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皂白分明的桃花目眯了眯,在翦翦夜色中對我突兀綻出一笑,似紅梅漫山焚皓雪,冶豔至極,四下之人望見鳳凰的笑靨怔了一怔,鳥族仙子們一個兩個腮上浮起如痴如醉的紅雲,孔雀仙子眼神一閃爍。
我卻身上生生掠過一層寒意,鳳凰雖然平時喜怒不形於色,但素來性子陰晴乖張,對我不是冷嘲熱諷,便是霸道地呼來喝去,何曾這般和顏悦色對我笑過,我控制不住打了個寒噤,懼得低下頭去。
鳳凰衣襬忽地無風自動,手中寶劍譁然出鞘,戾氣四溢,劍刃與鞘身相摩擦的聲音鋭利刺耳,劍身寒光一寸寸劃過我低垂的眼瞼。我心中大駭。
撲哧君身形一動,側身擋在我面前,後背僵直緊繃,宛如上弦之弓,竟滿是蓄勢待發的意味。二人僵持片刻,鳳凰突然仰頭陰隼大笑,“怎的?我還能傷了夜神之妻不成?”言畢,轉身拂袖而去。好比打雷霹靂之後竟不下雨,留下一干莫名其妙之人面面相覷。
孔雀仙子看了看我,便急忙追了上去,不知是否我的錯覺,那不動聲色的眼神之中竟有些不友善的怨懟。
我怔怔敲着他們離去的背影,驚魂不定。我不確定適才在鳳凰如沐春風的笑眼之中是否讀出了一逝而過的殺機……
但見得孔雀仙子百步開外追上鳳凰對他説了些什麼,鳳凰朝她擺了擺手似是回絕,孔雀仙子只得率了一干鳥族仙子往西面天后所住紫方雲宮去,一步三回首。鳳凰卻站在原地,抬頭望着滿天星辰不知冥想些什麼,身後十來威武天兵天將肅穆站立,手中閃光的兵器氣勢凜凜。
撲哧君舒了口氣,道:“真真是幹一行,愛一行。這旭鳳自打作了火神,滿腹火氣與日俱增。”
我淡淡道:“無怪乎每隔五百年便要自焚一回。”
“自焚?美人説的可是‘涅磐’?”撲哧君托腮沉思一番,評道:“果然貼切得緊。”
此時,就聽得百步外一聲失措驚呼:“殿下!”
我正杯弓蛇影着,被天兵這一喊急遽轉頭,只見鳳凰手中寶劍哐啷落地,捂着胸口踉蹌一晃,足下不穩,呼啦啦大山之將傾崩。我不曉得自己是否方才被鳳凰欲弒我之念給唬過了頭,神智顛倒,此番見鳳凰要暈倒,竟然行動快于思想,一瞬便撇下對我絮絮説話的撲哧君騰雲到了鳳凰跟前。
我推開圍攏着的幾個天兵,但見扈章天將正伸手攙扶着鳳凰的胳膊,鳳凰垂目捂胸,眉宇合攏,似是忍受着巨大的痛楚折磨,口中卻道:“無妨,不過是上回為窮奇瘟針所傷落下的舊疾沉痾,忍一忍便過去了。”
我心中一動,竟似有隻蚜蟲細細啃噬蛀入肺腑之間。聽得那扈章天將急道:“既有病痛,自須及時問診,怎可忍耐拖沓。末將這便帶殿下去老君處問診,順帶討得丹藥醫治。”
“扈章天將莫急,我有藥石可治火神之疾。”待我反應過來之時,話已出口,我不免懊悔,這鳳凰適才想殺戮於我,我現下卻不計前嫌欲救治他,未免寬宏大量過了頭,來日莫要步上那東郭先生的後塵才好。
“不知錦覓仙子有何良方?”莫看那扈章天將濃眉方臉一副憨實的樣子,居然還疑心我唬他不成?
