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非看着辛辰頭也不回匆匆地走進院子以後,回到自己車邊,看看時間,還是打了紀若櫟的手機,那邊紀若櫟隔了好一會兒才接了電話。
“若櫟,睡了沒有?”
紀若櫟輕聲一笑,“你覺得我能睡得着嗎?”
“那下來坐坐吧,我去你住的酒店二樓酒吧等你。”
紀若櫟住在江邊一家五星級酒店,二樓酒吧整個南面全是面江的落地長窗,可以遠眺江灘,路非過去以後,叫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獨坐了好一會兒,紀若櫟才下來,她穿着灰色上衣和同色的松身闊腿長褲,長髮隨意披在肩頭。路非起身替她拉開一點椅子讓她坐下,“想喝點什麼?”
“跟你一樣吧。”紀若櫟意興索然地説。服務生送上酒,她也並沒喝,只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夜幕下的長江。
她已經在這間酒店住了好多天,26樓的大牀房,拉開窗簾便是所謂的無敵江景撲入眼簾,然而孤寂地對着日出日落、月隱月現下的濁黃江水奔騰,她並沒有觀賞的興致,她也不喜歡在這個喧鬧得沒有章法的城市亂逛。多半時間,她都是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茫然遠眺,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十年前的夏天,這個城市遇到了據説百年一遇的洪水,江水漲到讓所有人吃驚的高度,部隊被調來參加防汛。”路非指一下濱江路的對面,“我和本地好多人一樣,過來看江面差不多與路面持平的奇觀,當時站在那個地方。那會兒還沒有這間酒店,也沒有修江灘公園。”
紀若櫟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説起這些,“你會和其他人一樣參加看熱鬧嗎?我有點不相信。”
“我過來看了,而且發現,有時趕一下熱鬧場合,也是很開心的一件事。”
當然,以他的性格不會去,可嘟着嘴一定要去的那個人是辛辰。大雨剛停,城市的漬水緩緩退去,滿地猶有狼藉,她感冒剛好,搖着他的手撒嬌,“就去看一眼,我同學説站在馬路上就能看到輪船浮在眼前。”他怎麼可能拒絕她。
防汛形勢十分嚴峻,不停搬運草墊沙包等防洪裝備的緊張人流車流與一路之隔指指點點的市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路非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混雜在這樣無所事事的人羣之中,想到父親這段時間該會如何殫精竭慮,他不禁憂心,然而側頭看着兩眼亮晶晶興奮地踮起腳尖望向江面的辛辰,他的心卻莫名一鬆,將她抱起來舉高一點,讓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路非臉上那個因回憶而起的若有若無的笑意刺痛了紀若櫟,她牽動嘴角,譏誚地也笑了,“記得那年舊金山那邊做號稱規模最大的國慶日焰火晚會,所有同學都去了,只有你不願意去。”
“那不一樣啊,那是別人的節日罷了。”
“所以你的這個開心好像不止於看了一場百年一遇的奇觀吧。”
“你批評過我,説我從來把自己包裹得嚴實,從來沒主動對你説起過去。”路非坦然看向紀若櫟,“對不起,若櫟,不是我存心要隱瞞什麼,只是你這麼聰明,自然也能看得出,我所有不願意放棄的回憶,不管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都與一個人有關係,我沒辦法把這些和別人分享。”
“我聰明嗎?我看我遲鈍得可以,才會陷進對你的感情裏不能自拔,可又遲鈍得不夠徹底,才騙不了自己繼續下去。”紀若櫟只能自嘲。
“我們都沒法騙自己,若櫟,我試過自欺,以為我能和其他人一樣,讓過去的事過去,接受生活的安排,做一份幹得駕輕就熟的工作,忙碌得恰到好處,既有坐在重要位置的感覺,又不至於耗盡心力,然後和一個寬容體貼的女孩子結婚,享受通常意義的幸福。可是我錯了,就算沒有和她再次相遇,我的心總有一個缺口,我自己沒有幸福感,更不可能帶給你幸福,我很抱歉耽誤了你這麼久。”
