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牀邊揉腳底心,想來是昨夜被那些鎮靈的鬼魂咬傷了腳,現在腳面上還留着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傷痕。我看着這些傷痕有些愁苦,小仙魚倌那裏倒是有一種去傷的靈藥,上一次我鬼使神差跳入忘川之中落下一身傷痕回來後,他便請藥去東海之極去來鮫人之淚做成了療傷鎮痛的妙藥。只……若向他拿藥,他必定會知道我去了魔界,知道我去了魔界便定然不會高興的……
幸得我昨夜趁間隙化成水汽溜出冥界回到天界,沒有驚動一神一鬼,現在腳上這些不過是皮肉傷,咬咬牙忍忍便過去了。我正做如此打算時,卻冷不防看見眼角白光一閃。
“覓兒。”沉甸甸一聲呼喚,我一驚,慌亂地扯了絲被一角胡亂蓋住自己的腳面。
“你這腳上怎麼了?”小魚仙倌輕飄飄地落在牀畔的胡楊木凳上,聲音不高不低,又問:“你昨夜去哪裏了?”
我心中一怯,“沒有去哪裏,哪裏都沒去……就是……就是……”
他捏了捏皺緊的眉心,不言不語地掀開那欲蓋彌彰的絲被,我一雙斑駁的腳面便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下。我縮了縮腳尖,聽得他道:“覓兒,你知道的,不論你做什麼事我都不怪你,你無須對我隱瞞。但是,我獨獨不能容許你傷害自己,昨夜,你是不是又入了忘川?”
我不答言,做賊心虛般緊繃的心絃卻一時鬆了一些,原來他只是以為我又去踏忘川了。他嘆了一口氣,自懷中取出傷藥,親手給我敷上,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些惶惑,縮了縮腳尖,“還是我自己來塗吧。”
他卻不鬆手,眉也不抬,平靜地道:“你我之間還須介懷這些嗎?”我一時不響,他握着我的腳踝緊了緊,“覓兒,你何時願意與我成婚?”
我不由自主繃緊了腳面,喃喃道:“你曉得的,我中了降頭,莫要傳染給你才好。”
他手上一頓,許久方才繼續抹藥,温和地低垂着眉眼,彷彿專注着手中動作,口中不經意地重複,:“降頭……降頭嗎?”末了,他抬起頭對我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會介意的。況且,我恐怕比你更早便中了這降頭術。”
我愣了愣,心中一窒,不知如何回答。他卻又重新低下頭輕柔地給我上藥,似乎並不在意,也未等我答言,我提起的心才穩妥的放了放。兩人默默相對無語,直到我的兩隻腳被他翻翻覆復抹了七八遍傷藥,他才放下我的腳站起身,撫了撫一點摺痕也沒有的袖口,道:“我去與諸仙論事了,你這兩日便在這院中好好兒休養。”
我應了一聲,便見他轉身往門外去。門邊,昨夜肚子吃的圓溜的魘獸往後退了退,怯怯的貼首伏在地上,待小魚仙倌行遠後方才抬頭向他遠去的方向瞥了瞥。離珠端了早膳進來,一看見我便開始絮絮叨叨,末了自是以一句“仙上這般不愛惜自己,又要讓天帝陛下心傷憂慮了”結尾。
我自是不明白了,好端端一個做了天帝風光無邊的小魚仙倌,入了離珠口中怎麼就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落魄書生形象,實在令人費解。
本來以為這腳上的皮肉之傷頂多兩日便能痊癒,卻不想整整半年方才好全。這半年之中,但凡我一起身走路便覺着腳下如履荊棘般刺痛,雖然心中總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反覆叫嚷着催着我去看看那個對我施了降頭術的人,然而任憑我做再多的掙扎,也只能在離珠的攙扶下摸着牆氣喘如牛地勉強捱到璇璣宮大門邊上而已。只有躺着或坐着方才不覺得疼痛,根本無法騰雲駕霧,因此這大半年我竟連璇璣宮的大門也出不得。
雖不得出門,然而只要一想起那個人在六界的那一頭活了過來,心中便生出一種莫名的慰藉,糖也吃的少了,偶爾能吃一些正常的飯食,有次我便更加斷定這降頭術是鳳凰在我身上施下的。只是這降頭術是好是壞,若哪日我一併想起穗禾和鳳凰兩人,便又覺得胸口不是那麼舒服了。想來是還未好全。
今日長芳主得空上天界太白金星,抽空過來瞧了瞧我,恰逢我腳傷大好,便興致勃勃親自沏了茶給長芳主。花界與天界之所以關係緊張,皆因上任天帝天后緣由所起,如今小魚仙倌做了天帝,花界便也廢了與天界的斷交令,兩界仙神精靈據説來往日益頻繁。過去十二年裏,二四十芳主來天界時亦常來探我,只是那降頭術在我體內日益根深蒂固,倒有吸食心頭血致我病入膏肓的趨勢,便是他們來了,我也不過默默坐着,問一句答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有時小魚仙倌見我精神不好便索性替我婉拒了訪客。
因而,今日長芳主瞧見我替她斟茶,一時間吃驚不小,“錦覓,你近日身體如何?”
