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住宅悲劇》在線閲讀 > 第二章 縮短公司與住宅的距離

第二章 縮短公司與住宅的距離

1

山藤節子剛從電梯裏跑出來,凍僵了的手指稍一動彈,自選市場的包裝紙袋子,就掉在了樓板的瓷磚上。

“哎呀!……”她輕輕地叫了一聲,隨後便敏捷地蹲下身去,拾起滾落在地面上的東西——1/4顆白菜、粉絲,墨斗魚,豆腐已經有些摔扁了……

“混蛋,竟然忘了買姜!……”山藤節子忽然察覺到這一點,立刻看了一眼手錶。已經是7點15分了,山藤節子猶豫了幾秒鐘,決定不再去買。她本來想,今天的天氣這麼冷,打算給媽姆做燉白菜吃。湯裏放不放姜可大有差別,喝了也不怎麼曖身子。可是光為買姜再跑一趟,就又要耽擱15分鐘。

同樓住的主婦從走廊上走過,向她打着招呼:“您回來了!……”山藤節子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一餾小跑地走到自己家門前。

山藤節子不同於一般的女事務員,她在的矢紡織公司登户工廠上班。早晨8點上班,傍晚4點半工作就結束了。她在試驗室裏當助手,不加夜班。因此,按理説,她應該能早些到家。可是她從登户趕回浦和的公寓,光是乘電車就得1小時25分鐘。再加上走到車站用的時間,和在川崎換車,無論怎麼緊趕,也得花上1個小時50分鐘。而且,節子在下班回家的途中,還得為做晚飯而去買點兒萊。

夏天天長,總還好些。可一到冬天,她每天早晨,天一矇矇亮就得離開家,而回到家裏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自己疲勞總還可以忍耐。只是在她外出上班期間,母親一個人關在家裏,總使她不放心。

母親德枝到1980年1月就滿63歲了,按照如今的年均壽命,離老年還遠呢。可是,自從她前年患了輕微腦血栓,身體已經完全衰老了。如果在家裏,還可以扶着別的東西,慢慢地挪動身子,可隻身外出已十分困難了。從那以來,每天買菜,就成了山藤節子的工作。

山藤節子對於買菜,本來不覺得是多大負擔。甚至當她下班擠在電車裏、腦海中翻騰着母親喜歡吃的種種萊餚的情景時,她就像忘了疲勞一樣,温暖之感油然面生。

像往常一樣,山藤節子走到了自己家的門前,腦子裏還在想着:要是離公司近些就好了……

她按響了門鈴。過了一會兒,德枝就該走來摘下門鏈,迎節女兒進家了,還總要柔聲細語地説:“你回來了!……”這也成了母親德枝的習慣。

今天,山藤節子沒有聞到溢到走廊的燒飯的香味。米飯總是由德枝在家做好的。

山藤節子心中突然不安起來。她平時總是不放心,稍有一點兒異常,馬上就聯想到變故。

她再次按響門鈴,等了一會兒,依然沒有反應。節子手裏抱着紙口袋,從手提包裏摸索着取出了鑰匙。插鑰匙的時候,覺得心裏亂得很。意外的是門並沒鎖。

室內昏暗。大概爐子也熄滅了,屋裏冷嗖嗖的。

“媽媽,您在哪兒?……”山藤節子大聲呼喚着,摸到開關,打開了所有的燈。她看到母親德枝躺在起居室牆邊的地毯上。她兩腿直伸,身體橫卧而倒。

“您怎麼啦?……媽媽!……”

山藤節子跑過去。德枝使盡全身力氣,好容易才抬起上半身。

“……傍晚時摔倒在走廊上了……好容易挪到家裏,可總覺着腰疼,站不起來了……”

“從傍晚您就一直躺在這兒嗎?”

“我給廣裏打了電話,説是你剛走。”電話機倒是放在小桌上,德枝可以爬得過去。德枝有時也到走廊上去走動走動,大概是扭了腰胯,結果,就在這沒有一絲暖氣的房間裏,在一片昏暗中,足足躺了將近三個小時。

山藤節子趕忙點着了取暖爐,把毪子拿來鋪在近旁,讓她躺得舒服一些。

“您不如給雨野外科大夫打個電話,讓他來一下好了。”

“我本來想,阿節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可是,您要是感冒了,不是更麻煩嗎?”

山藤節子給經常就診的外科醫院打電話,禁不住眼裏湧出淚水。母親只有依靠自己,真叫人心焦。

“看來還是得搬近一點……”

山藤節子堅決地自語着,口氣裏流露出對自己的氣憤,後悔過去沒有早點兒下決心。

發生這次事情以後,山藤節子母女二人就決心,賣掉早已住習慣了的浦和公寓,在登户附近尋我住宅。所幸的是,德枝夫人並沒有摔成骨祈。只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請大夫毎天來注射和換藥。她基本上已經復原了,又能扶着牆慢慢來回走動了。

近來,“縮短單位與住宅的距離”這句話十分流行。可能大多數人是要把住宅,搬得更加靠近單位吧!

山藤節子當然也不例外。儘管她對浦和這個小鎮非常留戀,但如今卻並不想調換工作,山藤節子生在浦和,短斯大學紡織系畢業以後,就在的矢紡織公司就職。那時,父親還在當地一家食品公司工作,一家三口人住在公司職工宿舍裏。但是七年之前,父親僅僅50多歲,就因病早逝了。後來德枝和節子娘倆,仔細地商量了以後的生活,結果買了這一套二室一廳的公寓樓房。她們用父親的退職全付了款,不足的部分從住宅公庫,借了170萬日圓的貸款。每個月要償還九千日圓。不過那時娘倆都工作,總算沒造成太大的負擔。

德枝在父親原來工作的公司食堂裏當炊事員,58歲時辭去了工作。可娘倆依然不打算離開浦和。一則是因為浦和是德枝的故鄉,這裏親戚朋友比較多;再則是因為德枝認為,在熟悉的環境中生活,節子就很容易找到合適的對象。

