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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爆竹聲聲

楚喬其實一直都是醒着的,她只是不願意睜開眼睛,她知道有人在她周圍走動,有人在輕聲的喚她,有人在悲切的哭泣,有人在喂她吃藥,還有人在默默的看着她,不靠近,也不説話。

她全都知道,可是她不願意醒來,她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睡着,一顆心像是冰冷的枯柴,乾癟的失去了養分。她在反覆的做着一個夢,夢裏面冰冷一片,她漂浮在漆黑的冰湖裏,四周那樣冷,有碎冰不斷的輕觸她的肌膚,諸葛玥面朝着她,一點一點的沉下去,有幽幽的光閃爍在他的身後,映的他的臉色那樣蒼白,唯有一雙眼睛,漆黑明亮,猶若星子,辨不出喜怒,只是那樣靜靜的看着她,靜靜地緩緩的一點點的,沉淪。

生平第一次,楚喬是如此的脆弱,她疲憊的想要就此睡過去,生命已然無可留戀,曾經那些讓她為之瘋狂執着的夢想瞬間被人敲得粉碎瓦解,她不想去想,無力去想,甚至沒有勇氣睜開眼睛面對現實的一切,她想要逃避,軟弱的以為不睜開雙眼一切就沒有發生,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知道,原來自己也是一個女人,會痛會難過會受傷更會絕望。她拒絕吃飯,拒絕喝藥,滴水不進。

直到有一天,門外突然一片喧譁嘈雜,有人在大聲咒罵她,無數怨毒的話語凌厲的飛出來,一句一句的刺入她的心底,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以至於她倉皇的睜眼,從牀上爬下來,卻只來得及看到朱成被穿透的身體。

年輕並且不會武藝的管家滿身傷口,衣衫破碎滿面血污,像個發狂的瘋子一樣,一條手臂已然被斬斷,卻還在試圖瘋狂的衝進來,鮮血蜿蜒的灑在院子裏的青石板上,他的眼睛通紅,一邊大罵一邊用僅存的手去攻擊旁邊的侍衞。侍衞們並沒有下狠手,他們只是阻止他靠近屋子,一遍遍的將他擊倒,然後再冷漠的看着他一遍遍的狼狽爬起。

“你這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女人!”

朱成在嘶聲狂吼,他渾身上下全是瘡口和凍瘡,很多地方化了膿,一看就是在雪地裏長久潛伏留下的傷勢。

紫蘇抱着她,努力的想要以顫抖的手矇住她的眼睛,然而楚喬站的筆直,她像是一杆鋭利的槍,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看着朱成不斷的被人擊倒,再不斷的爬起,一次次的向她衝來。

“住手。”

楚喬緩緩的低聲説。

“住手!”

她突然大聲叫道,踉蹌的推開荊紫蘇就跑出去,外面的風那樣冷,像是冷冽的刀子,她發狂的跑,用力推開前面攔阻的侍衞,大聲的叫:“都住手!”

“我殺了你!”

朱成大叫一聲,笨拙的揮刀就衝上來,楚喬傻傻的站在原地,此時此刻,她似乎再也不是那個身手矯健的現代特工了,她站在原地,對着迎面的一刀不閃不避,眼睜睜的看着那柄戰刀當頭斬來。

然而,就在劍鋒刺破她衣衫的一剎那,一隻利箭當空而來,精準的穿透了朱成的心臟,鮮血從年輕管家的嘴裏噴射而出,全部灑在了楚喬的臉頰上。男人的身體一震,瞳孔瞬間放大,他的膝蓋一軟,砰然跪在地上,楚喬一把扶住他,只見男人用充滿厭惡痛恨的眼神望着她,用盡最後一口力氣,將一口帶血的濃痰吐在楚喬的臉上,冷冷的罵:

“賤人!”