我抿了一口茶,偏頭想了想,終於還是按奈不住向長芳主討教,“長芳主可知凡間有種巫蠱之術喚作降頭術?”
長芳主點了點頭,“留有所聞,聽聞中了降頭術之人便如同失了心一般,言行舉止皆為他人所控,不能自己。”
“如此一説便對了。”我輕輕釦了扣茶杯邊沿,“我怕是中了這降頭術。”
長芳主手上茶杯啪的一聲放在了桌上,神色古怪的看着我。我只她定然不解,便將自己這些年的症狀説給她聽。長芳主越聽面色越往下沉,最後索性皺着眉滿面凝重似乎陷入深思。半晌後,她認真的端看了一下我的面龐,吐出一句驚人之語,“錦覓,你莫不是愛上那火神了?”
我手上一鬆,整個杯子掀翻在地,落地清脆,“不是的,絕對不是!怎麼可能?荒天下之大謬!”我一下豁然起身,堅定的否決了長芳主離奇的揣測,“我只是中了他給我設下的降頭術!那日,我還在血泊裏見過一顆檀色的珠子,那珠子一定有問題!”我攢緊了手心。
“珠子?你説什麼珠子?”長芳主一下面色風雲驚變。
“我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是一顆佛珠般的木頭珠。”果然,我就説這珠子一定有貓膩,這降頭術一定與它有關!至此,長芳主徹底慘白了一張面孔。
“説什麼珠子?我也來聽聽。”外面,小魚仙倌恰好回來,接過離珠遞過的手巾一邊擦着手一邊小吟吟地往裏走,拾了我下首位的凳子挨着我坐下,並不在乎天帝無論何處皆須居尊位的規定。
因為長芳主的一番離譜推斷,我尚在憤慨之中,想也不想便應道:“在説中降頭術之事。”小魚仙倌幾不可查的沉了沉面色,“哦。”有看向我的腳,和聲問道:“今日可還疼?”
“正要告訴你呢好多了呢?”着腳傷若非他的傷藥靈驗,怕是一年半載也好不了,如今好了自是他的功勞,我站起來走了兩步給他看。
他微微頷首,便轉頭與長芳主寒暄起來。長芳主自從聽我説了那橝珠之事後便似乎有些心緒不寧,面色隱晦的與小魚仙倌説了幾句話後便起身告辭了。
長芳主走後,我與小魚仙倌默默相對喝了一盞茶後,正準備起身去上藥,卻聽小魚仙倌在我身後不濃不淡説了一句“他復生了?”
我腳下一頓,猛然回頭,小魚仙倌垂眼認真看着茶盞裏的葉片,茶水蒸騰而起的霧氣燻得他面孔氤氲,看得並不真切,忽而見他淡淡一笑,許久後,又道:“雖復生,卻墮入魔藉。”他抬頭仔細的看着我,“他復生以半年,半年之久,卻隱藏的如此只好,時至今日,天界才收到消息……”
我不知為何心底舒出一口氣。
“如今,幽冥之中人人皆稱他一句——尊上。”他抿了抿唇角,彷彿事不關己般繼續道,“僅半年,十殿閻羅皆為他收復所用。”
他手中青瓷茶蓋沿着杯蓋緩緩掠了半圈,細細的聲音在大廳之中繚繞不去,話鋒亦隨着那茶盞慢慢轉了過了:“覓兒,你的腳是如何傷到的?”
我背上一僵,道:“你知道的,為忘川魂水所傷。”
“哦!”他看着我,眼中有碎裂的光暈一閃而過。
我轉過身,忽然間覺得有些難過,急忙道:“我去上藥了。”
“覓兒,須記得三分藥七分養,你的腳尚未好全,還須靜養。”他在身後温和的叮囑我我腳下頓了頓,臨出廳門一望,對上他澄澈如昔的雙目,突然生出一絲感覺:看不見沙石的潭水,並非因為這潭水既清且淺,亦有可能是這潭水很深很深,根本沒有底……看不見底又如何知道里面石否有沙石?
