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的手一點也不温暖,可在這一瞬間,卻讓我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温暖的所在。
清晨,我起牀後,驚訝地發現:屋檐下,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碗白粥、一碗黃燦燦的水蒸蛋、一碟翠綠的涼拌海苔。
我禁不住嚥了下口水,高聲叫:“吳居藍,你做的早飯?”
“不是我,難道是你?”吳居藍冷淡的聲音從書房傳來,一句本應該輕鬆調侃的話,怎麼聽都像是在譏諷我的智商。不過,根據我對他的瞭解,他應該是純粹覺得我問得多餘。
我懷着一點期待,嚐了一口白粥,立即被驚豔到了。
白粥看似人人都會做,可能把粥熬好的廚師並不多。一口粥含在嘴裏,不硬不軟、不稠不稀、恰到好處,米香味濃郁得都捨不得嚥下,這麼香的粥,我只在廣州的一家老字號小店裏喝到過。
涼拌海苔和水蒸蛋也是各有妙處,一個爽口、一個鮮香,配着白粥吃,格外開胃。我頭都沒抬,就把一個碟子、兩個碗全吃空了。
以前,我看小説裏寫什麼越是簡單的菜越是考驗廚藝,總是不太信,今日這一頓早飯,吃得口齒生香,我終於相信,也終於理解了吳居藍對我的廚藝的嫌棄。
我把碗碟洗乾淨後,走進書房,看見吳居藍正在玩電腦。
我拖了個凳子坐到吳居藍的側前方,胳膊肘搭在電腦桌上,斜支着頭,不説話,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吳居藍。
半晌後,吳居藍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到了我臉上,用平靜到冷漠的眼神表示:你發什麼神經?
吳居藍的皮膚異常白皙,五官硬朗,鼻樑挺直,眼眶比一般的東亞人深,眉毛又黑又長,當他面無表情、冷冷地看着對方時,有點食物鏈頂端生物俯瞰食物鏈底端生物的冷酷高傲,不得不説很有威懾力。
可惜,我已經看過他穿着滑稽、虛弱昏迷的樣子,又親眼看到他勤勞賢惠地洗衣、打掃、做飯,再威嚴的表象都早碎成渣了。
我沒覺得害怕,反倒覺得他像個虛張聲勢的孩子,總是喜歡嚇唬人。鬼使神差,我竟然一伸手,愛憐地捏了捏吳居藍的臉頰。
細膩的肌膚,觸手冰涼。
我齜牙咧嘴笑了一瞬,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一下子愣住了。吳居藍也愣住了。
兩個人瞪着對方,都不敢相信我的手正在捏他的臉!
吳居藍視線微微下垂,看向依舊捏着他臉頰的手,眼神十分詭異,讓我覺得,他真有可能下一瞬間就咬斷我的手。
我非常識時務,飛速地縮回了手,把手藏到背後,乾笑着:“呵呵、呵呵……”
吳居藍抬眸盯着我,我立即覺得嗓子發乾,再笑不出來。
我果斷地圍魏救趙,“我吃完你做的早飯了,太好吃了,難怪你會看不上我的廚藝,我自己現在也看不上自己的廚藝了。”
吳居藍完全沒有被我的阿諛奉承打動,平淡地説:“有自知之明就好,以後我做飯。”
我當然不會反對,立即用力點頭,但我的重點不是這個,而是:“吳居藍,你的廚藝這麼好,去五星級酒店做廚師都肯定沒有問題,怎麼會……落魄到我們這種小地方呢?”
昨天我還想過又不打算把他發展成男朋友,沒興趣探究他的過去,但今天已經再忍不住好奇了。沒辦法,誰叫他從頭到腳都是謎團,連我這個看遍小説和電視劇,那麼會腦補的人都想不出來他的經歷。
吳居藍盯着我,微微眯了眼睛,似乎也在慎重地思考他是怎麼就淪落至此了。
不知為何,我突然打了個寒戰、全身汗毛倒立,就像突然發現毒蛇正盯着自己,本能的驚懼害怕。我身體僵直,一動不敢動。幸好,吳居藍很快就移開了目光,沉默地看着電腦。
我長出了口氣,幾乎癱在電腦桌上,再看吳居藍,卻是沒有任何異樣。我十分懊惱,這已經是第二次被他一個眼神差點嚇破膽。我忍不住用手遮住電腦,兇巴巴地説:“我問你話呢!回答我!”
吳居藍看向我,説:“每個人都會碰到倒黴事,我最近運氣不好。”
他並沒有真正解釋,但他的一句話又似乎解釋了很多。我的火氣剎那煙消雲散,覺得有點心酸,不知道該怎麼寬慰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説:“你要暫時沒想好去哪裏,就先留在這裏幫我幹活吧!等你想走時,我會給足你路費。”
吳居藍面無表情,凝視了我一瞬,什麼都沒説,站起身,揚長而去。
我瞪着他的背影,喃喃咒罵:“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好歹我是在幫你哎!竟然連個笑容都沒有!”
