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麗將軍楚喬要被冊封為妃的消息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卞唐國土,慎南、滇西、粵林、雲漠等地集體反對,南域之地反對之聲若雷,靖安王、端慶王、華陽大公相繼起兵。
這些當初洛王兵變時尚能堅守不出,詹氏兄妹擅權專政時也能韜光養晦的皇室宗親們瞬時間暴跳如雷,打着清君側、除妖女的旗號,率領着十八萬南域大軍,一路浩浩蕩蕩的向着京都而來,一路上官府郡縣無不開門相送,無人敢於出面阻攔。
孫棣早就料到會有此事,事先抽調了二十萬東軍,由徐素率領阻擋在邯水江畔,十萬狼軍防守帝都,各條驛道關卡全部被把守的嚴嚴實實,帝都猶如鐵桶,刀槍劍弩雪亮森然,靜候來犯的南域虎師。
萬事俱備,唯欠東風,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只等三日後的策妃大典。
秋風肅殺,因為要籌備鳳遊台的典禮,整個唐京城從前日前就已經實行宵禁。此時此刻長街空曠,空無一人,秋風卷着落葉掃過掛着黑幔的梧桐高木,像是一羣繞着黑夜翻飛的黃蝶。
孫棣的司空府上,一名宮廷內侍衣着的男子跪在地上,以內侍特有的尖細嗓音説道:“楚大人昨晚和梅香姑娘吵了一架,驚動了小陛下和瀟公主,後來奴才親耳聽大人對小陛下承諾説不會離開大唐。”
孫棣眉梢微微一挑,問道:“你可聽清楚了?”
“清清楚楚,梅香姑娘哭的很大聲,小陛下還拔了劍,楚大人還燒了大夏司馬大人的書信。”
“梅香是今早什麼時辰離開的?”
“天還沒亮就走了,那個叫多吉的年輕人送她走的,楚大人説,説她回學府城了。”
孫棣點了點頭,過了許久,方才沉聲説道:“她走了也好,留在這裏,總是礙事。”
男子長身而起,目光清冷,拿出兩根金條放在桌子上:“回去好好辦差,我不會虧待你。”
“多謝孫大人!”
內侍退下之後,孫棣招來一名親隨,斟酌了半晌,方才緩緩説道:“你立刻帶人出城,尋找楚大人貼身侍女梅香的下落,若是她返回學府城,你就一路護送她回去。若是她反其道而去其他任何地方,你知道該怎麼辦。”
那人聲音低沉,立刻答道:“屬下遵命。”
説罷,轉身就出了門,不一會,門外響起一聲馬嘶聲,就此消失在茫茫長街。
孫棣推開窗子,只見月亮彎彎的一勾,好似女子額上的素眉。
“但願……一切順利。”
風平浪靜的過了兩日,朝野之上文武百官同時緘默,除了最初有幾個翰林院的學者和二十多名御史台的御史有一些激烈的反對之外,其餘的一概無言。不是屈服於孫棣的官威之下,就是害怕如今手握兵權的楚喬,對於那幾個頑固不化的老臣,孫棣本來想親手將他們收押,誰知秀麗軍卻搶先一步,將那些人關入大牢。
孫棣知道的時候微微有些擔憂,這些人雖然頑固,但是畢竟是對大唐真正忠心的臣子。秀麗軍對楚喬敬若神明,還不知道這些人會遭受什麼罪。
他為此曾私下進宮,希望能勸勸這位未來的監國太妃,結果卻吃了閉門羹。他知道之前做的事也許被楚喬知道了一些,是以也不敢太過於激進,只能暗中託付尚理院的官員對那些老臣多加照顧。
今晚註定是一個無法安眠的夜晚,因為明天就是楚喬的策妃大典,也是大唐開國以來的第一次皇室冥娶,是以禮部徹夜趕工,仍舊在努力完善着鳳遊台的修建。而其他百官,則各懷心思的安坐家裏,沒有人知道明日過後大唐會是一個怎樣的走向,這位和各國權貴都有着千絲萬縷的緊密聯繫的女子會將大唐引往一個怎樣前程,她究竟是忠貞的臣子,還是竊國的盜賊,她是要保持原有的社會制度,還是要效法在燕北時建立一個全新的大同政權?沒有人知道。
明天過後,大唐還會姓李嗎?