第二日,我趁着小魚仙倌與翊聖君論法之時混出天界,魘獸蹦蹦跳跳跟在我身邊,任憑我如何誘哄威脅,他只是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辜的瞧着我,待我一轉身,它便有歡快的跟上來,無法,只好隨它。
剛出南天門不出一里路,我便被路上突然多出的一坨綠油油的東西驚到了,定睛一看,竟是一尾盤成坨狀的竹葉青,我不由的閉眼默唸:險些沒有踩到,險些沒踩到。
那蛇抖了抖尾巴一陣變化,看着那化作人形揚眉敞僸通身翠綠的模樣,我忽然記起一樁事,早上出門的時候我似乎忘了翻黃曆,果然誤人又誤己,可嘆可嘆。
“美人,可算讓我逮到你了。”撲哧君雖不似老胡那般滾圓似球,然則也算是一個高大的男妖,這麼往路中間一站,我的氣勢便捱了一節,生生被堵在路上過不去了。
我鎮定的好後退兩步,又聽撲哧君繼續嘮叨:“幾年不見,美人怎地又苗條了這許多?嘖嘖,真真是個風中弱柳我見猶憐,盡得花神與水神皮象真傳!我決定將那《六界美人賞析寶典》重新編纂,當今世上,覓兒這美相貌決計冠蓋六界,獨領風騷!”
我抬抬手謙讓道“一般一般,一般風騷而已。其實撲哧君你也很風騷。”
撲哧君很受用的抬了抬眉毛,對我道“風騷,是一種美德。”
我鄭重的點了點頭敷衍附和,再抬頭看了看日頭,道,“其實,言簡意賅也是一種美德,撲哧君可還有事?”
撲哧君突然低下頭,清純的道,“沒什麼,我就是想看看美人你喪父大創之後科海安好?”忽而又滿面猙獰的憤慨道,“只可恨那些把門的天兵硬是不放我進去,説是要有天帝的手諭方可通行,我知道了……”撲哧君做恍然大悟狀點了點下巴看向我,“定是那潤玉小龍嫉妒我風騷銷魂的相貌蓋過他,與我一比相形見絀,唯恐我一出現,你便傾心於我!一定是這樣的!”他握了握拳。
我不由的佩服撲哧君跑題的功夫,無論説什麼最終都能跑到情啊愛啊的上面。
撲哧君忽然伸出爪子抓住我的手,鄭重其實的道“擇日不如撞日,美人,我們今日便私奔吧!”
我再次抬頭看了看已越到頭頂的日頭,揮了揮手“改天吧,改天再奔,今日我有事。”
我好不容易避開撲哧君這攔路石,正待往前,忽然聽見撲哧君在我身後道“聽説那鳥兒復活了,墮入魔界成了一個大魔尊,呼風喚雨稱王稱霸,美人你不會在這曖昧時刻湊熱鬧去瞧他吧?”我腳步一滯,有種被赤裸裸的戳穿心思的感覺。
“美人啊!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為好,那鳥兒亦非當年的鳥兒,當然,當年他也未必見得多好,傲氣得恨不得讓人一把捏死他,但如今已絕非傲氣的可以形容……十殿閻羅豈是輕易肯臣服於人?為登魔尊之位,那鳥兒無所不用其極,近日裏又血洗幽冥,將所有異己徹底剷除,寸草不留。現在,幽冥之中無一人敢和他叫板,十殿閻羅見得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呼他一聲‘尊上’,更何況,當年他是死在你的刀下,若叫他瞧見你……”
我要了咬唇,“我就想看看他,遠遠的看一看……”
撲哧君忽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我,面上升起一絲同情之色,“美人,你不會是被牽錯紅線愛上他了吧?”
我面上一陣冰涼,心中隱隱作痛起來,怕是那降頭術又要發作了,我轉身丟開胡言亂語的撲哧君,架了朵雲彩便自行一路飛去。
直抵忘川岸邊將船資交給爺爺,我一步邁上船,那魘獸也一蹦一跳地跟上來,忽地船身一晃,有人笑嘻嘻地道:“老官,也順便將我一併渡過去吧。”
我這才發覺,原來撲哧君在我身後跟了一路,面色難免一沉。那老爺爺眼睛何等鋭利,眼角一瞥見我的臉色便曉得我不願撲哧君跟着,遂和氣的對撲哧君道“這位公子,老身船小,多載一個人怕是船身吃水太深有些危險。”
撲哧君面色一沉,嚴肅的道“老倌這是拐着彎説我太胖嗎?”説着,一臉憤慨的衝着老爺爺舉臂腆肚,“你捏捏這強健的手臂,你摸摸這結實的腹部,我哪裏胖了?老倌你分明是羞辱了我作為一個美男子易受傷的自尊心。當然,美男子不會與你計較,只要你渡我過去,渡資我也不向你要了。”
我忽然想起天蓬元帥有一招拿手的必殺技,好像喚作“倒打一耙”,怎麼傳給撲哧君了?
