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
“前方來人可是青海王?”
阿精縱馬馳騁,揚聲問道,卻聽不見對面有什麼回應。只見犬戎人的軍陣像是被攔腰砍斷的瓜果,一名身穿蒼青色戰甲的男子揮刀猛砍,因為離的遠,也看不清那人的臉容,只見他刀法精湛,武藝超羣,一人一刀如入無人之境,就這麼殺將而來,將犬戎人的軍隊打的四分五裂。
“陛下,對面來的可能是青海王諸葛玥的軍隊。”
燕洵眉梢輕挑,看着這個和自己做對了一輩子的老對手,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已消失了很久的少年豪氣。長笑一聲,策馬而上,朗聲説道:“那就過去會會他。”
此時的戰場已經是一片混亂,犬戎人被逼到絕境,發了瘋一樣,打的毫無章法。青海和大燕的將軍們看着他們的主帥就這麼如離弦的箭一樣的往前衝,一個個驚得差點沒從馬上跳下去。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皇上(王)從來沒這樣過啊?這麼不顧自身安全,這麼不顧大局,這麼草率冒進,這麼這麼……
這些人已經想不出什麼別的詞了,只能玩命的跟在後面,卻仍舊追不上前面那個所向披靡的身影。
兩人本就是武藝高強之人,又都是心高氣傲,唯我獨尊的脾氣上來,都以為自己是天上地下所向無敵。一生做冤家對頭,這會哪能在老對手面前敗下陣來。
鮮血和屍體鋪滿大地,鮮血橫流,染紅茫茫雪原。諸葛玥和燕洵對向衝殺,一路奔馳,如兩尊地獄魔王,所到之處一片狼藉,無人能堪當一合之將。犬戎人被他們嚇破了膽,剛開始的時候還想將這兩個一看就是大官的不知死活的傢伙圍死,可是漸漸的,卻成了他們兩人在後面追趕,幾千人在前面逃跑的局面。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後續大軍相繼圍上來,犬戎人不敵,向北倉皇逃去。諸葛玥和燕洵見了,頓時拍馬上前,率軍拼殺,誰也不肯放過這個擒拿犬戎大汗王的機會。
從深夜殺到黎明,從黎明殺到黃昏,又從黃昏殺到深夜。大地如同猙獰的野獸,馬蹄踩在上面,發出隆隆的聲響,所有人都殺紅了眼,在那兩個巍巍如天神的男人的帶領下,對潰敗的犬戎人窮追不捨。
蒼茫的雪原一片銀白,犬戎人終於被圍困在一方狹窄的小山丘上,大燕的騎兵如今還在身邊的只有不到二十人,其餘的都跟諸葛玥的人馬去圍困山丘了。燕洵殺了一夜,手臂和大腿上多處負傷,飢餓流血,不得不下場休息。
諸葛玥也沒好到哪裏去,可是他向來偏激任性,不肯療傷,只是在馬背上坐着喘着粗氣。
過了一會,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燕洵那張冷冰冰的臉,頓時映入眼簾。
諸葛玥斜着眼睛打量着他,也不知怎麼想的,突然解下腰間的酒囊,遞了過去。
燕洵微微皺眉,也不接酒,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一言不發。
諸葛玥冷笑一聲:“怎麼,怕我毒死你?”