“砰”的一聲,朱成倒在地上,灰塵飛起,像是長着翅膀的小蟲沾在楚喬的染血的臉頰,她緩緩的抬起頭來,卻只看到燕洵冷漠的臉孔。

將弓箭放下,燕洵面色陰鬱的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沉聲説道:“我已經昭告天下,説是你設下的圈套引諸葛玥前來,並將他殺死。這個人是跟隨諸葛玥一同來到燕北的,所以來的快了些,我估計再有幾天,諸葛家的刺殺死士就會一批批的前來了,不過我派了大批人手保護你,你不必擔心。”

楚喬看着燕洵,她恍惚間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到底姓甚名誰,她努力的想,睜大眼睛想要看清他,卻覺得頭髮瘋的疼,陽光照在他的身上,金燦燦的,她睜不開眼。

侍衞們拖走了朱成的屍體,鮮血蜿蜒的淌了一路,那雙怨毒的眼睛卻仍舊睜着,惡狠狠的看着她,似乎想將她吞到肚子裏去。

燕洵很快就帶人離開了,院子裏安靜下來,下人們挑來大桶的水,嘩的一聲潑在地上,一遍遍的洗刷着地上的鮮血,楚喬站在那裏不動,沒有人敢來吵她,荊紫蘇小心的靠上前來,顫巍巍的去拉她的衣角,輕聲的叫:“月兒?月兒?”

風吹在她的身上,身體都是寒澈澈的冰冷,紫蘇輕搖着她的手臂,聲音裏漸漸帶了哭腔。

門外突然傳來年輕男子憤怒的怒罵聲,阿精喝罵着那些攔阻他的侍衞,大步衝進來,看到楚喬的樣子,鼻子頓時一酸。他也不管周圍還有下人,一把將楚喬扛起來就往屋裏走,外面那麼冷,楚喬卻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單衣,侍女們驚慌失措的衝上來為她搓手搓臉的取暖,她呆愣愣的任人擺弄,像是已經死了一樣。

“姑娘,你別這樣。”

阿精紅着眼睛對她説:“不怪陛下,一切都是程遠那個奸佞小人在讒言惑主,姑娘,你要堅強一些。”

阿精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遠,像是從遙遠的天那邊傳來的,楚喬微微轉頭,疑惑的看着他,過了許久,她才緩緩的沉聲問道:“賀蕭呢?”

楚喬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沙啞,像是破碎的風箱,阿精微微一愣,好像沒聽明白她的話一樣,傻傻的問道:“啊?什麼?”

“賀蕭呢?秀麗軍的士兵呢?他們怎麼樣?有事嗎?”

“沒事沒事,”阿精連忙答道:“他們什麼事都沒有,現在就在衞武所裏,他們想來看你,只是你還在養病,陛下不許外人來打擾。”

“哦。”楚喬默默的點了點頭,神情十分平靜,她又再問道:“諸葛玥的人馬,全都死了嗎?”

“全都死了,屍體都被打撈上來了,大部分都在,有些太深了,沒撈到,不過想來也不活了。”

“諸葛玥呢?他,撈到了嗎?”

阿精微微舔了舔嘴唇,見楚喬表情平靜,沉聲説道:“已經撈到了,被嶽將軍護送着還給大夏了,趙徹親自來接的。因為是全屍,我們還換取了諸葛家一百萬金的贖金。”

楚喬仍舊是木然的表情,她的眼睛發直,只是不住的點頭,阿精緊張的説道:“姑娘,你放心,沒人毀壞他的屍體,送回去的時候還是好好地,陛下還給準備了上好的棺木……”

“人都死了,還要棺木做什麼。”

楚喬淡淡的説道,隨即站起身來,她已經六七日沒吃東西了,只是在開始的時候被灌了點藥,走起路來輕飄飄的,險些摔倒。紫蘇想去扶她,卻被她推開了,她顫顫巍巍的來到書案前,拿起紙筆,似乎想要寫字。

“我給你磨墨。”紫蘇連忙跑上前來,為她研磨。

屋子的門此刻還是正開着的,風吹進來,卷的滿書案的書冊嘩嘩亂翻,紫蘇着急的吩咐丫頭:“快把門關上啊!”