紀若櫟沒法再維持那點不知是對人還是對己的嘲諷了,路非從來誠懇,但他的誠懇從來都是有所保留的。眼見面前總是內斂的男人突然放棄一向剋制的態度,在她面前裸露關於他往昔回憶的小小神馳、痛楚與無奈,她不能不意識到,這個坦白得前所未有的姿態,似乎代表他已經放下了所有的不確定,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她只能將一個嘆息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三個月前從美國回來以後,你就開始不斷跟我説抱歉對不起了。算了,我們留點以後見面的餘地,路非,我已經請姐姐的秘書給我訂了明天回北京的機票。”紀若櫟拿起酒杯淺啜一口,凝視着他,“謝謝你沒有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這是路非想要的結束,但他當然沒法釋然,他沉默片刻,“我明天過來送你去機場。”
第二天,路非接了紀若櫟,開到機場,一路上兩人都保持着沉默,走進航站樓,路非驀地停住腳步,只見辛辰與林樂清正坐在一側休息區,兩人都穿着灰色T恤和牛仔褲,意態悠閒地聊着天,身邊擱着大大小小几個行李箱包。
路非放下紀若櫟的行李箱,説聲對不起,匆匆過去。
“小辰,你準備去哪裏?”他一手按在辛辰肩上,聲音壓抑而低沉。
辛辰只覺得肩頭突然重重一沉,莫名其妙抬頭看着他,沒來得及回答,林樂清笑着説:“路非你好,合歡是來送我的。”
路非的神情鬆弛下來,徐徐收回手,停了一會兒才説:“我也是來送人的,樂清,你要回美國嗎?”
“是的,我快開學了,不能再賴着不走了。”
路非點點頭,“一路平安,樂清,我先失陪。”
辛辰不經意抬頭,看到不遠處站着的紀若櫟,她架着副大墨鏡,看不出表情地對着她這邊,路非走過去,與她説了幾句什麼,拎起她身邊的行李箱,兩人一同走向換登機牌的櫃枱。
林樂清笑道:“他真是緊張你,你嚇到他了,他肯定以為你打算玩不聲不響的失蹤,甚至更糟糕,是跟我私奔。”
辛辰哭笑不得,“我哪有那個雅興。我要有一點拐帶你私奔的意思,你爸爸敢放我一個人來送你嗎?哎,對了,你跟你爸説話的口氣還那麼生硬。”
剛才辛辰與林樂清在他家樓下碰面,林樂清堅持拒絕他父親林躍慶開車送他,一邊攔出租車,一邊説:“你上去吧,到了我給你打電話。”一點沒有依依惜別之情,林躍慶只好叮囑他路上注意,跟他和辛辰説了再見。
三年前在西安住院時,辛辰就詫異過,看着性格那麼開朗隨和的林樂清,對趕去照顧他的父親卻十分冷淡,兩個人時常半天説不上一句話。
林樂清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着搖頭,“你現在看到的還好。他以前對不起我媽媽,我15歲的時候,媽媽和他離了婚,帶着我和妹妹移民加拿大,後來他年年去看我們,我始終不愛理他。”
“過去的事就算了,我覺得他很緊張你才是真的。”
“是呀,我們從秦嶺被抬下去的時候,你昏迷了,我可醒着,看到他鬍子拉碴撲過來的樣子,好像老了好多,我就想,我跟他慪氣的時間也太長了點,我媽都不怪他了,妹妹更是和他親熱,只有我,不知道放不下什麼,端了那麼久。”林樂清嘆口氣,“慢慢我們算是恢復邦交了,不然這次回來,我也不可能住他這邊。不過總是離親熱還差了老遠,怎麼想彌補也只能這樣。”
辛辰與自己的父親關係一直親密,可是她有一個從來沒有開始、大概更沒有可能修復的母女關係,當然理解林樂清的心情,“順其自然吧,有些事情大概錯過就是錯過了。”
“不説這個了,合歡,你有沒有一點捨不得我?”林樂清眼睛裏閃動着調皮的笑意。
辛辰也笑了,“你有點正經好不好?乖乖回去當個好學生,好好唸書,我們明年再見。”
“明年我就畢業了,打算回國來工作,初步和我父母談了一下,他們也支持我。”林樂清懶洋洋地伸展着他的長腿,“看目前的情形,國內建築設計的發展空間還是很大的。”
這是林樂清頭次對辛辰談及與他學業前途有關的話題,辛辰點點頭,“你打算去哪個城市?”