我懶洋洋道:“不過幾株靈芝聖草,想來便是醫不好火神的病,也斷然不會吃死他的。”
“靈芝聖草!”扈章天將耿直的粗厚面龐紅了紅,想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些羞愧,當下便向我連連賠不是,命人攙扶鳳凰回棲梧宮待我前去施藥。
從我方才過來瞧他到返至棲梧宮中,一路之上,鳳凰始終半垂螓首,眼簾微闔,不言不語,面上神色不辨,不曉得想些什麼,也不知他還痛不痛,直至了聽、飛絮二人將他扶入寢宮,上了那奇石鑲邊的牀褥之中,方才緩緩睜了眼,瞧也不瞧我一眼,只伸手不鹹不淡朝了聽、飛絮揮了揮,二人自然順從地屏退而去。
鳳凰雙目復又闔上,兩手交疊放在腹上,不動聲色仰面躺在雲衾錦被之間,眉頭緊蹙,腮上緊繃,竟是痛得連牙關都咬緊了,只是臉頰上卻不見絲毫蒼白羸弱之顏色,倒有些疑似欣喜之淡淡霞光氤氲開來。
我一面施展術法種那靈芝聖草,一面心中惴惴四下瞧了瞧,偌大的寢殿之中除了一對銅鑄的啞巴赤金猊金獸嫋嫋吞吐煙香,空無一人,若是鳳凰一下醒轉過來要拿劍劈了我,真真連個阻攔的人都沒有。
如此一思量,我手上不免一頓,後悔至極,思忖着不若食言趁鳳凰尚且暈厥之時偷偷溜走。孰料此刻,榻上鳳凰卻輕輕一哼,似是痛苦難當,手上十指都微微蜷握了起來,見他如此這般,那蚜蟲蛀肺腑的怪異之感又突兀地襲上我身,不自覺間卻斷了那溜號之念,手上抓緊將靈芝仙草種了出來。
然則我心中卻有些奇怪,上回鳳凰為窮奇瘟針所傷,我已予他服用過那靈芝聖草,之後也未曾聽説他有丁點不適或是遺症,怎的今日前一刻他還生龍活虎地拔劍向我,後一刻便山崩地裂般説倒就倒了。
雖説疑惑,但轉念一想鳳凰這廝素來爭強好勝,從不屑作丁點惺惺示弱之態與任何人,更莫説好端端地裝病騙人,如是,我便放下了心中疑慮,用靈芝煎了水端至榻前,卻見鳳凰雙目倏地打開,炯炯看向我,驚得我險些將手中湯湯水水擲到他臉上。
我勉強定了定心神,與他道:“你既醒了,便自己把這靈芝水喝下去吧,我也不便叨擾,這就回去了。”
將將轉身,便聽得身後又是一聲悶悶痛哼,我回身,但見鳳凰單手捂着額頭,另一邊手抓緊牀沿,用力之大連骨節都隱隱泛白。
我權衡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坐回牀沿伸手替他揉了揉額角,隨意問道:“方才不是胸口疼嗎?怎的現在又頭疼了呢?”鳳凰那隻握着牀沿的手立時三刻十分配合地捂上了心口,眉間掙出了兩滴汗,輕輕喘道:“只覺得渾身疼痛,也説不上哪裏疼……”
我袖手看他疼得滿面隱忍,忽略那奇奇怪怪的蚜蟲蛀心之感,不得不説有些低調的津津有味,這便是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吧,誰叫他總是仗着靈力比我高年歲比我長欺負我一介柔弱果子。
端詳了一會兒,最後,我還是仁慈地將他攙扶起來,半倚半靠着牀柱,用青花瓷勺舀了靈芝水喂他。豈料,這廝薄薄兩片唇將將碰到勺邊,便將頭轉向一邊,嫌棄道:“太燙了。”
無法,我只得放到嘴邊吹了吹,復又喂至他唇邊,他淡淡嚐了下,才勉為其難喝下,少少一碗湯水在他七嫌八嫌下竟用去小半個時辰才喝至見底。早知如此麻煩,當初不若把他拍暈了直接灌下去來得便當快捷些。
我扶他在榻上躺穩妥,見他慢慢氣息漸勻、眉目舒展,想是大好了,便起身欲走,但這廝今夜倒像是忽地與我通了靈犀,但凡我一起身,他便開始痛苦地哼哼唧唧,我們花界之人向來好事做到底,我當然只好再種棵靈芝熬藥與他喝,一整夜折騰下來,這廝前前後後竟吃了五棵靈芝仙草才安生下來,真真暴殄天物。
我伺候了他一夜也乏了,懶得再走動,便順便倚了牀畔紗簾迷迷糊糊小睡了片刻。再次醒來卻是被那影壁之上反射的灼灼旭日給晃醒的,我習慣性伸手欲揉揉雙目,卻覺右手被什麼物什給壓住了,往下一看,確是鳳凰臉龐枕着我的手背,睡得一臉滿足香甜。
我憤懣抽手便向殿門外去,行得遠去了,步履踢踏間似真似幻聽得背後一聲喟嘆,“原來,你還是有幾分上心與我的,是嗎?”