山藤節子決意賣掉公寓以後,先找工廠裏的上司——技術股長仁科秋雄商量具體辦法。十個月以前,也就是1979年3月,他剛剛在川崎的梶谷附近,買了一個小小的院落。大概是因為償還貸款壓力太大,他戒了煙,照例每天中午從家裏帶飯,而且,就連在食堂喝咖啡,都改為隔日喝一次。以至年輕的職工們,都在背後議論紛紛。不過,不管怎麼説,喬遷新喜之後,仁科秋雄的生活似乎很圓滿。

“你要是還打算買公寓單元房,恐怕得先找到要買的住處。要是先把現在住的房子賣了的話,豈不是進退無路嗎?”仁科提出了他的看法,“報紙上不是常登廣告,説是為出售自己的住房,可以提供諮詢嗎?”

於是,山藤節子開始仔細地,翻看每天報紙上的廣告和啓事。報上經常登着川崎這一帶的多摩總業公司的商品房。由於仁科買的就是這家公司的住宅,所以,它總是無意中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單元公寓待售,自川崎車站步行15分鐘,建後3年,價格1660萬日圓,屋樓,三間屋,面積59平方米,免收手續費。”

啓事上登的這幅廣告,引起了山藤節子的注意。免收手續費,大概不是由房地產公司,為買方和賣方斡旋介紹。可能這幢住宅已經為房地產公司收買,產權為公司所有,這樣,房地產公司即使不徵收手續費,也可以賺得利潤。這也是仁科秋雄告訴她的。

一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六下午,山藤節子趁着下班回家的時間,到多摩總業公司去了一趟。節子曾考慮過其它兩、三處住宅,但川崎的這套單元公寓,卻最使她動心。距登户近些固然好,但德枝不大喜歡過於冷清的地方。她們也知道,如果要住在市區裏,那就只能考慮舊房子了。

“敝公司收買後,把內部完全重新裝修了一遍,住進去跟新房子一樣的啊!……”

一名業務員帶她去看房子,一邊駕駛着汽車,一邊解釋着,他年近50,有點駝背,姓中田,看樣子已幹了多年這種行當了。

“我住在浦和的公寓,也已經八年多了……”中田説起話來不怕生,山藤節子也隨便地説着。自己住的這套房子,也想託他兜售。

“房子沒什麼毛病,面且住得很舒服,現在還幾乎和新搬進來的時候一樣呢!……”

山藤節子倒並不是為了炫耀才説這話。這是實實在在的感覺。正因為這樣,節子對於買舊房子,在精神上幾乎沒有什麼反感。

廣告説的住宅,是一座七層樓的樓房,若沿着與多摩河並行的公路走去,一拐彎就到了。河的對岸,工廣連成一片,這邊的住宅區反倒顯得靜謐,寺院、神社和幼兒園及運動場到處可見。

公寓名叫“京濱公寓”。這座樓房在附近一帶,顯得特別高大。紅褐色的磚牆,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之中,閃爍着光輝,顯得暖融融的。

“這一帶的工廠,都受到嚴格的限制,因此在噪音和空氣污染方面,客户無需擔心。”

中田把汽車開進樓前的停車場,引着路在前走了過去。

樓前的庭院周圍,栽了一排喜馬拉雅杉樹,樓門前接着幾棵,像是白樺似的、挺拔的盆栽樹。山藤節子忽然聯想起以前和朋友一起旅行時,住過的信州飯店。

大廳的牆壁上鑲嵌着花磚,乳白色的花崗岩地面,淡淡地映出牆壁的色彩。

“確實很漂亮啊!……”山藤節子跟在中田身後走進了安靜的前廳,自己嘀咕了一句。

“是啊!……”中田一邊點頭,一面介紹,“準確地説,建成以後才三年半,主要是因為維護得好。”

這座公寓最初是由其它的房地產公司出售的。不消説,樓裏的八十二套單元,現在早已銷售完畢。中田介紹説,去年12月初,住在五樓507號的一名石油公司的職員,調到紐約去工作了。他委託多摩總業公司,出售這套單元房。他希望在赴任之前成交,因此,多摩總業公司照顧了他的這一情況,買下了這套住宅,重新裝修內部以後,現在剛剛決定出售。

山藤節子全神貫注地傾聽着,生怕漏掉一字一句。如果是建成後三年半的活,那就是1976年前後峻工的。從時間上來看,大概問題不大。專門介紹公寓情況的書籍上寫着,如果買舊的公寓單元住宅,最好是買建成後四、五年以內的房子,總之,最好避免購買石油危機那時建成的樓。據説,那時建成的樓房,有不少是材料不足或建築公司破產、在停工很長時間以後,又由其它建築公司接手建成的。

他們乘電梯上了五樓。走廊上,他們只遇到了兩、三個像是主婦的人走過。

“因為這兒交通方便,許多住户都是雙職工。白天特別安靜。”

中田滔滔不絕地解釋着,走到507號房門前,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插了進去。

果然,這個單元共三間屋,表面看來如同新房子一般:牆壁、天花板和廚房的地面都重新鋪過,房門和窗框也重油了油漆,看上去閃閃發光。山藤節子本來早有思想準備,既然是買舊房子,就是髒一些也只好忍了。可看到室內窗明壁淨,光是這一點,就使她覺得心裏舒暢了許多。

房子的開間也和廣告上説的一樣,一間西洋式的起居間,和餐廳連在一起,兩側是兩間日本式的房間。原來住的房子只有兩間,因此這裏邊有一間10平方米的房間,顯得格外寬敞穩重,德枝也一定會喜歡的。她還敏捷地查看了壁櫥和支架的數目。

