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變不出包子,我自然説話算話,請潤玉仙倌去那凡間小鋪吃早點。
且説我二人變幻了模樣收斂了仙氣,在那市集中尋了個尚且過得眼的鋪子入內,將將拾了張乾淨條凳坐下,就聽隔壁座有人喚道:“小二,來四兩包子。”
“來嘞!”一個小夥計將條白布巾望後背一搭,手腳利落端了個蒸籠熱氣騰騰應聲而來。
有樣學樣,只是這“小二”已然被隔壁使喚去了,照着這排序法,我大馬金刀一拍桌,喚道:“小三,上菜譜!”
登時,整個店堂鴉雀無聲,右邊一桌掛了竹簾子處嗖嗖嗖射來幾道毒辣辣的目光,我回頭,但見那簾子裏坐了三兩女眷,個個正怨毒憤恨地瞅着我。
店堂一角有人“撲哧!”一聲。
呃……我轉身湊近小魚仙倌,低聲問道:“莫不是我搶了她們的先?”
小魚仙倌嚥了口茶,亦湊近我,低聲回道:“這‘小三’在凡間市井裏是罵人的詞。”
正説話間,那本來正在櫃面前扒拉算盤珠的老兒滿臉着緊拿了本菜譜遞上前來,朝我拱手哀怨道:“這位爺,隔壁那桌可都是鎮上有頭有臉幾位錢莊財爺的三姨娘,今日在我這小店茶聚,您要什麼只管吱聲,只是莫要這般砸我店門,求您了。”
凡人真真怪癖,怎的這“小二”喚得,“小三”便喚不得,迂腐得緊!
且不與他們計較,我翻開菜譜,入眼第一道菜便十分地驚心動魄,喚作“煎餅果子”,生生讓我這作果子的小心肝在滾油裏蹦了一遭,連連搖頭,“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小魚仙倌探頭來看,抿唇一笑撫慰道:“此果子並非彼果子,乃是油條,油煎的麪糰而已,莫怕莫怕。”
話雖如此,然則這血淋淋的菜名仍叫我心下犯憷,是以,再往下看,下面一道小點喚作“蟹粉灌湯包”,包子我十分歡喜,遂點了這道菜,再要了兩碗豆漿。
不消一會兒工夫,那個叫“小二”的夥計便端來了一大籠熱氣滾滾的蒸包,我伸手捏了只在手上,吹了吹,興致勃勃一口啃下去。
事實證明,凡人着實是個不靠譜的物種。
煎餅果子裏沒有果子,豈知這蟹粉灌湯包裏卻有湯,還是不少的湯,一口湯汁“滋溜”濺出,精準地淌了小魚仙倌一袍子。
店堂一角有人又“撲哧!”了一聲。
我拿了袖口亡羊補牢要去拭小魚仙倌的袍子,他卻擺了擺手,道:“無妨無妨。”揮袖不着痕跡拂過袍子,登時,整件袍子便又恢復了簇新整潔。
小魚仙倌真真是個大度又温和的神仙,非但不怨我,還細心夾了只湯包蘸好醋料放在我的碟子裏。如此,我便心安理得地將這剩餘的早餐歡暢用畢。
用過早膳,小魚仙倌帶着我繞着那市集轉了一圈,眼見着天色漸黑,小魚仙倌便一路將我送回小院,趕赴壽筵去了。總而言之,這一天算是過得十分安詳平順。
只是,小魚仙倌千好萬好,有一點卻不好,赴壽筵便赴壽筵,作甚還畫個結界將我圈在小屋子裏,十分地不好啊。
我捏了捏那結界,將鳳凰教我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默默回憶了一遍,無上大明咒裏似乎有破解結界的方法,只是以我如今的修為不知對付夜神的結界頂不頂用。我喃喃誦得經文,破金咒、破木咒、破火咒、破土咒,個個不見效,只剩最後一個破水咒了,看來亦無甚指望,殘存兩分僥倖,我默唸了一遍破水咒,不想一陣利光應聲而起,嘩啦一聲,結界瞬間似破滅的水泡頹然消散,只餘幾縷水汽氤氲繚繞。
不錯不錯!多了六百年修為就是不一般!我跨出屋門,整了整衣裳,準備去天界湊湊熱鬧。正招了朵雲彩在腳邊,卻突然想起沒人帶路,怕不是等我摸到天河邊上,昴日星君已然上職了。不如拘個土靈地仙來指路。
經起咒落,一個大活人呼啦啦自天而降,險些正中我面門砸下,幸得我穩當向後退了兩步。
“意外得緊,現如今土地都不鑽土了嗎?”我整整袖子,低頭瞧見緞靴面上不知何時被濺了一攤水漬。
對面之人“撲哧!”一聲,這一聲真是撲得又耳熟又親切呀。
抬頭一看,來人衣裳通體青翠,眉目間豔光四射,衣襟奔放地大敞着,正是早上店堂角落裏的“撲哧”君。
我朝他拱拱手道:“原來撲哧君是位土地,幸會幸會!”