想來鳳凰夢囈了。
一路出得棲梧宮,少不了得些仙娥仙侍的訝異問候,我許多時日不到棲梧宮了,他們一大早瞧見我從鳳凰的寢殿裏出來自然要關懷我一下。
我抬頭瞧了瞧雞子般粉嫩的日頭,不過寅時剛過,天街上行人寥疏,我慢慢悠悠向前行去,卻見天街盡頭掛了道七彩霓虹,不免詫異,昨日未有落雨,怎的好端端現了彩虹,忽而記起潤玉仙倌説過,只要步過虹橋,便可抵達璇璣宮。過去前往璇璣宮皆是小魚仙倌騰雲帶我前去,今日倒不妨趁着彩虹掛天,我順道自己尋路去小魚仙倌處討頓早膳祭祭五臟廟。
拂曉的天空剛從夜色的濃墨重彩之中掙脱出來,乾淨剔透,絨毛樣的白雲閒適地流動其上,璇璣宮的百牆黛瓦隱藏在墨林的盡頭隱隱綽綽。
我繞到後院門外伸手正待輕叩,紫檀門倒乖巧地不推自開,澄練的池塘畔三兩魘獸應聲回頭,見到是我復又意興闌珊地轉頭圍攏在那藍衫之人身邊。
藍衫之人背對着我坐在依廊而坐,分明是湖藍色的背影,卻叫人想起水墨畫中迷路的月亮,清輝寂寂,潤澤縈縈,此刻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串池中水,身前攬了只小魘獸,似在給他清洗皮毛。
那小獸雙眼一轉瞧見我,立時三刻眼白一翻、脖頸一僵、舌頭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過去。
藍衫人生生驚了一下,手上一頓回身向我,眸比水清、容比雲愜,正是小魚仙倌。
“覓兒……”
我疾走兩步到小魚仙倌身邊,伸手摸了摸小獸的鼻下,氣息全無,再拽了拽它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動彈。撣撣手我扭頭對小魚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它的嗎?你為什麼要弄死它呢?”
潤玉仙倌怔怔然,滿面費解,下意識便辯解道:“不是我……”稍稍回過神又道:“覓兒,你莫急,我來看看。”言畢,伸手便攜上一層銀輝探向魘獸的脖頸處。
我立在他身後輕一捻指,小獸尖耳撲稜稜一動,前一刻已被黑白無常拘了去的魂魄剎那間回返,歡騰地一躍而起。小魚仙倌沒有防備,給它這一番詐屍動作生生驚得往後一仰。
我低頭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梅花小鹿,嘉許道:“不錯不錯,得了我五分真傳!明日給你換個菜式,吃點什麼好呢……”我托腮鄭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點捲心菜吧。”小獸閃閃亮的眼瞬間泯滅,蔫了下去。
小魚仙倌啞然,“原來是覓兒你……!”旋即失聲笑出,一聲綻開的朗朗笑聲泄露了瞬間明亮的心情。雖則他總是笑靨縈縈,常常未語先笑,温文爾雅,然則我總覺得那笑裏缺了些什麼,今日這笑倒是笑得圓滿妥帖甚合我意。
“所謂讀破萬卷書,不如一技隨身傍。我觀這小獸羸弱,怕不是將來會被其它天獸飛禽欺負,遂將我錦氏獨門保命之竅教授與它。上天入地奇技淫巧豈止百般,卻抵不過一招‘詐死’管用,且容易學,使起來又便當,直挺挺一躺便可。”我詳盡地向小魚仙倌分析了一番,末了熱絡問他:“潤玉仙倌要不要也學一學?”