“我想先看看你的安排。”
林樂清語氣輕鬆,然而烏黑清亮的眼睛凝視着她,那份真摯無可置疑,辛辰看着他,同樣認真地説:“樂清,請你選擇你最想要的生活,不要急着給自己限定一個前提,好嗎?”
林樂清搖頭,“你現在似乎想和每個人劃出一條界限,合歡。不把別人當成你決定去向的理由,也不願意成為別人做出決定的前提,難道你以後準備永遠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嗎?”
辛辰怔了一下,“我沒活到那麼超脱的地步啊。”
“那不是超脱,那是一種自我隔離,你會錯過很多的,我不希望你那樣生活。”林樂清握住她的手,輕聲説,“合歡,不見得是和路非,或者也不見得是和我,總有一天,你得和某個人建立起更親密的關係,你不能一直拒絕下去。”
辛辰勉強一笑,“我明白,也許離開這個城市,我有機會徹底擺脱一些事,能更輕鬆地和人相處。”
“那你記着,我已經提前跟你預約了,不管將來你準備生活在哪兒,至少我能從和你一塊去徒步的朋友做起了。”
“這個不用預約,樂清,我們有可能一塊去捷克呀。而且只要你回國工作,不管住哪個城市,我們都會有見面的機會。”她指一下顯示屏,“哎,去七號櫃枱換登機牌。”
她幫林樂清拿了個揹包,隨他一塊過去換登機牌托運行李,林樂清突然回頭看着她,“我要進去了,合歡,臨走的時候要求你答應我幾件事,行嗎?”
“什麼事?我得看我能不能做到。”
“你必須做到,不然我不認你這個朋友了。別隨便去冒險,不要一個人徒步,和我、和你的家人保持聯繫,不許玩失蹤。”
辛辰沒想到眼前這個大男孩輕聲道來的會是這樣的囑咐,不覺有點鼻酸,她把揹包遞給他,張開手臂快速抱一下他,然後放開,掩飾地笑,“可見一個人如果開始任性,以後再怎麼收斂,別人也會當你一直任性了。這些不用你特意叮囑,我一定全做到,樂清,進去吧。”
林樂清點點頭,用力握一下她的手,“照顧好自己,再見。”
辛辰看着林樂清入了安檢通道,他回頭微笑向她揮揮手,然後進入候機廳,她轉身,紀若櫟與路非也走了過來,她微微點頭,與他們擦肩而過,走出大廳,準備去坐機場大巴。路非從她身後趕上來,“我送你回去,小辰。”
辛辰猶豫一下,路非微微一笑,“就算拒絕我,也不至於要和我斷絕往來吧。”
“我倒是無所謂,我是怕讓你困擾了不好。”
路非搖搖頭,“只有一種情況讓我困擾,那就是你打定主意拿我當路人甲。”
“我們認識這麼久,擺出路人的姿態未免太矯情刻意了。”辛辰嘴角上揚,右頰上梨渦隱現,輕鬆地笑了,“還是自然一點好。”
路非眼神一黯,卻只沉靜地看着她,“我沒意見,我們可以按你的想法和步驟慢慢來。”
辛辰臉上笑意加深,搖搖頭,“再這樣説下去,就接近於調情了,可是跟你調情的話,我們大概都會有不良反應的。走吧,上車,我還得趕回去。”
這樣以言笑自若熟女姿態出現的辛辰是路非陌生的,昨晚她的拒絕雖然決絕,到底流露出了情緒,然而在一夜之間那些波動彷彿全部平復,她坦然對着他,禮貌地保持着距離,恰如其分地略帶調侃,不冷淡,卻沒有一點親密的意思。
路非並不動聲色,給她拉開車門,“直接去你工作的地方嗎?”