這個晚上,無數人都在這樣想。
秀麗軍營一片安靜,戰士們絲毫沒有因為外界的各種聲音而有半點懷疑和動搖,冷月的清輝灑在偌大的軍營之中,平日操練的空地上一片清寂。
賀蕭的大帳幕簾微微一動,一個穿着黑色披風,風帽將頭完全遮住的人影就走了進來。
賀蕭正在案前喝酒,穿着尋常的褐色衣衫,頭髮散開,前襟微敞,露出半邊古銅色的肌膚,有着平日難得一見的落拓和粗獷。見到來人,眉頭微微一皺,卻並沒有做聲。
來人一把將風帽摘下,露出一張秀麗的臉孔,微微一笑,説道:“深夜在軍營中飲酒,我記得是犯軍規的。”
賀蕭見了她,也不説話,只是低下頭來繼續喝酒。
楚喬走上前去,在他的對面盤膝坐下,微仰着頭説道:“不請我喝一杯嗎?”
“桄榔”一聲,賀蕭隨手丟過去一隻酒碗,也不給她倒。楚喬倒也不惱,坦然的倒了一碗,仰頭喝下去,只覺得入口辛辣,好似一汪火炭衝入嗓子。
她微微皺了皺眉,説道:“好烈的酒。”
見賀蕭還是不説話,她稍稍正色道:“是不是我不來見你,你就永不會再來見我。”
賀蕭微微揚起眉來,目光在她的臉上轉了一圈,突然聲音低沉的説道:“我真的很奇怪,你現在還能笑得出?”
“那有什麼,比起我們當初防守北朔,現在的情況不是好的多嗎?”
賀蕭定定的看着她,突然一曬,轉過頭去説道:“是,好的多,大權在握,一朝上位,的確好的多。”
楚喬微微將身子探前,雙目如同漆黑的星子,冷冷的説道:“賀蕭,你也如此想我?”
雖然心底明知是怎樣的,可是那一團火卻怎麼也息不下去,賀蕭與她目光直視,面容很是冰冷,帶着幾分憤怒,卻又有幾分怒其不爭的心疼。
楚喬半跪起來,身子探過身前的小几,伏在男子的耳邊,輕聲的説了一句話。
賀蕭初時還未太在意,可是轉瞬之間,臉色驀然大變,猛的抬起頭來,震驚的望着眼前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賀蕭,”楚喬淡笑着看着他,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和冷靜。
“你肯不肯幫我?”
年輕的將軍沉默許久,終於嘴角漸漸露出一抹笑來,伸出手,就像這麼多年的很多次一樣,兩人驀然擊掌,然後緊緊的握起一個拳頭。
夜幕清冷,唐京城外的荒涼驛道上,一隊人馬正在急速狂奔。突然前方出現一騎人影策馬狂奔而至,似乎正是向着己方而來。
為首的紫衣男子頓時勒馬,只見那匹馬飛速而進,馬上的人原本正在狂奔,驟然看到他,頓時面色大變,驚訝、喜悦、不可置信等神色一一滑過,終究噗通一聲從馬背上跳下來,跪在地上大哭道:“四少爺!”