“撲哧!”此人甚配合,不辜負名號地又撲了一聲,笑道:“撲哧君,嗯~這名字倒好!我喜歡!不過,我卻不是什麼土地,乃是城外碧水溪裏的一個水妖。不知這位‘小二’仙拘我來所為何事?”
小二仙……我默了默,倒是可與撲哧君恰作個上下聯。只是,我分明拘的是土地,怎的來了個水妖?莫不是我有吸引妖怪的氣質?委實可嘆……眼見着天色漸晚,時辰不多,現下只有將就將就了。
“此番將撲哧君請來,是要請教個事宜。不知撲哧君可知天界的路需從哪個方位走便捷些?煩請帶個順路。”
撲哧君廣袖當風,抖了抖髮梢的水珠子,慢吞吞道:“小二仙莫不是要赴天后壽筵?”
我道:“正是。”
撲哧君又問:“小二仙是預備走南天門還是北天門?”
我思忖北天門是天界正門,着實不符合我的風格,還是偏門南天門合襯些,便回道:“南天門。”
撲哧君又問:“小二仙是預備申時末到,還是酉時初到?”
我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撲哧君接着問:“小二仙是預備飛着去還是遊着去?”
“飛着去。”我又不是魚,遊着去……
約摸半柱香詳盡問答後,撲哧君卻“喏”了下,悵然道:“天界的路我識得,只是在下適才洗浴剛剛過半,便被小二仙十萬火急拘來,現下恐怕得先回去補個全。”
我暈了暈,正預備將他一腳踩死,他卻慢騰騰接道:“不過,看在我與小二仙如此投緣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忍一忍,與你領個路。”
言畢,撲哧君聚了朵水霧,不緊不慢踩上去,不緊不慢飛在前方領路。我磨了磨牙,鎮定地招了朵雲彩跟在後面,二人一前一後越過天河到了南天門,一掐時辰,正是申時未過,酉時未到,這撲哧君時辰掐得倒準。
南天門外,左右兩名虯髯天將手持畫戟,虎虎生威把守着。我急急收了雲頭就要往裏闖,撲哧君慢慢悠悠跟在我後頭,豈料那天將卻一伸畫戟虛虛將我一攔,“二位道友可有請柬?”
我訥了訥,“沒有噯,我乃月下仙人好友,煩請神將通融通融。”
“如此便對不住了,今日不比往日,天后壽辰,這南北天門如若無柬,一律不得放行。”居然將狐狸仙搬出來也不抵用,這天將真真是塊板正的麻將牌,如此不通融!
撲哧君兀地伸手到我髮髻上,輕輕一抽,道:“小二仙果然有趣。明明攜了把尚方寶劍,非要與天將們磨嘴皮子。”
“小神多有得罪!”兩名天將對着撲哧君手上的鳳翎一個抱拳下跪。
拿着雞毛當令箭。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默了默,原來這話竟不是典故。不想鳳凰原是隻插滿令牌的鳥兒,可悲可嘆。
我不是鳳凰,自然沒有插着令牌到處跑的習慣,先前不曉得,如今既曉得了,自然不便再用那鳳翎作髮簪,是以,入了南天門後便換了段葡萄藤別頭髮,將鳳翎納入袖兜中。
天后壽筵排場果然不比尋常,放眼望去,各路神仙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駕了雲頭皆往紫方雲宮奔,饒是我腳下這不大的一團雲也險些在殿門外被擠散了,幸得撲哧君眼明手快扶了我一把,方才得以安穩着陸。
滿殿騰騰仙氣中,我尋了個樸實的背光僻角處滿意落座,不想撲哧君亦在我身旁拾了個蒲團,大剌剌一個盤腿坐下,我朝他揮揮手,道:“撲哧君這路領得甚好,我滿意得緊。現下,撲哧君可回去了。”
撲哧君眼中訝異一瞬,旋即捧了心,悽婉非常道:“小二仙過河拆橋未免拆得生猛了些,叫人半點心理準備全無呀!”