“我先得去一趟醫院,大媽昨晚心臟不舒服住院檢查,我去看看她。”
路非將車開到市中心醫院門口,“我也去看看李阿姨。”
辛辰並不願意和他一塊上去,但沒有理由拒絕,只能點點頭,“那你稍等一下,我去取訂好的湯。”
她大步走過馬路到對面的湯館,這間湯館在本地頗有名氣,她早上出門前就打了電話過來,預訂了一份當歸雞湯。
昨天晚上,辛辰已經睡下,家裏電話響起,她爬起來接聽,是辛開明打來的,“小辰,讓小笛趕緊到市中心醫院來,她媽媽現在心臟不舒服,我剛送她來醫院。”
辛辰連忙答應,卻發現辛笛出門赴約,手機丟在了茶几上沒帶,她只好打戴維凡的手機,過了好一會兒,戴維凡才接聽,他馬上將手機轉交給靠在他懷裏的辛笛,辛笛聽得大吃一驚,一邊急急催戴維凡開車趕往醫院,一邊打爸爸的手機,辛開明説:“你媽媽突然覺得心悸頭暈、喘不過氣來,醫生正在做檢查,應該沒太大問題。”
到醫院時,正碰到辛辰下了出租車等在門口,三個人匆匆趕往內科急診病房,只見李馨半躺在病牀上,辛開明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爸爸,媽媽怎麼樣?”
“吃了藥,做了心電圖。”辛開明輕聲説,“醫生説今天留院觀察,明天做一個全面檢查,可能要請神經內科醫生會診。”
辛笛鬆了口氣,李馨患有並不算嚴重的慢性風濕性心臟病,這些年注意保養和鍛鍊,身體狀況看上去良好,但總有隱憂。
李馨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説:“沒事的,很晚了,小笛留下來陪我就行,你們都回去吧。”她看清楚辛笛的衣着,頓時皺眉,“小笛,再怎麼急,也不能穿這麼短的睡衣到處跑,太不像樣了,還是你爸爸留下來,小戴趕緊送她回家。”
辛笛暗叫好險,連忙攏住襯衫,“好吧好吧,我明天一早就過來,保證穿得整整齊齊。爸爸,有什麼事,你馬上打我電話。”
辛笛早上六點就出門去了醫院,辛辰跟她説好中午帶雞湯上去,讓她不用訂醫院的盒飯。她提了店員打好包的雞湯過來,路非也在旁邊買了花和果籃,兩人上樓到李馨住的病房,正要進去,只聽裏面傳出李馨稍微提高一點的聲音:“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媽媽説的話全聽不進去,總之,小辰現在住你那邊,你要留意別讓她跟戴維凡多接觸。”
辛辰停住腳步,一臉的匪夷所思,路非皺眉剛要説話,裏面辛笛已經開了口:“媽,你可真是越説越離譜了,辰子哪屑於去幹這種事。”
“你和你爸爸一個腔調,小辰的心機你根本不瞭解。以前的事不用提了,現在別説路非被她攪得跟未婚妻取消了婚約,你謝阿姨為這事很生氣,就是馮以安家裏,昨天也鬧出了好大的風波。”
“馮以安早和辰子分手了,他家的事怎麼又怪得到她頭上?”
路非將手裏的東西放到牆邊,伸手拉辛辰,“我們先去那邊坐坐。”
辛辰不動,帶點嘲笑看着他,李馨的聲音繼續從室內傳來,“你以為他們為什麼分手?小馮的媽媽從一開始就覺得小辰成長的家庭不夠正常,單親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心理問題,一直反對他們交往,也就是小馮堅持,他們才勉強同意了。可前不久,他們又不知怎麼打聽到她高中沒畢業就拍過人流醫院的廣告,上大學又交了不少男朋友,一聽到小馮説想和小辰結婚就發火了,勒令他們分手。他們兩口子只一個寶貝兒子,怎麼肯松這個口?”