下午一點多時,我約好的裝修師傅來了,叫王田林,是我初中同學的老公,以前我們就見過,算知根知底的熟人。
我領着他從樓上轉到樓下,把所有屋子都仔細看了一遍,王田林知道我的錢比較緊張,説話很實在,“裝修這事,是個無底洞,同樣的房子,有人花一百多萬裝修,有人花十幾萬裝修,我的想法是我們能省就省,但有些地方絕對不能省。一是為了安全健康,二是便宜東西用個一兩年就壞了,將來修來修去更費錢。”
很有道理,我“嗯嗯”地點頭。
王田林拿出本子和筆,寫寫畫畫地分析着哪些地方必須要新做,哪些地方可以只翻新一下。八年前裝修的房子,不少地方已經老化,我都一一指了出來,到時候該修的修,該換的換。兩人商量着擬訂了裝修計劃。
我相信王田林,也知道他那邊有采購渠道,拿到的材料價格肯定比我去外面買便宜,索性委託了王田林幫我採購一切需要的材料。王田林大致算了一下,告訴我材料加人工至少要八萬塊錢。
比我預期的價格高一點,但裝修有個一兩萬的出入很正常,我同意了。因為要採購材料,再加上定金,我們商定預付五萬,剩下的錢根據工程進度和購買材料所需分次支付。
王田林知道我着急開工,盤算了一番後,定下後天開工。因為不是大動干戈的裝修,王田林又承諾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會以最快的速度做活,估算下來,半個多月就可以了。
我感激地問:“預付款是轉賬還是現金?”
“最好現金。”
只是稍微麻煩點,我願意配合,“那我明天給你送過去。”
王田林爽快地説:“我明天一大早就要乘船過海去買材料,晚上才能回來。我們是熟人,也不存在誰騙誰的,後天開工時,你給我就行了。”
“好!”
王田林看所有事情都商量定了,閒聊了幾句,就要告辭。我連連道謝着送走了王田林。
第二天,我去銀行取錢。
除了預付給王田林的五萬塊,我還多取了一萬塊,用來買電視、桌椅什麼的。海島交通不便利,大件東西常常要等十天到半個月才能送貨,寧可早買不能晚買。買早了,大不了找個地方先堆着;買晚了,很有可能客棧開張後,貨還沒到。
雖然知道海島民風淳樸、治安良好,可包裏裝了六萬塊錢,我還是很小心,特意把包往胸前拽,緊緊地夾在胳膊下。
走過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我抬頭看向順着山勢,蜿蜒向上的媽祖街,想着快要到家了,心裏的警惕淡了幾分。
海島的老街因為各種原因,拆的拆、改的改,等政府反應過來,要保護時,只剩下了這條最偏僻的媽祖街和碼頭那邊遊客會聚的燈籠街。老街的街道狹窄,不通汽車,街道兩旁都是當地人的老宅,除了一個賣煙酒零食的小賣鋪,沒有任何做生意的商家,十分清靜。
正是上班時間,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我沿着坑坑窪窪的石頭路,走在路中間。一輛摩托車從上面下來,車上坐着兩個男人,都戴着遮臉的摩托頭盔。
我讓到路邊,摩托車卻直衝我而來,擦肩而過時,後面的男人一探手抓住了我的包。引擎轟鳴聲中,摩托車驟然加速,疾馳往前,我下意識地拽着包的帶子不放,可是我的力量根本難以對抗摩托車的力量,立即被拖倒在地,整個人被拽着往前衝。
薄薄的衣裙起不到任何保護作用,身子在坑坑窪窪的石頭上急速擦過,我全身上下都疼,卻惦記着那六萬塊錢,不要命地抓着包,就是不放。坐在摩托車後面的人喃喃咒罵了一句,拿着把刀去割包帶,摩托車一顛,鋒利的刀刃從我手上劃過。劇痛下,我的手終於鬆開,整個人跌在了地上。也不知道眼裏究竟是灰塵,還是血,反正疼得什麼都看不清,只聽到摩托車的轟鳴聲迅速遠去,消失不見。
從看到摩托車到包被搶走,不過兩三分鐘,媽祖街依舊寧靜温馨,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可我已經在鬼門關外走了一圈。
我強撐着站起來,一隻腳的鞋子不見了,兩條腿被磨得皮開肉綻,全都是血,手背上的血水汩汩地冒着。我覺得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路,用手擦了下眼睛,卻蹭了滿臉的血和土,越發看不清楚。
我想着應該報警,但是手機在包裏,也被搶走了。依稀辨別了一下家的方向,我一邊顫顫巍巍地走着,一邊叫:“有人嗎?有人嗎……”
我全身上下都在痛,很用力、很用力地叫,希望有一個人能幫我,可不知道是因為我聲音嘶啞傳不出去,還是附近的人家沒有人在家,一直沒有人來。那一刻,明明人在太陽之下行走,卻好像處在一個黑暗絕望的世界中。
沒有人會來幫我,我所有的只有我自己。
既然沒有人聽到,我索性不叫了,絕望到盡頭,反倒平靜下來。害怕沒有用、哭泣也不會有用,像小時候一樣,唯一的出路,就是咬着牙往前走。那時我堅信我總會長大,現在我堅信我總會走到家。
因為看不清楚路,我只能像個瞎子一樣,兩隻手向前伸着,摸索試探着一步、又一步向前走,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刀刃上。
突然,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如同受驚的小動物,猛地往回縮,卻立即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是我!”