這個晚上,註定不是個適合安眠的夜晚,無數的籌謀博弈在暗夜裏你推我阻,靜候着明日的那一場盛典。
夜,如此漫長。
雄雞破曉,天際一輪紅日高升,照徹世間乾坤朗朗。
國子大殿上,白髮蒼蒼的汝南王語調顫抖的宣讀了先皇的遺詔,顫巍巍的拜倒在了大殿的玉階之上。
楚喬穿着寶金榴花九彩雲錦海紋鳳翔吉服,頭插十八隻赤金鳳玉寶冠,腰纏金章紫綬碧玉腰帶,因為是冥婚,吉服以黑色為主調,九彩皆以玄青、暗紫、墨綠、鐵紅、烏金、檀灰、深藍、冷橙、白銀為繡線,上繡墨色鸞鳳,遍紋金紋雲海小圖紋,瓔珞也以墨石、藍寶石、月光石、和田玉為主要裝飾。整個人看起來莊重古樸,又透着幾分沉重和壓抑,讓人不敢逼視。
鸞鳳車從國子大殿起駕,一路出了章御廣場、碧綬天台、薔薇主道、安華門、瓊華門、太卿門、泰安門,出了金吾宮,進了內城豪門的青雲路,然後上了繞着唐京的天啓街,一路向着太廟前的鳳遊台而去。
沿途百姓跪伏於地,見到車駕無不高呼千歲,那些額頭深深的埋在地上,塵土濺起,像是一片灰黃的風暴。
秋葉寂寂,黑幔包裹了整個唐京城,天空又高又藍,太陽蒼茫且遙遠,一切都像是一場濃墨山水,盛世繁華如同塵埃碎土,一層一層的蒙上了過往的幾番血腥。
馬車停住,鳳遊台由三百六十六階白玉階所鑄,高近百丈,站在上面,可以俯視整個唐京城,連同那座巍峨莊嚴的金吾宮,也似乎踩在腳下。
“諮爾楚氏,秀毓名門,祥鍾世德,知書曉理,恭順謙和。秉德佑而温恭疏,知古今而性喜善,淑惠安和,進度有則,特下此喻,晉錫榮封太皇貴妃,輔政監國,後綏永福。”
莊嚴的聲音迴盪在青天白日之下,一隻赤足真金打造的黃金鳳冠端端正正的擺放在前方祖廟的方台之上,鳳印、硃筆、玉璽等物一一放置其上,那是世人所仰望的金玉權柄,只要上前一步,握在掌心,這天地間就再無人能輕易傷害到她。
她站在高高的鳳遊台上,下面是萬千跪伏的身影,在那些仰望的目光之中,有嫉恨、有怨毒、有驚懼、有害怕、有猶豫、有彷徨、還有一絲殷殷的期盼,但是,就是沒有讓她覺得温暖的東西。
腳下的玉階那般冷,天上的陽光也是冰寒的。
禮部尚書跪在她的身前,手裏端着黃金印綬,七旬老臣將頭低下去,年邁的膝蓋微微發抖。
長風呼嘯而過,天際飛過成羣結隊的雄鷹,她仰起頭,看到了唐京那座巍峨的城門,硃紅色的鐵牆,高聳的城樓,歷經千百年風雨的古老城池似乎也在望着她,等着這歷史性的一幕。
只要接過,只要接過,這天下,就將有四分之一掌握在她的手中。
那一刻,她突然又看到了那雙眼睛,清冷的、卻又炙熱的,他的筆鋒清俊,帶着犀利的光芒,龍飛鳳舞的寫道:切要等我!
切要!等我!
冊封的王號突然齊齊奏響,像是萬千頭犀牛同時長嘯。
唐京北城外,一騎戰馬遙遙的孤立在橋頭,枯黃的秋草隨風搖曳,旭日初昇,將千萬道金黃的光芒灑在荒原之上。
他一身紫袍,青玉束髮,眉目清俊,一雙眼睛宛若深湖,看不到半點波濤和水波。
一陣風吹過,細小的風悠悠吹進脖頸上掛着的一串鈴鐺,嗖的一聲,揚起一個細小婉轉的聲音來。
“記住,我在等着你呢。”
我在等着你呢……我在等着你呢……
旭日穿破雲層,千萬道霞光忽至,萬象更新,一派錦繡!
“轟隆!”
一聲巨響突然從南城門處傳來,連太廟一時間都被震動。
萬頃昏黃塵埃自南面天際洶湧而來,幾乎遮蓋住了天上的旭日,鳴金警號傳遍王師,驛馬疾奔向祖廟祭台,馬上的兵勇倉皇叫道:“靖安王兵臨城下!徐素大將軍投敵變節!靖安王兵臨城下!徐素大將軍投敵變節!”