燕洵倒是很老實的點頭:“是。”
“哼。”
諸葛玥冷哼一聲,拿回酒囊就要打開木塞,誰知燕洵手長,伸過來一把奪去酒囊,打開木塞仰頭就喝了一口。喝完之後擦了一下嘴,不屑的嘲諷道:“青海果然是窮鄉僻壤,產的酒也是難喝至極。”
諸葛玥立刻還嘴道:“你會品酒嗎?想必在你心裏,最好的酒就是燕北燒刀子吧。”
於是,以此為開頭,兩個當今世上權柄最高的男人,就像兩個小孩子一樣,你一言我一語的站在黑夜裏鬥起嘴來。
兩人互相對望着,怎麼看怎麼覺得不順眼,只覺得對方從頭到腳沒一個地方長得讓人覺得舒服。
阿精站在燕洵背後,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了,暗暗道:我説大皇啊,我們現在是在人家的地盤上,能不能少説幾句呀。
戰事還在激烈的進行,午夜時分,犬戎人從西北突圍,諸葛玥和燕洵再次帶着人馬在後面狂追。
追了足足有兩個時辰,燕洵左肩再次中箭,諸葛玥也傷了肩膀。就在這時,西南方突然蹄聲滾滾,還沒待派出探馬查看,那夥人就已經和犬戎人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
合而圍之,犬戎人終於全軍覆沒,中軍陣營被突如其來的那一隊人馬剿滅。諸葛玥氣的大罵,也顧不上燕洵了,火急火燎的趕上前去,想要看看這個卑鄙無恥的搶自己功勞的人是誰,卻意外的看到了一名幹練的女軍官站在陣前清點戰利品,見到他很淡然的説道:“這位是犬戎大汗,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自殺了。”
諸葛玥目瞪口呆,一身血污,訕訕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太自然的説道:“你怎麼來了?”
楚喬微微挑眉,波瀾不驚的看着他,説道:“梁少卿半夜逃出來報信給我,你説我怎麼能不來?”
就在這時,馬蹄聲在身後緩緩響起,燕洵的身影漸漸從黑暗中走出來,一身墨色鎧甲已經多處破損,面色略顯蒼白,卻仍舊筆挺。他站在諸葛玥旁邊,無數的火把在周圍燃起,卻好似仍舊穿不透他周圍的黑暗,他就那麼淡淡的看着楚喬,面色平靜,沒有任何波動,可是雙眼卻好似夜幕下的海,漆黑一片,翻滾着深邃的漩渦。
比起諸葛玥身邊護衞着龐大的軍隊,僅帶了三千精兵的燕洵所受的傷要嚴重的多。此刻,他身上大小傷勢眾多,肩頭更是插着一隻斷箭,鮮血淋漓,可是他卻好像感覺不到一樣。
嘈雜的聲音充盈在雙耳之中,有士兵的怒罵聲,喝斥聲,傷員的呻吟聲,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北風吹過的呼號聲,可是他們卻好像什麼都聽不見。深沉的目光觸碰在一起,像是黑夜裏燃燒的火苗,就那麼一星星的亮起來,漸成燎原之勢。
“星兒。”
諸葛玥突然沉聲説道,他跳下馬背,很平靜的説:“我先去看一下傷亡情況,楚皇受傷了,你找人處理一下。”
説罷,他就這樣轉身而去,任由自己的妻子和這個關係複雜莫測的男人站在漆黑的雪原之上。
很長一段時間,楚喬都不知道該説什麼話,這是繼十年前火雷垣一戰之後,她和燕洵的第一次重逢。不是隔着刀山火海的廝殺軍隊,不是隔着人山人海的密麻陣營,不是隔着浩浩湯湯的滄浪大江,而是面對着面,眼對着眼,只要抬着頭,就能看到對方的眉毛眼睛,甚至能聽得到胸膛下跳躍的心臟。
一時間,萬水千山在腦海中呼嘯而過,所有的語言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淺薄。物是人非的蒼涼,像是大火一樣瀰漫上來,讓他們這一對本該是最熟悉的人陌生的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原來,時過境遷,真的是這世界上最狠的一個詞。
燕洵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眼神像是平靜的海。很多人在周圍走動,殷紅的火把閃爍着,晃的他們的臉孔忽明忽暗。
仍舊是那雙眉,仍舊是那雙眼,仍舊是那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可是那個人,卻再也不是當初承諾要永遠並肩一生相隨的人。
能夠體會那一刻的悲涼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語言在這時早已顯得軟弱無力。就好像火紅的葉子,就算再是絢爛,也避免不了將要凋零的結局。天是黑的,大地是白的,仍舊是這片天空,仍舊是這方土地,仍舊是這個他們曾經夢想過千千萬萬遍的地方,可是為何,就連説一句話,都已經是那麼艱難?