山藤節子再次站到窗前。多摩河從鱗次櫛比的房厙對面流過,一直流入大海,遠遠望去,宛如一條淡藍色的飄帶。她還看到有人在河灘的草地上打高爾夫球。現在草地顯得有些枯黃,一到春天,大概一定會吐露出新芽,露出一派生機。在這喧囂的城市中,早晚能夠遠眺如茵的綠草,飄帶一樣的河流西岸。母親在這裏生活,心情一定會開朗起來……

城裏的噪音,也不像想像的那麼雜亂。按這光景,如果能眵順利地換購,真想早點搬過來。

“如果您方便的活,是不是請您再到公司,去看一看住宅説明書?另外,關於您現在住的房子,我們公司在浦和,也有一家有業務聯繫的房地產公司,可以讓他們抓緊時間,去您那裏看看房子。”

山藤節子已經把現住的單元公寓的面積和條件,一股腦地都告了中田。

“能賣得出去嗎?要是賣不出去,這一套房子也買不成呀……”

“沒問題。不過,這種事也都是緣分。有時那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種時候,手頭的房子處理起來,卻意外地順利了。”

仁科也曾談過親身經歷,要是有緣分的話,自然就會下決心。

“這地方説不定能住下去……”山藤節子心裏感到一陣興奮,但是她立即又抑制住感情,小心翼翼地説道:“哎,我溜達着走到車站去,然後再順道去公司。請您先回去吧!……”

她想試試看,是不是真像廣告宜傳的那樣,離川崎車站只你15分鐘的路程。

在離去之前,最好再到傳達室看看,問問管理制度的實際情況。在這之後再作結論,那也決不致於為時過遲。

此時山藤節子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參考書中的字句——購買公寓,同時也就是購買它的環境和管理。

02

看來她對京濱公寓那套住宅非常有意。聽口氣似乎只要款子有了着落,馬上就可以交定金。不過,浦和那邊的房子,要是賣不出去的話,錢是無論如何也不夠的。而且,現在住着的那套房子,還剩下150萬日圓貸款沒有還清呢……

看樣子,山藤節子想要親自步行,測量一下公寓到車站的距離,於是就把中田打發回去了。在他回到公司,大約三、四十分鐘以後,節子再次露面,大概是經過實地勘査,感到滿意吧。她的臉上的神情,顯得很有興趣,和中田洽談了近一個小時之後,暫時先告辭離去了。

中田跑來向經理倉石,彙報事情的經過。

經理倉石了平,今年41歲,支着兩隻胳膊,寬闊的上身像是伏在辦公桌上一樣,臉微微轉向窗户,仔細聽着他彙報。

多靡總業公司是在11年前,倉石辭去了一家公司的辦事員職務後,用了不到1000萬日圓的資金,創辦的房地產公司。趁着經濟高速增長和興建住宅的熱潮,他顢利地擴展了業務,如今已經把它發展成為一個很有前途的中堅企業,擁有大約40名業務員。

倉石本人集中精力收買地皮、建造住宅和規劃銷售。至於每一套住宅具體的成交去向,他難得有時間聽取彙報,可是,唯有京濱公寓,卻因為某種原因,急於出售,因此特意讓中田,來彙報進展情況。

“後來我給浦和地區的近藤地產公司打了電話,委託他們儘快協助銷售。聽他們説,估價大概為1300萬日圓左右。我勸她不一定先賣掉那邊的房子,最好是先在這邊交上定金。她回去的時候,表示要和母來商量一下,兩、三天之內再來答覆。同時我也暗示她,可以減價100萬日圓左右。”

按行情,建後四、五年左右的舊住宅,價格上要比新建房屋,便宜二至三成。由此看來,降價的幅度實在不小。不過,這一點倉石也是認可的。

“是老太太和老姑娘母女倆?”

倉石的目光,轉回到中田的臉上反問道。他似乎是剛剛想起,聲音裏帶着幾分猶疑。臉上流露出的那種表情,儼然是想説:實在有點可憐……

“對,今天來的只是一位30多歲的老姑娘。據説是因為母親身體多病,希望搬得距離工作單位近一些……看樣子她非常感興趣,説不定會借點錢來交定金呢。”

―瞬之間,兩個人沉默無語。倉石輕捷地眨了眨眼睛,説道:“知道了。成交之後告訴我一聲。”

中田走後,倉石目光猶豫,左右巡視,最後死死盯住了辦公桌和窗子中間,放着的白色立體模型。

這個石膏模型,大約有一米見方,形狀是一塊劈山開成的台階形地面,整個區域內擺着40來幢漂亮的住宅。這就是“髙津原地區商品住宅地”的立體模型。目前,多摩房地產總公公司正在傾盡全力,準備着手施工。

看着看着,他那曬得黝黑的粗獷面龐上,又逐漸顯露出平日的生氣。重新裝修過的京濱公寓507號室的情景,只是一瞬之間,掠過了他的腦海。現在面前又閃現出,還僅僅是一片原野和山林叢生的住宅規劃區的景象。

今天,在這片曠野鄰接的公路旁邊,大概正停着兩輛小轎車……不,也許是麪包車。從車上下來的十來個身穿西裝的人,現在是不是還在現場四處轉悠?

倉石那肥厚的雙唇緊抿着,像是要抑制住焦慮和憤怒。這時,他又回憶起市政府城市開發科長户波榮造,那張毫無表情的黃面孔來。户波也一定在這一羣人之中。

10天之前。户波榮造從部下手裏,接過倉石提出的一杳申請開發的文件後,只匆匆瀏覽了一眼,就突然拿着它走到窗口跟前,把文件扔了出來,聲音含混不清地説道:“這種不合規矩的圖紙,我沒辦法受理。”