再低下頭的時候,卻見楚喬已經寫好了,她將書信摺好交給阿精,平靜的説道:“麻煩你把這封信交給賀蕭,讓他按照上面的吩咐去做,一定要阻止諸葛家的殺手進燕北。”

阿精愣愣的接過,卻見楚喬揮手極快的又寫了一封,交給他道:“這封信交給烏先生,告訴他,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達成信念的方式卻有很多種,我已在尚慎灑下了種子,現在我把那裏交給他了。”

隨後,楚喬提筆又寫了封信。

“這封信交給繯繯,跟她説,一切拜託她了。”

阿精心裏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直爽的男人傻楞楞的問:“姑娘,你不是要尋短見吧?”

楚喬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仍舊是那麼清亮,可是阿精卻覺得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是的,是不一樣了,以前姑娘縱然冷靜淡定,但是當她看着你的時候,你會真切的感受到她的情緒和她的喜怒哀樂。而現在,即使她看着你,你也感覺不到她的視線。她的眼神望着你,卻似乎也穿透了你,越過身體,越過房屋,越過院牆,越過天邊的流雲遠月……

“不會。”

楚喬淡淡的説了一句,然後轉過頭,對紫蘇説:“我餓了,拿點東西來吃。”

荊紫蘇頓時就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她才高興的答應了一聲,飛快的跑了出去。

飯菜是一直準備好温着的,紫蘇帶着下人們手腳麻利的擺了一大桌,站在楚喬的旁邊興奮的説道:“這個是陛下派人送來的,你大病初癒,吃這個最好。這個是於大夫開的藥膳,補脾胃的,你幾天沒吃東西,不能吃太葷腥的,這是我親手熬得雞湯,用文火餵了十一個時辰了,你快嚐嚐……”

漸漸的,紫蘇的聲音一點點的低下去了,她手足無措的看着楚喬,只見她端着飯碗,只是機械性的一口一口的將米飯扒進嘴裏,大口大口的咀嚼吞嚥,很快就吃了一碗,然後自己起身又盛了一碗,坐下來繼續吃。

她的吃相很嚇人,像是餓了很久的乞丐一樣,拼命的往嘴裏扒,荊紫蘇被嚇壞了,顫巍巍的想去拉住她,卻見楚喬埋着頭根本就不理會。紫蘇咬住嘴唇,眼淚一點一點的落下來,她使勁的拉住楚喬的胳膊,悲聲哭道:“月兒,你難受就哭一聲吧,別這樣憋着,會憋壞的,你難受就哭一聲吧!”

楚喬一言不發,仍舊在吃飯,她機械性的嚼着,似乎想將心裏面的那些痛苦和壓抑一同嚼碎嚥下去。

屋子裏很靜,只有紫蘇的抽泣聲,阿精拿着三封信,只覺得自己手指冰涼,他想要説什麼,卻頓時觸碰到楚喬寒澈澈的眼神,女子冷冷的抬起頭來,淡淡説道:“你走吧。”

阿精離去的時候,楚喬已經在吃藥了,大夫們一批批的走進來,揹着大大的藥箱,院子裏似乎又有了生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阿精卻覺得更冷了。

剛出了門,就看到站在胡楊樹下的燕洵,雲碧這個地方名字雖好,但是卻是個貧困的窮鄉僻壤,窮山惡水的,每年都有大雪災,在這裏生活的百姓,總是填不飽肚子,於是每年都在逃荒,時間長了,除了一些年邁的老人家,就只剩下這些胡楊樹了。

見他出來,燕洵也沒有回頭,將手裏的幾封信遞過去,燕洵一一拆開,仔細的看,三封信都不長,燕洵卻看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最後,他將信原封放好,交給阿精道:“按照她説的去做。”

阿精面孔通紅,好像做了賊被人發現一樣,他沉默了半晌,終於沉聲説道:“陛下,姑娘會不會想不開自盡啊?我聽她像是在交代遺言一樣。”

燕洵面色不變,給了阿精和楚喬一樣的答案:“不會。”

“那……”阿精又問道:“為什麼要讓姑娘背上謀殺諸葛玥的這個罪名呢?諸葛家的死士會瘋狂的報復不説,姑娘也會很您的呀?”

