。但奇怪的是,那些人與物鋪陳在牆上,像是被賦予了新的靈魂,源源不斷綿延着温暖和……冷漠。
“言希拍的。”思莞看她目不轉睛,笑了,順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作品,眼睛很亮,“阿希他很有藝術天賦,有空的時候常常亂跑,寫生、拍照,樣樣拿得出手。”
“牆角的那幅,是去年我們一塊兒出去玩時拍的。”思莞指着牆角的照片問她,“你猜,是在哪兒拍的?”
阿衡凝神看着那幅照片,越看越迷惑。明明水煙繚繞,像是在雲端,卻無端生出幾顆褐石,奇形怪狀,天然形成。
她搖了搖頭。
言希沒好氣地拍了思莞一下,隨即向廚房走去。
“温泉水下,他蹲在那裏拍的。”思莞看着照片,漾着笑,“那傢伙總能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阿衡也笑,她望着那幅照片,有些不由自主地走近,伸出手,摸了摸那雲煙、褐石。平和的眼神,卻生出一種渴望和羨慕。
“下次,帶我一起,好不好?”她看着思莞,糯糯開口。
父親教過她,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少年時,當立少年志。她渴慕着温暖,更渴慕着流浪。這流浪,是大膽的念想,但卻不是青春期的叛逆。
無論是做雲衡,還是做温衡,她都會中規中矩。但是,自由是少年的天性,她想要偶爾行走,改變一成不變。
當然,看着思莞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要求為難了他。
“好。”身後傳來含混不清的聲音。
阿衡轉身,看到言希蹲在一旁,乖巧地捧着一個白瓷碗,嘴中塞滿一個個餃子,眉眼在黑色的碎髮中,看不清晰,但那唇,紅得嬌嫩好看。
“謝謝。”她的手心出了汗,如釋重負。
“嗯。”言希沒空搭理她,看着白白胖胖的餃子,心滿意足。
思莞有些詫異,卻還是笑了。既然是言希決定的,他無權置喙。
“吃餃子了,孩子們!”廚房裏一個矮矮胖胖繫着圍裙的中年男子端着餃子走了出來,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
“小希,到餐廳去吃,蹲在這裏成什麼樣子!”男子笑罵,看着言希,踢了踢他。
“啊,李伯伯,讓您端出來了,怎麼過意得去。”思莞大步上前,有禮貌地接過去。
“這是阿衡吧?”男子端詳着阿衡。
“阿衡,這是李伯伯,言爺爺的警衞官。”思莞對着阿衡,低聲説。
“李伯伯。”阿衡低眉小聲開口。
“好,好!”男子點頭,面色欣慰,眼淚幾乎出來。而後,他走到阿衡面前,輕輕摸摸她的頭髮,温言開口:“好孩子,回家就好,你受苦了。”
阿衡有些怔忡,思莞也呆了,只有言希繼續埋在那裏塞餃子。
“李警衞!”餐廳傳來言帥的大嗓門。
“到!”李叔叔打了個軍禮,聲音嘹亮。
“呀,你們兩個,還讓不讓老子好好吃飯!”言希嚇了一跳,大咳起來,被餃子嗆得直掉眼淚,面色緋紅像桃花。
李警衞上前使勁拍言希的背,直到他把卡在喉嚨的餃子吐了出來。
“阿希,你一天八遍地聽,怎麼還不習慣呀?!”思莞遞水喂他,笑着開口。
“奶奶的!”言希一口水噴到思莞臉上。
“阿衡,多吃些,天冷了要凍耳朵的。”張嫂看着身旁的女孩,嘮嘮叨叨,“我和你李伯伯一起包的,香着呢!”