“到底哪兒不合規矩?改哪些地方才能受理?”倉石強忍住湧上來的怒氣,卑躬俯就了一番。按照對方近乎刁難的要求,重新繪製了土地利用規劃圖,總算是讓他收下了。

“初次見面的城市開發科長,為什麼要顯露出這種態度,明顯地露出敵意呢?……”倉石至今還感到不可理解。

高津原的這塊地皮,大約有1.2公頃,是去年12月中旬,倉石從產權所有者手裏買來的。雖然説大部分還都是樹叢和糧食地,但卻是塊向陽的山坡,如果稍微改造一下,一定是一塊再好不過的住宅地皮。倉石從兩、三年以前就開始留意了。他一直和產權所有者進行交涉,可是,對方就是不肯點頭。近些年來,產權所有者在囤積居奇、不肯輕易放手。因此出賣的地皮很少,這已經成了住宅地皮供給不足的重大原因。

後來倉石風聞產權主人患了重病,已經活不了多久,於是就和他兒子拉上了關係。父親雖然擁有許多土地,但卻繼續過着農業生活,依然把自己的土地劃出一部分來,終年耕種。兒子早己當了公司職員,管理山林和田地的事,已經成了他的一種負擔。

去年11月,父親死去,兒子迫於要交納數額龐大的遺產税,同意出賣土地。這樣,多年的夙願得以實現,倉石髙出同行一招,弄到了一塊如今條件極好的住宅地皮。

為了修整地形,他還從其它兩户農民手裏,買了一部分田地。總計面積為1.2公頃,買地皮的價格高達7.2億日圓。其中2億日圓,他用自己公司的流動資金付了賬,剩餘的部分,則用買來的地皮和公司現有的住宅做擔保,從銀行借了款。他下了決心,做出決斷,真可以説是拿自己公司的前途,孤注一擲。這是因為他確信:在那塊地皮上建起住宅以後,馬上就可以銷售一空。他已經和板塊住宅建築公司,草草地簽了合同,委託施工,待銷售住宅後付款。地皮共約3600坪,買價平均毎坪20萬日圓。其中除掉道路、公園和其它公共用地以外,他計劃一共建40套住宅,每套佔地大約50坪。如果可以的話,劃分得再零散一些,則更為有利。可是這一地區屬於甲類居住專用區,政府要求每一套住宅的佔地面積,必須超過150平方米,也就是45坪。

這樣,平均毎套銷售價格為5500萬日圓——地皮毎坪70萬日圓,計3500萬日圓,庭院和房屋2000萬日圓。估計全部銷售之後,毛利總計為4。5億日圓。

自1978年以來的四年間,倉石在春日野山坡,修建住宅的生意非常好,每次開始銷售以後,都幾乎是立即被買主一搶而光。這使倉石增強了信心。高津原在地理上,比春日野靠西邊一些,交通條件稍微差了一些,但周圍環境更加優美,而旦住宅區的規模也大得多。

他迫切希望儘早一天,在買到的地皮上開始施工。為此,他必須首先向市政府城市開發科,提出城市規劃法規定的申請書,並且要得到批准。

倉石和多年來熟識的設計事務所技師反覆協商,制定方案,設計了土地利用規劃圖,並且做完了計劃書。10天前,也就是1月16日,他向市政府提出了《開發業務事前審查申請書》,並且還附上了所需要的圖紙。

市政府接到申請以後,要在大約10天以後,在城市開發科主持下,進行現場調查。自來水管理局、環境衞生管理局、消防局以及工程部的公路科和水文科等,各個部門的科員們,一起乘麪包車或小轎車,到現場共同進行勘查。過去,這種調査,都是在每月第二個和第四個星期六的上午進行,這一週因為市政府安排日程的原因,改在午後。倉石早已掌握了這一情況。

以前,現場調查都是會同申請者一起進行的,但最近禁止申請者陪同。在現場,各部門的工作人員,要商討一些事項,都是對申請者提出的要求。譬如,改修河堤、新設自來水管、擴展出入住宅區的道路路面等等。有些部門往往提出苛刻的要求,有時也可能比較易於通融。一個月之後,這些意見綜合在一起,並寫成答覆意見書,退給房地產公司。在“預先審査”的階段,內部意見可能出現分岐,市政府似乎是不願意讓外人,瞭解這種內情,因此,改變了過去的調查形式。

於是,房地產公司也就採取措施,讓職員化裝成割草人,混進去探聽情況,瞭解現場調査時的氣氛。

倉石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抱在胸前,在屋子裏來回踱起步來。他感受到一種難以忍受的不安。儘管他自己覺得胸有成竹,相信肯定能建成住宅,所以才買了地皮,可在實際開始施工以前,説不定還會有意想不到的難關,像伏兵一樣埋伏在前面。

直到快到下午3點鐘時,總算傳來了敲門聲。職員堀田和黑川走了進來。

黑川的年紀二十五、六歲,是個新職員。市政府的官員們,認出他的危險性比較小,因此今天扮演了割草人的角色。堀田則假裝無意中從現場走過,窺探了一下情況。

“看樣子,户波科長出了個難題。”堀田開門見山地説。

堀田個頭矮小,戴着眼鏡,説起話來一板一眼,表面看來像個學生,可實際上他已經33歲了。他從創業之始,就和倉石同甘共苦,可以説是倉石的左膀右臂。

“又出難題。”倉石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他們八九個人,今天下午一點半左右來的,下午兩點過一會就回去了。户波科長好像一直在説什麼,有關公路的事情。”

黑川直到剛才,還穿着一身工作服,一直蹲在草叢裏。他彙報道:“哎,我不敢靠得太近,那些當官的又是來回走動,他們説的話,我也沒有能夠聽得很仔細。那塊地皮南側,不是有條埋設水管的路嗎?他們好像是説那裏埋着直徑約1,2米的水管……”

“對。還有呢?”

“户波科長的意見,好像是説應該在現在的公路旁邊,新設一條道路……”

“簡直豈有此理!自來水管理局的人們是什麼意見?”

“可他們的話,我沒能……”黑川滿臉是汗。

倉石焦躁地用手指尖敲着桌面。他在顧客面前,從來都是一副矜持的抻態,可在職員面前,有時卻露出本來面目。這也真實地反映了他的內心世界。如今他的神經,正為這次規劃的事情,被繃得得十分緊張。

“別的方面呢?”

