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整個真煌城都籠罩在一片蒼茫的白之中,清早推開房門,大雪足足有一尺多厚,沒入膝蓋,平地白雪飄忽,颳著白毛風,讓人睜不開眼睛。守城的士兵打著哈欠,在太陽還沒升起前打開了厚重的城門,隱約中似乎可見渾濁的光線中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等他們想要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的時候,一直等在城門口準備進城的百姓們已經蜂擁而上了。
一輛簡樸的青布馬車,烏木門轅,車轆聲聲,捲起平地的皚皚白雪,在綿長的大街上軋下一條條深深的車轍。馬車看起來樸素無華,跟在一眾排隊的百姓身後也沒有怨言,城門的守軍理所應當的認為這絕不是真煌城的權貴,也所裡應當的收下了不菲的車馬費,並呼呼喝喝的耍了幾下威風。
大約等了一個多時辰,馬車才出了真煌城。太陽懶洋洋的升起,透過清晨的霧氣發出白茫茫的光,候鳥早就飛走了,剩下的都是耐寒的鷹,長嘯著路過天盡頭,翅膀都是雪白的,偶爾飛進雲層裡就隱沒了身影,只能聽到它長長的嘯聲清洌的在雪原上回蕩著。
馬車到了城外的歇馬嶺,就見一名少女正靜靜的站在陽關橋上。她穿了一身潔白的大裘,蘇青色的小馬靴,眉目如畫,想是在寒風中站的久了,臉頰紅彤彤的,少了幾分平日裡的刻薄和冷厲,多了一絲難得的溫婉。看到馬車過來,她笑著上前一步,馬兒乖巧的跟在後面,地上的積雪被踩的咯吱作響。
車伕也是一個不大的少年人,頂多只有十六七歲,見了她似乎有些吃驚,回頭對著馬車裡的人說了一句話。一隻消瘦的手伸出來,微微挑起馬車的簾子,露出男子好看的眼睛,和一雙緊緊皺起來的眉毛。
“你怎麼來了?”
趙嵩的聲音已不復當年的清朗和陽光,變得略顯低沉,這麼多年來,一直像是一潭死水,不驚絲毫波瀾。
可是那也沒什麼,畢竟她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平靜的,溫和的,對萬事都毫無興致。於是他漸漸的從大夏的政治舞臺上退了下來,從一個風光無限的皇家嫡子,變成今日這樣連被髮配遠行都無一人相送的窘迫落寞。
也許,除了她,這整個皇城之中,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他了吧。
小八靜靜的一笑,嘴角仍舊慣性的帶著幾分譏誚,她上前一步,很是自然的將馬韁交給車上的少年,說道:“阿江,去把馬套上。”
趙嵩微微皺眉,沉聲說道:“你幹什麼?”
小八對著他揚眉一笑,眼神清凌凌的,很是自然的說:“我自然是要隨你去的。”
趙嵩仍舊是皺著眉,臉色微微陰沉,少見的帶上了一絲不耐:“無心,別胡鬧。”
小八如今名喚無心,無心無心,也就是沒有心的。
她這一生,有無數個不一樣的名字。小時候在荊家的日子她已經不記得了,她印象中的親人只不過是汁香臨惜幾個,因為她年紀小,又不是荊家正室夫人的孩子,她甚至被同樣年紀小小的哥哥姐姐們忘記了名字,只能按照死裡逃生後的年齡排序,和其他幾個孩子一樣被稱為小七小八小九,像是牲口一樣,只是一些冷冰冰的數字,甚至還不如一匹血統純正的戰馬。
後來,她被諸葛玥所救,與他一同在臥龍先生門下生活近七年,那幾年中,她也有一個名字,只是這個名字,是諸葛玥為了害怕周圍人知道她的身份而另取的,目的,也無非是為了保護那個住在聖金宮之中的姐姐。
聽聞諸葛玥死訊的那一刻,她竟然哭了,這是她這麼多年來所做的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
她竟然哭了,為了一個害死她的兄弟姐妹,並且囚禁了她十多年的男人。
她至今還清楚的記得那天早上,噩耗傳進了諸葛府,月十三滿身灰塵的衝進了青山院的大門,緊隨其後的,就是主院的下人,在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就將整個青山院上下搜查一番。然後,是尚律院的通判官差,是大寺府的衙門捕快,是長老院的督察官員,各種罪名相繼扣在了那個向來光鮮驕傲的男人的頭上,瀆職、通敵、延誤軍情、敗壞軍紀、造成軍隊的重大軍事失誤、甚至於叛國。