老爺爺被唬的一愣,竟真的將他,我,魘獸一船給渡到了對面的幽冥渡口。我哀嘆,原本一條尾巴已經很麻煩了,如今又多了一條尾巴,可如何是好?況且還是兩條顯眼的尾巴。魘獸一身清雅梅花斑,一眼望去便知是天界所出,那撲哧君就更不用説了,天上地下怕是尋不出第二人品味獨特到從頭巾到鞋面皆是綠色打扮。
我正犯愁,撲哧君卻晃身一變變成了一個柔媚的女妖,將那魘獸變成一條賴頭土狗,魘獸藉着地上一灘水照見自己的模樣,一時大受驚嚇,十分幽怨。
我摸了摸出來時揣在袖兜裏的一雙兔兒,這兔兒本是魔界之物,帶着妖氣,可掩蓋我白日裏這不住的仙氣,我將兔兒戴上後變化成一隻兔子的模樣,魘獸瞧見我變成一隻兔子,想來一時便平衡了,復又水汪汪了一雙大眼。
我不管他倆了,自己招來一團滾滾烏雲向前飛去,只聽得撲哧君在身後疾呼“美人,你且慢些,況且你知道他住何處嗎?”
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清泉不飲。
他很挑剔,做了他百年來的貼身書童,我自然曉得,哪裏的水最清冽,哪裏的梧桐最旺盛,哪裏只載最單調乏味的鳳仙花,哪裏便是他的住處。
分辨了這附近的水源花木氣息,我尋到一處恢宏的府邸,門上懸掛了一塊偌大的牌匾,遙遙望去竟是隻字未題。
我站在行道上看着那無字牌匾,周圍形形色色奇形怪狀的妖魔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地有個小妖蹦躂着大聲嚷了一句“午時到了,尊上要出府了!”
一時間,行道上的妖魔皆停了腳步,自覺的避讓到一旁,個個滿面敬畏傾慕的表情。我一愣,行動慢了一步,一條原本人滿為患的大道上僅剩我一隻兔子孤零零的蹲於路中央。
正在此時,撲哧君氣喘吁吁的扭着腰從後面追上來俯身從地上將我抄起揣入懷中,然後一頭扎入兩旁的妖魔羣中。
剛扎入擁擠的妖魔羣中,便聽得那府邸大門霍然打開,撲哧君連道“好險好險,虧得快了一步!”
我從撲哧君的衣襟中探出頭向外望去,只見那無字匾額的大門下,連列身段豐滿腰身玲瓏的女妖手持金盞魚貫而出,左右各一十四名,四周妖魔皆偷偷垂涎吸氣。接着出來了兩列男妖,與之前的女妖對比鮮明,真真是牛鬼蛇神奇形怪狀,醜的令人不敢看第二眼。
這一番對比我認出來了,魔界有云:羅剎,乃暴惡之鬼,男極醜,女甚姝美。並皆食啖於人。這些開道的不想竟皆為羅剎惡鬼。
忽然眼前一暗,天空那個降下一片黑色鑲金邊的烏雲,囂張的遮住了正午的日光,有車攆的隆隆轟鳴聲自府邸中傳來。我忽然覺得心跳加快,快的像要頂到我的喉頭般讓我無法承受。
很快,四隻青面獠牙的龐然巨獸銜着黑色的巨大車攆出現在羅剎惡鬼之後,烏木的軲轆碾過地面,帶着雷霆電掣的殺伐之音,所過之處,墨雲飄散,地動山搖。
血晶石簾輕輕擺動,影影綽綽只間,一個面容卓絕眼神清冷的人半卧半坐,一身玄衣無點飾,卻刺目的讓人無法逼視,攆車上,卞城六殿恭敬的伏跪在他身旁似乎在稟報什麼事情。周遭之人皆敬畏的垂下頭,滿目皆是臣服的恭敬之色,似乎羅剎開道,魑魅魍魎拉車,卞城六殿俯首彙報,這一切皆是理所當然。
我看着他,劇烈的心跳突兀的戛然而止,仿若生恐連細小的跳動都會讓他聽見,讓他發現。我仔細盯着那狹長的鳳眼,忽然又生出一種怪異離譜的企盼,盼望他能看見我,一眼便好。
我突然憶起眾人説他的面貌冠絕六界無人能出其右,過去從不覺得,今日卻突然驚覺他竟真的長的匪夷所思的俊逸至極。
但是,我應該恨他,深深的恨他,覺得他是這世界上長的最醜陋的人才對,不是嗎?他的父母殺害了我的母親,他殺了我的爹爹,臨死前還不忘在我身上種巫蠱。是的,我應該要恨他,咬牙切齒,捶胸頓足的恨他。
“美人,你做的太對了!他該殺!實在該殺!”頭頂上撲哧君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將我從深思中帶回,“比我長得好看的美男子通通都該殺!這傢伙復生後益發長的天理難容,人神共憤!”