一瞬間,全城倉皇,所有人面如土色,孫棣站在台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一片。
禮部尚書噗的一聲摔倒在地,手中的鳳印印綬落在漢白玉的石階上,發出璀璨的金黃色熠熠光輝。
楚喬一步步的走下來,站在孫棣的面前,孫棣抬起頭來,定定的看着她,目光像是幽深的寒潭,帶着説不出的冷寂,卻又有着莫名的畏懼。
“孫大人,”楚喬拿出一張信箋,上面密密麻麻寫着的全是朝中大員的名字。
“這是這段時間秘密私通靖安王等叛逆的京都大臣的名單,還請你馬上去處理一下。”
楚喬話音剛落,場中的幾名大臣頓時面如土色,孫棣愣愣的接過,疑惑的看着她,似乎直到此刻,他才真的看清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我馬上要率軍出去迎戰靖安王,城內和皇上的安危,就託付給你了。”
“京畿守軍不過十五萬,可是敵人的人數……”
楚喬打斷他道:“我們還有徐大將軍。”
“徐大將軍不是……”
“徐大將軍做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孫棣頓時愣住了,他愣愣的看着楚喬隨手撕掉身上富麗堂皇的吉服,露出裏面一身銀白色的貼身鎧甲,滿頭珠翠也被她幾把摘落,以一塊青色頭巾包裹住三千青絲,隨即上了賀蕭牽來的一匹戰馬,帶着秀麗軍的將士呼嘯而去。
皇城內外十五萬守軍早已嚴陣以待,少女一身戎裝,臉上再無那種沉寂冷漠的氣息,飛揚的光彩猶如浴火重生的鳳凰。她仗劍而行,昂首立於城下,冷喝道:“開城門!”
那一瞬間,恍若是天地初開的第一道光線,美的讓人有流淚的衝動。
孫棣看着那座巍峨的城門緩緩洞開,千萬只馬蹄掀起了萬千混黃的煙塵,向着十里之外的戰場,雷霆而去。
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碳,亂世早就英主,而她,就是所有人覬覦的那柄利劍。
冷風不斷的在耳邊穿梭而過,她再一次想起了李策臨死前在她耳邊所説的那番話:
“我死之後,朝野定會大亂,詹氏兄妹不過是紙虎,皇室宗親才是真狼。孫棣為人偏激,若有異動,你切勿聽從,拿着我給你的扳指前往邯水,徐素看見之後會聽你號令,鐵由的狼軍也會聽你指揮。”
“喬喬,你一生多羈絆,若是因為我的死,再一次牽絆住你的腳步,那我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閉眼。”
“你,切莫讓我失望。”
眼角酸澀,楚喬抿緊嘴角,痛擊馬股。只見曠野之上兩軍已然交鋒,徐素身先士卒,一身鎧甲戎裝猶如盛世戰神,手握一柄大刀,身後豎着一面大旗:殺叛逆,誅奸臣。
“殺!”
狼軍發出震耳欲聾的疾呼,天地玄黃,大唐永鈞帝繼位之後的第一場動亂,終於徹底展開。
“永鈞元年十月初八,王假意登位,誘使靖安、端慶、華陽大公等人起兵,發兵十八萬至邯水關。一路部從雲集,慎南禁稷營副將方懷海、滇西西軍上將田汝賈、夕照副統領劉暮白、懷城參將朱炅、邯水將軍徐素相繼歸於麾下,兵力擴張至四十餘萬,一路勢如破竹,直殺京師。王聞訊,脱吉服,披甲冑,開南昌門,率軍迎敵。方懷海、田汝賈、劉暮白、朱炅、徐素等人見到王旗,頓時豎起誅奸大旗,倒戈攻寇。王控弓挽劍,率軍拼殺,斬敵三萬餘數,餘者皆降。靖安王周允死在徐將軍劍下,年五十七。兩日後,王掛鳳印於宮門,以不敢以女子之身擅權之名,跪太廟前請先皇收回成命。第二日,永鈞帝至,感王與李唐之恩義,特准其奏,去太皇貴妃之稱,授大唐一等世襲封王,賜玉冊、金寶、一品蟒袍,封號秀麗。”
《唐書秀麗王傳一百二十七卷》
宮門之前,楚喬一身白色披風,安靜的立於宮門暗影之下,天色將暮,黃昏鳥飛,她整個人被籠罩在淡淡紅暈之中,看起來安靜且平和,絲毫沒有半點馳騁疆場的凌厲和鋒芒。
