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蒼歷第七百七十三年,初春,紅川高原正值隆冬,天降暴雪,一片蒼茫,由夏唐邊境通往真煌的馳道被大雪阻斷,商旅不通,京城物價飛漲,大批商賈囤積居奇,藉機抬高油米茶鹽等必需品價格,居民搶購米糧,帝都秩序大亂。三月初六,聖金宮傳召穆合氏嫡系子孫穆合西雲,大加痛斥,罷去穆合西雲帝都府尹的職位,改由皇三子趙齊執掌。這,是帝國三百年曆史以來,趙氏子孫第一次掌管帝都府尹衙門,由此以後,真煌帝都的三軍護衞之責,就完全掌握在皇族的手裏了。
趙齊上位之後,立刻接手了綠營兵馬,重新整合換血。趙齊生母舒貴妃,乃是魏閥家主魏光的一母胞妹,是以趙齊的各項政令,均得到了魏閥將領們的熱烈擁護,不消三日,帝都城防煥然一新。三月初十,趙齊帶着綠營兵馬開赴真煌城外,親自休整京城馳道,一時間,被帝都百姓傳為佳話。
此時,城外的風雪曠野之上,一騎快馬突然頂風冒雪的飛馳而來,前方一片茫茫,荒無人煙,天地都是蒼白一片,讓人不辨東南西北。
只隔了一個坡,另一片蒼茫的雪地上,烏道崖半眯着眼睛,頭戴青色風帽,長長的眉毛上綴着白霜,臉被凍得發白,雙目卻炯炯有神的頂着前方,面色沉靜,看不出在想什麼。
“先生,”後面的馬車裏跑下一名灰色大襖的小童,拿着一件大裘急忙跑出來,沉聲説道:“先生,別等了,不會來了。風雪太大了,劉鬍子説待會會有大暴雪,咱們還是應該抓緊趕路,在天黑之前趕到闕玉山。”
烏道崖不為所動,彷彿沒聽見一般,眼睛仍舊望着前面,沒有半點表情。
“先生?”小童一愣,拉了拉烏道崖的衣角:“先生?”
“銘兒,你聽。”一身青袍的男子突然張開嘴唇,語調微微有些沙啞,在呼嘯的北風中越發顯得低沉,如秋風扶桑,緩緩説道。
“聽?”小童眉頭一皺,豎起耳朵:“先生,聽什麼?”
“馬蹄聲。”烏道崖説道:“來了。”
“馬蹄聲?”銘兒聽了半天,可是除了呼呼的大風什麼也聽不到,這樣的天氣,連近距離的聽對方講話都困難,何況要去聽遠處的馬蹄聲,銘兒嘟囔道:“先生,哪有什麼馬蹄聲,你是聽錯了吧,依我看,咱們還是……”
然而,銘兒的話還沒説完,一陣急促且清晰的馬蹄聲頓時響起,小童一驚,猛地抬起頭來。只見白茫茫的荒野上,一騎黃驃馬緩緩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馬上的人影模糊不清,大雪越發的大了,從天而降,紛飛飄揚,讓人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但是,仍舊能夠清楚的看見,那馬兒身上的身影有些單薄,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走。
“先生,”銘兒微微咋舌:“你神了!”
“籲!”一聲清脆的低喝響起,馬上的人利落的翻身下馬,幾步跑上前來。她穿着厚重的青面風袍,巨大的斗篷將她的頭臉通通遮住,只能在風帽的下端,隱隱看到一絲若隱若現的烏黑長髮。
“還好來得及。”女子摘下風帽,露出一張清瘦的小臉,嘴唇有些發青,迅速從懷裏掏出一沓宣紙,交到烏道崖的手裏,長途跋涉在寒風中奔馳,讓她有些脱力,微微喘息着説道:“收好,都在這呢。”
烏道崖眉頭緊鎖,看着女子的模樣,似乎有些生氣,皺眉説道:“為什麼不讓別人來?數九寒冬的,你的病好了?”