燕洵看着楚喬,有熊熊的火在她的背後燃起,她整個人都像是光明的神邸,有着他這一生都無法企及的熱度。突然間,他又想起了很多年的那個大雪夜,在那個漆黑的牢房裏,他們從牆壁的縫隙中艱難的伸出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也許,他們就像是兩棵種子,能在冰天雪地中緊緊的抱成團,相互依偎着取暖,等待春天的來臨。可是,當春天真的來臨了,當他們互相扶持着破土而出之後,卻發現,土地的養分遠遠無法供應他們兩個一起生存。於是,終於漸行漸遠,分道揚鑣。
燕洵突然覺得累了,一顆心蒼茫的像是神女峯上的積雪。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在什麼時候,是在何種艱難的環境裏,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累,他跟自己説,我該走了,於是,他就真的轉過身,緩緩策馬,將欲離去。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極温暖的聲音突然在背後叫道:“燕洵!”
是的,是温暖,是一種消失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感覺,像是滾燙的温泉,一下子將凍僵的手伸進去,温暖的讓人顫抖。
“燕洵,”她在他背後執着的叫道:“程遠帶着人就在我後面,估計很快就要到了。”
燕洵沒有點頭,也沒有説話,只是勒住馬繮,靜靜的站在那裏。
“你受了傷,先處理一下,好嗎?”
她從背後緩緩走過來,經過他的身邊,走到他的面前,然後伸出手,拉住他的馬繮,固執的問:“好嗎?”
燕洵突然覺得有些苦澀,似乎從小到大,她總是更有勇氣的那一個。幾名醫官揹着藥箱跑上前來,低着頭站在她的身後。他一言不發的下了馬,任由那些人為他處理傷口,為他上藥包紮,箭矢被人拔出去,他卻連哼都沒哼一聲。忙了大約有半個時辰,醫官們滿頭大汗的退開,她卻走過來,遞給他那隻鮮血淋漓的斷箭。
那一刻,燕洵的心突然抽痛,他的眉輕輕蹙緊,終究,還是沒有伸手去接,淡淡的説道:“仇家已死,不必再留着。”
是啊,這隊犬戎人一個也沒逃掉,連大汗王都死了,還有什麼仇家。
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要留着一切傷害過自己的兵器,直到報了仇,才會將那兵器毀掉。
原來,並不是完全忘了的。就算已經刻意不再去想,有些東西,有些歲月,還是從生命中走過,留下了刻骨的痕跡。
不知道站了多久,遠處的風吹過來,帶着燕北高原上特有的味道。
燕洵靜靜的抬起頭,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楚喬,他們離的那麼近,好似微微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可是就是這麼短短的距離,他卻再也沒有跨過去的機會了。他可以讓天下人匍匐在他的腳下,他的刀鋒可以征服每一寸不臣服於他的土地,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竭盡全力毀滅一切他不喜歡的東西。可是唯獨面對着她,他無能為力。
有一種叫自嘲的東西,漸漸的在心底升起。
燕洵牽起嘴角,想要笑,卻只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他突然轉過背脊,背影如巍峨的蒼松,挺拔孤傲,卻又堅強的好似能撐開天地。他就這麼一步一步的遠去,步伐沉重,卻越走越快。
“燕洵,保重身體!”
有人在背後輕喚,是誰在説話?她又在叫誰?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恍惚間,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被魏舒遊砍斷小指,她在夜裏悲傷壓抑的哭,一遍遍的輕喚着他的名字。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可是,終究再也沒人這樣喚他了,他是陛下,他是皇上,他是天子,他是朕,他是寡人,他是這天地的君主,卻惟獨丟失了名字。
燕洵,燕洵,你還在嗎,你還好嗎,你得到了一切,卻又失去了什麼,你真的快樂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活一輩子,不是隻有快樂就可以的,有些事,你做了未必快樂,可是你不做,卻一定不會快樂。最起碼,我得償所願了,不是嗎?
他越走越快,步伐堅定,背脊挺拔,他的手很有力,緊緊的抓住馬繮,就那麼跳上去。
什麼也不想説,什麼也不想看,心底鋼鐵般的防線被人硬生生的撕裂了一塊,他要離開!馬上!必須!立刻!
排山倒海的回憶呼嘯着湧上來,那些被塵封了很多很多年的東西像是腐朽的枯樹,就這樣掙扎的爬上他的心口。他要壓制,他要擺脱,他要將所有令他噁心的東西統統都甩掉!
