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一夜無夢,醒來時,迷迷糊糊看了眼手機,已經快九點。
我閉上眼睛,還想再眯一會兒,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吳居藍的面孔,一個激靈,猛地支起身,探頭看向門口——那個倒扣的啤酒瓶筆直地立在那裏,像是一個盡忠職守的衞士,向主人彙報着昨夜絕對沒有壞人企圖闖入。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呢!喜悦如同氣泡一般,從心底汩汩冒出,我忍不住地咧開嘴笑着。一邊傻笑,一邊又躺回了牀上。
這一覺睡了整整十個小時,數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連心情都好了許多。
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眯着眼想,吳居藍起來了嗎?不知道他昨天晚上休息得如何……正想着,聽到有聲音從院子裏傳來,我從牀上一躍而起,跑到窗口,探頭向下望去——
天空湛藍,陽光燦爛,院子裏綠樹婆娑、鮮花怒放,彩色的牀單被罩掛在竹竿上,隨着海風一起一伏地飄揚着。吳居藍白衣黑褲,站在起伏的牀單被罩間,正把洗乾淨的衣服一件件掛起。
也許天空過於湛藍、陽光過於燦爛,也許樹太綠、花太紅,這麼一幕簡單平常的家居景象,竟然讓我的心剎那變得很柔軟温暖。我含着一絲微笑,一直定定地看着。
隨風飄揚的牀單和被罩如同起伏的波浪,一時揚起、一時落下,吳居藍的身影也一時顯、一時隱。他掛好最後一件襯衣後,抬起頭看向我,碎金的陽光在他身周閃耀,讓他的身影看似清晰又模糊,我輕輕揮了下手,揚聲説:“早上好!”
吳居藍微微一笑,對我説:“早上好。”
“吃過早飯了嗎?”
“沒有。”
我一邊綰頭髮,一邊説:“等一下,馬上就好。”
我衝進衞生間,飛快地洗漱完,又衝進廚房,開始做早餐。這個點來不及熬粥了,我打算煮兩碗龍鬚麪,炒一碟西紅柿雞蛋,就吃西紅柿雞蛋麪吧!
我做飯時,吳居藍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看着,我想着人家已經洗了一早上的衣服,就沒再使喚他。
吳居藍問:“現在做飯都是用這種爐子嗎?”
我一邊看着鍋裏的面,防止溢出來,一邊翻炒着西紅柿,説:“我們用的是液化氣罐,大陸上的城市一般都用天然氣。”
等做好飯,兩人一人盛了一碗麪,坐在廚房的檐下,開始吃早飯。
我偷偷看吳居藍,他沒什麼表情,慢慢地吃着,倒是沒再挑食,不管是西紅柿,還是雞蛋都吃。
我忍了半晌沒忍住,問:“味道如何?”
吳居藍淡淡瞥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説。
我明白了,不過已經習慣了他的嫌棄,又是匆匆忙忙做的早飯,也沒指望他滿意。我嘀嘀咕咕地為自己辯解:“我的廚藝雖然不能和飯店的大廚比,可從小就幹家務活,家常小菜做得還是不錯的,連總是挑我錯的楊姨也説我飯做得不錯,你估計是吃不慣我們這邊的口味。”
吳居藍低着頭,專心吃麪,一聲不吭。
我很憂鬱地發現了吳居藍的一個“美德”,他不撒謊,即使所有人認為無傷大雅、用來潤滑人際關係的小謊言,他也絕不肯説。對着這麼個“剛正不阿”的貨,我悻悻地嘮叨了幾句,只能算了。
兩人吃完飯,吳居藍自覺收拾了碗筷去洗碗,已經幹得有模有樣,不像昨天那樣需要我時不時地提醒,我放下心來。
看看認真洗碗的吳居藍,再看看院子裏,昨天買給吳居藍的衣服,昨晚他換下的牀單被罩,爸爸和繼母住過的房間的牀單被罩,都洗得乾乾淨淨,晾曬在竹竿上,把院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現在這社會,正兒八經去招聘,只怕都找不到這麼勤快的人。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好人有好報,做了一個很英明的決定,也越發納悶,皮相這麼好,又這麼勤快的人怎麼會淪落到衣衫襤褸,暈倒在我家門口?