辛笛的聲音是不可思議的,“這理由也太扯了,馮以安還是不是成年男人呀,這麼受他家裏擺佈。”
“當初你爸爸要把小辰介紹給小馮,我就覺得不妥當,跟你爸説,弄得不好,不要説當不成親家,反而會讓老同事見面尷尬,我沒説錯吧?本來分手了就算了,也不知道小辰給小馮示意了什麼,他突然回去跟父母攤牌,非要跟小辰和好,家裏鬧得一團糟,小馮的媽媽打電話給我訴苦,我能説什麼,回來説你爸爸,你爸爸倒怪我,我這才氣得胸口疼。”
辛辰扯着嘴角笑了,將手裏的雞湯遞給路非,輕聲説:“偷聽別人講話可真不好,回回都能聽到讓自己難堪的話。麻煩幫我帶進去吧,不用説我來過。”她不等路非説什麼,轉身大步離開了。
醫院的電梯照例擁擠而緩慢,每層樓都有人進進出出,每個人看上去都表情愁苦,各懷心事。辛辰靠到角落站着,側頭看身邊鏡面映出的那些鬱結的眉頭,最後凝視住自己,她仍然帶着那點笑意,可也是一張沒有任何愉悦之意的面孔。她知道大媽雖然説不上喜歡自己,但畢竟這麼多年毫無虧欠,總維持着表面的關心和親切,的確沒料到她私底下已經視自己如狐狸精了,而且是罪名如此確鑿的狐狸精。
她的手機響起,拿出來一看,是馮以安打來的,她等電梯下到一樓,一邊隨着人流往外走,一邊接聽:“你好。”
“小辰,現在有空嗎?”
“有什麼事嗎,以安?”
“你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我在探視病人,馬上要趕去工作,能在電話裏説嗎?”
“一個自由職業者居然開始拿工作來搪塞我了。”馮以安的聲音再次帶上了譏諷,“對不起,電話裏實在説不清,請賞臉抽出點時間和我見個面,不會耽誤你太久。”
想到剛才在病房外聽到的實在讓她不愉快的談話內容,她意興闌珊,“以安,我們分了手,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偶然碰上時打個招呼就算了,你覺得我會有興趣當面領教你這麼尖刻的講話口氣嗎?”馮以安顯然沒料到她如此直接,一時説不出話來,辛辰彬彬有禮地説:“就這樣吧,我掛了,再見。”
沒等她把手機放回包裏,電話又打了進來,還是馮以安,她嘆口氣,重新接聽:“你好,還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我道歉,小辰,剛才是我不對。”馮以安的聲音苦惱。
“算了,我的語氣也説不上好,”她猶豫一下,還是説,“以安,請不要為我跟你家裏人起爭執。”
“你從來就沒在乎過我,對不對?”馮以安重新暴躁起來。
沒等辛辰説話,這次馮以安先掛了電話。
辛辰收起手機,正要走出醫院,只見幾個穿着白袍的醫生迎面走來,被簇擁在當中的那男人清瘦修長,大概50歲出頭,戴着無框眼鏡,兩鬢微斑,她一眼認出,正是路非的舅舅謝思齊,他十一年前曾給她診斷過睡眠癱瘓症。
她並不準備貿然打招呼,看着學者風度猶勝當年的謝醫生從身邊走過,不由得記起當年路非帶她來看病,站在這門口,她不肯進醫院,轉身要走,手卻被路非牢牢地抓住,他那樣温和地看着她,耐心地呵哄,盛夏陽光透過樹蔭灑在他身上,光影斑駁間他的笑容和煦如春日,這個突如其來的回憶讓她微微失神。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悚然一驚,回頭一看,正是路非。
路非將她的手握得很緊,但並不看她,拉住她的同時,叫謝思齊,“舅舅。”
謝思齊止步回頭,“路非,你怎麼在這邊?”