小魚仙倌柔柔望向我,唇角輕揚,笑得叫人如沐春風,幾縷髮絲掙脱了鬆鬆束髮的葡萄藤掃在額際,柔和似耀陽周邊毛茸茸的光線,他伸手撫過我的臉頰,“我不學,亦不會讓你用。只要我在你身邊一日,便會護你平安康樂一日,絕不讓你有丁點機會用此……呃,錦氏獨門保命之竅。”
小魚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我聽着頂頂受用,只是不想小魚仙倌看起來暖融融的一尾龍,怎的手心卻是冰涼,不比鳳凰冷冰冰一隻鳥兒手心卻熱乎乎的。
不過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時,卻見潤玉仙倌撫着我的臉,雙目深深將我凝視,好似飲了十來罈子桂花釀一般有些醉神。過去從來不見小魚仙倌這般瞧過我,倒是鳳凰有時會這樣瞧我,不知小魚仙倌現下這是中了什麼魔怔。
“咳……”忽聽門外一聲輕咳,我回頭,卻見爹爹一身白色錦緞長袍,外面罩着一件淡菊黃葉香絲褂子跨過門檻入了院來。
小魚仙倌收回放在我面上的手,頰上泛起淡淡紅暈,顯得有些侷促靦腆,失了些平日裏的雲淡風輕,低頭拂了拂袖,恭敬對爹爹道:“見過仙上。”
爹爹朝小魚仙倌和煦點了點頭,拾了張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閒適漫步的梅花魘獸,最後轉向我,“昨夜你去哪兒了?”
“聽聞叔父近日裏迷上了摺子戲,昨日姻緣府裏擺鏡觀戲,覓兒與叔父素來投緣,怕不是被邀請去聽戲了吧?”小魚仙倌温言娓娓道來,截過了我尚未來得及脱口而出的答言,只是他此番卻是猜錯了,我正待糾正,小魚仙倌卻不着痕跡碰了碰我身後衣襬。
“正是。我昨日聽戲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塊去吧,月下仙人喜歡人多,瞧見爹爹肯定歡欣。”我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十分順口。
爹爹瞧瞧我倆,擺了擺手,“我性喜靜,金鼓鑼缽的喧囂熱鬧卻消受不來,你若歡喜,自行去聽便是。”日頭漸炙,天邊虹橋漸漸淡去,爹爹忽而轉道:“今晨天界無雨,卻怎現了霓虹?”
小魚仙倌握了我的手道:“覓兒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廣,我怕她忘了歸路,遂用水霧搭了虹橋。”略略一停頓,修長的十指在我手心緊了緊,“好叫覓兒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只要抬頭便可望見歸路,便可憶起這虹橋盡頭還有一座貌不驚人的白牆黛瓦,院中還有一個默默守候的……”
他忽而鬆開我的手,撫了撫身邊的小鹿,良久,道:“還有一隻默默守候的魘獸。”
我有些疑惑,方才聽着明明是“一個”,怎的後面又變成了“一隻”?不免疑心自己昨夜沒有睡實耳鳴幻聽了。
爹爹輕輕一嘆,太息入風。
小魚仙倌留我們父女二人用過早膳後一路將我們送至虹橋外,魘獸蹦蹦跳跳跟在我身旁很是歡實,實在瞧不出這傻乎乎的模樣有丁點“默默守候”的潛質。
寬闊的道旁除了偶爾低低飛過的雲彩,栽滿了奼紫嫣紅的奇花異果,走在我前頭兩步之遙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腳步,負手看着這些雲彩幻化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湧上些許哀思。
“覓兒,我原本不欲將你嫁與夜神。”許久之後,爹爹回神回身,開口一言卻叫我迷惑。
“你如今亦知你母親之死乃系天家所為,可恨我當年神傷糊塗之際竟聽從了天帝安排與風神締結,還允了其長子的婚事。自聽聞二十四位芳主與胡仙道明真相後,我初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取締這門親事,不想那日北天門外卻聽你二人互訴衷腸……”
爹爹走近我,愛憐地撫了撫我的發頂心,“我雖憎天家,卻不能叫你步上你母親的後塵,爹爹惟願你與心頭之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美滿此生。天上人間情一諾,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連日來我觀夜神確然對你情真意篤,心中憂思方才稍放。”
“你愛聽摺子戲,可知這摺子戲為何好聽?”爹爹將我耳鬢落髮掖在我的耳後,淡淡問我。
我疑惑看向爹爹,看戲自然是因由這戲中人物花花綠綠,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還有什麼其它緣由不成?