我一時詞窮噎塞。
撲哧君低下頭小聲的對我説“聽説正是這卞城六殿助紂為虐,對這禍國殃民的傢伙復活有不可磨滅的貢獻,故而他如今甚信任這六殿,二人在魔界遮天蔽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我望着慢慢遠去的車攆,心不在焉的喃喃重複,“哦,二人日日翻雲覆雨。”
豈料,我話音未斷,周遭諸妖魔皆扭頭看向撲哧君衣襟裏露出腦袋的我,目光無不詫異,撲哧君強扯了笑顏對眾妖道“我這兔子精喜好看春宮圖,剛學説話,剛學説話……”眾妖方才黑了臉轉回去。
遠處,漸漸遠去的車攆驀的一止,攆上有人回頭。撲哧君閃電般隨眾人低下頭。
那人目光緩緩掃過眾妖魔,幸而唯獨漏看了我們這一角。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突然綻出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車軸再次滾動,車攆遠去。
撲哧君揣着我,後面跟着賴頭魘獸,趕着投胎般急急奔出冥界,過了忘川河才停下喘息。
我從他衣襟裏跳出來,化回原身,之間撲哧君額上竟是一片汗濕。
“美人,你一個‘翻雲覆雨’險些將我們害死了。”撲哧君坐在地上呼扇着衣襟扇汗。
我怔了怔,“那不是你説的嗎?”
撲哧君抖了抖眉,“我説的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個是雙修,一個是弄權,差的遠了。錢要省,字不好亂省。”
我終於戒了治標不治本的糖,卻染上了另一個癮頭。
自那日再見鳳凰之後,我便常常趁小魚仙倌忙碌時支開離珠獨自去幽冥界,每次都變化成兔子的模樣,用那對耳朵上的妖氣掩蓋身上的仙氣,出入彼岸倒是從未被識破過。後來我大了膽子,潛入他住的府邸,來來往往許多次,亦是沒有被小鬼擒拿過。想來沒有人會在意一隻小小的兔子精。
雖然我去的頻繁,但能見到他的次數卻屈指可數,即便見到了,他也總是被諸多魔頭前呼後擁着,我怕行跡敗露,不敢上前,只能遠遠的望着,哪怕只是這樣遠遠的望着,哪怕只有一眼,也能讓我像得了五千年的靈力一樣竊喜。
我喜歡在他讀公文的時候去,他與小魚仙倌不同,不在入夜時讀公文,而總是在已時翻文批閲。這個時辰是小魚仙倌最忙碌之時,我能溜出來的可能性比較大,而且他的書房挨着後花園,一整面雕花鏤空的軒窗正對着盛開着的鳳仙花和鳳凰花。我身上本有花木氣息,隱藏在這花花草草之中便十分安全,故而我常悄悄地蹲在鳳凰花粗壯的木枝後,透着花葉的縫隙,看魔界血紅的天色透過軒窗上的木欞倒映在他略顯蒼白的側臉上。
他瀏覽公文的時候很安靜,眼睛全神貫注於字裏行間,眉尾偶或稍稍一抬,那挺拔的鼻樑,半垂的眼瞼,微微抿起的唇線……勾勒出一個精緻的剪影。但我知道這安靜只是一種一戳即破的假象,只有對着那些沒有靈魂的筆墨紙煙才會出現的一種假象,一旦離開了書案,那雙眼睛變像沒有水的深井,黑的駭人,周身皆是冰冷凜冽的氣息,壓的人無法喘息。沒有人敢直視他,他所過之處,只有大片大片戰戰兢兢匍匐於地的妖魔鬼怪。
他批閲的很快,卻不慌亂。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頁紙張,偶爾會染上一兩滴未乾的墨漬。黑色的墨點落在他蒼白的近乎透明的指尖上,讓人產生一種隱晦的錯覺,彷彿只要簡簡單單的做一張紙或一滴墨也會很幸福……
但是,他並非日日批覆公文,我也未必日日都出的了天界,故而我有時不得不鋌而走險在他府邸的其他地方出入,有時,我能在大門旁看見他剛剛遠去的車攆,有時我能在膳廳外看見他剛剛放下筷子起身,有時我能避在大殿頂櫞一角看見他殺伐決斷後剛剛收斂的戾氣,有時我能看見美豔放蕩的妖娘一左一右的扶着他踏入內寢,夜半過後他一臉春情衣冠不整的出來……
今日,我來晚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入寢,我在府邸之中遍尋不着。正待離去,卻險些被一個急急行路的女妖給踩到,幸得我閃身一避讓開了。
“快!尊上要上次楚江二殿上供的那件摩柯鬥彩三秋披風!你們快去尋出來!”只聽得那女妖一入門便對那些侍從道。
一時間,廳內鬼侍滿地小跑,想是到庫房中找東西去了。不消片刻,便有一個鬼侍端了一個四方雕玉雲紋盒回來,鄭重的交給那女妖,同時難掩一臉好奇的問道:“尊上對這些供物從來都是不看一眼,今日怎會想起要這件披風?”