“恨我?”燕洵聲調上揚,聞言沉聲一笑,淡淡的説:“那也比死了好。”

阿精微微一愣,恍惚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不完全明白,他又問道:“陛下,我們隨便拿一具屍體去騙大夏騙諸葛家,不會有事嗎?我們收了他們的贖金的。”

燕洵沒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來,指着前面茫茫的雪原,緩緩説道:“阿精,你知道燕北地圖上為什麼不標註雲碧這個地方嗎?”

阿精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問到這個,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因為這裏沒有用,”燕洵語調低沉,冷淡的説道:“這裏太小,怪石嶙峋,無法耕種,也不能做牧場,寸草不生,赤水不流經這,千丈湖離這也很遠,氣候惡劣,一到冬天就有雪災,地理位置偏僻,連犬戎人攻入關都不來這邊劫掠,無論是軍事上還是經濟上,都是燕北的負擔,沒有半點作用,所以連地圖上都不標註這裏了。”

他冷冷的笑了一聲,聲音那般低沉,緩緩的轉過頭來:“如今的諸葛玥對於諸葛家,就是雲碧對於燕北,存在只是恥辱和負擔。對於一個輕率冒進、肆意妄為,並且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對一個女人的迷戀上的帝國將軍,你以為等待他的下場是什麼?諸葛家的人和他撇清關係還來不及,誰會給他收屍呢?”

阿精恍然大悟,説道:“哦,難怪陛下要用姑娘做幌子,原來是志在諸葛家。”

燕洵面無表情的看着遠方,緩緩道:“諸葛玥的死只是個開始,諸葛閥、趙徹、樂邢將軍、還有當初舉薦他的蒙闐,都會受到此事的波及,大夏不是正在亂嗎?趙齊已死,趙嵩又是個扶不起來的,魏閥和趙颺的勢力太軟了,我不妨幫他們一把,只有大夏內部不穩,我的江山才能坐得穩當。”

阿精愣愣的説不出話來,他站在那裏,風吹着他的臉孔,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呆。

“阿精,別總和程遠較勁了。”燕洵看着他,皺着眉淡淡道:“你已經不是一個民間組織的刺客殺手了,燕北東征在即,你是我的心腹。玩政治,就要有一個玩政治的手段和態度,很多人是需要被犧牲的,如果你看不開這一點,那麼你永遠只能像大同行會那些不切實際的妄想者一樣,做一輩子的黃粱美夢,卻一輩子都品嚐不到權力的味道。”

燕洵轉過頭來,不去看阿精呆滯的表情,有句話他沒有説出來,獅子雖然兇猛有用,但是難以控制,有些時候,他其實只是需要一羣狗。

至於阿楚,她總會明白的,殺諸葛玥勢在必行,以她的名義設這個圈套也是無奈之舉,一來諸葛玥此人難以易與,若非非常手段實難掌控,二來,他也的確需要這件事情的後續效應,等到大夏因為此事分崩離析的時候,她自然會明白,他才是對的。

至於她對諸葛玥的感情,燕洵嗤之以鼻,當年他活着的時候他都不害怕,難道還會害怕一個死人?她現在只是像往常一樣,發發脾氣難過兩天罷了,時間會沖淡一切,而他,有的是時間。

阿精沉默着,想了想,突然開口問道:“陛下,姑娘很傷心的,你不進去看看她嗎?”

“沒時間了,我今晚要去關上,趙徹來這夠久的了,該讓他回家去看看了。”

燕洵説完就離去了,阿精站在原地,看着燕洵騎上馬,在禁衞的護送下越走越遠,恍惚間,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在聖金宮裏他曾對自己説過的一句話。

自己當時勸他一切要以大局為重,他轉過頭來反問自己“若無阿楚,我要燕北何用?”