昔日地位超然於整個諸葛府的青山院頓時零落成泥,被打入無底深淵。月衛們四處奔走,求告於諸葛玥曾經的那些門閥好友、兄弟姐妹,求他們為他洗清冤屈,求他們發兵燕北,求他們繼續尋找少主,哪怕只是一具屍首。然而,面對戰爭的失敗,面對舉國的攻訐和反對之聲,除了同樣因為此次戰役而失勢的趙徹七皇子,再無一人願意對他們伸出援助之手,就連魏閥少主魏舒燁,也對他們掛起了謝客牌,不再見這些忠於諸葛玥的舊部。
終於,連趙徹也被髮配北地,諸葛玥的屍首被燕北退反,雖然支付了大量的贖金,但是諸葛閥卻將他逐出家門,諸葛穆青在城門前親自執行長老院的審判,鞭打自己兒子的屍首,以示和兒子決裂的決心。諸葛玥死後尚且不能入宗廟,被拋屍亂葬崗,受萬千世人唾罵,並於軍中除名。而她們這些昔日的青山院女奴們,也被趕出府邸,幾經叛賣,終於淪落風塵。
就算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每到夜裡,她還是能想起最初的那些賣笑的日子。因為她的抵死不從,青樓的老闆找了兩個壯丁來為她開苞,在那間破爛的柴房裡,那兩個人獰笑著來扯她的褲子。他們離她這樣近,她可以看得到他們那泛黃的牙齒,可以聞得到他們滿嘴的酒氣,他們的力氣那樣大,手掌上全是黑漆漆的老繭,剛一踏進房間,他們就迫不及待的解開了褲袋,就那樣耷拉在腳邊,任那醜陋的東西露在外面。
所有的掙扎和求救都是多餘的,縱然她曾經跟隨諸葛玥學習過騎馬武藝,但是在那滿心不忿的情況下學來的幾招花拳繡腿,在迷藥的驅使之下毫無作用。她只能木然的看著他們撕碎了她的衣衫,看著他們越來越近的臉,她的隔壁就是青山院的蘭兒,再隔壁就是諸葛玥奶孃的女兒知曉,所有的哭喊聲和獰笑聲都回蕩在耳邊。她以為經過了這麼多的變故她已經足夠麻木和堅強,她以為她已經有了足夠的勇氣和骨氣不去求這些無恥的人渣,可是當下身被刺破的那一刻,當疼痛席捲全身的那一刻,當恥辱的眼淚蔓延出眼眶的那一刻,她還是如青山院的其他奴僕一般,哭著喊出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她哭著喊諸葛玥救我,她瘋狂的咒罵那兩人,說少爺會為我報仇的,你們全都會不得好死。
然而,那些人只是無所謂的笑,然後殘忍的告訴她,諸葛玥早就死了,死在燕北了,如今他的屍體,已經被獵狗填了肚子。
那一刻,她真的絕望的哭了,她突然想起了很多過往,他教她習字,他教她騎馬,他教她推演兵法,他教她練武防身,有的時候他只是叫她在身邊坐著,什麼也不用做,不管她在旁邊是如何的冷嘲熱諷,他一概不理,只是會默默的喝酒,偶爾不耐煩的瞪她一眼。
他殺了臨惜,他害死了小七,他囚禁她十年,他打過她罵過她,他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他從沒這樣侮辱過她,他幾次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救回來,給了她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儘管她的身份如此尷尬,儘管她知道這一切都本該是屬於何人,但是他的確是在保護她,在她最年幼的時候,在這水深火熱的年月,在她還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孩子的時候,他保護著她,那麼多那麼多年。
在她遭受人生中最恥辱的一切的時候,她本能的叫著他的名字,沒有出息的盼著他能來救她。
可是,他終究不能了,他死了,為她的姐姐而死了,死在燕北的冰天雪地之上,死在了燕北大軍的鐵蹄之下。
那天晚上,她絕望的放聲大哭,像是一頭失去了母狼的幼獸,伏在骯髒的地面上,嗓音破碎如風箱,令人膽寒。
可是,也僅僅就是那麼一夜,那夜之後,不同於知曉的決絕自盡,不同於蘭兒的鬱鬱而終,她彷彿突然間開了竅一樣,開始學習琴棋書畫,學習如何引誘男人,學習在這個地方所要掌握的一切知識和技巧。既然已經不能指望別人,那就只能依靠自己,既然已經註定要一生在此地生活,那麼就要想辦法讓自己過的更好,既然要做,她就要做最紅的姑娘。