“還有就是,他們談論了一陣電視天線……”

黑川為難地搖着腦袋。不過,審查的中心人物——城市開發科的科長,似乎是出了某種難題。事先只要能夠了解到這一點,偵察就該算是大有收穫了。

“户波榮造是去年春天當上科長的。”黑川離開房間以後,堀田開始彙報。他從10天以前,一直在暗中調查户波的情況。

“這個人好像有點古怪,圖紙稍微有點不乾淨,他就讓別人重新畫上好幾次。不過大家都説,他平時為人還算温和。可我終於弄明白了,他對咱們公司,確實是事出有因。”堀田的黑邊眼鏡閃着光,他抬頭看了看倉石。“對了,從上次見到户波科長的面孔時,我就總覺將有印像,可直到今天,才終於想起來了。説起來,已經是九年之前的事情了。”

“九年之前?”倉石感到不可思議。

“您還記得咱們公司在宮崎山坡前,曾有一套200坪左右的住宅吧?那時户波只有三十五、六歲,而且,也不在開發科工作。開始時,他提出要買那塊地皮,公司還收了他50萬日圓的委託費呢。可是,後來有了更好的買主,於是賣給了別人,又把錢退還給了他。”

“對了,好像有這麼回事。”

“更詳細的情況,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不過保準沒錯。這塊地皮是我和經理一起經手的。”

那時的多摩房地產公司還只有四、五名職員,倉石是事必躬親。

“我記得那時候,那塊地皮和周圍一帶,都是叢生荊棘,每坪價格才5萬日圓上下。不久,附近通了公路,很塊地繁榮起來了。如今每坪不下於60萬日圓。所以,他至今恐怕還耿耿於懷。”

買賣房地產交納的款項名目繁多,有的叫定金,有的叫手續費。但如果是叫委託費,那麼如果其中一方改變了主意,只要歸還這筆錢就算了結。而且,當同一房地產有兩個買主時,房地產公司在很多情況下,根本不考慮先後順序,總是和條件有利的一方做成交易。這種事,並不一定能算得上行徑惡劣,但對於已經決定購買的顧客來説,肯定是大感意外。

“從那以後,户波就沒再買過地皮嗎?”

“不。聽説第二年,他搬到了下一站——官前平車站附近,現在住的房子相當不錯。”

如果是這樣,他似乎也無須永遠懷恨在心。但對他來説,每當看到自己沒買到手的這塊寬闊的地皮時,也許總要感到火胃三丈。也確實存這種人,總是難以忘懷諸如此類的舊怨。

倉石回憶起户波榮造的那張瓜於臉。如果從另一方面來看,他的性格也許該算是比較温和的。

“哎,不知道他們要提出什麼要求,還得再摸摸對方的想法。”

“還有環境評議的問題呢!……”堀田口氣更加嚴肅了,飛快地説道,“其實,現場上已經插上了反對開發的木牌子。”

“啊!……已經開始有所行動了?”

要想在那片林木叢生的山坡上,實現立體模型的設想,看起來絕對不是簡簡單單,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倉石突然被一種苦悶的感情攫住了。在向市政府提出開發申請的同時,他還要做另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一一必須徵得附近居民的同意。

這個市屬於政令管轄的城鎮,實施有關環境影響評議條令——所謂《環境評議條例》。這一條例規定,凡屬建築面積超過一公頃的小區開發活動,必須徵求因建築住宅小區,而蒙受影響的有關居民的意見,並且由市民、職員和知名人士,組成壞境影響評議審査委員會進行討論,然後再把這些意見轉達給市政府,以資審査。實際上,房地產公司不但要取得鄰近地皮所有者的同意,而且還要召開會議,向鄰近的街道自治會進行介紹,徵得全體居民的贊同,否則根本無法開始施工。在大多數情況下,當地居民總是採取敵對態度。

1978年和1979年在春日野高地上建造那25幢住宅樓時,因為是從其它公司買來的、早已平整好的地虎,更重要的是面積較小,因此沒有遇到過這種麻煩。

然而,只有披荊斬棘,把荒蕪的土地,平整成寬闊的宅基地,倉石才能夠感受到工作的意義。而且,作為一個開拓型的企業,它的存在價值也正在於這裏。

即使是不考慮賠賺,倉石也是這樣認為。

“地皮還有的是。關鍵是供應的渠道。”他再一次深有體會地這樣自語着,這句話已經快成了他的口頭禪。

“那些已經有了住房的人,總是反對接着蓋房子,説得可好聽啦:什麼保護自然!保護森林!……混蛋!……就連那些一輩子跟住宅不沾邊的人,也看準了房地產公司的弱點,提出條件來。全都是些私慾燻心的人。”

倉石把緊握的拳頭,重重地砸在模型的塑料框上,彷彿是在故意表示,即使是為了賭氣,也要把這些絆腳石都統統搬開。

03

這裏也充滿着私慾。這大概就是行政宮員們的利己主義吧!

倉石看着城市開發科科長户波榮造的辦公桌上,擺着的土地規劃圖複印件,心裏充滿了怒火。在扁平的葫蘆形地皮的南側,畫着一條寬度為七公尺的公路。在地皮區域裏,沿着這條公路,用粗粗的紅鉛筆道兒,劃上了一條九米寬的道路。

“現有的這條公路,是一條自來水管道的道路,下面埋着直徑1.2米的自來水管道。如果施工的重型卡車,在這上面頻繁地駛來駛去,萬一水管破裂,那就麻煩了。因此,只好清你們在這兒另鋪一條新路。”

户波榮造那滾圓的手指上夾着煙捲,用指尖比劃着紅鉛筆劃的線,又重複了一遍同樣的話,聲音平靜而且難以聽清楚。

2月初,市政府現場調查以後,又過了10多天,倉石主動來到市政府,分別到有關的各部局,打探了一下對方的想法。要是一味地傻等,大概一個月之後,方能收到市政府把各方面的意見和要求,彙總起來的審査答覆。但是,如果到那時再採取措施的話,開工就勢必相應拖延,他到自來水管理局和工程部去了解後,還覺得他們沒有提出極端苛刻的要求。