不過,從小的經歷讓我明白,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歷,他若不説,我也不會刺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我跟吳居藍打了聲招呼,去書房工作。
從樓梯旁的衞生間外經過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衞生間裏乾乾淨淨,一點都不像用過的樣子。洗衣機的電源指示燈黑着,掀開蓋子再一看,乾乾的,一滴水都沒有。
我不淡定了,幾步跑出客廳,“吳居藍,你早上怎麼洗的衣服?”
吳居藍隔着廚房的窗户,看着我,沒明白我究竟想問什麼。
我問:“你有沒有用洗衣機?”
吳居藍搖了下頭。
雖然已經猜到,可親口證實了,依舊覺得難以相信。我指着院子,吃驚地問:“這麼多衣物,你都是手洗的?”
“手洗不對嗎?”吳居藍反問。
“不是不對。不過,你手不疼嗎?下次洗大件的東西用洗衣機,有力氣也不是這麼浪費的!”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説:“我手不疼,這點力氣對我不算什麼。”
我被噎得一時不知該説什麼,索性蠻橫地説:“反正下次洗牀單被罩用洗衣機,我的洗衣機不能白買了!”
吳居藍沉默了一瞬説:“好。”
我轉身走進書房,坐在電腦桌前,一邊等着電腦開機,一邊還驚異地看着院子裏的牀單和被罩,覺得吳居藍勤快得太不可思議了。
現在手洗衣服的人還很多,可手洗牀單被罩的人已經很少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就像這條街的鄰居黎阿婆,為了省水費和電費,到現在家裏也沒買洗衣機,當然,黎阿婆家是這條街上最窮的幾户人家之一。
吳居藍家應該也很窮,窮到沒有洗衣機,所以習慣於手洗牀單和被罩。
電腦啓動好了,我收拾起心緒,開始好好工作。
腦子裏過了一遍後,我把要做的事一件件羅列出來。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去申請營業執照等相關經營私人客棧的文件。我之前已經打聽過,這事雖然有點煩瑣,但並不難。現在海島政府大力發展旅遊,很支持本地居民做一些有特色的小生意,發展文化旅遊、綠色旅遊。像我這種“土著”辦理這些,只是時間的問題,讓我擔心的是裝修以及未來的經營。
老宅雖然舊了,自住還是挺舒服的,可自己住和讓客人住是兩個概念,至少每個房間都要翻新一下,安裝電視和無線網絡,窗簾、牀單、被罩、浴巾什麼的都要準備新的。
我在北京工作了三年半,省吃儉用,總共存了十二萬。辭職回家後,陸陸續續花了一萬多,現在銀行裏還剩十萬多。這是我現在除了老宅外,全部的資產,我必須考慮到客棧一開始有可能不賺錢,給自己留一些生活費和客棧初始的運營費用,能花在裝修上的錢很有限,必須精打細算。
我在網上查閲着別人的裝修經驗,多瞭解一些,既能少走彎路、多省錢,又能監督施工、防止被矇騙。
我正在一邊看視頻,一邊做筆記,突然看到一隻白淨修長的手伸過來,戳了戳電腦屏幕上的人像,戳了幾下不夠,又摳了幾下,似乎很好奇為什麼屏幕裏會有活靈活現的人。
這是什麼狀況?
我呆了一會兒,才扭過頭,無語地看着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的吳居藍。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和我對視着,從容平靜,甚至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肯定會覺得剛才又戳又摳電腦屏幕的二貨絕對不是眼前這貨。
我忍不住地問:“你沒有用過電腦嗎?你以前打工的錢都要寄回家嗎?”雖然電腦在現代社會已經算普及,但在很多窮的地方,別説電腦,彩電都還用不起。以我對吳居藍家庭狀況的判斷,他沒有電腦很正常,只是,就算家裏買不起電腦,可也有一個地方叫“網吧”。很多買不起電腦的打工仔照樣會玩遊戲、聊QQ,除非他和我一樣,需要省吃儉用存錢,把一切消費活動全部砍掉了。
我一瞬間腦補了很多,連“吳居藍的父母身患絕症,吳居藍必須把打工的錢全部郵寄回家”的感人情節都想出來了。
吳居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不屑地看着我,冷淡地説:“你想多了,不是買不起,而是用不着。”説完,他竟然一轉身走了,用挺直的背影表明:大爺不稀罕!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裏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又是好笑,又是難受。這個傲嬌的男人,即使自尊心受傷了,也不願撒謊説自己用過電腦,只會簡單粗暴地用不屑和冷淡來掩飾自己,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一年我六歲,爸媽正又吵又打地鬧離婚,誰都顧不上我,連我的褲子短了也沒人察覺。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媽媽留意到我的窘迫,好心地給我買了兩條褲子,可敏感的我第一時間不是感激,而是被戳到痛處的難堪,死活不肯收那兩條褲子,還一遍遍強調我媽媽買了很多新褲子給我,只不過我不喜歡穿新衣服,就喜歡穿舊衣服。
我跳了起來,幾步跑過去,攔住吳居藍,“碗洗完了?”