那句話他記得清清楚楚,直到今天尚在耳邊迴盪,可是現在,陛下是不是已經將這句話給忘了?或許他沒有忘,燕北始終沒被他放在眼裏,他的心太大,智慧也太高,他的眼睛,是望着整個天下的。

阿精低着頭,已然不知是非對錯,也許從他跟隨他的那一天起,就已然註定會有今日了。

他轉身向衞武所走去,以往挺拔的背脊不知為何竟有些彎曲,好似有什麼東西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再也無法挺直的行走了。

楚喬整整休息了五天,精神終於完全恢復了過來,紫蘇整日的陪着她説話,説她們小時候的事,説她從來沒見過的父母親人。紫蘇嫁人了,夫婿是一個軍官,昨日還見她接到了一封信,看那喜上眉梢的樣子,似乎很是滿足。

這幾天楚喬很正常,好好吃飯,好好吃藥,平時不睡覺的時候,她還在院子裏做些拉伸運動,她之前大病一場,臉頰瘦的脱了像,現在漸漸好起來,只是面色仍舊是蒼白的。荊紫蘇很是奇怪,晚上的時候偷偷去看,卻發現她雖然躺在那裏,卻根本沒閉上眼睛,常常是睜眼到天明,一夜無眠。

今天是新年,關上的戰役三天前就已經結束,聖金宮急下八面金牌招趙徹回京,趙徹無奈下,只得撤兵,燕洵趁機攻打雁鳴關,雖然沒能攻下,但是大夏也付出了五萬多的傷亡,也算是新年前給燕北的一份大禮了。

燕洵提前一天趕了回來,雲碧突然間作為燕北皇帝過年的所在,地方官員都激動的好似被打了雞血,到處張燈結綵,一片喜氣洋洋。

荊紫蘇早上的時候拿來了新的衣裳,是大紅的,上面繡着百朵百合,看起來吉祥喜慶。楚喬卻看着不舒服,覺得那顏色像血一樣,一點點的蔓延過來,指尖都不願意去觸碰。

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消息應該發出去了,尚慎也託付給了烏先生,至於秀麗軍,跟着她已經沒有前途,烏先生和羽姑娘是大同行會的骨幹,被燕洵所忌,不便掌兵,只有託付給同樣擁有燕氏血統並且身為女兒身的繯繯,她是燕北的翁主,又有火雲軍在手,應該可以給秀麗軍一個好的前程。

這個地方,也沒必要再繼續待下去了。

燕洵進來的時候,房間已經空了,一切如常,整齊乾淨。

他恍惚間想起了當年他和趙淳兒定親時的那一晚,一顆心突然就直直的冷了下去,不是沒想到,只是卻也抱着一絲希望,也許她想通了呢?也許她已經不怪自己了呢?畢竟他們在一起快十年了,她一直是那麼包容他的,無論他做了什麼,她都是可以原諒他的。他曾放棄了西南鎮府使,曾放棄了燕北,曾殺了她的部下,曾懷疑她排擠她,她不是都沒有離開他嗎?只是一個諸葛玥,只是一個諸葛玥而已,阿楚縱然對他有感恩之情,又怎及得上自己和她十年相守的情誼?

他們也許只需要談一談,只要他開誠佈公的將自己的想法全都説出來,她應該是可以理解他的。就算生氣,也早晚會氣消的,大不了再讓她回來掌兵,如今大局已定,也沒什麼顧及的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駑定,這幾日,他反覆在心裏安慰了自己幾百遍,可是此刻,看着這整潔乾淨的屋子,他卻猛然間心慌了,他急忙往外跑,行走間衣袖刮掉了書桌上的一塊小東西,只聽啪的一聲,清脆的聲響傳到耳朵裏,燕洵低下頭去,卻見幽幽的燈火下,一枚純白的玉石戒指掉在地上,已經被摔成很多瓣,幽幽的反射着燭光,微微有些刺眼。

燕洵愣愣的站在那,看着那枚戒指,恍然間想起了阿楚當日的話:“如果諸葛玥死在燕北,我將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我將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永遠……

“月兒?”

荊紫蘇推開門,開心的跑進來喊道:“跟我出門看花燈去!”