伴隨着他的説話聲,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沒有讓我掙脱,明明他的手一點也不温暖,可在這一瞬間,卻讓我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温暖的所在。
我緊緊地抓着他的手,唯恐他消失不見,他似乎明白我的害怕,説:“我在這裏,不會離開。”
我漸漸平靜了下來,覺得很尷尬,用嘶啞的聲音掩飾地説:“我被搶了,趕快報警。我還受傷了,大概要去醫院。”
吳居藍説:“你的傷我已經看過了,別擔心,只有右手背上的割傷比較嚴重。別的傷雖然看着可怕,卻都是皮外傷。”
我説:“我眼睛不知道怎麼了,看不清楚。”
“沒有關係,只是進了髒東西,用清水洗乾淨,視力就能恢復。”吳居藍柔聲説:“你手上有傷,手放鬆,不要用力。”
我鬆了一點力氣,吳居藍立即就把自己的兩隻手都抽走了,我緊張地叫:“吳居藍!”
“我在這裏。”
只聽“刺啦”一聲響,吳居藍用一根布帶緊緊地紮在了我的胳膊上,解釋説:“幫助止血。”
“謝謝……啊!”
在我的失聲驚叫中,吳居藍打橫抱起我,大步向前走着,“我們去醫院。”
剛才,我全憑一口孤勇之氣撐着,這會兒有了依靠,徹底放下了心,才覺得後怕,四肢發軟,身體不自禁地打着戰。我索性頭靠在吳居藍的肩膀上,整個人都縮在了他懷裏。
雖然我依舊什麼都看不清楚,依舊全身上下都在痛,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太陽照在身上,現在是温暖明亮的白天。
經過街頭鄰居開的小賣鋪時,幾個坐在小賣鋪前喝茶下棋的老人看到我的嚇人樣子,炸了鍋一樣嚷嚷起來,忙熱心地又是叫出租車,又是打電話報警。
上了出租車後,吳居藍把我受傷的那隻手高高地抬了起來,“讓血流得慢一點。”
我笑了笑,“猜到了,在電視上看到過。”我摸了一下胳膊上的布帶,“布帶是哪裏來的?不會是從你的衣服上撕下來的吧?這橋段可有點老土。”
“猜對了。你很喜歡看電視電影?”吳居藍大概顧慮到我看不到,為了讓我心安,難得地話多了一點。
“我也不知道是喜歡還是習慣。從我記事起,爸爸媽媽就在吵架,他們沒有時間理我,我只能安靜地看電視;後來,和繼父、繼母生活在一起,我怕惹人嫌,每次他們出去玩,我就在家裏看電視;再後來,我發現看電視不僅很適合一個人自娛自樂,還不需要花錢,是我這種立志存錢的人的最佳選擇。”從香港TVB劇,到國產劇、韓劇,再到後來的美劇、泰劇,雖然不少人鄙視這種沒有格調的消遣,但對我而言,電視劇幾乎陪伴着我長大。那些狗血離奇的情節中,有人心險惡、有背叛陰謀,可也有温暖的親情、浪漫的愛情、熱血的友情。
我説着説着笑起來,“小時候,我的同學很羨慕我,因為沒有大人管,我能看到一些所謂大人才能看的電視,我可是全班第一個看到男女接吻、滾牀單的人……”
呃,似乎有點得意忘形了……我忙補救:“不是黃片,就是那種男女主角親熱一下,假裝要幹什麼,其實鏡頭很快就切換掉了,只是暗示觀眾他們會做……”
我覺得越説越不對勁,訕訕地閉嘴了。
幸虧醫院不算遠,司機又被我的樣子嚇到了,開得風馳電掣,很快就到了。
江易盛已經接到電話,推着張滑動牀,等在醫院門口。
吳居藍拉開車門,我剛摸索着想自己下車,他已經把我抱下了車。
江易盛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大跳,等吳居藍把我放到牀上後,立即推着我去急診室。
江易盛一邊走,一邊詢問我哪裏疼。聽到我説眼睛疼,看不清東西,他忙俯下身子檢查了一下,確定沒有受傷,只是進了髒東西,被血糊在眼睛裏。他安慰我:“待會兒讓護士用藥水給你沖洗一下眼睛,一會兒就好了。”
進了急診室,護士看是江醫生帶來的人,就沒有趕人,而是徵詢地問:“江醫生,你和這位先生都留下來嗎?”
江易盛乾笑了兩聲,對我説:“咱倆太熟,熟得我實在沒有辦法看你脱掉衣服的樣子。我怕會留下心理陰影,還是去外面等着吧!”
醫生和護士都鬨笑起來,我也禁不住扯了扯嘴角,笑罵:“滾!”