“洗完了。”
我推着吳居藍往電腦桌邊走,“還有事讓你做,過來!”
吳居藍瞅着我,沒有動。我猶如在推一座大山,無論多用力,都紋絲不動。
我惱了,睨着他,“我是老闆,難道不是我吩咐什麼你做什麼嗎?”
吳居藍跟着我走到了電腦桌前。
我坐下後,拽了個凳子,示意吳居藍也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在研究如何裝修客棧,你也得學習一下,這可是咱倆以後安身立命的東西,想要吃好喝好必須要用心。”
我打開網頁瀏覽器,演示了一遍如何用搜索功能,只要學會用搜索,其他一切慢慢地就會學會。我刻意放慢了速度,吳居藍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看着。
我突然想起來,他都沒有用過電腦,很有可能不會鍵盤輸入,“你拼音好,還是字寫得好?”
吳居藍思考了一瞬,才説:“寫字。”
我立即下載了一個五筆輸入法的教程,簡單演示了一下後,對吳居藍説:“這東西只要背熟字根,練習一段時間就能上手。”
以前爺爺自學電腦的書還在,我從書架上抽了出來,放在吳居藍面前,讓他跟着書學習。
吳居藍拿起書靜靜翻閲着,我站在他身旁,視線不經意地從院子裏掠過,看到隨風飄揚的牀單、被罩,腦海中乍然出現一個念頭:吳居藍不用洗衣機,不會是因為他壓根兒不會用吧?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住了,卻覺得很有可能,他究竟是從哪裏來的?某個偏遠地區的深山老寨?電器還沒有普及?難怪他第一次説話時口音那麼奇怪……
雖然有點好奇,但我沒打算把吳居藍髮展成男朋友,不會負責他的後半生,更沒有興趣探究他的前半生,重要的是解決眼前的問題。
家裏的電器還有空調、微波爐、冰箱、電飯鍋、電視機、DVD播放機……也不知道他究竟用過什麼,沒用過什麼。
我想了想,翻箱倒櫃,把壓在櫃子最底層的所有電器的説明書拿了出來,放到書桌一角,“這是家裏所有電器的説明書,你有時間看一下。”怕傷到他的自尊心,我又急忙補了一句,“不同牌子的電器、不同年代生產的產品,使用方法都會不同,你看一下,省得你按照以前的經驗想當然地操作,把我的東西搞壞了。”
幸虧吳居藍沒有我小時候的敏感變態,聽完我的吩咐,只簡單地回覆:“好。”
我帶好身份證、户口簿等覺得可能用得上的證件,出門去申請經營私人客棧的文件執照。
本來想着就那麼點事,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沒想到手續真跑下來還挺煩瑣。一會兒要照片,一會兒要近期體檢證明,幸好我是海島的“土著”,不管到哪裏,總能碰到同學,或者同學的同學,省了好多工夫。可就這樣,我跑來跑去,折騰了整整一天,才算全部搞定。
快六點時,我提着一個順路買的西瓜,疲憊地回到家裏。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我回家了”,就癱倒在藤椅上。
吳居藍看了我一眼,一聲沒吭地提起西瓜進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他端着一水果盤削去皮、切成方塊的西瓜出來,盤沿上還貼心地放了一把水果叉。
我有點意外,他今天早上的表現可不像是懂得用水果盤和水果叉的人,不過美食當前,懶得深究。我喜笑顏開地用叉子叉了一塊西瓜,“謝謝!”