“你這等小鬼知道什麼?”那女妖不屑的哼了一聲,“今日尊上在禺疆宮設宴為鳥族首領穗禾公主慶生,這你總該知道吧?”
那鬼侍點了點頭。
“這披風想來便是尊上預備送給穗禾公主的賀禮,這穗禾公主是何人你知道嗎?”
“你剛才不是説她是鳥族首領嗎?”那鬼侍搔了搔額上一縷稀疏毛髮,愣愣地道。
“笨!”女妖戳了戳他頭上的犄角,“那可是尊上的救命恩人!還是尊上的表妹!”
那鬼侍忽然一臉了悟的表情,低聲猥瑣的問道:“你説尊上會不會以身相許,以報救命之恩?”
那女妖一臉無可救藥的表情看着他,“要許也是穗禾公主許給尊上,不過依我看,尊上若是願意娶誰的話,倒是非這鳥族首領莫屬。好了,我不和你多説,我要去了。”言畢,飄飄然而去。
我跟在她身後,沒跟多遠便不見了她的蹤跡,可恨這兔子腿短還只能蹦躂,幸而我記住了他身上的妖氣,一路尋着總算找到了所謂的禺疆宮。
我剛翻過高高的門檻,就見一列人魚貫而出,為首的便是鳳凰和穗禾。
二人停在殿外,其餘人等亦是隔了段距離停下。穗禾抬起水盈盈的眼看了看鳳凰,繼而微微垂下,睫毛纖細黑長,在夜色中輕輕一顫,動人心魄,“送到此處便好。今日蒙尊上設宴為穗禾慶生,穗禾不勝感激欣喜。”
鳳凰輕輕一揮手,隨身的妖侍立刻心令神會的打開一直恭敬的捧在手上的玉盒,正是我方才見過的那個,只見盒蓋一開,裏面的五彩霞光一下子掙脱了束縛,耀眼的射出,射的一干妖魔滿面驚豔,穗禾亦稍稍睜大了眼睛。鳳凰一抖這唔霞披衣,親手為穗禾披上,末了還細心的替她在脖頸處西老錦繩,“夜露風寒,穗禾莫要着涼了才好。”不顧一干瞠目結舌的魑魅魍魎,他又上前了步,貼在穗禾耳邊低聲説了一句話。
待他錯身移開時,只見穗禾滿目桃紅,不知是羞還是喜,兩眼竟水汪汪的要溢出淚來了,她微微怔了一下,咬咬唇再看鳳凰時,竟有幾分嬌嗔,半晌後,她才恢復了端莊神色回首對其餘送行的妖魔道“穗禾這便先行了,諸位留步,今日亦多謝各位盛清。”最終方才在一羣剛剛回過神的“哪裏哪裏!客氣客氣!”聲中登攆離去。
不曉得其餘人是否聽見了,夜風當時恰恰將鳳凰那句耳語送入我耳中“你我如此親近,何須喚我尊上?”