軟弱、悲傷、悔恨、踟躕……
所有的所有,都不應該存在於他的身上!
可是,當所有的東西都離去之後,有兩個字,卻那麼清晰那麼清晰的蔓延上他的心,他的肺,他的喉管,他的嘴角。那兩個字敲擊着他的聲帶,幾次將要跳出來。他緊緊的皺着眉,咬緊牙,像是嗜血的狼,眼睛泛着紅色的光。
可是儘管這樣,那個聲音還是在胸腔裏一遍一遍的橫衝直撞,所有的回聲都漸漸匯成了那兩個字: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沒有人可以體會,沒有人能夠知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一個人。
他深深的緩慢的呼吸,好似將那些東西一點點的嚥下去一樣。
好了,都結束了,不要再想,不要再看,不要再留戀。
走吧,離開吧,早已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將隨着你的堅定而煙消雲散,所有的記憶,都將隨着歲月的流逝化成飛灰,所有的過去,都將被你遺忘,成為無所謂的塵埃。
好了,沒事了,我是大燕的皇帝,我是他們的王,我坐擁萬里江山,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
馬蹄踏在冰冷的雪原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細小的冰稜飛濺着,一點一點的隨着遠去的人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前方光影瀰漫,金黃色的戰旗高高的飄揚,漆黑的蒼鷹在旗幟上猙獰的招展着翅膀,那是他的軍隊,他的人馬,他的天下。更是一把黃金打造的鎖鏈,將他的人,他的心,他的一切一切,牢牢禁錮在那個至高的位置上,容不得一絲半點的猶疑和徘徊。
終究,他是大燕的皇帝,在這座以良心和鮮血白骨堆積而成的江山上,他沒有回頭的資格。
於是,他真的就這樣挺直背脊的走下去,不曾回頭,一直不曾回頭。
步伐堅定,眼鋒如刀,就如同他的人一樣。永遠如鋼鐵般堅強勇韌,不會被任何磨難打倒。
那一刻,楚喬站在漫天的風雪中,看着燕洵的背影,突然間似乎領悟了什麼。他的身側有千千萬萬只火把,有千千萬萬的部下,有千千萬萬匍匐於地的隨從,可是不知為何,她望着他,卻覺得他的身影是那麼的孤獨。
也許,曾經的她真的是無法理解。
那種痛入骨髓的仇恨,那種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恥辱,那八年來心心念念啃噬心肺的疼痛。她縱然一直在他身邊,但卻無法代他去痛去恨,如今回想,兩個曾經一路扶持,誓言要一生不離棄的人走到今天這種地步,難道沒有自己的原因嗎?
她曾説過,不隱瞞,不欺騙,坦誠以待,永不懷疑。
可是她真的做到了嗎?沒有,她的容忍,她的縱容,她的退避,她的冷漠,終究讓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説什麼性格決定一切,説什麼他會如此乃是命數使然,難道不是對自己的一種責任開脱嗎?平心而論,在他慢慢轉變,在他一點一點的越走越遠的時候,她可有用盡全力的去阻止?可有竭盡所能的去挽回?可有正式的向他提出抗議,表達自己的不滿?