慢悠悠地吃完半盤西瓜,我才覺得恢復過來,對吳居藍説:“我和裝修師傅約好了,他明天下午過來看房子,估算裝修價格。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把房子打掃乾淨,能省一點錢是一點錢。”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
已經是晚飯點,我琢磨着隨便煮點面湊合一頓算了,“砰砰”的拍門聲突然響起。
我一邊起身,一邊問:“誰啊?”
“是我!”
江易盛的聲音,我的老鄰居,兩人算是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因為從小就智商非常高,不聽課照樣拿年級第一,秒殺了我等凡人,小時的外號是“神醫”,如今是海島人民醫院的外科主刀醫生。“易盛”和“醫生”諧音,就算叫“江易盛”聽着也像叫“江醫生”,大家索性就亂叫了。
擱往常,我早跑着去開門了,這會兒反倒停下了腳步,一邊嘴裏説着“來了”,一邊遲疑地看向吳居藍。
吳居藍十分敏鋭,立即察覺出我的疑慮,轉身就要回避到屋裏。我攔住了他,一瞬間有了決定,我光明正大做生意、僱用人,沒什麼要躲藏的。
我對吳居藍小聲説:“我的好朋友,人很好,待會兒介紹你們認識。”説完,幾步跑去開了門。
“小螺,不要做飯了,今天晚上去外面吃。”江易盛一邊説話,一邊走進門。
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人,一個穿着連衣裙的年輕女子,長髮披肩、身段窈窕、臉容秀美;一個戴着眼鏡、氣質斯文、舉止有禮的男人,竟然是昨日見過的周不聞律師。
我愣了一下,客氣地先和周不聞打招呼:“周律師,您好。”
江易盛哈哈大笑,搭着周不聞的肩説:“好可憐,真的是對面不相識呢!小螺,你仔細看看,真的不認識他了?”
周不聞微笑地看着我,和昨日那種疏離客氣的職業性微笑截然不同,他的笑帶着真正的喜悦,甚至有幾分緊張期待。我滿心困惑,恨不得踹一腳故弄玄虛的江易盛,卻慣於裝腔作勢,禮貌地笑着説:“周律師,我們昨天剛見過,怎麼會不認識?”
江易盛怪聲怪調地長嘆了口氣,剛要出聲,周不聞拉了下江易盛的胳膊,阻止了他的話。周不聞凝視着我,微笑着説:“小螺,是我,大頭。”
我臉上禮貌的笑立即消失了,震驚地看着周不聞。
李大頭,原名李敬,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記憶中的他,瘦瘦的身子、大大的頭、長腿長腳,配上幾分猙獰的兇狠表情,學校裏沒有人敢惹他。眼前的這個男子,身材頎長、彬彬有禮,細看下除了眉眼有幾分似曾相識,再找不到記憶中的樣子。
我十歲那年,因為爸爸再婚、繼母懷孕,侷促的家裏再沒有我的容身之地,被爺爺接回了老家。我不會説閩南話,也不會説黎族話,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學校裏十分惹人注意。剛開始同學還對我又好奇又羨慕,可很快爸爸不要我、媽媽跟野男人跑掉的消息就在學校裏傳開了,同學們的好奇羨慕變成了憐憫鄙夷。那時候,我像只刺蝟一樣,用尖鋭的反擊去保護自己支離破碎的自尊,沒多久就變成了同學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作業本被扔進廁所,放學路上被吐口水,甚至有男同學捉了蛇放到我書包裏……長大後回過頭看,不過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可那些惡作劇讓當年的我如同身處地獄,直到李大頭搬來。
他和我一樣,會説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不過,他沒有父母,並不是因為父母離婚,而是因為爸爸死了。某段時間,我曾很偏激地想,我寧可像他一樣,至少想起來時,爸爸是不得不離開我,而不是主動遺棄了我。
他和我一樣都是睚眥必報的人,但也許因為他是男生,也許因為他沒有和繼父、繼母生活的經驗,他的反擊都是光明正大的,不像我,總是拐彎抹角。他很會打架,一個人能幹倒三個欺負他的高年級男生,不管你罵他什麼,反正他會打到你服了他,他用純粹的力量讓所有人不敢再惹他。
李大頭比我高三個年級,雖然兩人都住在媽祖街,上學放學時,常常能看到彼此,但完全沒有交集。直到有一次,我被同學圍堵在學校的小樹林裏,逼問我“你媽是不是跟着野男人跑了”,李大頭突然出現,粗暴地趕跑了所有人,警告他們不許再招惹我,否則他見一次打一次。
