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雨一直下到中午才停下,大船整修了兩個時辰,收拾乾淨積水,見天氣晴好,才敢繼續上路。
楚喬回到船艙果然開始打噴嚏,梁少卿雞婆的開始嘟囔,但卻前前後後的為她準備熱毛巾和薑湯,楚喬鼻塞耳鳴臉孔通紅,也不好跟他羅嗦。
詹子瑜聽説她病了,竟派來了大夫給她治病。喝了幾大碗黑藥汁,仍舊感覺渾身無力。
下午的時候,詹家六小姐親臨,忙前忙後的為楚喬端茶遞水,很是殷勤,對待梁少卿也客客氣氣,全無半分架子。
詹子筠走後,梁少卿唉聲嘆氣了半天,見楚喬實在沒有想要問他原因的意思,只好自己湊到跟前來,扭扭捏捏了半晌,最後才低聲問道:“小喬,那個詹家小姐,八成是對我芳心暗許了,這可怎麼辦啊?”
楚喬眉頭一皺,聲音沙啞的説道:“你想多了吧。”
“怎麼會?”梁少卿辯解道:“我們現在的身份只是奴僕,她一個大家小姐卻不顧身份跑到我們房裏來端茶遞水,明顯別有意圖,不是圖財,就是圖色,我們沒錢,你又是女人,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原因,就是她看上我了,想要暗暗接近我。”
楚喬上下打量了下樑少卿,再想想詹家可愛的六小姐,皺眉道:“她的眼光不至於這麼差吧!”
“哎,怎麼辦呢?”梁少卿完全沒有注意到楚喬的話,自顧自的沉浸在自我的煩惱之中,心事重重的滿地溜達:“父親會將我逐出家門的,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先和父親商量才是,再説小喬應該是排在前面的,哎,我學業未成,功業未建,怎可兒女情長,誤了終生仕途?”
楚喬搖了搖頭,昨晚沒睡多少,正好今日藉着藥勁補上一覺。
這樣想着,就緩緩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楚喬飢腸轆轆,餓的前胸貼後背,醒來卻不見梁少卿的影子,她緩緩爬起身子,只覺得腳步虛浮,連站都站不穩。
好不容易穿好衣服,扶着牆走了出去,卻見甲板上光潔如新,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下人,顯然正在準備晚上的飯食。
被清新的風一吹,楚喬反而清醒了起來。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響動,楚喬頓時轉過身去,卻見一隻破筐在原地打着轉,她急忙走過去,只見筐後空無一人,連老鼠都沒一隻。
楚喬的眉頭緩緩的皺了起來。
吃飯前,梁少卿終於及時的趕了回來,兩人吃好晚飯,梁少卿在房裏繼續思索如何回家去和父親大人稟報終身大事的問題。楚喬則一個人走出去,在甲板上溜達。
走了沒多久,身後又傳來一陣窸窣聲,楚喬恍若未聞,繼續前行,就在這時,經過一個拐角,她故意跺着腳走遠,又悄悄的跑了回來,貼在牆壁上,悄無聲息的等待着。
過了一會,一個細小的聲音緩緩靠近,一隻蒼白的手扒上拐角,然後,一雙漆黑的眼睛輕輕的靠了上來。
説時遲那時快,楚喬一把伸出手去,儘管生了病,但是楚喬的力氣怎是一般人能夠比擬,只見她一個小擒拿手,身體頓時如豹子般撲了上去,一把將那人死死的按在地上。少女面色陰沉,眼神鋭利,冷聲低沉喝道:“什麼人?為什麼跟蹤我?有什麼企圖?”
“我沒有,我沒有!”
驚慌失措的聲音突然響起,楚喬一愣,低頭看去,只見身子下面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一身粗布麻衣,顯然已經殘舊,被自己抓住的手臂和露出脖頸上,滿滿的都是鞭傷和血痕,她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眼睛又圓又大,只是很瘦,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形貌極美,卻是消瘦不堪,看起來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一樣。
楚喬皺起眉來,沉聲説道:“你是什麼人?説為什麼要跟蹤我?快説!不然,我就送你去見少主人!”
“我沒有,我沒有,”女子害怕的渾身都在發抖,連忙擺手叫道:“我不是壞人,我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那為什麼跟蹤我?”
那女子一愣,一滴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她看着楚喬,淚眼濛濛,什麼也不説,竟然就開始悲悲切切的哭了起來。
楚喬頓時傻了眼,還以為是自己弄疼了她,皺着眉鬆開了手,説道:“你哭什麼?是你先鬼鬼祟祟的跟蹤我的,又不肯説明理由,你現在在這裏哭,倒好象是我在欺負你一樣。”
“我不是,”女子搖頭哭道:“我不是……”
“好啦好啦,”楚喬站起身來,説道:“你別哭了,我不追究就是了,不過我警告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下次可沒這麼走運,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不管你是誰的人,都沒有必要再對我窮追猛打。”
説罷,轉身就要離去。
就在這時,一個微小顫抖帶着哭腔並且充滿懷疑的叫聲突然響起,頓時好似一個驚雷一般一下將楚喬釘在原地。
“月兒?”