於是,兩個月後,她親手設計陷害了那兩名曾經侵犯過她的壯丁,她看著他們死在她的眼前,心裡是說不出的暢快和瘋狂。
她以為她的人生就會一直這樣進行下去,像是一灘發臭的汙水,會繼續骯髒的骯髒的臭下去。可是,她卻見到了他。
見到趙嵩的那天,她正陪著一名富商遊湖,那名五十多歲腦滿腸肥的胖子天生就是個暴露狂,他在花船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撕開了她的衣衫,她倉皇中不小心抓傷了他的臉,他大怒之下,竟然當場將她拋入湖中。
五月的真煌還是很冷的,湖面剛剛開化,湖水極冷。她穿著厚重的衣衫,手腳發寒,還不會游泳,只能就那麼撲騰了幾下,就任由自己一點點的沉下去,陽光漸漸遠離了她,天地都是昏暗且蕭條的,看不見天,看不見雲,冰冷的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她的呼吸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緩慢,將死的那一刻,她突然在想,不知道諸葛玥死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周圍都那麼冷,只有心口有一絲熱,可是現在,連那一絲熱也要漸漸散去了。
然而,就在她馬上就要死去的那一刻,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她被人拉扯著一路向上,一路向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頓時破出水面,太陽明晃晃的照在她的身上,她大口大口的咳嗽著,死而復生的激動讓她開心的想要哭。趙嵩就站在她的身邊,正對著他渾身溼透的小書童說話,見她看來,只是轉過頭來,眼神很寧靜的看著她,似乎也有些吃驚,微微一皺眉,然後詫異的一笑說:“真是巧了,你和我認識的一位故人很相像。”
他當時明明是笑著說的,可是她卻分明感覺到他語氣中的落寞和傷懷,像是入冬時節因病而不能南飛的大雁,眼神平靜的,可是卻好似長出了大片大片荒蕪的野草,涼沁沁的,令人傷心。
她就這樣被他帶走了,縱然是一個落魄的親王,但是到底是皇親國戚。她有了一個清清白白的身份,有了一份她憧憬了十多年的自由,可是到最後,她還是自願入了王府的奴籍。他知道之後,也並沒有阻攔她,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就尊重了她的選擇。
一晃眼,竟然過去這麼多年了。
她也許說不清她對諸葛玥的感情,那份在經年累月的積累之下,在仇恨和依戀的摩擦之下,已經變得畸形和破碎的情感太過於複雜,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可是她卻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對趙嵩的感情,無所謂報恩,無所謂感激,她就是想跟他在一起,希望他的眼睛能夠看到她,希望他的心能夠記住她。可是就連這個小小的心願,也不能滿足。
她的一生愛上過兩個男人,可是這兩個男人卻都愛著另外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卻是對她有過大恩的姐姐。
命運,真的是滑稽可笑。
所以,她才會在天長日久之下,對於那個記憶中總是堅強勇敢,總是一臉堅韌的影子有那麼多複雜的情緒,以至於在她看到她的那一刻,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可是,那些都無所謂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就要跟著他走了,其餘的一切,都已經煙消雲散了。
身份懸殊又怎樣?殘花敗柳又怎樣?心有他屬又怎樣?她就是要跟著他,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阻擋她,但是卻不能泯滅她為之努力的決心。