從此,我就跟着李大頭混了。漸漸地,我們學會了閩南話,也會講一點點黎語,融入了海島生活。後來,還和同一條街上真正的土著江易盛成了好朋友。
三人在一起玩了三年多,好得無分彼此、幾乎同穿一條褲子,直到我十三歲那年收到了李大頭的情書,才突然意識到我是女生、他是男生。面對李大頭歪歪扭扭的“我喜歡你”幾個字,我完全傻掉,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覆。
當我糾結苦惱該如何回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時,李大頭的奶奶腦溢血突然去世,他媽媽回來接走了他,離開得十分匆忙,甚至沒有來得及和我們告別,那封情書自然也就不用再回復了。
聽鄰居八卦説,他媽媽運氣好,另嫁了有錢人,是個南洋那邊的華僑,對她很好,但是一直沒有孩子。這次李大頭過去,只要得了繼父的喜歡,肯定會享福的。
隨着時間流逝,李大頭在我的記憶中漸漸遠去,但因為他陪着我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三年,還有那封我一直沒有回覆的情書,他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中始終牢固地佔據着一個角落。
江易盛推了我一把,“你發什麼呆啊?究竟記不記得?”
我回過神來,一時間心裏百般滋味交雜,甚至有些説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勉強地笑了笑,“一起玩了三年多的朋友,怎麼可能記不得?快進來坐吧!”
我忙着搬藤桌、藤椅,招呼他們坐。江易盛讓我別瞎忙,我卻充耳不聞,跑進廚房把剩下的一半西瓜切了,等把一片片的西瓜整齊地疊放在水果盤裏,我的心情才真正平復下來。
我端着水果盤、拿着水果叉走出廚房,看到吳居藍和江易盛、周不聞坐在一起,正彼此寒暄。吳居藍微笑着自我介紹説:“我叫吳居藍,是小螺的表哥,昨天下午剛來海島。”
我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把水果盤砸到吳居藍頭上。吳居藍卻好像早有預料,一手穩穩地扶住了我,一手把果盤接過去,放在了藤桌上,笑看着我説:“小螺一貫獨立好強,凡事都不喜歡麻煩人,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放心不下,反正我工作也自由,索性跑來陪她一段時間。”
周不聞問:“吳先生是做什麼的?”
“編程員,俗稱碼工,我們這種工作在哪裏做都一樣,只要按照客户要求按時交活就好了。”
你還編程員?今天早上是誰對着電腦又戳又摳的?我瞪着吳居藍。
吳居藍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一邊拖着我坐到他身旁的藤椅上,一邊非常禮貌親切地對周不聞説:“叫我吳居藍就好了,否則我也得叫你周先生了。”
江易盛半真半假地抱怨:“小螺,你都從沒告訴過我你還有這麼出色的表哥。”
我呵呵乾笑着説:“大家吃西瓜。”我也從不知道我有表哥,不過,他非常合理地解釋了他的出現,以及登堂入室住進我家,沒給我添一絲麻煩。我決定收回對他“剛正不阿、不會撒謊”的評價,他不是不會撒謊,而是太精明,所以無傷大雅的謊言根本不屑説。
江易盛和周不聞看我似乎不太願意多談表哥的事,也都知道我和媽媽的關係很尷尬,所以都識趣地不再多提。
周不聞指着自己身旁的美麗女孩説:“小螺,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周不言,我的堂妹。”
我笑説:“你好,我是沈螺,以前是周不聞的鄰居、好朋友。”
周不言甜甜地笑了一下,説:“你好,沈姐姐,我常常聽我哥哥説起你,可是一直都想見你呢!”
我覺得她話裏有話,卻辨不出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禮貌地笑笑。
周不聞給我賠罪:“昨天的事情,很抱歉。明明知道是你,我卻裝作完全不認識。”
我説:“我明白的,你是為我好。”繼母那脾氣,如果讓她知道我和處理遺產的律師認識,一定會懷疑遺囑是假造的。
江易盛説:“別光顧着聊天了,先説説晚上想吃什麼吧!”