女子搖了搖頭:“誰也來不了,穆合西風死了,穆合西雲那個白痴又下去了,這個三皇子很不好對付。會里一連折損了好幾名兄弟,我是女人,他們查的不嚴。”
“趙齊韜光養晦這麼多年,沒想到一上來就有這麼大的動作,趙正德真是生了一羣好兒子。”
“不説這麼多了,你快走吧。這次任務很緊,來來去去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世子目前名聲鵲起,有利有弊,若是不在此時穩住大局,很可能中途生變。”
烏道崖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要小心。”
“恩,”女子點頭,臉色蒼白如雪,眼眶似乎又深了些,口中囑咐道:“你也一樣。”
烏道崖眼神有些陰鬱,看着女子蒼白的臉頰瘦弱的身子,突然無奈的嘆了口氣,回身將銘兒手中的大裘拿過來,披在女子的肩膀上,垂着頭,為她仔細的繫好帶子,手指修長,眼神温和,一邊系一邊低聲叮嚀:“天氣越來越冷,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這一個月説長不長,説短不短,帝都風雲色變,你自己要小心謹慎,萬萬不可魯莽衝動。當年的師兄弟中,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阿羽,我不希望你出事。”
羽姑娘低着頭,默默不語,有些東西在心底像是破種的花一般,細密的生長了起來,太多的東西盤踞在心頭,反而讓人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會里的事情,你也要權衡而為,上次解救朱夫子一事,雖然沒有傷亡,但卻暴露了我們兩個秘密聯絡站。上面難免會有些忿忿,你能忍就忍過去吧,千萬別使性子。”
“皇城裏的門閥內鬥,就由他們鬥去,不要摻和進去。我們這一次的佈置,只是要安安全全的營救出世子,其餘的一概不理,切忌貪功冒進,失了分寸。”
“還有,”烏道崖緩緩抬起頭來,眼神沉靜,好似初冬封凍的湖水,看不出裏面的波濤和漣漪,就連聲音也是古板的:“你的身子不好,自己注意調養,不要太熬心血了。等這邊的事了了,我帶你去卞唐住一段,那裏湖光山色,氣候温和,對你的病最有幫助。”
繫好最後一個繩結,烏道崖退後兩步,看了女子兩眼,隨即轉過身去,一邊走一邊輕輕擺手:“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道崖,”羽姑娘突然抬起頭來,面色有些鄭重。
“恩?”烏道崖回過頭來,眉梢一挑,輕聲問道:“還有事嗎?”
羽姑娘抿緊嘴角,想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説道:“沒什麼事,有事也等你回來再説吧,你多保重。”
烏道崖看着女子,她並不算絕美的女人,臉龐消瘦,身子單薄,雖然只有二十七八歲,但是多年的疲勞的辛苦,讓她的眼角過早的有了一些細密的魚尾紋,皮膚也是不健康的蒼白。但是就是這樣一張臉,卻讓他有那麼多無法舍下的牽掛。
就像今天,這並不是什麼重要的文件,但是他卻堅信她一定會親自送來,見他最後一面,雖然,他嘴上仍在數落她不知愛護自己。
直到現在,他似乎仍舊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一天,他跟着師傅遊歷到真煌帝都,在西廟街的小煙橋上,遇到了因為逃跑而被主人打的皮開肉綻的女孩。那一年,她還只有九歲,又瘦又小,長久的營養不良讓她的皮膚蠟黃,整個人看起來毫無生氣。然而,卻只有一雙眼睛,那麼大,那麼黑,那麼亮,充滿了不屈的怨恨和絕不善罷甘休的毅力。