女子抬起頭來,抹去眼淚,不確定的叫了一聲。
楚喬頓時愣住了,好似有一腔熱血頓時衝上了她的腦袋,她整個人都似朽木一般,生生的愣在原地。
那女子見她不動,越發大膽了起來,稍微大聲的叫道:“你,真的是月兒嗎?”
楚喬緩緩轉過身來,眉心緊鎖,不可置信的看向那名女子,聲音低沉的輕聲説道:“你是誰?”
女子的眼淚頓時大滴大滴的滾落,她一把捂住嘴,生怕自己會驚叫出聲,她看着楚喬,像是夢魘一般的輕呼:“你真的是月兒?真的是月兒?”
“你是誰?”
“我是你二姐啊!”那女子突然踉蹌的奔上前來,一把將楚喬緊緊的抱在懷裏,大聲哭道:“我總算找到你了,我總算找到你了!”
楚喬一把捂住女子的嘴,連忙説道:“小聲點,不要讓別人聽到。”
女子連忙點頭,眼淚大滴的墜落,一邊笑着一邊緊緊的握住楚喬的手,竟是那般的用力。
“月兒,我就知道我不會認錯,你脖子後面有一顆紅痣,我一直記着。她們都説你是男的,只有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楚喬好像是做夢一般,怎麼竟會突然冒出一個姐姐,她皺着眉問道:“你説的,可都是真的?”
“你不記得了?”女子面色頓時悽楚了下來,愴然欲滴,不過旋即忍住,緩緩説道:“月兒,臨惜還好嗎?汁湘她們呢?你們還在一起嗎?”
楚喬聞言面色登時一陣慘白,她沉默半晌,低聲説道:“她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了。”
女子頓時愣住了,過了許久,她才慘然一笑,語調悲慼的説道:“是啊,奴隸的命賤的還不如一條狗,她們年紀那麼小,哪裏能熬過來呢?”
她一邊説着,眼淚一邊緩緩的蜿蜒而下,她握着楚喬的手,手骨嶙峋,冰冷如雪:“月兒,我是你紫蘇姐姐,你不記得我了嗎?也難怪,我們被抄家的時候,你才只有六歲,我和大姐,還有幾個叔伯家的姐妹一起被賣到拾花館,後來輾轉被人買賣,大前年我和大姐、三叔家的流秀、採嗪、四叔家的錦廉、還有姨娘家的曼笙一起被賣到詹府,後來,大姐得病死了,流秀和曼笙犯了錯,被大小姐打死了,現在還剩下我們三個。沒想到,今生還有和你再見面的機會。”
楚喬心下酸楚,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才好,對於荊家的這些親人,她本身是沒有什麼感情的。臨惜已死,汁湘和小八她們也已經不在人世,可是這些人,畢竟是這具身體的親人,而且她們目前這樣一個處境,又讓她如何能夠安心?
“紫蘇姐,你別哭了,我們能重逢是好事,不要難過了。”
荊紫蘇伸手摸着楚喬的小臉,抿緊了嘴唇,生怕自己會哭出聲,顫抖着説道:“月兒,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吧,是姐姐沒能照顧好你。”
“我還好,你才是吃了很多苦。”
荊紫蘇搖了搖頭,伸手摟住楚喬的肩膀,輕輕抽泣着説道:“好妹妹,今天太晚了,若是被發現會挨板子的,你先回去吧,明天一早,我帶採嗪和錦廉去看你,我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
楚喬點了點頭:“那你小心點。”
“恩,”荊紫蘇點頭説道:“你先走。”
楚喬説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荊紫蘇連忙拒絕:“我看着你回去了,我才能安心,當初曼笙,就是因為夜間閒逛被人誤認為要逃跑,才會被活活打死的,你不回去,我哪能放心啊。”
楚喬皺起眉來:“卞唐不是不允許隨意殘殺奴僕嗎?”
“傻孩子,奴僕就是奴僕,命都不是自己的,還哪來的那麼多講究?”
荊紫蘇苦澀一笑:“快回去吧,明天見。”
楚喬點頭説道:“那我先走了,你小心些。”
走了好遠,回過頭去還能看到荊紫蘇單薄的身影站在夜色中,那樣年輕,卻已經半陀了腰,小心翼翼的彎着,見她看過來,就笑着揮揮手。
回到房間裏,楚喬的情緒很壞,她不理會梁少卿,徑直躺在牀榻上,思緒像是七月的暴雨,滂沱而下,一片混亂。
這樣的情況下,她明天還走得了嗎?她能放下這剛找到的可憐姐姐,獨自一人離去嗎?可是她現在自顧尚且不暇,有能力照顧她們嗎?
然而,第二天清晨一早,船抵達塢彭城的渡口,一個人的突然造訪,登時打亂了她的所有計劃。看着這個人,楚喬知道,命運正已一種離奇的方式將她捲入了唐京這場政治紛亂之中,唐京的這場好戲,算是就此正式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