爹爹笑了笑,道:“只因這摺子戲沒有開始與結尾,只取了全劇的高潮之處,方才沒有了那許多含恨與不如意,只擷取了最璀璨的部分演繹。人生如戲,悲歡離合,我卻盼我摯愛之女的人生如一出摺子戲,只有璀璨歡愉,沒有陰暗憂傷。”
“我觀夜神性情温和處事穩妥,實乃良配,是一個可以與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之人。覓兒既心屬向他,便須心無旁騖,如此方能長久。火神能力雖強,然則性情至剛且倨傲,久居上位,不為他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況其母陰毒,覓兒往後還是莫要去棲梧宮走動,莫要傷了夜神的心。”爹爹將我頭上鳳翎取下放在我的手中,道:“今後莫再將此物隨身帶,切記切記。”
天界規矩冗繁,其中一條,每隔七七四十九日眾仙家須得齊聚九霄殿中論輪轉之法、商六界要事;還有一條,天獸仙禽不得攜入九霄殿正庭,止步雲階外。
我瞅了瞅頭頂巨角毛皮漆黑的呲鐵,再瞅了瞅虎紋鳥翼的英招,還有紫身鳥喙翅下長雙目的遠飛雞,雖為神獸卻個個猙獰兇殘,沒有一隻有個好相與的模樣,權衡一番,便將魘獸拴在了二郎顯聖真君的天狗身旁。畢竟我曉得天狗只歡喜吃月亮,對於鹿肉應是無甚興趣的。
分明是神仙們的見晤,卻不知為何數日之前,天帝遣了十六仙使十六仙娥到爹爹的洛湘府中下了張金光熠熠的拜帖,邀我這區區精靈前來。浩蕩排場的送帖陣仗來時,爹爹正在書房練字,只微微抬眼瞧了瞧帖子復又潛心入筆頭飛龍走蛇之間,雖未翻閲卻似已瞭然帖中內容。
我將魘獸拴穩妥後便隨仙童引指入殿坐在了爹爹身旁,與天帝下首位的小魚仙倌隔了殿心遙遙相對,小魚仙倌和風煦日朝我暖暖一笑。我下意識略略掃了掃周遭,鳳凰這隻煞氣的火鳥今日卻不在,我不免背脊一陣放鬆,卸下一口舒心氣來,端起面前瓊漿愜意嘬飲。
天帝天后端坐殿首,天后她老人家今日難得不輕蔑鄙夷地拿眼角眺我,爹爹則輕裳袖手雋身逸姿穩穩伴我身旁,並不向他二人行禮,不時有仙家向爹爹問好,爹爹便輕輕頷首示意。只片刻,四海八方九天六界的神仙們便在這偌大的神殿之中齊聚一堂,天帝肅穆抬了抬手,正低聲相互寒暄的諸仙皆屏了言語,且聽天帝朗朗緩聲慎重道:“諸位仙家皆知,本座與水神元荒之初便立了約定,為長子與長女訂下婚事。如今水神得愛女歸,此門婚事自當水到渠成。今日下帖邀約在座列位,便是要商議着與水神共擬個良辰吉日讓潤玉迎娶錦覓仙子入主璇璣宮中,煩請諸仙作個見證。”
雖然一直曉得我最終是要嫁與夜神,但今日天帝這般鄭重其事地昭告,我又莫名有些不真切的異樣之感,抬頭望向對面,但見小魚仙倌素馨雅緻的雙眸與我對擦而過後便放在了別處,脖頸淡青的脈絡旁泛起淺淺的粉色,滿天星辰仿若都跌入了那點漆的瞳仁之中,熠熠生輝。
“下月初八便是吉日。”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軋了進來將我思緒打斷,循聲望去,卻是三壇海會大神哪吒,邊上南海觀音的善財童子紅孩兒一臉莊重地點頭附和。我禪了禪,私以為這兩位雖為仙家,然則是兩位皆穿着肚兜的仙家,怎麼瞧着都是沒長大的奶娃娃,實在不足以採信。不想,其餘在座神仙皆道:“不錯,下月初八正是吉日。”
天帝轉頭,恭敬地詢問爹爹:“如此,不若便訂於下月初八,水神以為何如?”