果然,城市開發科是一大難關,他提出要在現有公路沿線旁邊,再修一條寬九米的道路。這個位置恰好處於葫蘆狀地形最長的一邊,因此,這不但要增加龐大的支出費用,而且,還將大大削減地基的面枳。由於要遭受雙重損失,説不定要在經濟核算上,造成致命的虧損。

即使不增設這條道路,在建造大規模住宅區時,房地產公司從一開始,就要承擔種種義務。整個面積的6%,要無償劃做公園綠地。3%則要無償交付市政府,作為公益用地使用,否則就要交納,與此相當的費用。而且,往往還必須按照要求,改修周圍的公路,遵照各個部局的指示,加修排水溝、增設水管、修建污水處理場。倉石總是覺得:這些事情,本來都應該是國家、或是地方政府修建的,卻都趁這機會推給了開發公司。房地產公司自然要經濟核算,於是這些費用,就直接加到了地皮價格上。結果,地皮價格愈發高漲。

“聽自來水管理局的先生的口氣,似乎不一定新建道路,現有的公路加寬也可以使用……”倉石和緩地反駁道。

“不……不,那可不行。不僅僅是個交通量的問題,還有需要承受的重量啊。”

“不過,我聽説水管埋得很深。”

“那一帶的地基特別鬆軟,翻鬥卡車轟隆隆地在上面一跑,馬上就會產生影響。”

户波榮造弄熄了煙頭,把手貼在鼻於旁邊、像是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他的頭頂有點凸起,梳着背頭,頭髮已經有些稀疏。不過堀田曾經説過,他只比倉石大四歲,今年剛剛45歲。瓜子型的扁平臉龐上,露出訕訕的笑容,清冷冷的目光,冷冷地注視着倉石。如果他還為九年前,解除合同一事而懷恨在心,固執己見,那跟他爭論起來反倒更遭。

倉石掃了一眼周圍默默工作的職員們,決定先換個話題和他商量。

“自治會那方面,是不是正在商量?”户波似乎看穿了倉石的心思,主動地問道。

“哎呀,他們也提出了苛刻的條件,真太難辦了。”

雖然顯得很窩囊,可倉石還是禁不住説出了心裏話。

“附近的三個自治會,好像已經通過市議員,向市長提出了反對開發的請願書。”

“是呀……當然敝公司也已經,召開過兩次介紹情況的會議,創造條件,與自治會的代表們進行了協商。可是,他們提出的撤銷請願書的條件,實在有點過高……”

在多摩總業公司提出開發申請前後,鄰近的三個自治會,組織了一個80多人的團體,早就開展了反對開發的運動。反對開發進行請願的理由多得是:譬如,破壞附近的自然環境啦、可能阻礙電波啦、飲用水不足啦;還有,砍伐樹木,可能增加山洪爆發的危險啦;翻鬥卡車的通行,可能威脅孩子們上學時的安全啦……不一而足,簡直應有盡有。

市環境管理部指出,要倉石按照條例舉行會議。介紹情況,取得自治會的諒解,爭取他們同意。

倉石在附近的公民館,召開了兩次會議,帶着設計師到會。會場上也豎起了“反對開發”的標語,倉石和他的同事們,多次遭到辱罵和圍攻。

至於和自治會的幹部們進行的商談,由於他們都有工作,只好靠晚間多次到他們家中,進行拜訪來進行。

“哎,説起那些條件來,實在不像話。除了條例中規定的6%的公園以外,還要求無償劃出孩子們的遊樂園和集會場所。第二,敝公司地皮坡下面,有一條西北走向的路沒鋪柏油,他們也讓我們一起鋪上。理由呢,據説是因為建起住宅小區,交通量會相應增多,如果還是土路,那就會塵土飛揚,無法忍受。還有一項,説是因為會阻礙電磁波,因此要安裝公共天線,而且還要給三個自治會下屬的80户人家接線,甚至還要我們永遠負責管理維修……”

倉石最後露出了苦笑,心想:户波也一定會被逗引得失聲笑出來。可是户波卻相反地,收起了剛才浮在嘴邊的微笑,嚴肅地歪起了頭。

“如今這個時代就是如此。無論什麼事情,都必須尊重當地居民的利益。所以,請願也很風行。譬方説吧,我打算砍倒自己院子裏的一棵松樹。可對面的鄰居卻提出意見,説這會破壞風景。那就得等到達成和解才能砍樹。我們家附近就發生過這類糾紛……”

户波臉上的表情,依然令人難以猜透,他只是巧妙地引開了話題。

“是啊!……所以,我們公司也和自治會的幹部們,來回商量了好幾次,可是雙方堅持互不相讓。……能不能請政府部門,出面給調解一下呀!……”

倉石狠了狠心,提出了請求。

“老是這個樣子,總也沒個結果,我想匡民們心裏也不痛快。而且聽説,自治會的代表畠先生,是户波科長的表兄弟。這是我偶然聽當地居民説的。我想要是這樣,那也就好商量了。這件事情,就請科長給説和一下。當然囉,那時我們也會配合,不遺餘力。”

言外之意,是暗示給予足夠的好處。倉石避開了對方的目光,低頭致意。

“是不是表兄弟,那是兩碼事。他也是按照自己的信念在做工作。我也常有些事打電話給他,可從未提起過這件事。”

“再説,召集有關居民開會介紹情況,取得他們的諒解,説起來,這是從事開發活動的人們承擔的義務。直接達成諒解,這是最為理想的辦法,免得留下後遺症。我們倒是希望,能夠早點受理這一協議,儘快批准施工。城市開發科這個部門,就是為此才設立的呀。”