孫棣的車馬剛剛出宮,就看到楚喬,頓時停了下來。他緩緩走下車,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從何開口。稱謂想了許久,看着她淡笑自若的樣子,終於還是垂首道:“楚大人。”
“秀麗軍皆以在卞唐安家落户、生兒育女,就不再是我的私人軍隊了,我將他們託付給孫大人,我自己就再不是秀麗軍的統帥了,大人之稱,切勿再提。”
楚喬淡淡的説道,聲音很是温和,可是見識過她厲害的孫棣卻再也不敢如曾經一般對之輕視了,他點頭道:“大人説的是。”
楚喬笑容淡淡的説道:“當日公然反對我冊封的幾位大人該放出去了,陛下年幼登基,正是收買人心的好時機,這個詔書,我就不代陛下下了。我走之後,孫大人切勿忘了尚理院大牢內的那幾個忠臣。”
孫棣答道:“臣謹記大人教誨。”
“孫大人,剛剛的話,是大唐秀麗王對你説的,現在,我楚喬還有幾句話想要對你講。”
孫棣頓時一愣,緩緩抬起頭來,只見女子面容秀美,臉上隱現幾絲難言的華彩,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請講。”
“你也知道,帝王之路,永遠容不下婦人之仁。那麼無論我是大唐的皇妃還是大唐的親王,都不會對燕北和大夏的政治傾向有什麼影響,一旦時機成熟,大戰必不可免,絕不會因為誰的私交,就能消泯統一的進程。卞唐內部如今雖然所有的反抗兵力都已經被消滅,但是你們仍舊不可大意,大夏和燕北之戰必不可免,未來天下大勢是何走向,你我都無法揣測,只能儘自己全力扭轉局面,保護李策的孩兒血脈還有大唐的千古基業。”
孫棣看着楚喬,眉心微微蹙起,帶着幾絲愧疚,沉聲問道:“楚大人,我如此算計你,你為何還將監國重任交到我的手上。”
楚喬微微一笑,淡然道:“原因有三:一,鐵由掌管狼軍和京畿軍,徐素將軍掌管京外兵馬,他們都是忠心不二的臣子,你只是一介文官,即便有輔政大權,但卻無調兵之能,更無皇室宗親這個身份,你想要造反,一無切實名分,二無軍權相輔,必不會成功。”
夕陽照在楚喬的臉頰上,好似披了一層紅緞金沙,她繼續道:“二,唐京剛剛經歷數場大戰,民間需要休養生息,洛王和靖安王相繼倒台,皇室聲威盛隆,你不得民望,無法掀動民變,缺乏篡權的時機和輿論。”
“至於第三,”楚喬微微一笑,眼睛狡黠若靈狐,光芒璀璨,笑吟吟的説道:“我相信你。”
孫棣的心臟驟停,他看着楚喬,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相信你,李策也相信你,雖然你行事孤僻偏激,但是你卻是對大唐對李家最為忠心的臣子。李策死前説你是輔政第一人選,我深以為然。”
她從懷裏拿出兩封書信,交給孫棣道:“這是大夏七皇子趙徹和青海王諸葛玥的親筆書信,表示願意和大唐結為盟友,你的政治地位將會得到兩方勢力的絕對支持,不必顧忌國內輿論對你的威脅,我也會全力支持你,相信你一定能好好的將皇帝撫養成人。”
孫棣手指微微顫抖,緩緩接過那兩封書信,只覺得重若山巔。他突然跪在楚喬面前,沉聲説道:“大人放心,孫棣必定誓死效忠李唐,大唐若有閃失,我願以死謝罪。”
“孫大人萬萬切勿如此。”
楚喬將他扶起,誠摯的看着他,靜靜道:“你是李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相信你,我便相信你。”
夕陽如血,莽原似鐵,孫棣站在巍巍城牆之上,看着楚喬在賀蕭平安等人的護送下出城而去。金黃色的荒原上迤邐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清麗的少女躍馬揚鞭,像是一隻跳出禁錮的鷹,白袍獵獵翻飛,如同一雙巨大的羽翼。
那是一隻鷹,誰也不能將她的翅膀斬斷,除了她自己,誰也無法強迫她停留。
這一刻,孫棣突然理解了那位摯友多年的固執,這世間有如此人物,果然令天地為之增色。
他仰起頭來,深吸一口氣,似乎又看到了摯友吊兒郎當的笑顏,一臉猥瑣的靠近他的耳邊,嘿嘿笑着説道:“你猜猜胡大人家的三小姐身上的皮膚有沒有臉白?”