她沒有,她只是在一切已經成為定局的時候,才去怨他怪他,卻並沒有在之前作出什麼實質性的努力。
她來自另一個世界,所以她把她所認同所崇尚的一些理念當做理所應當,天真的以為別人也會這樣想。卻不知有些事情就如河道,不經常去疏通,不去維護,定會有決堤的那一天。
説到底,終究是他們太過年輕,那時的他們,對愛情一知半解,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自己的感情,也不知道該如何去維護這份愛戀。只固執的單純的認定什麼對對方是好的,就一聲不吭的去做,卻不明白,困難貧窮絕境仇恨都不是愛情的致命傷,毀滅愛情的真正殺手,是兩個人忘記了如何去溝通。
歲月流逝,當此時已為人妻為人母的楚喬站在這裏的時候,她突然能理解燕洵所做的一切。前世沒有親人,沒有親眼看着愛的人死去,所以她永遠不會明白那是怎樣一種瘋狂的痛恨。如果現在,有人傷害諸葛玥,有人傷害雲舟和珍珠,恐怕她的報復不會比燕洵好多少。
因為不是自己所愛,所以便無法感同身受。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
天地蒼茫茫一片,月亮從雲層中鑽出來。燕洵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下,楚喬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少年的眼睛閃爍着明媚的陽光,嘴角高傲的挑起,有着意氣風發的少年意氣。他彎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射向自己,擦頸而過,給了她一片重生的豔陽。
然後他輕挑眉梢,目光射過來,感興趣的望着她。
須臾間的目光相接,好似鑄成了漫長的一生一世,他在那一頭,她在這一頭,曾經的咫尺之地矗起了萬仞高山,光影縈繞於睡夢之中,漸成巍峨的挺拔。恍惚間,又是那年的青草搖曳,虛空飄渺,仰頭望去,仍舊是天藍如鏡,似乎可以倒映出年少單純的臉。
依稀可看見時間在指縫間流逝,溯流而上,又是那年草長鶯飛,陽光少年坐在茂密的樹上,拾起一枚松果,打在女孩子的髮髻上。女孩子怒氣衝衝的回過頭,舉起一隻中指,遙遙的比劃。本來是罵人的嘲諷,對方卻以為在道歉。歲月從“我會永遠在你身邊”走到了“我們從此一刀兩斷”,終於走到了無法再繼續的終點。偶爾午夜夢迴,憶起多年前那張年少天真的臉,已經模糊不清,看不清眉眼,只有那句在風中飄零的話,一直的迴盪在耳邊……“我再幫你一次,我就不姓燕!”
可是終究,還是忘記了賭氣的誓言。就好像後來的承諾一樣,被撕得支離破碎。
鬢髮碎亂,眼梢清澈,畫面古老而破舊,卻依然純潔恬淡。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遠,只是那些記憶,藏於腦海深處,變成了寂寞的候鳥,徘徊不去,一直一直。終於,歲月對他們説,一切已經輪迴。
大風吹來,她卻不覺得冷,比起這個冰涼的塵世,她已經得到了太多太多。年輕時的傷懷漸漸遠去,被灰塵覆蓋,漸成看不清頭臉的豐碑。往事如風,在半空中凌亂的飛舞,如同破碎的紙鳶,掙脱了線,一去不復返。
馬蹄聲在背後響起,她卻沒有回過頭去。隨後,一隻有力的手臂一下環住了她的腰,就這樣一點情面都不留的將她抱緊,男人黏醋的聲音在耳畔酸溜溜的響起:“怎麼?和老情人敍完舊了?”
楚喬回過頭去,看着諸葛玥這段日子明顯消瘦了的臉,突然伸出手來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靜靜的一句話也不説。
諸葛玥頓時慌了,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説,這個時候的楚喬應該擺出秀麗王的架勢和自己鬥嘴才是,如今這個模樣,豈不是太奇怪了嗎?
“怎麼了?”諸葛玥推她的肩,皺着眉,突然陰森森的沉聲説道:“姓燕的欺負你了?”
楚喬也不説話,只是靠在他懷裏。冷風中,她單薄的身材顯得尤其消瘦。
某人突然就怒了,好你個燕洵,我好心好意把老婆借給你看一會,竟然敢欺負我的人?
諸葛玥推開楚喬,大步就向戰馬走去,一邊走一邊説道:“我去修理他!”
“別走。”
楚喬突然拉住他,從背後環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冰冷的鎧甲上,像是一隻依靠大樹的小草。風從遠處吹來,捲起地上的埃埃積雪,諸葛玥無奈的轉過身來,抱住自己的媳婦,哄孩子一樣的小聲説:“星兒,你怎麼了?”
“我沒事。”
楚喬搖了搖頭:“就是有些想你了。”
月夜光淡,可是還是能看到某個人嘴角漸漸扯開的笑容。諸葛玥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喜悦,不想表現的那麼明顯。輕輕咳了一下嗓子,説道:“我才走幾天,怎麼越來越像個小孩子。”
“沒幾天嗎?”楚喬靠在他懷裏,聲音悶悶的説:“可是我怎麼覺得已經好久好久了?”