倉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咬緊了雙唇。不管説得多麼漂亮,總之政府官員不願意,介入居民和房地產公司之間的事。居民團體打着當地的市議員的旗號活動。如果開罪了市議員,當官的説不定就要被降職。此外,如果壓制居民的意見,批准了施工的申請,那就會流言四起,説你和房地產公司相互勾結。結果他們每天都跑來抗議,你根本就沒有辦法工作。

在這個問題上,最聰明的保身之術,就是一味地堅持緘默,慢慢地聽任事態發展。

儘管自己明明看透了內情,可還是打躬作揖地懇求。倉石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特別氣憤。

“無論是誰,到處都是為自己打算。”他心裏狠狠地咒罵着,挪了挪椅子。

“那麼,我再和他們商量商量吧。”倉石無力地念叼了一句,站了起來。他和户波榮造相互凝視。倉石覺得他的松馳的嘴角和兩隻睨視的眼睛,似乎帶着得意的神情。

緊接着,倉石説出了一句本不該説的話。或者説,他明明知道這種話不宜説出來,卻偏要刺激一下對方。

“户波先生是住在宮前平那一帶吧?”

“哎……啊。”

“聽説房子相當好。”

斜對面桌子旁辦公的女職員,抬眼瞥了一下户波榮造。户波好像是喘了口氣,聲音低沉而含混地説道;“不,那是租的房子。”

04

“大概建後有七、八年了吧,不過住得很愛惜。”倉石開着車慢慢地駛過來,在這座住宅斜對過的路上剎住了車。

這是一座白色的二層小樓,屋頂上覆蓋着淺灰色的瓦。周圍環繞着白色的牆壁,上面也鋪着瓦。

從汽車裏可以看到,便門上也掛着“户波”的名脾。這座房子的地址,和堀田調查的結果完全一致,無疑是户波的住宅。

周圍是一種優雅的高級住宅區的氣氛。路上已經飄蕩着冬日的碁靄,有個姑娘正在那裏遛狗。

這個住宅區,大概是在1972年前後,由一家大建築公司建成後,按户賣給住户的。户波沒能買到官崎台的地皮,第二年搬到了這裏。這樣算來,該是新建後的八年了。

“地皮80坪,建築面積大約25坪左右吧?……”

倉石再次開動了汽車,在住宅周圍轉了一圈,迅速地測算了出來。從車站步行七分鐘,就可以到達這裏,環境優雅,建築也很堅固。按現在的行情,地皮每坪得60萬日圓,合計4800萬日圓,再加上房子,估計價格不會低於5300萬日圓。

户波説,這是一幢舊的房子,不過實際上,這肯定是他買的住宅。從看到這座住宅的那一瞬間,倉石就已經確信無疑。他自己是負責管理建築的宮員,如果買的房子太好,難免就要遭到別人的議論。於是,他就説是租的房子,對周圍的下屬們也扯了一個謊。

倉石認為:不管怎麼説,這座住宅十有八九,就是户波榮造的財產。八年前,花2000萬日圓左右買下,住了這麼長時間,價格漲了3500萬日圓之多。今後肯定還會再漲。

倉石越發覺得户波可恨。他自己有這麼大一筆財產,何必總是對於舊怨耿耿於懷呢?

今晚七點鐘,他還要到施工現場附近的,自治會會長家裏去進行協商。自洽會方面,經常打交道的五、六個人,則要全部參加,這方面出席的是倉石和設計事務所的技師。

雖説一直互不相讓,但只要耐着性子,反覆協商,説不定會漸漸融解。眼前只能寄希望於此了。

他本來想,萬一户波榮造能夠同意。今天的會議也請他參加,但這終於還是沒有辦到。

倉石從市政府回到公司以後,在去自治會會長家途中繞了個彎兒,親自査看了户波榮造的住宅。這也許是房地產這一行的人,難以解釋的一種特殊好奇心。

不過,時間還早。他原來想,如果可能,希望在出席會議之前,先私下跟畠廠輔見上一面。畠把會長的稱號讓給年長的人,自稱“書記”,但實際上掌握着反對施工,這一運動的主導權。在協商時,他經常發言,能言善辯。倉石本來只是偶然聽人議論,説他和户波榮造是表兄弟……

汽車沿着樹林和菜地之間,彎彎曲曲的小路駛去,多摩總業公司擁有的這一片叢林,不久就有一部分出現在面前。

這一帶的地形起伏不平。尚未開發的土地還有很多。山腳下或茂密的叢林深處,往往會看到一處處高大的傳統歇山式住宅。這都是當地產權者的住處。這些人原來都是一些農户或花匠,賣了一部分地發了財,改建了髙大的住宅。大多數人還依然操着舊業。

爬上七米寬的現存公路最高處,汽車駛進了規劃施工的地界。這裏和周圍明顯不同,一目瞭然。道路兩側到處立着寬大的木牌,上面醒目地寫着:“反對無計劃的濫建濫造”、“保護森林。”冬日的田地,早已是一片荒野。

倉石駕駛着公司公用小汽車開下坡,拐上了柏油馬路旁的一條小土路上。這就是那條需要鋪瀝青的路,是請願的人們,作為收回請願的一個交換條件。

路的右側灌木叢生。路左側的低窪處,密密麻麻地建有一片窄小的木結構房星和簡易公寓樓,房屋之間幾乎都是房檐碰着房檐。這都是過去沒制定建築條例以前蓋的房子,居民們都屬於反對施工的日治會。

稍帶暖意的夕陽,照耀着公路旁邊的小路。路上正有父子兩人,在那裏練習棒球。孩子大概是個初中二、三年級的學生,父親穿着一件紅色的運動衫和一條筒褲,輕快地喊着,把球從坡下拋回來。