“如此,撲哧君現下可準備準備。只是,不知撲哧君要準備多少時間?”我們做果子的素來慷慨隨和與人為善。
撲哧君捧着心肝鄭重思忖了片刻道:“在下脆弱得緊,怕是一時半會兒緩不過這口勁兒來。”
我抖了抖眉毛,撲哧君笑嘻嘻接道:“在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但能領路,還能與小二仙作個話伴,打發打發這冗席間閒悶時光。”
我看了看四周相互攀談拉家常的神仙,沒有半隻認得,也罷,留着這水妖權且作個伴。
正説話間,門外過了陣縹緲雲煙,一個螓首蛾眉的女神仙嫋娜入殿。“這是瑤姬,巫山神女,豐潤婀娜,細數天界,嘖嘖,仙姑裏最嫵媚的便是她。不過,豐潤歸豐潤,腰卻有一尺八,未免少了幾分纖細柔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撲哧君湊在我身旁道。
不消一會兒,又進來個嫋嫋娉娉的女神仙,“喏,這是湘水的女英,雖然手大些,但柔柔弱弱最是惹人憐,男人嘛,最好這口了,你説是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撲哧君拍了拍我的肩欲尋求共鳴,眼見着那女英被左右兩個仙娥攙着仍走得一派搖搖欲墜,我從善如流點了點頭,撲哧君卻嘆:“不過弱成塊將散的豆腐也不大好,還是要有些英氣。”
正説着英氣,劍氣一閃,門口跨來一個佩劍精悍的女仙,柳眉倒豎,眼光鋭利。“唔,這便是填海的精衞。真真女中豪傑!一堆小石子砸得東海老龍王十分愁苦哀怨,聽聞近日正與南海龍王商量借地搬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撲哧君繼續八卦,“不過,時時來段全武行,普天下怕是沒幾個男神仙能受得住。”
又品評了約摸八、九個仙姑的長相優劣及愛好品性後,我不得不承認,其實這撲哧君原是個愛八卦的話癆,遂打斷道:“撲哧君知曉得倒周全。”
“那是!”豔麗的撲哧君一抖衣襟,得意之色眼見着滿得都快要噗出來了,“想當年,那本風靡的《六界美人賞析寶典》可是我一手操刀編纂的,現如今已是孤本了。可惜如今美人勢頭漸衰,遠不及當年,遙想當年花神梓芬,那才真真是個十全十美,可嘆紅顏命薄。”撲哧君搖頭扼腕。
唔,花神她老人家,我想了想那個小墳頭,確實命薄得緊。
“夜神大殿下駕到!火神二殿下駕到!”殿門外小仙侍拂塵一掃,高聲唱報。撲哧君正一派豪邁地攬了我的肩膀,唾沫橫飛説到激動處,“話説那花神……”
我忽覺頭上一片烏雲照頂,抬頭尋望去,唔,是鳳凰那廝金燦燦在殿首落了座,正挑了眉毛,一雙吊梢鳳眼精準地直射我這犄角旮旯。呔,這廝眼神忒好了些。只是,似乎不甚友善,想來東窗事發,酒醒記起我誆他三百年修為這事了。
是以,我便掩耳盜鈴將頭轉了個方向,假裝沒瞧見他,任他那利劍樣的目光在我頭頂一派切割。
這一轉頭不打緊,一轉便瞅見了小魚仙倌,一雙星眸似乎也飄在我這角落裏,面色幾許古怪詫異,瞧着我,彷彿意料之外,又似乎盡在意料之中。我朝他笑了笑,難得他卻不笑,似陷入一派沉思之中。
莫不是怨我破了他的結界私自跑來天界?