江易盛拉着吳居藍“滾”到了急診室的門口,沒有關門,只是把簾子拉上了,這樣雖然看不到裏面,卻能聽到裏面説話。
醫生幫我檢查身體時,護士幫我沖洗眼睛,因為有江易盛的關係在,不管醫生,還是護士,都非常盡心盡責。
等我的眼睛能重新看清東西時,醫生的檢查也結束了,他説:“手上的傷比較嚴重,別的都是皮外傷。手上的傷至少要縫十二三針,康復後,不會影響手的功能,頂多留條疤痕。”
和吳居藍、江易盛的判斷差不多,我説:“麻煩醫生了。”
醫生解開了吳居藍綁在我胳膊上的布條,問:“誰幫你做的急救?很不錯!”
“……我表哥。”
肯定是聽到了我的回答,從外面傳來江易盛的聲音,“吳表哥懂得不少急救知識嘛,以前學過?”
吳居藍説:“學過一點。”
江易盛説:“必須給你點個贊!一般人就算聽過幾次課,真碰到事情時都會忘得一乾二淨。我看你剛才雖然動作迅疾,但並不緊張,顯然是已經判斷出小螺不會有事。”
吳居藍沉默,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江易盛只是閒聊,沒有再多問,反倒是我,驚訝於吳居藍不但懂急救,還懂一點醫術。的確如江易盛所説,吳居藍雖然一直行動迅速,卻並不緊張慌亂,顯然早判斷出我沒有大事,這是專業人士才能做到的。
等醫生處理完傷口,我穿着一套護士服、一雙護士鞋,一瘸一拐地走出急診室。
江易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哇!制服誘惑!”
我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我身高一米七三,借穿的護士服有點短,兩條長腿露在外面,本來想換掉,醫生卻説:“正好,不妨礙腿上的傷。”
我飛快地瞟了眼吳居藍,對江易盛説:“我的連衣裙完全沒法穿了,護士小姐看在你的面子上,去找人借的衣服。還誘惑,我這個鬼樣子誘惑個毛線!”
江易盛看我真有點惱了,不敢再打趣,笑着拍拍準備好的輪椅,“走吧!我送你回去。”
“你不上班了?”
江易盛學着我的口氣説:“你都這個鬼樣子了,我還上個毛線!”
我哭笑不得,瞪了江易盛一眼,坐到輪椅上。
江易盛開着車把我和吳居藍送到媽祖街外的菜市場。上面的路車開不進去,必須要步行。我腿上的傷走幾步沒問題,可想要走回家,肯定不現實。
江易盛下了車,幫我打開車門,卻遲遲沒有説話,發愁地琢磨着怎麼把我送回家,估計只能背上去了。
我也發現了眼前的難題,望着蜿蜒而上的媽祖街,皺着眉頭思索。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走到車門邊,彎下身,一手攬着我的背,一手放在蜷曲的膝蓋下,輕鬆地把我抱出了車,泰然自若地説:“走吧!”
江易盛瞪大了眼睛。
我漲紅了臉,壓着聲音説:“放我下來!”
吳居藍問:“怎麼了?我哪裏抱得不舒服?”
“沒有。”
“沒有,那就走吧!”
我小聲説:“這樣……不太合適,很多人看着。”
吳居藍一邊大步流星地走着,一邊淡定地説:“之前我就是這樣把你抱下來的,也有很多人看着。”
對這種擺明了不懂什麼叫“事急從權”的人,我覺得十分無力,只能閉嘴。
第一次,他抱我時,我眼睛看不到,全身上下都痛,壓根兒沒有多想。可這會兒神志清醒,我才意識到這是平生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地身體接觸,我的心咚咚直跳,跳得我都懷疑吳居藍完全能聽到。
還沒到家,我就看見兩個民警站在門口,還有幾個看熱鬧的熱心腸鄰居。
我立即掙扎着説:“放我下來。”
吳居藍卻沒有搭理我,一直把我抱進院子,才放下。
在警察和鄰居的灼灼目光中,我連頭都不敢抬,幸虧有江易盛,他立即向大家介紹了吳居藍的“表哥”身份,又強調了我腿上的傷。
我腿上的傷,看着很嚇人,鄰居們紛紛理解地點頭,我才算平靜下來。
我請民警進客廳坐,圍觀的鄰居站在院子裏,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着。
我對民警客氣地説:“我上去換件衣服,馬上就下來。”
一個從小看着我長大的鄰居阿姨扶着我,慢慢地上了樓,幫我把護士服脱下,換了一件寬鬆的家居裙,我這才覺得全身上下自在了。
我坐在民警對面,把被搶的經過詳細地給民警説了一遍,可惜我完全沒有看到搶劫者的長相,摩托車也沒有車牌號,對追查案犯的幫助很小,唯一的印象是搶我包的那個人手腕上好像長着一個黑色的痦子。
民警表示一定會盡全力追查,但話裏話外也流露出,這種案子一般都是流竄性作案,很有可能他們這會兒已經離開海島,追回財物有一定難度。
我早料到這個結果,自然沒什麼過激反應。
民警看能問的都問清楚了,起身告辭。江易盛送走了民警後,把鄰居也打發走了。
江易盛走進客廳,在我對面坐下,詢問:“你還剩多少錢?”