倉石看出大人是畠廣輔,所以斷定這是父子倆。畠在這塊地皮附近,租了一小間私人出租的單元房,和兒子一起生活。聽説妻子前幾年因病故去了。

倉石慢慢地開着汽車,從他們旁邊駛過,勉勉強強地開進坡下邊一塊窄小的空地,剎了車。

當他返身回來走到父子倆跟前時,畠才像是剛認出他似地,忽然轉回臉來。

“喲!……”看到倉石向他點頭,他打了個招呼,黝黑的面龐上泛出紅光,圓圓的兩隻大眼睛,使人感到很親切。倉石聽説,他和户波榮造雖然是表兄弟,可是已經50歲了,年紀大得多。不過從表面看來,他給人的印像,要比户波年輕許多。畠在一家中等大小的廣告公司當職員,現在就在公司的橫濱分公司工作。

“今天您回來的挺早的呀!……剛才給您的公司打了個電話,他們説您今天外出,不再回公司了……”倉石笑着説。

“對,我外出直接回來了。平時總是回來得太晩,有時間也跟兒子玩一玩。”畠爽朗地回答。

自治會的其他幹部們,譬如年紀較大的會長們,看到倉石這些人走進會場,馬上就會繃緊了臉。即使打招呼,他們也很少理睬。在這一點上,只有畠不同,雖然談問題時舌鋒鋭利,但在其它場合卻無拘無束,大概他跟任何人接觸,都是如此的態度吧,總是親切爽朗。於是倉石也就認為畠比較容易談得通。

“可今天的會定的是7點鐘開均呀!……”畠似乎感到有些奇怪,目光投向倉石的手錶。

“啊,我想……如果可以的話,在開會之前,先和畠先生……不過,您好容易才有點空閒,也不好打擾您。”

“您要是着急的話。我倒是沒有什麼關係。”話是這麼説,可他又拋出了球。

“今天下午,我到市政府去見了户波科長。”

“其實我本來是想,要是能行的話,也請户波先生出席,一起商量出一個結果。”

“他同意了嗎?”

“不,難呀……”

“也許是吧!……”畠露出一絲冷笑。

“就他的處境來説,就算他心裏認為,居民們過於強調自己的利益,他也不敢輕易地,為房地產公司説話呀。”

聽到畠説的話出乎意料,倉石不禁一陣緊張。

“居民強調自己的利益?……畠先生原來,也是這樣看待問題的嗎?”

這一次,畠表情複雜地舔了舔下嘴唇,戴着手套的手,來回轉動着球説道:“對於像我們會長那樣,自己買了住宅,愜意地住了進去的人來説,恐怕在一定程實上,是難以消除這種印象的。可是説起來,這又是切切實實的個人利益。借了高利貸,欠着貸款,好容易才算是買了自己的房子。要是建築公司破壞了環境,他們成了犧牲品,想哭都哭不出來呀!居民們拼命要保護居住環境,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權利呀!……”畠的表情遂漸嚴肅起來。

“可像我們這些住在廉價公寓裏的人,那可是亳無利益可言。要是開始施工,吵得無法忍受的話,痛痛快快地搬家就得了。不過我認為:房地產公司既然造成這麼多麻煩,施工賣房賺來的大錢,當然應該把它補償給居民。再説,大部分住在公寓裏的人們,就是想搬家,實際上又不可能那麼隨心所欲地搬走呢。我就是作為這些弱者的代表在戰鬥。”

他的話十分明快,而又帶有某種好戰的氣味。他一直就有這種剛毅的特點。

然而倉石感到:今天總算是察覺了畠的真實意圖。租住公寓的人們,雖然嘴上説可以簡單地搬走,但卻又提出了出格的要求。又是鋪瀝青啦,又是提供遊樂場和集會場所啦……不―而足。他們也主張應該這樣樸償損失,但在這種要求的背後,恐怕另外藏着打算。那就是如果最後實現不了這些要求,那你就得拿出錢來!……

實際上,其他建築公司的經驗也是如此。他們和居民們的協商拖來拖去,最後還是得由房地產公司,老老實實地付給自治會一筆錢,草草地了結公案。這種情況為數不少。如果二年三年地爭論不休,無法開工,這期間所付的利息和地皮的產權税,就得花掉一大筆錢。算計起來,與其如此,還不如給居民們拿出點錢來合算。甚至暗中已有傳説,達成諒解的行情,大約每一公頃1000萬日圓。

他還聽説,有時房地產公司以提供集會場所和公園的名義,乖乖地提供了款項,可實際上並沒有修建,自治會把這些錢一分完事。

畠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倉石的態度,目光突然轉向遠方,注視着眼前的一片屋頂。

“可是,日本人為什麼一談到住宅,大家眼睛都變紅了呢?……讓我説呀,大部分日本人都可以稱得上是‘住宅病’患者。自己的房子和租來的房子,住起來還不是一樣嗎?……拼了老命蓋所住宅,還得花好多時間擠電車上班,背上一身債,急得整天亂轉,一輩子才還清貸款。簡直就弄不清人活着是為了什麼。”

畠摘下了手套,把它和球一起交給了走到跟前的兒子。

“我看透了,每租一處,都是我最理想的住房。工作也調動呀!每次調動,都在離單位比校近的地方,租下一套公寓,既可以四海為家,又可以縮短住宅和公司之間的距離。而且不必償還貸款,能夠去觀光旅遊,還可以乾點自己喜愛的事。儘可以配合孩子的成長,好好地享受生活的樂趣。”

“您説得確實不錯。不過一般説來,考慮到老了之後,還要繼續付房租,總還是希望能自己買套住宅呀。”

“老了之後……”他撅起了嘴,稍微歪起頭想了一下,説道,“説起來,到自己幹不了活的時候,孩子總可以給付房租吧!……而且老了之後,未必就會長壽,可為了它,人生最美好的時期,卻苦於還清債務,白白地浪費掉。無論怎麼想,也還是覺得不合算。是啊,一旦醒悟到這一點,再來看那些為了買住宅而拼命的人,總覺得他們滑稽而又可憐啊!……”

畠冷靜地笑了笑,以輕快的步伐走下了坡。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