諸葛玥笑的更開心的,低頭在楚喬額頭上吻了一吻:“好了,這裏冷,我們回去吧。”
“恩。”
楚喬乖巧的跟着他上了馬,兩個人共乘一騎,也不扯繮,就這樣慢慢的往營地走。
“玥,以後不要這樣莽撞的親自上陣,我會擔心的。”
一個玥字,叫的諸葛玥骨頭都酥了大半,哪裏還留心她説的是什麼,連忙擺出一副模範丈夫的模樣,點頭道:“好,聽你的。”
“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和雲舟珍珠怎麼辦?沒有你,我又該怎麼活下去?”
楚喬向來臉皮薄,甜言蜜語少的跟沙漠裏的雨雲一樣,如今這樣反常,某些人還哪裏記得剛才那些煞風景的問題。
“恩,我知道了。”
“一萬個燕北,一萬個青海,一萬個西蒙加在一起,對我來説也沒有一個你重要。你以後做什麼事,一定要先想想我,你若是有事,我是一定不會獨活的。”
楚喬仍舊在繼續着柔情攻勢。
終於,青海王防線失守,從不道歉的某人破了例,低下頭乖乖的做小兔子狀:“星兒,我知道錯了,不該讓你擔心。”
“恩,你知道就好。”
“我一定記住。”
“好了,我們回去吧,我都餓了。”
“好。”
既然愛,就該大膽的説出口。
剛剛頓悟的楚喬將這句話發揮的淋漓盡致,更何況,説這些話的時候,能讓某人忘記一些不愉快的話題,何樂而不為呢?
北風捲地,大雪紛飛,獨行的人煢煢隻影,相伴的人相依相偎。這個世上,勢力、地位、金錢、權柄,向所有心智堅韌百折不撓的人開放,唯有愛情,只有真誠的人,才能得到。
落日山下,趙徹趙颺站在大夏皇旗之下,望着結伴而回的燕北和青海兩色戰旗,不由得一愣。
良久,趙徹嘴角一牽,多年轉戰北地,剿滅無數北地國度,創下大片基業的趙徹對着趙颺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那三個人都能一起聯手了,我們兩個還打個什麼勁?”
趙颺不屑的一扭頭,淡淡的道:“我可沒去跟你打,是你一直追在我屁股後面不放。”
趙徹眉頭一皺,不是心思的説道:“要不是你當初在內戰時跑來打我,我至於被燕洵那小子趕出西蒙嗎?打你兩下還是輕的。”
趙颺立刻還嘴:“我當時是中了燕洵的圈套,不過換了是你,有那麼好的機會除掉我,難道你不動手?”
趙徹怒道:“你個死小子,從小就這個德行,你我兄弟,我除掉你幹什麼?”
趙颺扁嘴:“兄弟,哼哼。”
趙徹“最看上你這個陰陽怪氣的模樣!”
趙颺:“彼此彼此,我也看不上你這個假仁假義的德行!”
趙徹:“你再説一遍,你信不信我真敢揍你?”
趙颺:“來呀,誰怕誰呀?”
魏舒燁站在兩人身後,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哎,又不是少年意氣了,這麼多年來,還是放不下這個臉子。當初是誰看趙徹打西莫夜打的吃力,偷偷化妝為北地馬賊,去西莫夜的屬城淄泊打秋風的?又是誰,看北地邊境下大雪,怕趙颺糧草接濟不上,故意讓二十個士兵去押送二百車軍糧,然後被人搶了的?這對兄弟,雖然不是一母所生,脾氣秉性還真是像的離譜。”
戰鷹盤旋,尖鳴聲起,犬戎這一場大仗,總算要告一段落了。
犬戎來勢洶洶,但是在各方勢力的打擊下,卻連半年都沒有堅守住。三個月後,犬戎人大部分退出了西蒙版圖,只有一些來不及逃走的小股流寇,隱匿於山野之中,早晚不是葬身野獸之口,就是死在憤怒的燕北百姓的手上。靖安王妃趙淳兒在戰亂中不知所蹤,這個結果,雖然讓百姓們恨的牙癢癢,卻也讓很多人安了一顆心。畢竟此次聯軍之中也有大夏的軍隊在,若是抓到了這位身份尷尬的大夏公主,還真不知該如何處置。