秋風簌簌,萬物飄零,這是個肅殺的年月,卻也是個豐收的季節。
橋頭,諸葛玥一身錦袍,高高的騎坐於馬上。
方褚沉聲説道:“主人,楚姑娘來了。”
話音剛落,一隊人馬突然在地平線下出現,為首的少女一身白色披風,眉目含笑,迎風策馬而來。
“小姐!”
梅香原本坐在石頭上,見了楚喬頓時開心的跳起來,多吉也開心的上前幾步。楚喬等人轉瞬就到了眼前,她跳下馬,和梅香擁在一起,梅香一邊哭一邊説道:“小姐,我還以為你騙我呢,我還以為你真的不來了。”
菁菁平安等人也開開心心的和多吉奔到一處,相詢別來的經歷。平安更是將當日的那場大戰繪聲繪色的描繪而出,大有得意之色。賀蕭沒有家眷,也不願意留在卞唐,就也隨楚喬而來,他和月七等人雖然不曾碰面,但是互相早已耳聞對方大名,是以不一會的功夫就熟悉了起來。
唯有諸葛玥臉色鐵青的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和梅香驅寒温暖的楚喬,兩排牙都幾乎咬碎了。
終於那非人的目光驚碎了某人的久別重逢,她笑着走上前去,諸葛玥剛一動,她立馬乖乖的舉起兩隻手,大叫道:“投降!最後一次!我保證!”
諸葛玥伸手欲打她給她點教訓,可是比劃了半天卻不知道往哪裏下手。看着她縮着脖子閉着眼睛的模樣,有些彆扭的怒道:“你為什麼不還手?”
楚喬睜開眼睛,嘟着嘴,看起來十分可憐:“我在承認錯誤嘛。”
“你還知道自己有錯?”諸葛玥斜着眼睛瞅着她,也不管周圍下屬們看熱鬧的眼神,竟然很沒人道的伸手掐住楚喬本來肉就不多的臉頰,沉聲説道:“敢不給我回信,長能耐了是不是?”
“我沒有空!”楚喬苦着臉為自己辯解。
“沒有空回信卻有空燒我的信?”
楚喬仰着頭繼續為自己辯護:“如果我不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孫棣不會相信的,他不相信,靖安王他們就更不會相信的。”
“所以你就連梅香也給騙了?”諸葛玥瞪着她,很犀利的繼續追問:“你確定你當時真的不是那麼想的?你確定你不是最後一刻良心發現又改了主意?”
“怎麼會?”
楚喬委屈的大叫:“我是一個立場那麼不堅定的人嗎?”
説罷,她轉頭向周圍看去,卻發現自己的下屬們全都很狗腿子的背叛了她,忙不迭的點頭,意思是:別懷疑了,你就是!
楚喬鄙視的看了他們一眼,連忙轉過頭來,對自己以後的飯票車票房票錢票等等票陳訴道:“別相信他們,我的革命意志當年是全軍最堅決的。”
諸葛玥不屑的看了她一眼,牛光閃閃的説道:“算你識相,不然的話我就帶兵把李策老窩端了,我看你給誰當皇妃。”
你就吹吧。
楚喬在心裏小聲的説,表面上卻還很識相的説道:“那是,我怎麼會呢?我説話算數,絕無反悔。”
諸葛玥很臭屁的昂着腦袋,大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哇!”
一聲孩童的大哭聲突然自跟隨楚喬一起來的一輛馬車裏傳出,諸葛玥等人一愣,楚喬連忙跑過來,掀開馬車的簾子,只見兩個奶孃正抱着一個四五個月大的嬰兒,那孩子顯然是剛剛睡醒,正在做每日的必修課:哭。
楚喬連忙將孩子抱在懷裏,很是熟練的哄起來。
“這是什麼?”