我嚼了嚼苦澀的夜風,忽然覺得心口縮了縮,降頭術又開始張牙舞爪了……
待我回神之時,一干人等已紛紛告退,鳳凰也回了殿中。聞得殿內有靡靡絲竹之音,我竟鬼使神差的趁妖侍出入的間隙一下子鑽了進去隱蔽在殿堂不起眼的背光處。
殿內,燈光旖旎,紅緞綠羅,酒香醉人,美不勝收。有十二個美豔濃香的女妖赤裸着白玉雙足翩翩起舞,足上綁的金鈴隨着裙帶翩飛,發出清脆悦耳的聲響,像勾魂使者的梵咒一般撩人魂魄,叫人止不住心神盪漾。
殿中未設燈架,盞盞燈火皆為美婢手託,紅如殘陽的燈盞襯着大殿籠在一片矇昧的光暈之中,輕如薄紗。
鳳凰坐於殿首淺酌,兩旁各有一個滿身綾羅的女子,一個斟酒,一個添菜。鳳凰忽然對着殿角眯了咪眼,放下手中酒杯,對着右手邊的女子彎了彎唇角,一抹未盪漾開的笑容似乎半綻放花般最勾魂攝魄,那女妖滿目驚豔,手上一軟,一雙銀筷掉落在桌沿,身子亦軟了軟。
鳳凰體貼的伸出手扶了她一下,那女妖立刻受寵若驚的徹底癱軟在了他的臂彎裏,半晌後,似乎見鳳凰未有推拒,便索性偎入他的懷中,一雙欺霜賽雪的藕臂亦攀上了鳳凰的後頸臉頰在他胸前風情萬種的蹭了蹭,“尊上,穗禾公主已離去,夜還長,剩下的時間可否分與奴下少許?”
鳳凰眼神涼涼未有變化,唇角卻略略一彎,不知是笑還是哭。
那女妖想來一時被矇蔽了心智,更加貼緊鳳凰,只差坐到他腿上了,鳳凰亦伸手撩了撩她的髮梢,一個簡單的動作不知為何由他來做竟是這般風情無邊。
我忽然想起他過去常常這樣撩過我的長髮,為我摘去風中偶落的柳絮,便是沒有柳絮時,他也喜歡這樣緩緩摩挲我的髮梢我有時被他撩得厭煩了,便會不耐煩地別過頭去,他卻不讓,只道:“這裏還有一絲柳絮,我替你拿去,你莫要亂動。”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當年他脈脈停駐的目光如今想來竟是奢侈至極。
再看看他和那女妖兩相依偎的身影,我一時丹田中氣息酸澀,又似滾水般欲往外冒泡,五味雜陳,不知是什麼滋味。
又聽那女妖奉承道:“尊上氣尊貴胄,冠絕六界,若能承尊上一夜雨露……”
那女妖正説到要緊之處,卻見鳳凰一挑眉打斷了,“氣尊貴胄?”
那女妖急忙附和道:“正是!尊上之儀容,尊上之手段皆叫奴下們欽慕不已。”説着忽地纖手一抬精準地指向我隱蔽的角落,“便是一隻未成精的兔子妖亦知曉仰慕尊上。”
鳳凰犀利的眼光剎那間緊隨而至,我連踹息一下都未來得及,便籠罩在了他的目光下他分明只是這樣平靜地看着我,我卻像被熒惑昭德真君的金鐘罩給劈頭蓋臉地罩住一般,渾身不得動彈,只得睜着兩隻紅紅的兔眼看着他。
他慢慢啓唇,一字一字緩緩吐出,“哦?你如何知曉這兔子仰慕於我?”