燕洵整合大燕騎兵,和諸葛玥三方的聯軍一起追出了美林關,將犬戎人打的抱頭鼠竄,相信沒有個三五十年都很難恢復過來。
十月,負責追繳的軍隊大多返回,俘虜的犬戎騎兵多達十餘萬,浩浩蕩蕩行走在燕北高原上,偃旗息鼓,再無當初的赫赫之勢。
十一月初三,燕北高原大雪初晴,蒼茫一片。
四方文武百官,齊聚閩西山神女峯,軍隊綿延,百官如潮,各色旗幡戰甲遮天蔽日,連綿數里。
山巔處一座高高的神廟之前,西蘭石構建的石殿之上,雙面女神眼神悲憫,高高在上的俯視世人。朱丹錦緞,暗黑經幡,紅與黑的反差高高的飄揚在石殿之上,就如同女神隆起的腹部和鋒利的戰斧,守護與殺戮並存。
大燕皇帝燕洵,青海領主諸葛玥,大夏王者趙徹,大夏兵馬都統趙颺,還有卞唐方面的秀麗王楚喬和監國太傅孫棣,一起在此簽訂了著名的《神女峯條約》。
條約一共二十八條規定,在軍事、商業、政治、外交等方面做出了相關協商。卞唐、大夏和青海,也首次官方承認大燕對紅川十八洲和懷宋屬地的統治權。並約定,三十年內不興戰事,還西蒙百姓一片和平的土地。
這項條約一直延續了七十多年,直到白蒼歷八五二年宋地藩王納蘭恬禾造反,被大燕第二代皇帝昭武帝剿滅,卞唐趁勢進攻大夏,在邊境上爆發了著名的唐户二戰,才算是興起了《神女峯條約》後的第一場刀兵。
七十年間,西蒙經濟發展迅速,民風開放,商貿發達,政治清明。在青海的帶動下,也在秀麗王的大力主導下,卞唐於七九六年改革社會體制,修改律法,拋棄原有的奴隸制,改為封建制。
五年後,大燕爆發了震驚西蒙的仕林變法,燕皇順應民意,消除奴隸制,完成了從奴隸制到封建制集權的變革,燕洵也因此得到了民間的一致擁護,百官上表,尊號其為“北慈大帝”,燕洵雷厲風行的銷燬了氏族勢力,大力選拔白丁官員,牢牢掌控軍權,極大鞏固了大燕政權。三百年內,大燕鐵騎縱橫西蒙,所向披靡,無人敢擋。
大夏在趙徹的率領下,消滅了北羅斯帝國和馬羅帝國,向北擴張數十萬裏,建立了空前強大的大夏王朝,國土之廣袤,連大燕也望塵莫及。只是在趙徹百年後,他的後代子孫無力維持這樣龐大的帝國,終於讓夏氏王朝再次分崩離析。好在十四王趙颺於北地邊境經營數十年,在危急關頭收攏了趙徹餘部和多年來的巨大財富,繼續維持着夏氏在北地的統治。
青海於七九一年宣佈獨立,國號為“慶”,國旗為星月同輝旗,定都海慶,青海王諸葛玥稱帝,尊號白元,七九一年正式更名為大慶白元一年。青海王登位後,廢除後宮妃嬪制度,摒棄後位,獨設一妻,秀麗王楚喬為青海國母,參與國政,一生輔佐青海王。青海每一項政令的後面,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因為青海王的一妻制度,與西域的皇妃制度相似,故秀麗王又被稱之為青海第一皇妃,或是秀麗皇妃。
因為白元帝和秀麗皇妃的政策開明,青海在三十年後,一躍成為大陸最為富庶的國度。經濟發達,技術領先。白元三百二十一年,青海率先爆發了工業革命,科學技術輻射整個西蒙,帶動了全大陸的科學發展。
五十年後,青海發生民主政黨起義,皇室無力壓制的情況下,文武百官在皇帝的帶領下,翻開了四百年前白元帝和秀麗皇妃遺留下的國危詔書。看過之後,主動改組國家政權,青海就此,走上了民主共和的社會體制。比之大洋對岸的西方國家,早了一千八百多年。
時光如洪水,滔滔而去。西蒙保衞戰後第三年,楚喬產下第三子,諸葛雲曄。青海舉國大慶,星月宮內,一派喜氣。
百日酒席上,諸葛玥抱着這個對自己最友好的兒子,喜上眉梢。