“四萬多。”
江易盛氣惱地説:“可惡的賊,如果讓我抓到他,我非打斷他的手不可。”
江易盛在北京讀的醫學院,很清楚對我這種外鄉人來説,北京不易居,衣食住行都要花錢。我一個剛工作的小姑娘,工資税前也不過七八千,三年半能存下十幾萬,肯定是省吃儉用,什麼享樂都沒有,現在卻一下子就六萬塊錢沒了。
我笑了笑,反過來勸解他,“破財免災,丟了就丟了吧!”錢剛被搶時,我曾豁出性命想奪回來,可看着醫生給自己縫針時,想起以前聽説過的飛車搶劫鬧出人命的事,突然就想通了,甚至很後悔。錢再重要,都沒有命重要,如果以後再碰到這種搶劫,一定要立即舍錢保命。
江易盛看我不是強顏歡笑,而是真正看得開,悻悻地説:“你倒是心大!”
我笑嘻嘻地説:“我們這樣的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心大!”遇到不幸的事就已經夠不幸了,如果再想不開,那純粹是自己折磨自己。不管是我,還是江易盛都不是這樣的人。
江易盛愣了一愣,釋然地笑了,“你裝修要多少錢?我借你,不過我只能拿五萬出來。”
我想了想説:“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還上,你給我兩萬就行了,多了我壓力太大。”
“好。”江易盛知道自己的情況,也知道我的性格,沒有多勸。他忽然想起什麼,試探地説:“大頭如今是有錢人。”
我笑笑,沒有接他的話,江易盛明白了。他對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説過話的吳居藍説:“吳表哥,小螺要麻煩你照顧了。有什麼事,你隨時給我電話。”他掏出手機,“我們交換下手機號,方便聯繫。”
吳居藍説:“我沒有。”
江易盛愣住了。
我忙説:“表哥的手機在路上丟了,本來打算去買的,但還沒顧上。現在我手機也丟了,你幫我買個手機回來,我身份證在錢包裏,也丟了。你幫我想想辦法,把手機號碼先要回來。”
“行!吳表哥,把你的身份證給我,我幫你把手機也順便辦好。”
吳居藍沉默地看着我,我心裏咯噔一下,突然發現我這個完全沒有經驗的老闆,竟然從來沒有問他要過身份證。一時間,我心亂如麻,顧不上多想,先應付江易盛,“不用了,就辦我的好了。”
“成!你好好休息,我晚一點再過來。”江易盛匆匆離開,忙着去辦事了。
屋子裏,只剩下我和吳居藍兩個人,我猶豫着怎麼開口。以僱傭關係來説,我要求查看他的身份證很正常,但朋友之間,要求查看身份證就很怪異了。不知何時,我已經把他看作了地位對等的朋友。
吳居藍打破了沉默,開口説:“如果你想問我要身份證,我沒有。”他的表情十分從容平靜,似乎説的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詭異的是,我似乎也早有心理準備,沒有一點驚訝,只是很悵然若失,雖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悵然什麼、若失什麼。心念電轉間,我想了很多——
計劃生育超生,出生後沒有上户口的黑户;偷渡客,以前海島上曾來過越南、菲律賓的偷渡客,也有島上的居民偷渡去美國、歐洲,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但聽説過。
我問:“你是身份證丟了,還是壓根兒沒有身份證?”沒等吳居藍回答,我又急促地説:“不用告訴我了,我其實並不想知道,你好好工作就行了。”
吳居藍絲毫沒有掩飾他對這事的不在意,雲淡風輕、微微一笑,説:“你要沒事了,我去燒點水。”
我胡亂地點點頭,他向廚房走去。
為了幫我止血,他的T恤衫下襬被撕掉了一圈,整件T恤衫短了一截,看上去有點怪異。我盯着看了一會兒,本來有點躁亂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在,我有更緊迫的麻煩需要面對和解決——明天就要開工裝修,裝修款卻被人搶走了。
我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用家裏的座機給王田林打電話。
兩人寒暄了兩句,我問他裝修材料買了沒有,王田林愉快地説買了,他已經在回來的船上,讓我儘管放心,所有工人都聯繫好了,雖然活有點趕,人找得太急,但靠着他的面子,請的都是好師傅。
行走江湖貴在一個信,我不能讓王田林失信他人,我在心裏給“取消裝修”打了個大大的紅叉。
我把自己被搶的事告訴了王田林,説錢上有點緊張,詢問他有沒有可能把裝修方案調整一下,先做一部分,剩下的等以後有錢了再慢慢做。
兩人在電話裏商量了一會兒,砍掉了一些項目,把裝修的預算調整到四萬塊錢。
我説了好幾遍“不好意思,謝謝”,才把電話掛了。
一抬頭,看到吳居藍端着杯水,站在門口,應該是想着我腿不方便,怕我渴,給我送水來的。
我嘆了口氣,説:“等裝修完,我手裏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
吳居藍淡淡説:“錢沒了再賺,命沒了,萬事皆休。”
他把水遞給我,我正好渴了,喝了一口,嚐出是放了蜂蜜的,立即一口氣喝完,想起初見吳居藍時的事,不禁抿唇而笑。
我輕聲説:“你説是因為倒黴才會淪落到這裏,我會在我能力範圍內,儘量幫你度過這段倒黴的日子。至於其他,你若不説,我也不會問。”
吳居藍靜靜盯了我一瞬,一言未發,轉身離開。
吳居藍在廚房燒晚飯,我有些無聊,趴在電腦桌前,練習着用左手玩電腦。
“砰砰”的拍門聲響起,我心裏一動,艱難地站起,大聲叫:“吳居藍,開門!”
