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是在黎明時分被雨聲驚醒的,空曠孤寂的大殿上,她獨自一人在榻上枯坐著,一身青藍的綢緞宮裝上沾著點點溼潤的汗水,冷風吹來,從脊背上爬起,順著涼浸浸的汗一點點的爬了上來。肌膚上生出一星細小的麻栗,她輕輕搓了搓,卻發現指尖更是冰冷一片。
床榻的另一側,一封潔白的信箋靜靜的放置著,已經有些破損,可見已被人摩挲了數次。
她的眼神有些冷寂,雨絲嘀嘀嗒嗒的落下來,窗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大殿上的帷幔輕輕飄起,像是舞姬柔軟的腰。
“形勢危急,賢弟有三條出路。其一,取納蘭氏而代之,廢幼帝,軟禁長公主,殺晉江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掌控懷宋軍權。第二,求娶長公主,以攝政王之名對抗晉江王,棄東域諸省,保京畿之地。第三,求救大夏,和親聯姻,但切不可沾染大夏皇族,以防國姓有變。此人需手握兵權,年紀相當,出身於大夏世家,背景雄厚,位高權重,並且被大夏朝野所忌。一旦婚書公佈,晉江王必不敢貿然發兵宋京,只待春汛一過,江詠一代發兵東域,此危必解。”
不用掌燈細看,一切早已爛熟於心。紅葉靜靜的靠在床頭,雙眼如古波深井。其實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燕北與懷宋聯姻,即可解晉江王叛亂之危,又可為燕夏之戰增添砝碼,一東一西夾擊大夏,互為聲援。
然而,他終究還是不肯的,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
手握兵權,年紀相當,出身於大夏世家,背景雄厚,並且為大夏朝野所忌。
這樣的人,天下又有幾個?
紅葉微微挑起嘴角,扯出一個淡漠的笑來。
兄長,你終究還是放不下的。
大夏正與燕北開戰,東北也有異族叛亂,國內黨閥爭權,皇室明顯力不從心。懷宋和大夏多年無戰事,關係比卞唐更加溫和,兼且懷宋乃是商貿大國,國庫富庶,大夏絕不會放棄這個籠絡懷宋的大好時機。
然而,這位手掌一方重兵,兼任大夏司馬高位,背有龐大家族勢力,縱橫青海的無冕之王,又怎會輕而易舉的任人擺佈?
兩次燕北大戰之後,天下誰人不知諸葛四少對秀麗將軍的一顆痴心?
也許在一般人的眼裡,會有一番江山和美人的角逐較量,會猜測諸葛玥面對這樣的誘惑會作何選擇。但是她卻知道,這場和親註定不會成功,不是因為她對諸葛玥的瞭解,而是因為她對燕洵太過了解。
你怎會坐視情敵再得懷宋助力,成為懷宋的攝政親王?你有此種建議,想必就已經在心裡確定那人不會任你擺佈了吧。
這般做的結果,無非是暫時拖延懷宋戰局,並且離間了諸葛玥和大夏朝野的關係,將他推上一個風口浪尖,平白得罪大夏朝野百官和懷宋群臣。不僅如此,諸葛玥若是敢公然拒婚,那麼諸葛一族在懷宋的所有經濟貿易必然遭到懷宋皇室的壟斷和打擊,這樣一來,諸葛玥在家族的地位,將會一落千丈,哪怕他身為大夏唯一一位身兼長老院元老和屬地藩王的實權人物,也會受到重創。
青海和大夏離心的結果,就是燕北遊刃中心,對兩方分兵擊潰的大好時機。
這種種的關節,她早已想通,只是卻久久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兄長果然不同凡響,四兩撥千斤的幾句話,就在大夏境內掀起一場瓢潑大雨,而他唯一沒算到的想必就是他的玄墨賢弟,正是她懷宋長公主納蘭紅葉吧。
黑暗中,她微微的眯起雙眼,秀麗的眼眸中隱隱有風波流動。
所有的思緒和念頭都在腦海中翻湧,她反覆在想,他畢竟不知道玄墨既是紅葉,如果知道,必不會將自己也當成謀算的旗子。
可是冥冥中,卻也有那麼一絲苦澀的難過。
畢竟,他在要求自己嫁給別人。
兄長智謀如此高絕,十二年相交,卻如此粗心大意,此玄墨非彼玄墨,你竟從未看出嗎?
手指驀然用力,白皙的指尖將信箋團團緊握,一絲低沉的嗓音緩緩吐出:
“既然兄有此意,弟助你一臂之力,又有何妨?”