那一刻,他就知道,這個孩子一定會成功的,不管失敗多少回,只要她還有命在,就一定能逃出來。
果然,半個月之後,在汝南城外的一家酒肆門口,他們又一次遇到了這個餓得奄奄一息卻仍舊不肯伸手乞討的孩子。師傅收留了她,將她一路帶了回去。從此以後,天極山多了一個小妹妹,而他,也多了一份難捨的牽掛。
七天前,西華死在了燕北的左凌原上,當初從天極山一同下來的十三位師兄妹,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烏道崖伸手拍在羽姑娘的肩膀上,力道很重,想説什麼,卻終於仍舊壓了下去:“有事,有事回來再説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恩,”羽姑娘點頭:“你也是。”
烏道崖上了馬車,劉鬍子穿了一身狗皮襖,搓了搓手,吆喝一聲就甩開鞭子。戰馬長嘶,噠噠的撒開蹄子,馬車掀起一溜白色的雪霧,就漸漸隱沒在漫天的風雪之中。
不管有什麼事,都可以回來再説。
羽姑娘輕輕的嘆息一聲,冰涼的雪花打在她的臉上,讓她想起燕北的火雷原。
一切就要結束了,只要再過幾個月,順利營救出少主,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到時候,她可以到卞唐去,那裏很温暖,不像紅川這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下雪,到時候,她就可以去體會一下書中的那些場景,泛舟碧湖,夜聞荷香。
阿羽抬起頭來,深深的吸了口氣,但是,前提是,要安全的救出世子。
她挺直背脊,輕喝一聲,轉身打馬而去。
他們已經等了太多年,一定可以繼續等下去,雖然有些話不能説出口,但是總有説出口的那一天。那一天,天下大同,百姓安居,世間再無奴隸,消泯干戈。
冷風從遠處吹來,在平地上颳起細小的旋風,白雪盤旋而上,好似命運的輪迴般,升上去,又掉下,週而復始。
此時的聖金宮裏,少女緩緩放下書案上的文書,走到窗子旁,望着天邊的火燒雲,愣愣出神。
丫鬟綠柳小心的敲門,怯懦的拉開房門,小聲的説道:“姑娘,外面有人找你。”
在這裏,除了燕洵外,其餘的人都怕她,因為在每一個下人進入鶯歌院的時候都受到過她嚴密的盤查。前世是國家情報人員,今生又屢屢在生死邊緣打滾,讓她對一切都抱有嚴格的警惕和小心。
女子眉梢輕輕一挑:“什麼人?”
“侍衞沒説,”綠柳小聲的回道:“是前門城的宋參將親自來通報的。”
“宋缺?”楚喬疑惑的説道,來人身份不簡單,不但能自由的進入聖金宮,更能指派宋缺來傳話找她,會是誰呢?
“你去告訴宋參將,我馬上就來。”
披上狐裘大衣,帶好防身的匕首,楚喬就拉開了鶯歌院的大門。宋缺那張幾年如一日的冰塊臉頓時展露眼前,少女心下暗歎,這樣不懂人情世故的將領,難怪自己當初進宮的時候他就在守前門城,如今仍舊在守前門城,絲毫沒有長進了。
七拐八繞,竟然來到了後宮花園的玉梅亭,這裏是趙嵩比較喜歡的地方。小時候,她經常悄悄到這裏接受趙嵩的接濟,如今,卻是好久沒來了。
林子仍舊是老樣子,只是昔日的梅樹都略顯粗大了些,如今正是梅花怒放的好時節,整個園子幽香浮動,宋參將一言不發的退了下去,楚喬一個人往裏走,沒走幾步,就看到了來人的影子。
“星兒姑娘。”
幾年不見,朱成已經有些發福,肚子圓滾滾的,卻仍舊是一張笑臉,絲毫不為楚喬叛出諸葛家而落什麼臉色。
楚喬面色不變,聲音平靜的説道:“朱管家,我姓楚。”
朱成連忙陪笑着説道:“楚姑娘,我是奉少爺之命來找您的。”
“少爺?”少女冷冷一哼,恭敬有禮卻冰冷的説道:“哪個少爺?”