吳居藍把院門打開,果然,周不聞和江易盛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小螺呢?”周不聞説着話,已經看到我,幾步跑到了窗前,着急地問:“江易盛説你傷了手,嚴重嗎?”
我左手託着右手給他看,“沒事,那個劫匪應該不是成心想刺我。他割手袋的肩帶時,刀從我手上劃了下。醫生説好好休養,恢復後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周不聞打量着我的手,説:“幸好沒事,要不然我……”他頓了頓,把後面的話收了回去,“以後小心點。”
我點頭,“嗯。”
江易盛笑説:“哎——我説你們倆還真隔着窗户聊上了?大頭,你先進屋,我把咱們買的東西放到廚房去。”
我一邊一瘸一拐地走向客廳,一邊問:“買的什麼?”
“豬蹄,吃哪補哪!”江易盛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人真的是連跳三級還拿年級第一的高智商神童嗎?
我慢慢地在沙發上坐下後,周不聞把一個新手機遞給我,“我和江易盛一起去買的,還是你以前用的號碼。”
“多少錢?”
“別和我算錢了,是禮物。”
一個國產品牌的手機,應該在一千塊錢以內,我想了想,收下了,“謝謝!”
江易盛從廚房裏跑出來,大呼小叫地對吳居藍説:“表哥,你竟然會做飯!鍋裏燉的是什麼?聞着好香啊!”
吳居藍説:“排骨。”
我插嘴説:“正好你買了一大包菜,你和大頭留下來吃晚飯吧!”昨天晚上吃燒烤的錢是江易盛付的,我本來就打算今天晚上要請他和周不聞吃飯。
周不聞説:“你還有傷,太麻煩了!”
“又不是我做飯,麻煩的可不是我。是吧,表哥?”我重重叫了聲“表哥”,戲謔地笑看着吳居藍。可惜吳居藍不看電視劇,不知道但凡有表哥的地方,就會有戲劇衝突,而且通常表哥都會被炮灰。
吳居藍沒跟我一般見識,對江易盛和周不聞説:“做兩個人的飯菜和做五個人的飯菜沒多大區別,一起吃晚飯。”他簡明利落地做了決定,就去廚房做飯了。
五個人?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周不言,忙對周不聞説:“差點忘記你堂妹也在島上了,你打個電話,叫她一起過來吧!”
周不聞説:“不用了。”
我詫異:“為什麼不用了?她晚上總是要吃飯的,難道我們只叫你吃飯,不叫她,你讓她怎麼想我們這些朋友?”
江易盛奇怪地問:“大頭,你和你堂妹關係處得不好嗎?”
周不聞忙説:“不是,就是覺得太麻煩你們了。”
我説:“做飯的人親自開的口,人家都不嫌麻煩,你何必客氣呢?”
江易盛也説:“太客氣可就顯得見外了!”
周不聞苦笑,“行行行!我不客氣了!”他立即給周不言打電話,説了幾句後,掛了電話,“不言已經在吃飯,她説她就不過來吃晚飯了,不過謝謝你們,她晚一點過來看你。”
周不言給我的感覺一直有一種説不出來的古怪,即使她是大頭的親人,我也沒有辦法心生親近,她來或不來,我都不在乎。
我轉頭對江易盛説:“你去跟吳居藍説一聲,做四個人的飯菜就行了。”
江易盛説:“我本來還想着讓我媽每天過來給你做一頓飯,吳表哥會做飯就不用我操心了。小螺,你陪大頭坐,我去廚房幫吳表哥忙。”説完,他衝我眨了眨眼睛,一副“你看我多知情識趣”的樣子。
江易盛一走,客廳裏安靜下來,只我和周不聞兩人並排坐在沙發上,氣氛有點尷尬。我忙找了個話題,“你什麼時候離開?”
周不聞説:“本來打算明天,不過你現在受傷了,要不我留下來等你傷好了再走?”
我説:“非常感謝,但我只是傷了一隻手,又不需要人貼身照顧。雖然有點不方便,可江易盛就在附近,還有……我表哥,你還是按計劃回去工作吧!”
周不聞説:“那我過一段時間再來看你。”
“好!工作第一,有時間的時候,歡迎你隨時來看我和江易盛。”
周不聞説:“丟了那麼多錢,你開客棧的計劃受影響了嗎?”
“沒有,一切照舊。你別擔心了,如果真有難處,我會開口的。”
周不聞的沉鬱表情終於輕快了幾分,“你記得這句話就行。”
我笑了笑,打開了電視。有了電視的聲音,即使不説話,也不會顯得怪異了。兩人一邊看着電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半個小時後,江易盛的叫聲傳來,“吃飯了!”