爹爹望了望我,略一頷首,一個“好。”字一錘定音。
坐於我相鄰左手處的月下仙人滿面糾結着小聲絮叨,“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我家鳳娃可怎生是好?”又對我道:“小覓兒,你怎可對我家鳳娃始亂終棄?”
我正待問他鳳凰和初八有甚關聯時,殿門“轟隆”一聲被推開,晴天炸雷一般將殿中諸仙驚了一跳。但見一人逆光而立,手持長劍,身姿挺拔,背光的正面籠罩在陰影之中有些森森之氣,劍尖反射着日光的那點光亮是他周身唯一的明亮,非但沒有緩和這陰森之感反叫人不寒而慄。
待我適應了那刺目的光線後漸漸看清來人面目,正是鳳凰。
其身後看門小仙侍惶惶然對天帝道:“天帝陛下,火神他……火神他……”
天帝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那仙侍如釋重負掩門退下。
“啓稟父帝,旭鳳已將西北作亂之共工一族拿下,特來複命!”鳳凰持劍,雙拳一抱,一滴鮮紅的液體順着劍刃滴落雲白光潔的地面,我駭了駭,方才看清這寒寒劍身竟尚帶鮮血。
天帝掩飾一咳,讚道:“旭鳳之能力果然日見精進,今晨方才下的戰令,午時未至便已歸來,不辱使命。現下想必乏了,回去好生歇息歇息吧。”
鳳凰不退反進,舉步邁入殿中,水天一色的白裳在天后下首位翩躚落座,不染塵俗的聖白與那帶血長劍鮮明比照,觸目驚心。“多謝父帝,然則,旭鳳卻不覺有乏,不知今日之聚卻是論何家道法?旭鳳特來聆聽。”
天后蹙眉瞥向我,倒像看個妖孽一般怨恨。天帝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一般又咳了一咳。
眼角紅光一動,卻是一身紅袍的狐狸仙,迫不及待道:“今日原是天帝與水神共同商議夜神與錦覓仙子的婚期。”
“哦?定的何日?”鳳凰掃了我一眼,帶了天山之巔的凜冽之氣叫我不自覺低了低頭。
殿中之人似無一人承受得了那莫名而至的氣勢,皆無答言。“下月初八。”僅小魚仙倌似無感應這迫人之壓,微微一笑温和答道。
“初八。”鳳凰輕聲唸了念,唇色彤豔笑得人毛骨悚然,似意猶未盡一般又悠悠然重複了一遍,“初八……”
殿中諸仙頗有默契地屏息了片刻,卻見鳳凰灑然一挑眉,峯迴路轉道:“如此,旭鳳便拭目以待了!”
小魚仙倌含笑頷首致謝,“多謝火神殿下。”
天帝天后釋然鬆氣,片刻之後,殿中恭喜道賀之聲此起彼伏,我學着小魚仙倌逢人便笑,生生將這些祝語受了下來。
夜裏,二十四位芳主連夜來訪至洛湘府中,爹爹出門相迎,我遠遠瞧見長芳主那盤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便覺着腦袋裏一根弦隱隱做疼,趁着沒人注意便從後門溜了出去。
閒閒轉了一圈,正打算上姻緣府裏找狐狸仙磕牙聊天一番,卻在半道上瞧見盤古廟堂外的石階上兩個仙侍坐在那裏數九宮耍玩,正是飛絮和了聽。我亦蹲了過去,仔細看了看畫在地上的九宮格,伸手指正道:“這裏錯了,應填……”話還未盡,對面埋首專注苦思的飛絮“呀!”地一聲,生生將手上用來填字的石子給丟了出去,一驚一乍。
了聽亦連連拍着胸脯,“可嚇死吾了!大半夜的,錦覓你益發不厚道了!方才剛被二殿下唬了一番,你這會兒又來驚我們,實在不地道!”
我偏頭眨了眨眼,實在不以為我有何處嚇到了他們,“火神又作甚唬你們了?”