“我來看李阿姨,她住內科病房1907牀。”
謝思齊點點頭,“對,辛主任的夫人,我早上會同心臟外科大夫去給她會診過,應該沒有大礙,這位小姐是——”
“她是辛叔叔的侄女辛辰,以前我帶她來請舅舅看過病,不過那會兒她還小,只有14歲,你可能不記得了。”
謝思明笑了,“請不要質疑一個做了一輩子神經內科研究的大夫的記憶力,路非,這是你從小到大唯一帶來給我見過的女孩子,我當然有印象。”他和藹地看着辛辰,“現在還有睡眠障礙嗎?”
辛辰着實覺得荒謬,卻只能保持微笑,“就算還有,我也已經適應了,謝謝謝醫生。”
謝思齊笑着説:“對,現在成年人出現睡眠問題的比例很高,自己調整很重要。路非,有空帶女朋友來我家吃飯,我先進去了。”
目送謝思齊走遠,辛辰似笑非笑看向路非,“你不會是打定主意要跟我調情了吧?”
“別為在樓上聽到的話生氣。”
“我倒是真沒生氣,最多就是吃驚,如果現在還有個男人能激發我去勾引、去破壞的願望,我似乎要感激了。”
她語氣裏那點蒼涼的嘲諷之意讓路非默然,他靜靜地看着她,停了一會兒才説:“小辰,用別人的偏見來懲罰自己,是對自己的不公平。”
辛辰揚眉,嘴角掛着一個淺笑,“幸好我對公平這個東西沒太強烈的固執。你剛才也聽到了,眼下大概有兩個母親覺得我對他們的兒子有企圖,一個母親覺得我對她女兒的男朋友動了覬覦之心,你再這麼拉住我的手,是不是想徹底證實我的不清白。”
路非輕輕鬆開手,“李阿姨誤會了,我父母的確對我解除婚約不滿意,但我昨晚和若櫟達成諒解以後,已經和他們認真談過,不關任何人的事,只是我的問題。”
“謝謝你,那麼至少我的罪名可以少一樁,我真得去工作了。”
“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接下來我們保持點合適的距離,好嗎?在我走之前,我不想再惹更多的麻煩了。”
她頭也不回,走到醫院門前排隊候客的出租車前,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辛辰直接去了戴維凡的廣告公司。
嚴旭暉移師攝影棚後,畫冊的拍攝進度明顯加快了。她不用再去拍攝現場,戴維凡在公司給她安排了辦公桌和電腦,她開始對前期拍攝的圖片進行最後的修圖程序。最難處理的還是四月花園拍攝的那部分圖片,老式房子、古董傢俱固然有情調,但燈光處理不及專業攝影棚周到,幾個在迴廊半露天環境下拍攝的場景,模特的頭髮被風吹拂到臉上,細細的髮絲修起來格外費神。
馮以安發來一條短信,請她定時間見面,她不想回復,直接關了手機,一直專心忙碌到晚上八點,晚餐是和其他員工一塊吃的盒飯,廣告公司加班的員工都要走了她才起身。
這樣大半天伏在電腦前面,眼睛發酸頭髮暈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出來以後,她和幾個活潑談笑的年輕男女揮手説再見,他們離去,她卻並不邁步,收斂了那點笑意,立在路燈照亮的街道,仰頭看着灰濛濛的天空,抬起左手揉着後頸,突然有點不知道去哪兒好了。
過了好一會兒,辛辰才懶洋洋邁開腳步,向地下通道走去,準備過馬路去對面的公共汽車站。坐自動扶梯下到下面,只聽前面傳來小提琴的聲音,她走過去,在拉琴人面前停住腳步。
地下通道平時比較常見的是各式地攤,偶爾有人賣藝,都是盲人拉二胡吹葫蘆絲之類,今天拉小提琴的是個瘦削矮小的年輕男孩,頭髮略為蓬亂,面前放了一個紙盒,裏面零星丟着一些鈔票和硬幣。地下通道里燈光昏黃,行人來去匆匆,並沒有幾個人在他面前駐足,他卻毫不在乎,專注地拉着小提琴,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聲中。一曲終了,無人喝彩。他將琴弓交到左手,彎腰從地上拿起礦泉水喝了一大口。
“我想聽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悦》,可以嗎?”辛辰輕聲問。
他一怔,抬頭看向她,似乎帶着點羞澀之意,馬上移開視線,點了點頭,提着琴弓深呼吸一下,開始拉了起來。
熟悉的樂曲迎面而來,將她密密地包圍,她一動不動地站着,任憑自己瞬間神馳。
十年前,另一個男孩特意拎了琴盒去她家,站在客廳中,笑着問她:“想聽什麼?”