“水神駕到、風神駕到!”這小仙侍嗓門未免大了些,我正心虛着,被他這一吼,心臟險些蹦躂出來。
但見小魚仙倌的泰山大人與一位端莊的仙姑一前一後飄飄然入殿來,兩人一番謙遜地讓座,約摸讓了半盞茶的工夫,那風神才勉為其難先坐了下來,真真是相敬如賓的一對神仙眷侶。
“一對怨偶啊怨偶!”撲哧君在我耳旁神神叨叨。
水神一如那日我瞅見的模樣,神色安詳淡然,神仙味道十足,一副萬物入眼卻萬物皆無的天下大同相,十分地有境界,叫我豔羨得緊。
小魚仙倌向他二人頷了頷首,他二人亦回了個禮。
這一來一往間,又進來一隊浩浩蕩蕩的神仙,為首的仙姑十分地晃眼,身上覆的一件羽毛霞帔亦十分地扎眼,左右鶯鶯燕燕的簇擁更顯得氣派足足。難得撲哧君未作任何品評,我琢磨着莫不就是今日的壽星——天后。
豈料這位天后徑自分花拂柳走到殿首,向小魚仙倌和鳳凰一個款款下拜,道:“鳥族穗禾見過二位殿下。”呃……原來不是天后,竟是那被長芳主斷過幾十年吃食的鳥族首領孔雀,想來近日裏又恢復了豐衣足食,生生地滿面紅光滋潤色,身後一撥鳥兒仙子們亦康健精神得很。
“除卻花界仙靈,天后此次壽筵真真天上地下,一個女神仙也不落。”撲哧君沉吟道:“莫不是欲藉此番機會將那火神的姻緣也一併了結了。”
噯?原來是給鳳凰選媳婦。
邊上一個神仙捋了捋下巴上的白鬍子,高深道:“這位道友説的有理有理,老朽亦作如此斷定。”
一時,周遭的幾個神仙紛紛回頭附和,興趣盎然狀,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一派熱烈。真真是天涯海角有窮時,八卦綿綿無絕期。
我不免受了感染,興致勃勃地投入這八卦的洪流,聽着撲哧君領着一干神仙將這濟濟一堂的仙姑、仙娥一番比對,我看了看站在鳳凰身邊正與他低聲説話的孔雀仙,一時來了些許靈感。
“我賭兩顆葡萄,孔雀仙勝。”我謹慎地在條几上押好賭資,溜溜圓的青葡萄滾了一滾,周遭幾位神仙的眼珠子亦滾了滾,片刻後……
“我賭一杯瓊露,瑤姬勝。”
“我賭一枚仙丹,精衞仙子勝。”
“我賭一綹劍穗,吉光女神勝。”
……
一時間,七嘴八舌,面前條几鋪得滿滿當當。呵呵,肯定最後全歸我。我慈祥地望着殿首二人,鳳凰配孔雀,兩隻花花綠綠的鳥兒,怎麼看怎麼合襯!
一個小仙童好容易巴上條几的邊緣,手裏捏了根人蔘,滿面猶豫該押哪個注,“可是,可是二殿下好像歡喜男神仙噯,據説前一陣子棲梧宮裏有個清秀書童甚得二殿下歡喜,與二殿下坐立相隨,後來為了二殿下用法術化成了個女仙子,便被二殿下給棄了。”
呔,不想鳳凰竟是隻始亂終棄的鳥兒。
“嗯,説起此事,老朽亦有耳聞,不過聽説是那小書童紅杏出牆看上了的計都星君,二殿下一時神傷,方才將他逐出宮去。”那高深老神仙插道。
“錯了,錯了,聽聞是這小書童不自量力,與二殿下一同看上了九曜星宮的月孛星使……”另一位神仙搖着扇子忍不住插進來。
我禪了片刻,拿了桌上那仙童放下的人蔘,莊重與身旁攬着我肩膀,正目光灼灼吸收八卦的撲哧君道:“人蔘很曲折,還有許多須。”
殿外大嗓門的小仙侍拂塵一甩,朗朗道:“天帝駕到!天后駕到!”
殿外大嗓門的小仙侍拂塵一甩,朗朗道:“天帝駕到!天后駕到!”
話音未落,濟濟一堂神仙們皆停了高談闊論,斂了不羈行止,齊刷刷站將起來,恭恭敬敬攏着雙手垂首相迎。我本欲探頭瞧個新鮮,見眾仙此番模樣,便也不好囂張地昂首東張西望做那出頭鳥,只得半垂了頭,一雙眼儘可能地變換角度力圖瞧得遠些。
這一瞧不打緊,一雙好端端的眼珠子險些被晃成青光眼,還未瞅見天帝天后,先瞅見一片沖天光芒四下綻放,定睛一看,卻是兩列娉婷有致的仙娥打頭陣,個個手中皆託了朵琉璃空心盞,盞中各放了只剛成形的星星,星星雖然剛成形,那光卻不減,透過琉璃晃得人頭暈目眩,難怪眾仙皆不敢抬頭。眼睛一陣痠軟,我亦終是沒撐住,遂低了頭。
“諸位仙友且免理,都入席吧!”