阿衡猛點頭,在氤氲瀰漫的水汽中小口咬着餃子。
“大家能吃出來是什麼餡兒嗎?”李警衞笑眯眯地看着圍着餐桌的老老少少,他一向擅長調節氣氛。
“嗯,有蝦仁、豬肉、海蔘。”思莞琢磨着舌尖肉餡的韌性,酒窩有些醉人。
“冬瓜、筍子。”温老開口。
“姜粉、葱末、料酒、雞精、高湯。”温媽媽品了品湯水,開口。
“差了差了。”李警衞笑。
大家細細品味再三,交換了眼神,都頗是疑惑。還能有什麼?眼前坐着的,吃東西個頂個的刁鑽,一個猜不出倒算了,難倒一桌,李警衞也算有本事。
“李媽,你忒不厚道,那麼刁鑽的東西,誰猜得出來?”言希打了個飽嗝,拿餐巾紙抹了抹嘴,漂亮的大眼睛彎了彎,水色流轉。他提前鑽過廚房,知道餡兒裏還放了什麼。
“哪裏刁鑽了?大家常常見到的東西。”李警衞聽到少年的稱呼,並不惱,已經習慣了自家孩子的毒舌。
他養大的娃兒,什麼德性,自己能不清楚?
“丫頭,你説説。”言帥瞅了阿衡半晌,看她一直默默地,想要逗她開口。
阿衡抬了頭,聲音有些小,糯糯的音調:“橘子皮。”然後,又把頭縮回氤氲的水汽中,小口小口地咬餃子。
大家愣了,齊刷刷地看向李警衞。
李警衞笑得益發慈祥,眼角的皺紋擠到了一起:“阿衡説中了。今天買的豬肉有些肥膩,不是四肥六瘦,我怕小希挑嘴,就剁了橘子皮進去,既去膩,又去腥,剛剛好。”
“呀!李媽,你明知道我不吃肥肉的呀,還虐待我!少爺我要扣你工資!立刻扣!馬上扣!上訴無效!”言希撇了嘴,細長漂亮的手不停地玩轉着電視遙控器。
“喲,不勞言少您費心,咱的工資不歸您管。”李警衞樂了。
他因戰時立了一等功享受國務院津貼,在言家當言希這廝的保姆,完全是看在老上司的面子上義務勞動。
別人為無數人民服務,他只為一個人民服務。這一個,不巧是一個一腳踏進精神病院,一腳踏進火星的臭小子!
言希覺着孝順自家老保姆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便閉了口,懶洋洋地把頭埋在沙發中。
阿衡吃得很撐,但是言爺爺勸得殷勤,只好學思莞的模樣,小口吸着餃子茶,既有禮貌又磨蹭了時間。
偶爾透過霧氣,朦朦朧朧的,看到那個少年,歪在沙發上看電視,黑髮覆額,紅衣茸軟,好看得厲害。
在言家做客時,阿衡一直未見言希的父母。起初以為是工作忙碌,後來聽到爺爺和母親的零碎對話,揣測了,才漸漸清楚。
原來言希的父母是駐美外交官,在他不到一歲時便出了國。
爺爺對母親的原話是這樣的:“小希野是野了點兒,但是父母不在身邊,言帥又不是個會養孩子的,能拉扯大都算那孩子命好。咱們思莞和他玩歸玩,好是好,但是言希的那些脾性可是學不得的。”
阿衡聽了,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是又不知道為什麼不舒服。她默默上了樓,不停歇地做英語題。
説來好笑,阿衡學普通話沒有天分,但英語卻念得流利,照思莞的話,就是相當有賣國的潛質。
思莞有個一塊兒長大的朋友,姓陸,在維也納留學,兩人通電話時,常用英語聊,趁機鍛鍊口語。
有一回,電話響時,思莞恰好在忙別的事,沒空接電話,便讓阿衡代接。阿衡普通話憋了半天,“你好”沒憋出來,對方卻來了一句:“Hi, Siwan?”
“No, Siwan has something at hand, this is his sisiter, please wait a minute.”
阿衡有些激動,心中暗想,來到B市自己第一次説話這麼利索。
思莞手忙着,眼睛卻閒着,瞄到阿衡的表情以後,笑得肚子抽筋。
“爾爾?”電話另一邊,清越而帶着磁性的標準普通話。
阿衡沉默了,半晌,特別嚴肅認真地對對方説:“Another, another ... ”
思莞聽了,愣了。
片刻後,笑了,看着阿衡,笑得特別真誠好看。
嗯,另一個嗎?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