江易盛沒有徵詢我的意見,就把桌椅擺放在了庭院裏。周不聞洗完手後,也去廚房幫忙端菜。
我坐在藤椅上,悠閒地等着上菜。
四菜一湯,涼拌海帶絲、清炒小棠菜、乾燒小黃魚、紅燒排骨、紫菜蛋花湯。
雖然看着色澤比一般人做得好看,可每道菜都是家常菜,周不聞沒有多想,隨意吃了一口小黃魚,表情卻立即變了,忍不住驚歎:“第一次吃到這麼鮮美嫩滑的小黃魚。”
他又吃了一塊排骨,讚歎:“甜糯甘香,簡直捨不得嚥下。”
我美滋滋地問:“怎麼樣?不比去大酒店吃差吧?”
周不聞對吳居藍説:“吳表哥,實話實説,絕不是恭維,我吃過不少名廚做的菜,你的菜絕不比他們差。”
江易盛估計早在廚房偷吃過了,沒有周不聞的意外和驚喜,只是埋着頭一邊吃,一邊説:“小螺,我申請以後長期來蹭飯。”
聽到他們誇獎吳居藍,我與有榮焉,笑着説:“喜歡吃就多吃點。”
周不聞笑説:“你別光看着我們吃,你也吃啊!”
我左手拿着筷子去夾菜,一根小棠菜挑了半天,好不容易挑起來,結果剛送到嘴邊,就掉到了衣服上。我忙放下筷子,把菜撿起放到桌角,尷尬地説:“難怪外國人覺得我們的筷子難學呢!”
周不聞站起來,想要幫忙,吳居藍已經拿了紙巾,先幫我把手擦乾淨,然後遞了一張乾淨的紙巾,讓我去擦衣服。
吳居藍給我拿了一個空碗和一個勺子,揀那些形狀規整的排骨放在碗裏,“用勺子舀着吃。”
我舀了一塊排骨放進嘴裏,發現雖然有點像小孩子吃飯,但自己吃沒有問題了。我笑着説:“大家都接着吃吧,別盯着我,要不然我會很緊張的。”
周不聞和江易盛忙移開目光,繼續吃飯。
吳居藍恰好坐在我左手邊,他自己用左手拿着筷子吃飯,右手拿着公筷,一會兒夾一筷海帶絲放在我的勺子上,一會兒夾一筷小棠菜放在我的勺子上,沒有刺的魚肚部分也被他撕下來放到我的勺子裏。
左右手同用,吳居藍卻一點不顯慌亂,吃得很從容,甚至可以説十分優雅,被他照顧着的我也是不慌不忙,輕鬆自如。
周不聞和江易盛都顧不上禮貌了,直接瞪着眼睛看。我也傻了,一邊呆呆地看着吳居藍,一邊機械地把菜一勺勺放進口裏。只有吳居藍好像一點沒覺得自己有多麼神奇,一直平靜地吃着飯。
江易盛忍不住問:“吳表哥,你左右手都可以用筷子啊?”
吳居藍眼睛都沒抬,很平淡地説:“我的左手和右手完全一樣。”
當事人都完全沒當回事,我們也不好一直大驚小怪,我和江易盛交換了個眼神,催眠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很普通”,繼續吃飯。
吃完飯,周不聞和江易盛幫着吳居藍收拾好碗筷,四個人坐在院子裏,一邊乘涼,一邊聊着閒話。
昨夜是離別多年的初見,緊張和興奮讓人忍不住地一直想説話。今夜大家都放鬆了下來,拿着罐啤酒,話語有一搭、沒一搭,身子也沒正經地歪着。江易盛甚至直接把腳高高地架在了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
月光清朗、晚風涼爽,蟲鳴陣陣、落花簌簌。
周不聞看看熟悉的庭院,再看看江易盛和我,表情恍惚,“覺得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切都沒變的樣子。”
江易盛笑搖着啤酒罐,伸出食指否認地晃了晃,“至少有一點變了。小時候我們絕沒膽子這麼明目張膽地喝酒,都是躲在海邊的礁石上偷偷地喝!”
我和周不聞都忍不住笑起來,我説:“真的沒想到,我們竟然還能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就好像大家一起走迷宮,本來以為已經走散了,沒想到出口只有一個,大家竟然又在出口相聚了。”
江易盛搡了我一下,嘲笑:“吳表哥,你知不知道你家表妹這麼文藝啊?”
吳居藍淡淡一笑,沒有説話,大概他很清楚今夜院內人的情緒和他並沒有關係。
“咚咚”的敲門聲突然響起。
吳居藍打開門,周不言拎着兩盒禮品走了進來,“沈姐姐,聽堂哥説你受傷了,我就給你買了點補品。”
我看是兩包燕窩,覺得太貴了,可當眾拒絕既傷面子又傷感情,只能先記在心裏,以後再還,“謝謝你了。”
周不言略坐了一會兒,周不聞説:“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趕明天早上的船,要回客棧休息了。”
反正以後還有很多機會見面,我沒有留客。
等他們走了,我已經鎖上院門,正看着吳居藍收拾院子,敲門聲又響起。
我奇怪地打開門,看到周不言站在門外,我忙問:“怎麼了?把什麼東西落下了嗎?”