她揚起頭來,四年來第一次在他面前身著女裝,第一次用精心裝扮的妝容來面對著這個身份高貴但卻已然落魄的皇子。她的眼睛那般明亮,五官精緻美麗,咧開嘴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笑著說道:“我沒鬧,我就是要跟著你。”
趙嵩很冷然的拒絕:“你跟著我幹什麼?快回去。”
小八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塞了把刀子給他,說道:“你一刀宰了我吧。”
趙嵩皺起眉來,對書童道:“阿江,趕她下車。”
“隨便。”小八很乾脆的轉過頭來,揚了揚手裡的文牒,聲音很是爽朗:“反正我已經有了全套的通關文牒,我已經有了合法的行走標書,我已經不再是行動受限的奴隸,我有了盤纏和馬匹糧草,你趕我走可以,但是你不能阻止我在後面跟著你。我就一路跟著你去羌胡,你不要我,我就在你的周圍找地方住下來,你雖然是大夏的皇子,但是也不能阻止一個遵紀守法的小老百姓出門遊玩吧。”
她很是坦然的望著他,表情很自在,絲毫沒有一絲侷促和不安,也沒有半點驚慌和無措。她就那麼仰著頭看著他,眼神清凌凌的,小小的下巴微仰著,帶著幾分倔強,也有幾分負氣,像是個賭氣的孩子,也像是一個任性的賭徒。
趙嵩突然有一絲心酸,他看著她,這麼多年來,似乎第一次揮去了那個人的影子,而實實在在的看到了這個同樣倔強同樣固執的女孩子。他的聲音有些低,像是秋風掃過枯葉,帶著淡淡的蕭條和冷敗,靜靜的說:“你到底知不知道,就此一去,我再不是曾經的大夏親王了。”
小八的心好似突然間被刀子劃破,絲絲的疼,她看著趙嵩落寞的臉,胸腔內似乎有一團火在獵獵的燒著。可是她卻沒表現出來,而是很無所謂的冷哼一聲,不怎麼在乎的說:“你是誰跟我有什麼關係?不讓跟拉倒,我現在就走,大不了我一個人在後面跟著。”
說罷,翻身就要跳下車去。
這時,一隻修長的手突然抓住她秀氣白皙的手腕,那人的指骨分明,手指修長而有力,微微有些白,掌心處佈滿了繭子,雖是左手,可是卻異常靈巧。
“算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靜靜的響起,趙嵩無奈的一揮手:“阿江,走吧。”
阿江頓時一愣,張口結舌了半天,小八上前一擊敲在他的額頭上,輕叱道:“還不快走?等著你主子反悔趕我走嗎?”
阿江立時憨憨一笑,揮起鞭子就抽打在馬兒身上,馬車緩緩而行,清晨的陽光金燦燦的,像是一輪碩大的圓盤,高高的掛在天際之上。
出了真煌城,離了大夏國,就此,他不再是大夏的嫡子親王,她不再是紅極一時的京城名妓,塵歸塵,土歸土,感謝老天,在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那一刻,還給了他們一個從新開始的機會和人生。
一片茂密的胡楊林之間,一名身穿藏青色披風的女子策馬而出,賀蕭就站在離她不遠的身後,幾個鏢局的鏢隊經過,在驛道上揚起了大片的灰塵,她卻好似沒看見一樣,仍舊是靜靜的望著遠去的馬車,久久不語。
再見了,她的朋友。再見了,她的妹妹。再見了,她這一生之中,最最對不起的兩個人。
日頭漸漸升起,北風仍舊肆虐的狂卷著。楚喬的視線從遠處收回,默默的仰起頭來。
這是大夏,是大夏的味道,是大夏的風,是大夏的過往和大夏的故人,離去的人已經離去,留下的人卻要繼續面對接下來的生活。無論是困境還是逆境,無論是坎坷還是波折,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需要肩負的責任,也有各自需要等待和守護的人。
她轉過身去,面對著遠處氣勢巍峨的厚重城牆,那裡有無數的亭臺水榭,有無數的殿宇金宮,有數不清的權利和野心,也有數不清的陰謀和陷阱。
曾幾何時,她是那麼的厭惡這裡的一切,可是現在,她卻心甘情願的走進了這座巨大的牢籠,就如她的妹妹自願為奴一樣,這都是她們為自己所選擇的道路。那是屬於她的戰場,可是她卻並不是孤單一人,因為在那座牢籠的中央,有一個人,正在等著她。
縱世事皆非,亦生死不復。
“駕!”
楚喬冷喝一聲,策馬急奔,冷冽的風從耳邊吹過,盡化作過往煙雲,悄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