“我哪裏知曉,只是二殿下今日從九霄殿回來便面色不善,夜裏更是將我們這些仙侍仙娥從棲梧宮裏通通轟了出來。”了聽抱怨,繼而望了望我,意味深長道:“不過,多半與你有關,二殿下親善,何曾這樣動氣過,每每動氣皆是由你而起。”
我啞然。棲梧宮的一干仙侍仙娥崇拜他們二殿下已近盲目,鳳凰便是當着他們的面捅我一劍,他們亦會覺得他們的二殿下居然沒將我剮了真真是“親善”至極的,。
況,鳳凰本就生得陰陽怪氣,動氣與我何關?
我且不與了聽計較,然則心中卻始終有些堵滯異樣,途中轉念一想,怕不是鳳凰這廝今日擒拿共工之時受了傷,抑或是前幾日食了太多靈芝補過頭導致虛火過旺故而才動氣的吧?
如此一番思量,我復而轉頭向棲梧宮去,果然門洞大開,宮中空無一人,我找了一圈也沒瞧見鳳凰,不免起惑,正待離去,卻心中靈竅一動。
風從風中擦肩吹散,水在水中交融匯聚。好似我聽不見那些風中的風,看不見那些水中的水,卻能察覺它們的存在一般,雖然我繞着留梓池轉了一圈也沒有找見鳳凰倨傲的端影,卻有一種神秘的直覺,他一定就在這附近。
末了,我終是被池中盪漾的琥珀清光給吸引了目光,蹲下身來撩了一捧池水淨臉,剛剛閉上眼睛,就被腕上突如其來的一股不容抗拒的悍力拽入水中。
我心中大駭,尚且來不及有所動作,便覺池水沒頂,那些細細的水流從四面八方無孔不入地湧向我壓向我。平日裏念過的水咒、火咒、土咒……所有的咒言皆拋到了九霄雲外,我手足無措地想要張口呼吸。
嘴唇微啓還未來得及吸氣,便被一個帶了濃濃桂花香的物什附了上來,那物什水潤柔軟、馥郁四溢,叫人剎那迷惑了神智,我失神的片刻,濃濃黑暗水幕中有人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尖,不重,卻生生阻絕了呼吸。
我卯勁使力要推開這霸道的桎梏,卻換來更加緊密的囚禁,兩隻手腕都被一隻修長的手握緊固定在一方寬闊有力的柔韌之處,手下強勁跳動的動靜終於讓我於混沌之中意識到這是一方胸膛,而覆在我唇上的則是兩片薄唇。
掙脱不開,我本能地張口想從那人口中汲取生氣。我狠狠地吮吸着那雙微啓的唇,掠奪着裏面的每一分空氣,那雙唇之主不曉得是不是亦覺得呼吸困頓,片刻之後便更加狠毒地張開口,將我嘴唇包納其中,張狂地舔吸着,甚至還囂張伸出舌尖在我的齒齦之間一番混亂舔舐。我自然不甘示弱,為了活命,我有樣學樣地也伸出舌尖搶奪那所剩不多的活命之氣。
一番抵死交纏,雖然我竭盡所能地分取了些許空氣,然而越來越稀薄的入氣卻叫我周身不能抵制地漸漸癱軟,意識逐漸模糊遠去,就在我以為要被溺斃於池中之時。那人卻勒了我的雙臂輕輕一摜將我提出水面。
突如其來的清新之氣叫我胸肺之間一陣順暢,我猛烈地咳着,一邊狼狽地伸手拂開額前糾結的亂髮,一面大口地喘息。暗自慶幸自己還沒被淹死,若是水神之女亡於溺水載入史冊,怕不是將來要被後世之人傳作驚天笑談。
待看清對面和我一般渾身濕漉漉卻仍不失倜儻,還拿那雙勾魂鳳目瞧着我的人,一股火氣瞬間躥上我的頭頂,是可忍孰不可忍,真真後悔當初怎生沒將他拆骨扒皮燉了吃,也絕了這許多後患。我活了這四千餘年從不曾這般怒過。
“你……你……你……”顫抖着指尖,我指着鳳凰,卻不知曉找個什麼好的字眼叱責於他。
最後,我指了指他的胯間,想起狐狸仙説過男人的那個比內丹精元還要重要的物什,咬牙切齒道:“你再這般對我不仁道,我便叫你永生不能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