能不高興嗎?楚喬生了三個孩子,第一個成天調皮搗蛋,對自己橫眉豎目,拼了小命的跟自己搶媳婦。第二個卻中了李家那小子的蠱,從出生起就粘着李青榮,別的男人想抱一下都不行,連他這個老爸都不例外。
好在,如今有了雲曄呀。
諸葛玥抱着這孩子,左看右看,怎麼看怎麼覺得像自己。看這眉毛這眼睛,活脱就是自己的翻版。
“兒子,給父王樂一個。”
小傢伙聞言,也不管能不能聽懂,立刻回他一個燦爛的笑容。諸葛玥樂的跟旁邊的人連連顯擺:“看看,我兒子多聰明,這麼小就能聽懂我的話。”
大多數人都回復他以熱情的微笑,對小世子讚不絕口。唯有梁少卿這個煞風景的傢伙在一旁酸溜溜的喝着酒,不冷不熱的説道:“雲曄這孩子見誰都是一副笑臉,也不是獨獨對着你一個人。”
諸葛玥眉梢一挑,心道這小子是好久沒被修理了,正要去跟這個屢屢覬覦他老婆的人算賬。一旁因為認了梅香為義女,連帶着前幾天剛剛成了梁少卿老丈人的茂陵神醫高青竹突然急中生智,跳上前來,跑到諸葛玥的耳邊耳語一番。
不得不説,薑還是老的辣。青竹先生一番説辭,竟然生生止住了諸葛玥的腳步。
只見他沉默片刻之後,毅然把剛才還寶貝的不行的諸葛雲曄交給梅香,轉身就出了大殿,往內殿走去。
蒙楓如今也懷孕了,賀蕭終日守在家中,今日難得出來一趟,見諸葛玥這樣不由得有些納悶。疑惑的問道:“殿下幹嘛去了?”
青竹先生嘿嘿一笑,月七腦子轉的倒快,很猥瑣的説道:“大家都是當過爹的男人,這點事,就不要明説了吧。”
賀蕭聞言,微微一愣,隨即頓悟,忍俊不禁的哈哈大笑起來。
唯有梁少卿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皺着眉連連問道:“怎麼回事?你們在説什麼?”
梅香抱着雲曄,見他那樣子不由得羞紅了臉,狠狠的在他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大殿上頓時傳出殺豬般的叫聲。
內殿之中,楚喬早已釵橫發亂,嬌喘吁吁,指甲滑過諸葛玥的背部肌肉,汗水順着香肩流下,一滴滴的落在潮紅色的紗帳之中。
雲收雨歇之後,兩個人相擁而卧,楚喬靠在諸葛玥的懷裏,靜靜的閉着眼,手指不自覺的在他的胸口畫着圈。
突然,這名被譽為西蒙第一名將的女人抬起嬌媚的眉眼,咬着豔紅的唇,開口問道:“諸葛玥,我都生了三個孩子了,是不是老了?你會不會嫌棄我?”
諸葛玥斜着一雙丹鳳眼盯着她,但見她髮絲凌亂,香汗淋漓。剛剛熄滅的火焰,不由得又熊熊的燃了起來。
“我馬上就以實際行動告訴你,我有沒有嫌棄你。”
邪魅的聲音突然響起,第二輪風雨,瞬息而至。
一連大戰四場之後,楚喬累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靠在諸葛玥的懷裏,昏昏沉沉的就睡了過去。
諸葛玥為她擦去額角的汗水,蓋上被子,然後將她抱在懷裏,輕聲喚道:“星兒?”
“嗯……”
楚喬閉着眼睛,也不知道聽到沒有,悶悶的應了一聲。
諸葛玥的眼睛柔如春水,低下頭,在她的眉心吻了一吻。唇角温柔,久久不離,終於,他聲音低沉的緩緩説道:“我永遠愛你。”
紅燭高燃,睡夢中的某人壓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趁着她睡着的時候説了什麼難得的話。
長夜漫漫,這一生歷經風雨,可是好在,前方還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可以讓他們相擁而眠。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