周不聞和江易盛商量着去哪裏吃飯,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很疲憊,興致不是那麼高,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着。
周不聞笑説:“跑來跑去挺折騰的,我們重在老朋友相聚,吃什麼不重要,要不叫點外賣算了。”
我還想客氣一下,江易盛瞅了我一眼,説:“正好我也懶得跑了,我來叫吧!”他在海島上是頗有點聲望的主治醫生,三教九流都願意給他面子,別説送外賣的店鋪,就是不送外賣的店鋪,他打個電話,也會把東西送過來。
江易盛問了下各人忌口的食物,打電話叫了外賣。
半個多小時後,一個騎着電瓶車的小夥就把外賣送了過來,江易盛叫的是燒烤。兩個大塑料箱,一個裏面放着各式燒烤,都用雙層鋁箔紙包得嚴嚴實實,既乾淨,又保温,鋁箔紙打開時,還冒着熱氣;一個裏面放着冰塊,冰鎮着酒水和飲料。
我看着桌上的烤魚、烤蝦、烤生蠔、烤蘑菇、烤玉米……二十多種燒烤、琳琅滿目。這家燒烤店因為食材新鮮、味道好,在海島很出名,每天晚上都是排長隊,別説送外賣,連預訂都不接受,江易盛竟然一個電話就能讓人家乖乖送上門,我不得不佩服地對江易盛拱拱手。
江易盛反客為主,笑眯眯地招呼大家,“趁熱吃吧,不夠的話,我們再叫。送來的時間和在店裏等的時間也差不多。”
幾人拿着啤酒,先碰了一下杯,慶祝老朋友多年後重聚。一杯啤酒下肚,氣氛熱絡了幾分。
周不聞把一串烤魷魚遞給我,“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也不知道現在還喜歡吃不?”
我笑着接了過來,“仍然喜歡。”中午在外面隨便吃了一碗米線,這會兒真餓了,又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立即咬了一大口。
我一邊滿足地吃着,一邊看吳居藍,本來還擔心他又吃不慣,沒想到他吃了一口烤魚後,竟然對我微微一笑,又吃了第二口,表明他也喜歡這家店的食物。
我放下心的同時,鬱悶地暗歎了口氣,看來的確是我自己手藝不精。
吳居藍和周不言都清楚自己今晚只是陪客,一直安靜地吃東西。
我從小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説得也不多,一直聽着江易盛和周不聞説話。從他倆的聊天中,我大致知道了周不聞的狀況——他隨着媽媽和爸爸先去了馬來西亞,高中畢業後,去美國讀的大學,現在定居福州市,在一家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工作,父母身體健康,沒有女朋友。
從他的描述中,能感覺到他的繼父對他很好,所以他語氣親暱地以“爸爸”稱呼。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老朋友,肯定會以為是親生父親。
江易盛和我都是聰明人,不管周不聞是否介意,都刻意迴避了往事,也沒有詢問他什麼時候改的名,連小時候的稱呼,都把“李”的姓氏省掉,只叫他“大頭”,就好像他一直都叫周不聞。
等江易盛和周不聞聊完自己的事情,擔心地談論起我,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倆如今都是社會精英,萬事不缺,只缺一個女朋友。相比而言,我是混得最淒涼的一個,在人才濟濟的北京,我資質平庸,做着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如今連這份工作都沒了,處於失業狀態。
周不聞關心地問:“你什麼打算?還打算回北京工作嗎?”
我説:“我在北京住得不習慣,不想再回北京了。”
周不聞説:“可以考慮一下福州,你要想找工作,我可以幫忙。”
周不言笑着插嘴:“我哥平時可會忽悠人了,對沈姐姐説話卻這麼保守。沈姐姐,你別聽我哥謙虛,他肯定能幫你搞定一份好工作,至少,大伯在福州就有公司,肯定需要財務。”
我還沒説話,江易盛已經認真考慮起來,“福州挺好的,不算遠,飲食、氣候都相近。只是,小螺你走了,這套老宅子怎麼辦?房子沒有人住,要不了多久就荒蕪了。”
周不言説:“沈姐姐,我正好有件事想和你商議一下。”
我不解地問:“什麼事?”