那女妖自作聰明地道:“它自一進門便蹲在角落裏,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尊上看。”為了增加説服力,她居然畫蛇添足地又補了一句,“過去在尊上府邸中也常常見到這隻兔子,總是默默地盯着尊上看。”
我一時連以頭撞柱的心都有了,原來我一直都是在掩耳盜鈴,自以為沒有被發現,其實這些妖魔早就發現了我的蹤跡,只是不屑於在乎一隻兔子而已。
“哦?我卻沒有看見。”鳳凰一字一頓。
我不禁舒出一口氣,幸而他沒有看見我,接着一想又不對,現在他瞧見我了,不知會不會被他辨認出來……我一時方寸大亂,起身蹦跳着就要逃遁。
不想,那女妖手中沙幔一伸將我一下抓到她手中,“尊上日理萬機,自然瞧不見這些俗物。”她將我拖在掌上舉到眼前一看,驚呼,“尊上,你看這兔子真好看通身沒有一根雜毛,白得竟如夜霜一般晶瑩純淨要不是它身上沒有一絲仙氣,倒要叫人認錯成是嫦娥的那隻月兔了。”
鳳凰一挑眉尾,伸出手,“拿來。”
我一時心中狂跳不已,正想幹脆現出真身化作水氣逃走,不料鳳凰卻不待那女妖伸手,便將我一對長耳一拎而起,平舉在眼前兩掌處,眯了眯眼看着我,他眼中未有絲毫波瀾,我卻隱隱聽到了刀光劍影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鏗鏘着撲面而來。
我極度惶恐竟忘記了閉眼,只在他注視着我的鳳眼裏看見了自己被他擒住的摸樣,看見自己攥在他手心裏的一對耳朵,那耳朵上的血絲脈絡條條分明,我忽然記起這對兔子耳朵是他買了送給我的。
他定然不會記得了。
我忽然掙扎了一番,奈何耳朵便是兔子的要害,一雙耳朵被拎住,我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鳳凰捏着我耳朵的手越來越緊,我不免懷疑這耳朵會被他活生生地拽下來。
“尊上,這兔子真可愛,能給奴下嗎?奴下馴了它做個妖寵。”女妖攀着鳳凰的手臂向他討要,我一時間覺着就算給這女妖養着也比讓鳳凰看一眼要好上許多,“它的眼睛真是水靈……”女妖忽然大驚失色地掩住口,趴下連連磕頭,“尊上息怒,尊上息怒,奴下不是故意要説'水'字的,奴下……奴下只是一時昏頭……”
鳳凰臉色陰沉地看了看她,我這才驚覺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黑的,而是很深很深的血紅色,紅到若非這般接近竟錯以為是黑的,我突然害怕起來,怕到竟要失口驚叫出聲。他突然嘴角一挑,“妖寵?有些東西,並非你想馴便能馴服得來的。你真心養它,卻難保它哪日不會反撲於你……”
“不過是隻兔子罷了,何況它這麼乖順,不是猛虎,如何會傷到人?”那女妖戰戰兢兢地説。
“乖順?”鳳凰提着我的耳朵將我又拎進了幾分,那眼神壓得我呼不出氣,胸肺被悶得似乎要炸開了。我忽然驚覺眼前是我的殺父仇人,而我不但救活了他,如今竟還反覆流連直到現在被他捏在掌心嘲弄!
我一時間心中紛亂,一抬頭張口便住他近在咫尺的眉心。
“啊!”女妖驚呼出聲。
鳳凰一把將我大力地拎開,丟在一旁,冷冷地從唇角吐出一口氣息,料峭凜冽,“未必猛虎才傷人,兔子咬人才叫人心寒,不是嗎?”
我方才被他捏着,因而使出的力氣並不大,只不過要破了他眉間一點皮,一滴妖豔的血色順着他挺拔的鼻樑緩緩流下,温柔地停在了鼻尖上。我怔怔地看着,竟想起了那把柳葉冰刃,想起了嫁裙上大朵大朵開出的花朵,想起了他絕望的最後一眼……我一時間神志不清,竟忘記了要逃,忘了怎麼逃,忘了應該逃去哪裏……
他亦不伸手去擦那滴血漬,任憑它停駐在鼻尖,僅是微微垂着眼看着被擲在地上的狼狽的我,突然笑了一下。
一殿妖魔包括他身旁的兩個女妖,都嚇得匍匐在地,不敢抬頭,“這兔子該死!罪該萬死!是我等小妖失……失職……職,漏網……放……放……放它進來……”
“兔子,就該去毛去皮,抽筋剜骨,放於火上烹飪。”他抬頭環視了一下大殿,緩緩道,“上貨架!”
“是……是……”幾個妖魔連個“是”字結巴成幾段,踉踉蹌蹌地爬起爬起身,片刻後就架好了一團熊熊篝火,柴薪在其中畢剝叫囂,熱辣辣的火舌直往上舔。
“這凡俗之火豈不玷污了這兔子?”他重新拎起我的雙耳並未使力,卻讓我全身血脈瞬間逆流,“上三昧真火——”
我一抖。
須臾,有妖魔報,“稟尊上,三昧真火已架好了。”
鳳凰緩緩一點頭,那滴血終於滑落鼻尖,掉在了地上。他利落地伸手一揚,將我擲入火中,沒有一絲一毫猶豫,殺伐果斷。
火光頃刻間將我吞噬,熱浪灼人,我閉上眼……卻在下一刻落入一個濕潤的包圍中。
“魘獸!”有小鬼驚呼,“天帝的魘獸!”
我睜開眼,只見那梅花魘獸張口噙着我,閃電一般劃過大殿,幾個跳躍便向外飛去。虧我還以為將這尾巴甩開了,不想它竟偷偷跟着呢。
“快!快抓住它!”
“不能讓它逃了!”
……
一陣混亂之中,我回首望去,只看見一團火光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