諸葛玥面色陰沉,冷冷的問。
楚喬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很是老實的回答:“孩子。”
“我知道,”諸葛玥的氣越來越不順,怒道:“這是誰的孩子。”
楚喬想起來還沒跟大家解釋,説道:“這是李策的三兒子,叫李青榮,不過以後我們可能需要給他改一個名字。他的母親是詹子茗,李策去世前將他託付給我,説害怕這個孩子將來在宮裏會遭到迫害,所以託付我帶他出宮。”
“李策的兒子?”
諸葛玥皺着眉上前瞅了瞅,只見那孩子唇紅齒白,一雙眼睛黑漆漆的,正憋着嘴很委屈的把玩着楚喬風衣上的穗子,小眼睛嘰裏咕嚕的亂轉,果然很像那個故去的故人。
他的心裏生了幾分蒼涼,正想説話的時候,那孩子突然看到了他,黑漆漆的眼睛轉了一圈,頓時放開嗓門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聲啼哭,手腳亂蹬,顯然是不爽到了極致。
“怎麼了?哭什麼?”
楚喬納悶的説,梅香也跑上前來,問奶孃道:“孩子是不是餓了?”
奶孃連忙搖頭,説剛吃完不久。梅香翻了翻孩子的襁褓,也沒見尿濕,楚喬卻突然福至靈心,轉頭對諸葛玥説道:“孩子可能是討厭你。”
諸葛玥臉色一青,怒道:“為什麼討厭我?”
“你走遠點試試,可能是這樣。”
某人真的很不能接受,他皺着一雙劍眉説道:“憑什麼?我又沒打他?”
“有的人就是很沒有人緣的,可能你就是這樣。”
“是啊,姐夫,你就走遠點吧,也許榮兒看你害怕。”菁菁在一旁添油加醋。
“為什麼呢?”月七很小聲很無力的反駁,十分忠心的擁護自己的主子:“其實少爺看起來也挺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只可惜,他自己都底氣不足,越説聲音越小。
終於,諸葛玥在眾人的排擠下遠遠地走了老遠,李青榮果然驟然停止了哭聲,雖然剛才哭得太猛了,現在還有點一時收不回來,在小聲的抽泣着,但是已然有淺淺的笑紋了。
不一會,一夥人突然爆發出來一陣笑聲,原來是小傢伙玩月七的劍柄磕了頭,正在憤恨的拼死咬着月七的肩膀。
諸葛玥遠遠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着遠處的眾人,心下腹誹道:死崽子,跟你老爹一個模樣。
楚喬不知什麼時候嗒嗒的跑過來,緊挨着他坐着。
月七等一羣動動腳天下就要顫兩顫的人物仍舊在為一個嬰兒手忙腳亂,不一會就聽梅香指着向來木訥的方褚叫道:“哎呀,孩子拉了,你先抱着,哎呀我讓你抱着你就抱着!”
楚喬抱住諸葛玥的手臂,將臉貼在他的肩膀上,側着頭靠着他,長吁一口氣的説:“總算結束了。”
“累嗎?”
“還好。”楚喬閉上眼睛,金紅色的光灑在她的臉上,有着一層璀璨的光:“只是怕你擔心,一直跟自己較勁説要快點再快點。”
諸葛玥還是很怨念,繼續追問:“為什麼不看我的信?”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她微微仰起頭,對着諸葛玥笑道:“我當時也沒有信心,害怕會失敗,會死,害怕自己看了你的信,就再也沒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勇氣了。”
楚喬笑顏如花,她人生之中似乎很少這樣笑,沒有任何牽掛,沒有任何負擔,她笑着説:“你是我的軟肋,會讓我不願意堅強。”
諸葛玥看着她,面色漸漸柔和下來,他伸出手攬過她的腰,聲音低沉,淡淡道:“在我身邊,你不用堅強。”
説罷,低頭就吻在了她的唇上。
“哎呀!羞死人啦!”
菁菁的尖叫聲突然響起。
天地那般遼闊,深秋的季節,一片明黃的錦繡。
風從遠處吹來,吹過鈴鐺,小小的聲音呢喃的響起:記住,我在等着你呢。
我在等着你呢,我在等着你呢,我永遠,都在等着你呢……
“諸葛玥,你為什麼不進城,我策妃時穿的那身衣服漂亮極了!”
“等着,等我將來給你更漂亮的。”
“説話算數啊。”
“算數。”
“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