阿彌陀佛,約摸過了三盞茶的功夫,才聽得落髮可聞的大殿中傳來一句氣派威嚴的賞座。
我們花界從沒有這許多規矩,是以我此番垂頭垂久了不免有些血脈不暢,將將要坐下卻覺腳下步履一陣虛浮,底盤沒掌穩,一歪歪進了身邊眼疾手快的撲哧君臂彎裏,待我坐正身子穩定身姿,一抬頭,沒瞧清天帝天后,倒是一眼正對上鳳凰一雙細長鳳眼。
那眼神,嘖嘖,如何形容好呢?聽過凡間有門功夫喚作“烈焰掌”,倒是沒聽過有什麼“烈焰眼”,還聽説凡間有門偏門功夫喚作“寒冰掌”,卻沒聽過有什麼“寒冰眼”,可現下,我私以為鳳凰那細長上挑的眼睛再配那副神情,真真半是烈焰,半是寒冰,輪番交替,撲朔迷離,十分具有觀賞性。
這鳥兒果然小氣,不過就是多取了他三百年靈力麼。
我不屑地偏過頭,將注意力轉向那殿首主位上供着的兩座大神。鳳凰右上首端擺着的那位,穿着撒金繡百子緞袍,頭上點翠滿鈿,累絲金鳳的金珠顫顫垂在鬢角處,生生映得滿身矜貴氣度不凡,一雙細長鳳眼危危上挑。唔,這派頭,這眉眼,鳳凰倒是盡得真傳。
“本神今日壽筵,難得諸仙得空賞臉,叫這紫方雲宮蓬蓽生輝,本神十分地歡喜。”話雖如此説着,那滿面傲氣卻彰顯出另一番理所當然意。
殿下一干神仙應和道:“哪裏哪裏。”“應該應該。”“天后客氣了。”
“開宴吧。”殿首另一尊大神開口。我將他細細看了一番,紫金冠、白玉帶,四合如意雲紋袍,面目倒不似那天后威嚴,晶燦的眼睛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噙了絲笑紋,倒有幾分春風滿溪桃花盛的模樣,和那凡間小廟裏擺放供奉的有些出入。
“説起男神仙裏的表率,為首當數這天帝陛下,風流一笑彈指間,天下桃花盡網羅。聽聞當年,饒是冷清避世的花神亦被他迷過幾萬年。”撲哧君拍了拍我的肩,望着天帝,滿目欽佩,“我們作男神仙的若能做到天帝這境界,這段數便是頂級了。小二仙可藉此機會好生觀摩觀摩,以後若要摘取個把仙姑的芳心,也好有個參照。”
既而,又道:“不過,現如今這火神我觀着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資質。只是,你説火神作甚一入殿便直勾勾盯着我瞧?看來方才幾位神仙説的倒不假,原來火神真真喜男風。”撲哧君撣了撣額前一縷發,不勝唏噓地喟嘆:“我一貫曉得自己有些倜儻風貌,不想除了女子,竟連男子也能吸引,可嘆我只愛那温婉女子,倒要辜負火神此番一見鍾情了,真是作孽呀作孽!小二仙你説是吧?”
呃……我愣了愣,乾乾應道:“果然很作孽……”
“小神潤玉恭祝天后福壽綿長。”聽聞殿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抬頭,但見小魚仙倌舉了只酒觴向天後祝壽。原來祝酒已經開始了,小魚仙倌是大殿下,理應從他這裏打頭。
天后端起面前酒樽稍稍一抿,細長了雙眼,緩緩道:“夜神如今益發地樸素了,堂堂天界大殿下參加壽筵,只別根藤條做髮簪,本神尚能體會夜神儉樸之意,只是,外人斷不如本神這般知曉夜神的性子,怕不是要起些誤會,以為夜神不賞本神臉面,屆時,難免又要編派些你我母子不合的謠言。不知夜神以為是與不是呢?”