她眨着眼睛,卻完全對小提琴曲沒有概念,遲疑一下,説:“呃,《梁祝》?”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聽聽這個吧,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悦》。”
她坐在沙發上,全神貫注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丰神俊秀的大男孩。上一次她看他拉琴還是小學的文藝表演,他站到台上接受大家的掌聲,她在台下和其他同學一樣仰望。而此刻,他離她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垂下眼瞼凝視手中的提琴,睫毛覆出一點陰影,修長的手指撥動琴絃,琴弓在琴上飛舞,華麗飽滿的樂曲繚繞在她那個簡陋的家中。她並無音樂素養,平時聽的多是流行歌曲,可那一刻她能真切感受到愛之喜悦與動人,無法不心曠神怡。
一曲終了,他問她:“好聽嗎?”
她的回答卻是:“以後不許你單獨拉琴給別的女孩子聽。”
他被這個孩子氣的嬌蠻逗得大笑搖頭,“小姐,我拉的是《愛之喜悦》,不是《卡門》。”
在路非走後,辛辰並沒再刻意去找這首曲子來聽,站在陌生拉琴男孩面前,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提這個要求。
琴間流淌出的歡樂曲調慢慢轉成温厚親切,由纏綿到清澈,由欲語還休到明亮暢快,那樣的喜悦、浪漫洋溢在樂曲聲中,讓她只覺如同置身在花開的春天。
當男孩子提着琴弓的手垂下時,兩人視線相接,這次,他沒有羞澀躲閃,她輕輕鼓掌,然後從包裏拿出一張鈔票,蹲下身子,放到盒中,“謝謝你,再見。”
她走向地下通道的出口,在她身後,悠揚的提琴聲再度響起。
辛辰摸了一下自己的包,小手電筒和鑰匙都在,她上了樓,進了自己的家,開燈看看,裏面空蕩得有幾分陌生感。她打開門窗,走上陽台,順防盜網欄杆攀爬的牽牛花不可能搬走,這幾天乏人照管,葉子蔫蔫地低垂着,儘管已近秋天,牽牛花花期將近結束,她還是舀來水,澆到花盆裏。手輕輕一碰,花萼謝處結着的黑色種子四散而落,往年她會把它們收集起來,一部分留到來年播種,一部分送人,現在只能任它們自生自落。
她回到客廳,席地坐下,頭次發現,有個家還是很重要的,至少在不想見任何人的時候,能夠有地方可去。
當初裝修時,因為設定了極簡風格,沒任何花樣,她於是自己出效果圖,自己監工,裝修完成那天,並沒請保潔公司,而是親自動手做開荒保潔,累得精疲力竭後,她捏着一塊抹布,也是這樣靠牆坐着,看着同樣空落的家,想着還要去買些什麼傢俱回來。儘管心存太多的不確定,她還是決定好好在這裏生活下去。
以滿不在乎的姿態處理完所有身外物並不難,然而處理回憶跟過去卻總是不容易的,她將頭伏到膝蓋上,一時恨不能就地躺倒睡上一覺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門鈴響起,辛辰懶得理睬,可是門外的人顯然決定和她比拼耐心,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按着,鈴聲在空蕩的房間裏迴響得格外刺耳。她只能站起身,走到門邊,透過貓眼望出去,只見正將手指定在門鈴按鈕上的是馮以安,他穿着藍白條紋襯衫,嘴唇緊抿,透着她不熟悉的嚴厲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