猛然看到呆愣在原地的燕洵,紫蘇嚇得急忙跪地叩首,好一陣沒聽到燕洵的聲音,小心的抬起頭來,卻見男人直挺挺的站在那裏,滿臉落寞,好似濃濃的霧靄,揮之不散。

楚喬走在街上,牽着馬,穿着一身很普通的青色披風,四周都是歡樂的人羣,彩燈高燃,衣衫鮮豔,小孩子們提着花燈來回奔跑。

那些彩燈做的十分精巧,有長龍,有鳳凰,有老虎,有鯉魚,有白梅高樹,有東海壽星,有小狗,有雛雞,有乖巧的貓兒,也有可愛的兔子……

天上放着焰火,整條街上都飄着濃烈的酒香,張燈結綵的,街邊的小販還在叫賣着,兩旁都是成排的彩燈燈謎,遠遠的冰場上,有駕着旱船花燈的百姓在跳着年舞,嗩吶喜氣洋洋的吹奏着。

那麼多人從楚喬身邊經過,沒有人停下來看她一眼,人們手挽着手,丈夫牽着妻子,妻子挽着孩子,孩子回頭招呼着奶奶,奶奶還要攙着蒼老的爺爺,每個人都是有家有親人的,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裏,他們走出了貧窮的家門,來到熱鬧的街上,喜笑顏開的歡度這難得的節日。

“阿楚,我從來沒有對你説過,這些話我只説一次,你要聽好。我要謝謝你,謝謝你在地獄裏陪了我這麼多年,謝謝你在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沒有遺棄我,謝謝你一直站在我身邊,若是沒有你,燕洵他什麼也不是,他早就已經死在八年前的雪夜裏了。阿楚,這些話我以後不會再説了,我會用一生來彌補,有些話,我們之間不必説,我們應該互相明白。阿楚是我燕洵的,只是我一個人的,我會護着你,帶你離開,我八年前牽了你的手,就再也沒打算放開過。”

“燕洵,我從沒有家鄉,是因為有你在,我就把你的家鄉當做自己的家鄉了。”

“阿楚,相信我吧。”

相信我吧,我會保護你,照顧你,不讓你受到傷害,不讓你受一絲委屈,相信我吧,我會讓你快樂,相信我吧……

眼淚一行行的從楚喬的眼裏湧出,沒有聲音,就那麼無聲的滑落,滾過她尖尖的臉孔,滑過瘦瘦的下巴,冷風吹過來,像是薄薄的刀子,那麼疼。她牽着馬,緩緩的走。

過往的一切在眼前凌亂的飄散,那個偉岸高大的身軀終於轟然碎裂,碎成很多塊,輕飄飄的飛,像是輕盈的鵝毛。

突然間,午夜的大鐘被敲響,一羣孩子猛然跑來,撞在她的身上,一個小女孩一下倒在地上,坐碎了手裏的彩燈,那是一隻小魚,做的不是很像,白色的,紅紅的眼睛,看起來倒像是兔子,肚子上畫了一個金元寶。孩子捧着壞了的燈開始哭,越哭越大聲,楚喬愣愣的停住腳步,然後蹲下身子,伸手為她抹眼淚,從懷裏掏出一定銀子就要塞給她。

就在這時,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突然傳來,守歲的時辰過了,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炮竹,孩子一愣,傻傻的忘記了哭泣,捂住耳朵興奮的大叫。

楚喬卻好似被隱形的巨人猛然打了一拳,臉上霎時間毫無血色。

“你若是敢死,我就追殺你到閻王殿去!記住沒有?”

男人轉過頭來,劍眉豎起,惡聲惡氣的呵斥。

她賭氣的揚頭:“你若是死了,我就放一百掛鞭炮,慶祝我再也不用念念不忘的記着要還你人情。”

炮竹聲越來越響,噼裏啪啦的連成一串,楚喬突然間淚如泉湧,那些潛藏在記憶裏被她努力壓制的畫面再一次如山洪般噴薄而出,撕心裂肺的疼痛瞬時間襲來,將她的冷靜和自持擊的灰飛煙滅。

“你……你怎麼啦?”

孩子被她嚇壞了,在鞭炮聲中大聲喊道:“你別哭了,我不用你賠還不行嗎?”

鞭炮聲漸大,楚喬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於熱鬧喜慶的街頭跪坐在地,捂住臉孔,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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