真煌一下子就亂起來了,就像是一鍋沸騰的開水,怎麼也無法看清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翻騰。
懷宋的和親文書下達之後,整個皇城都在一時之間掀起了一股巨大的浪潮。
一國公主下嫁別國臣子,這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只是,那都是在別國沒有適齡皇子的情況下的權宜之計。而如今,大夏適齡未婚的皇子眾多,趙徹趙颺都是青年才俊,尤其是趙颺,地位更是穩固如山,大權在握,實乃大夏第一人。
而懷宋也今時不同往日,納蘭和清年紀幼小,納蘭紅葉掌權多年,名為公主,實為懷宋女皇,這個和親的對象可不僅僅是一個和親駙馬,極有可能成為懷宋的攝政王,這樣的情況下本不該引別國勢力進駐,奈何懷宋內亂迭起,朝野不穩,急需外面的勢力進駐威懾,如此一來,一切就顯得合情合理的多了。
但是,當懷宋使節在大夏朝堂之上報出諸葛玥的名字的時候,整個朝野再一次震動了。
兩年前諸葛玥死訊傳回,雁鳴關下夏軍大敗,他的名聲也就此跌入谷底。不想兩年之後,此人竟然於青海迅速崛起,帶著赫赫重兵返回故國,一躍成為滿朝文武中最有權勢之人,便是趙颺,也要對他禮讓三分。而如今,懷宋公主卻自動送上門來,一旦諸葛玥成為懷宋長公主的駙馬,那麼諸葛閥的勢力必將再來一次可怕的飛躍,手握本土封地、青海兵權、傾國之財,外有懷宋為助力,無人會懷疑諸葛閥不會成為下一個穆合氏,而諸葛玥,也會一躍成為大夏的第一權臣。
但是,儘管有這麼多可怕的後果,但是趙氏皇族卻無法拒絕這個燙手的山芋。
先不說國內的經濟情況和西北的戰事,就看之前的幾次北伐來看,明顯燕北和懷宋卞唐之間,是存在某種潛在的聯繫的。如今秀麗軍楚喬離開燕北,卞唐的關係破滅,那麼懷宋呢?如果大夏再與燕北開戰,懷宋會有怎樣的態度?而如果懷宋的長公主嫁與諸葛玥,那麼這種情況會不會得到扭轉?
即便明知前面是個無法看清的迷局,大夏也不得不走進去了。畢竟,目前所擔憂的一切問題在西北戰事面前都不算是問題,再有一個多月,冰雪消融,燕北的大軍便又要叩關了。
當天下午,皇帝的聖旨、家族的密信、還有諸葛玥的私人情報消息,三路信使先後離開了真煌古都,一起向著暖水嶺而去了。
趙颺坐在大廳裡喝著茶,陽光從外面照進來,灑在他年輕英俊的臉頰上,看起來英姿勃勃。
十六皇子趙翔坐在一旁,正在百無聊賴的逗弄著一隻會說話的鸚鵡。鳥兒上躥下跳,不時的輕啄趙翔手心裡的稻穀,卻並不聽話的說話,氣的趙翔不時的罵它一句。
“十六弟,你對這事怎麼看?”
趙颺突然開口問道,趙翔也不回頭,大廳裡暖融融的,地上是厚厚的皮裘地毯,香爐裡燻著上好的香料,十六皇子慵懶的問道:“哪件事啊?”
“懷宋公主和親一事。”
趙翔聞言登時轉過頭來,怒氣衝衝的說道:“諸葛家那老四運氣太好,死了一趟帶回了幾十萬的死忠軍隊,如今又有這麼離譜的桃花運,簡直氣死個人。”
趙颺卻並不氣憤之色,不動聲色的說道:“只是運氣好嗎?”
趙翔沒有聽出兄長話裡的意思,沉聲說道:“按理說,懷宋公主若是要和親,理應選十四哥你的,再不濟也是老七,怎麼能輪到諸葛玥呢?聽說青海那邊都叫他青海王,照我看,再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成了懷宋的攝政王了,將來懷宋的皇帝沒準就姓了諸葛,十四哥,你說這樣算不算我們大夏把懷宋兼併統一了?”
趙颺撲哧一笑,說道:“這樣的統一法也夠窩囊的了,就怕將來的諸葛宋皇比納蘭宋皇更讓人頭疼。”
趙翔想了想,說道:“不過我看那諸葛玥雖然陰陽怪氣,但是人還不算壞,也算是忠君愛國。”
“忠君愛國?”趙颺斜著眼睛打量著趙翔,沉聲說道:“你這麼看他?”
“我曾經在尚武堂和他同窗過一段時間,此人心智堅韌,不和一般世家子弟同流,而且為人極有見解,我以為,他是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
趙颺搖頭道:“他豈是屈居於人下之輩?不過就算他忠君愛國,忠的也不是你我這個君。”
趙翔面露迷惑之色,疑惑的看向趙颺。
趙颺也不解釋,只是淡淡道:“此事絕不會這樣簡單,定是有高手在背後推波助瀾,不過……”
他突然冷笑一聲:“大家都以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諸葛玥卻未必如此以為,總算有人敢揭他的逆鱗了,我倒是想看看,這位青海王會對此事作何反應。”
風起青萍之末,或許一場風暴就要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