周不言微笑着説:“我告訴堂哥來取落下的手機,其實,我沒有落下任何東西,只是想和你單獨説幾句話。”
我看着周不言,靜待下文。
周不言説:“聽説你被搶走了六萬多塊錢,你的積蓄應該很有限,想開客棧肯定很勉強了。看在你是堂哥的好朋友,我説句大實話,我不看好你的客棧。遊客挑選客棧,要麼喜歡風景獨特、要麼喜歡交通便利,你這裏什麼都沒有……”
我打斷了她的話,“周小姐究竟想説什麼?”
周不言自信地笑了笑,“我是想説,我真的很喜歡這套老宅子,請你賣給我,我不在乎有沒有房產證,價格隨你開。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賣,租給我也成,我只租兩年,每年租金二十萬,一次性付清。兩年後,房子完好無損地還給你。”
她這是想用錢砸倒我嗎?我蒙了一會兒,説:“你十分慷慨,我真的很動心,如果是一般的房子,我肯定立即答應了。但是,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棲身之所,不僅僅是一座房子,我真的不能賣給你,也沒有辦法租給你。”
周不言着急地説:“可是,你錢那麼少……”
“錢多有錢多的過法,錢少有錢少的過法,就算一分錢沒有,這個客棧也能開。周小姐,我的話已經説得很清楚。”我臉上仍帶着禮貌的笑,聲音卻有點冷。
周不言深深地盯了我一瞬,皮笑肉不笑地説:“希望沈姐姐以後不要後悔,等姐姐後悔時,我可不會像現在這麼好説話。四十萬對我不算什麼,對姐姐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你、廢話太多!”吳居藍的聲音從我身旁傳來,硬生生地打斷了周不言的話。
我側頭看着他,所有的鬱悶剎那間全變成了笑意,周不言氣得臉都漲紅了,盯着吳居藍説:“你、你……説什麼?”
吳居藍像壓根兒沒看見她一樣,半攙半扶着我往後退了兩步,“啪”一聲,輕輕把門關上了。
我吃驚地看着他,他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你先上樓,我把垃圾收拾了,就上去。”
我聽着門外傳來的氣急敗壞的叫聲,看着專心幹活的吳居藍,深刻地理解到:對一個人的漠視才是最大的羞辱。
回到卧室,我看看時間已經九點多,決定謹遵醫囑,早點休息,爭取早日養好傷。
我笨拙緩慢地用一隻手搞定了刷牙洗臉。步履蹣跚地走出衞生間時,看到吳居藍竟然站在我的房間門口。
“有什麼事嗎?”
他拿出藥瓶和棉球,戴上一次性醫用手套,我反應過來,他打算給我上藥。醫生特意叮囑過,腿上的傷早晚上一次藥,連續五天。
我忙説:“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能行。”
他看着我,説:“彎腰。”
我猶豫着沒有動,自己的傷自己最清楚,要麼坐、要麼躺、要麼站,只要一動不動,就還好。可一旦動起來,別説坐下、站起、彎腰這些大幅度動作,就是稍微扭動一下,都會牽扯到傷口,鑽心地痛。給腿部上藥,又是一隻手,肯定會痛。
我一咬牙,正準備彎下身子,吳居藍已經走到了牀邊,説:“躺下。”
我看了眼他沒有表情的臉,決定還是不要挑戰他的智商,乖乖地靠躺在了牀上。
吳居藍先用浸了褐色消毒水的棉球輕按傷口,再把醫生開的藥膏塗抹在傷口上。
雖然他戴着一次性醫用手套,但那透明的薄薄一層塑料,能隔絕病菌,卻隔絕不了觸感和體温。他的手指看着白皙修長,卻一點都不柔軟,很堅硬,充滿了力量。我開始相信他真的是靠出賣力量為生,但當他輕輕地塗抹藥膏時,我一點沒覺得疼,甚至因為他冰涼的手指,還會有一些涼涼的舒服。
不知道是因為沉默所以尷尬,還是因為尷尬所以沉默,兩人誰都沒有説話,我的心裏如同鑽進了無數只螞蟻,説不清的又慌又亂,猛然出聲,打破了沉默,“你的手好涼,肯定是氣血不足,以後要多注意一下身體,幹活別太拼命了。”
吳居藍看了我一眼,沒有吭聲,繼續上藥。
我再沒有勇氣亂説話,只能繼續在沉默中尷尬,在尷尬中沉默。
好不容易等處理完傷口,我如蒙大赦,立即説:“謝謝!你早點休息!”就差補一句:請你趕快離開。
吳居藍把藥水、藥膏都收好,平靜地説:“晚安。”
目送着吳居藍走出我的房間後,我像是被抽去骨頭一般,軟軟地倒在了牀上,那種無所適從的慌和亂依舊縈繞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