小魚仙倌飲盡杯中酒,灑然一笑,回覆:“如此,天后便誤會了。白玉螭龍簪、花銀鎏金簪、玳瑁翡翠簪,這些或許貴重,然則不過是些空物,於潤玉而言斷然比不過這根葡萄藤珍貴,此藤乃摯友所贈,意義非凡。今日天后大壽,潤玉以為非此簪不配。”
呵呵,小魚仙倌這話真真地道得很,我喜歡。
身旁撲哧君大刀闊斧攬了我的肩,道:“喏,這夜神説的好友莫不是小二仙?我瞅着你頭上這簪子倒與他一式一樣。”
嘖嘖,這撲哧君忒沒眼力了些,好比世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這葡萄藤也斷然沒有兩根是重樣的。
“那日市井茶點鋪裏與你作伴的莫不竟是這夜神的化身?你與夜神……”撲哧君連連搖頭,“我就説天帝佔盡風流,定然物極必反,如今果如我所言,不想兩個兒子竟都是斷的。”
我正做虛心狀聆聽着撲哧君的一番高論,卻見鳳凰面色哐啷啷飛落三千尺,一雙利眼之中刀光劍影騰騰而起。
再看天后,面色高深,倒是一旁天帝笑了笑,道:“這藤倒有些閒趣,不知我兒摯友今日可在席間?”
鳳凰收回眼神,挑了挑眼看向小魚仙倌,小魚仙倌面不改色心不跳,雲淡風輕道:“潤玉友人非仙非神,乃一精靈耳,故不在今日邀約之列。”
“可惜了。想來是位方外淡泊高人,下次若有筵席,不妨亦下張拜帖。”天帝藹聲道。
“是。”小魚仙倌作了個揖返回席間。
方外淡泊高人?我撫了撫下巴,這天帝眼力不錯,憑根葡萄藤就能看出我的無上人品,點評地十分中肯。
鳳凰淡淡蹙了蹙眉,正欲傾身與小魚仙倌説些什麼。我身旁撲哧君嘻嘻笑着拍打我的肩膀,“原來小二仙是個精靈,如此説來倒與我品階相當嘛!”
見狀,鳳凰止了話頭,鋭目一掃,停在我的肩頭,唇角不着痕跡一抿,指尖一彈,一團小得近似螢火的紅光閃電般劃過殿堂中央直愣愣往我這方向過來,速度甚快,我還沒來得及閃躲,那紅光已然越過我的肩頭,不見蹤跡。
幸得鳳凰失了準頭,不曉得是個什麼厲害的法術要來對付我,我拍了拍胸口,還未來得及慶幸,只覺着身後有個什麼冰涼涼的物什正貼着我。
我伸手一抓,一派水潤滑溜觸感,再捏捏,有點軟軟的噯。
細長、冰滑、柔軟……莫不是……?後頸一排寒毛唰唰立起,我緩緩回頭。
“蛇!”
縱是冷靜理智如我,縱是方外淡泊如我,也一下跳了起來。佛祖爺爺啊佛祖爺爺,一條通體青碧的竹葉青就這麼大剌剌地盤桓在我身後蒲團上,我們葡萄的天敵啊天敵,我抖了抖牙根。
“嗯~”有人沉聲開口,幾許不悦夾雜,“這位仙友可有何事?”
我回頭,但見滿殿神仙坐得妥妥當當,俱疑惑地瞧着我這立得筆筆直的,天后勾了眼亦看向我,想來適才是她問我話。
這天后想來和鳳凰一般是個脾性大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細細顫了顫嗓子,“沒事,呵呵,沒有事。”
我回身欲尋撲哧君一起換個座位,不想天后她老人家卻眯眼瞧了瞧我,些許不滿道:“不知這位仙友是何方仙聖,參加本神壽筵竟還使了幻化術做個假身貌?可否一顯真身相示?”
有人輕輕一咳。
我摸了摸臉,“噯,出來的急,忘了變回去。”鳳凰一生氣就能變條蛇出來,這天后脾氣比之鳳凰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是莫要開罪她的好。我善解人意地伸手從面上拂過。
“慢!”似是鳳凰的聲音。
我動作利索地化回本來面貌,疑惑去瞧鳳凰,不知他要“慢”什麼。
殿中諸仙,有舉箸的,有舉杯的,有附耳交談的,現下齊刷刷凍在當場,似被施了定身術。
“嘶~”有人倒抽一口涼氣。
“噝~”有蛇亦抽了口涼氣。
片刻後,哐啷一聲脆響,不知誰手上的酒杯跌在几案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