朱成微微一愣,不過仍舊答道:“諸葛玥諸葛四少爺。”
“他找我有什麼事?”
“這,是少爺命小的給姑娘您送來的。”長長的青布,包裹着修長的寶劍,只看劍柄,楚喬就知道那是自己圍獵當晚用來射殺扎魯手下的寶劍。
“少爺説,您的劍現在還給你,也請姑娘將我家少爺的寶劍奉還。”
“我沒帶在身上,”楚喬眉梢一挑,沉聲説道:“你應該事先告訴我是什麼事,這樣我才能將劍帶來。”
“啊?”朱成一愣:“我告訴宋參將了呀?”
楚喬腦袋一黑,你告訴他,那不是跟沒説一樣嗎,伸手就要去拿劍,説道:“劍我先拿回去,回頭我派人將你家公子的寶劍送上門去。”
“楚姑娘,”朱成臉現為難之色:“少爺説了,你們雙方都不想跟對方有什麼牽扯,事情要趁早解決,不要拖拖拉拉。這樣吧,奴才在這裏等您,麻煩您回去走一趟,讓別人給我送來就好。”
都不想跟對方有什麼牽扯?
楚喬眉梢輕輕一挑,伸手將寶劍取回,沉聲説道:“好。”
隨即,轉身而去。
聖金宮裏是不允許攜帶武器的,雖然無人盤查,但是楚喬還是將寶劍放在大裘的裏面,垂首疾步向鶯歌院走去。
再過兩天,她就要去驍騎營赴任。夏皇的這一任命,讓滿朝文武困惑了很久。
大皇開始重用燕北的人了,這説明什麼?説明大皇要既往不咎,安心放燕洵回燕北繼任,好穩定天下藩王之心?
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多年來,聖金宮內對燕洵的打擊、排擠、內鬥,夏皇從來都是閉着雙眼毫不理會。他雖然從沒有親自出手,但是作為一個帝王,放任不管的態度,就是鼓勵其他別有用心者將燕洵斬草除根,若不是燕洵和楚喬二人小心謹慎,可能早就已經死在一輪又一輪的冷箭暗算之中了。
夏皇曾當着燕洵的面,殺了他的父母兄弟,曾將在一夕之間,將這個天朝貴胄打落到阿鼻地獄,那麼,就絕對不可能會放虎歸山的讓燕洵回到燕北。他不是沒有動手,只是那些動手的人都沒得手罷了,如今,燕洵迴歸之日臨近,他怎會功虧一簣的將燕北拱手送給這個滿心憤恨的狼崽子呢?
那麼,夏皇的這一任命,又有何用意?整個真煌城幾乎無人不知,女奴楚喬是燕洵的最強助力,這個目前還不到十五歲的女孩子曾在過去的七年裏多次保護這燕世子逃過一個又一個生死難關,身手敏捷,武藝超羣。難道夏皇説真的喜歡這個出類拔萃的女孩子,想要招安培養?抑或,是為了剪除燕洵羽翼,以防他日下手有所阻攔?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所有的猜測都是浮於表面,楚喬知道,事情絕對不會如此簡單,只是她現在還沒想通問題的關鍵罷了。
繞過長軒街,就是玄門道,兩側紅牆巍峨,明黃色的瓦片上積滿了皚皚白雪。
一陣腳步聲突然響起,楚喬眉頭一皺,難道自己記錯了,今日有朝會?
來不及多想,能進聖金宮內殿議事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員,以她的身份,是要下跪迴避的。
少女走到圍牆的一角,靠着牆壁跪了下來,垂首不語,寬大的狐裘遮住她的眉眼,只露出一段白皙光潔的脖子。
腳步聲漸漸逼近,然而走到她的身邊,卻沒有離去,有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抬起頭來。”
楚喬眉頭一皺,緩緩的直起身子。
冤家路窄,今日真是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