周不言咬了咬唇,説:“這兩天我在島上閒逛,發現這裏的老房子都很有意思。我很喜歡這裏,也很喜歡這些石頭建的老房子,本來想買一套,可和客棧的老闆聊過後,才知道這裏的老房子不是商品房,政府不允許買賣,外地人只能長租。我們那家客棧的老闆就是長租的,二十年的租約。我剛才一走進來,就很喜歡這套房子,既然姐姐要去外地工作,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長租給我,我願意每年付十萬的租金。”
我聽到十萬的租金,有點吃驚。據我所知,就是那些地理位置絕佳、能看見大海的老房子一年的租金也不過七八萬。不管周不言是有錢沒處花,還是看在周不聞的面子上,都很有誠意了。我微笑着説:“謝謝你喜歡這套房子,但我目前沒有出租的計劃。”
周不言看了周不聞一眼,帶着點哀求説:“沈姐姐是怕我把房子弄壞了嗎?沈姐姐,你放心,我沒打算租來做生意,只是自己每年過來住幾個月,頂多重新佈置一下,絕不會改動格局。”
周不聞幫腔説:“不言從小學繪畫,現在做首飾設計,她很喜歡老房子、老傢俱、老首飾,對這些上了年頭的東西十分愛惜,租給她,你真的可以放心。”
江易盛明顯心動了,也勸説:“小螺,老房子都需要人氣,空下來壞得更快。反正你要出去工作,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租給不言吧!大不了租約籤短一點,反正大家是朋友,一切都可以商量。”
周不言頻頻點頭,“是啊,是啊!”
話都説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我沒有辦法,只能坦白説:“如果我打算離開海島,出去工作,肯定願意租給不言,但我想留下來,要自己住。”
幾個人都大吃一驚,島上除了旅遊和打魚,再沒有任何經濟產業,除了像江易盛這樣工作性質特殊的,島上的年輕人都是能去外面就去外面,畢竟機會多、錢也多。
江易盛問:“你留下來打算做什麼?”
我不好意思地説:“我打算開客棧。”
江易盛拿起一串燒烤,一邊吃,一邊慢悠悠地説:“雖然我覺得有點不靠譜,不過,你要真鐵了心做,我支持。”
“謝謝!”我舉起杯子,敬了江易盛一杯。
周不言悶悶不樂、臉色很難看。
周不聞拿起酒杯,笑着説:“小螺開了客棧,你想過來住就隨時可以來住啊!這樣不是更好?”
周不言反應過來,忙拿起杯子,笑着説:“那我就等着沈姐姐的客棧開張了。”
幾個人碰了下杯,紛紛祝福我客棧早日開張、財源廣進。
吃吃喝喝、説説笑笑,一直到晚上十點多,周不聞和江易盛才起身告辭。
站在院子門口,周不聞看着我,欲言又止。
江易盛是個人精,立即聞絃歌知雅意,又哄又拽地拖着周不言先走,給周不聞創造了個可以和我單獨説話的機會。可惜,吳居藍一直站在我身後,周不聞不得不壓下滿腹的欲言又止,惆悵地離開了。
我先跟着繼父生活,後跟着繼母生活,寄人籬下的日子讓我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不是沒感覺到周不聞想説點什麼,但今天他的出現已經夠突然,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和他深談,索性裝作沒有感覺到。
我關上院門,心思恍惚地上了樓。
在牀上呆呆坐了一會兒,突然翻箱倒櫃,從牀下的儲藏櫃裏翻出了小時候的東西。一箇舊鐵皮餅乾盒,裏面裝着一些零七八碎的小東西,最底下藏着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
我並沒有細讀,只是拿在手裏摩挲着。時間久了,信紙已經有點泛黃發軟,紙上的字看上去越發顯得幼稚,但字裏行間凝聚的時光是兩個倉皇無措的孩子相依取暖的美好時光。
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微微笑起來,久別重逢的喜悦到這一刻才真正湧現。
那些年,當我在爺爺身邊,過着平靜温暖的日子時,曾無數次擔憂過他。怕他被繼父厭棄,怕他沒有辦法繼續讀書,怕他一不小心學壞走上歧途。
時光讓我們分離,時光又讓我們再次相聚。
我知道了,他的繼父對他很好,他不但繼續讀完了書,讀的還是國外的名牌大學。他現在有温暖的家、很好的事業,還有相處和睦的堂妹。
我笑着想,不管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多年以來,一直掛在我心頭的事終於放下了。我含着笑,把信紙疊好,放回了舊鐵皮餅乾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