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有什麼值得你這樣牽掛不放?”
問這個問題的是向安妮,她的面孔透着絕望,其實前幾天晚上在酒吧碰上,她就問了我這個問題。我當時心情很輕鬆地回答:“這女孩子,性格實在是強大,栽在她手裏,我認了。”
我沒想到那個回答會刺激到向安妮,她接了伊敏打給我的電話。我匆匆趕回去想挽回,但她的回答決絕,沒留任何餘地,大步走開,當然根本沒回頭。我留在了原地,沮喪而惱怒。沒錯,似乎也在這湖邊,我和她散步,開玩笑地説,她是那種可以把生離死別當普通再見處理的人。她並不生氣,倒覺得好笑。真到了分手時,她連再見都不説,我意識到,她根本不想再見。
此時,我不想再回答向安妮的任何問題了:“我的感情和你沒有關係。你堅持不辭職也隨便你,去人事部門辦調動手續吧。”
她冷笑:“這算什麼,為你們的分手遷怒於我,可説不上公平。你在我面前扮情聖有什麼意思。你又沒許諾過我什麼,一切是我自願。我只想知道,我的感情對你來説沒有任何意義嗎?或者你可以告訴我,你們的感情就如此脆弱,甚至面對不了一點兒事實嗎?她難道不知道一直以來你的生活態度就是這樣隨心所欲嗎?”
“我不是遷怒於你,向安妮。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你,見到你我會更加厭惡我自己的行為。你的感情,很抱歉是你的事了。”
她一言不發,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伊敏當然知道我一直活得隨性,所以她一直不信任我,一直抗拒着我。
然而就是這樣,她也許諾了。
我回去給她過生日,這寂寞的孩子,一個人待在那個空落落的房子裏,並不指望別人記得她。看到我,她那樣用力擁抱,那樣將頭抵在我胸前。她對我輕輕説了個“好”字,答應畢業後和我一起去深圳,我當時只是開心。
現在我才意識到,我給她的不過是一點點温暖,而她卻初次答應為我改變她的人生。
我卻並沒領會到那個“好”字的分量,沒有重視那個來之不易的承諾。
我從來覺得追悔於事無補、於人無益,可是這一刻,我確實是在追悔。
如果我早知道會這樣對她戀戀不捨,而她會去得這樣決絕,還會那麼隨性生活嗎?我猜我不會,這個代價,付得太大。我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做到淡漠,並且我也不想淡漠。
“我不會在你忘了我之前忘了你的,我猜我的記憶應該會比你來得長久。”她曾這樣對我説。
她一向吝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可是坦白起來卻毫不計較。哪怕她覺得我會先忘了她,她也不介意説出自己的感受。
可是我怎麼才能做到忘記她。
(二)
“一定要選這樣一天説結束嗎?”
問這話的是別人介紹給我的女朋友,我們認識不久,而這一天是情人節。
“對不起,很抱歉在這麼個日子説這話。可是如果再交往下去,對你會更不公平。”
她是大方得體的女孩,雖然一臉失望,但也沒説什麼,轉身走了。
早上還是秘書提醒我要不要訂花送女朋友,我才想起是情人節,驀地想起我和伊敏的第一個情人節。
“你贏了,我猜以後的日子,我會記得你給我的這個情人節。”
在那個湖邊,她的眼睛亮如寒星,嘴角微微上挑,這樣坦然地對我説。
可是贏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嗎?現在這樣一天,她身邊有人陪嗎?她會記得我們共度的那個情人節嗎?
和她分手的第二天,我還在想怎麼去找她求得原諒。不過公司那邊馬上打我電話,一堆事等着我回去處理。我只能心神不寧地趕回深圳,生意就像一個欲罷不能的遊戲,有時這遊戲顯得乏味,可是沒辦法斷然中止,陷身其中,只能繼續。隨後還陪母親去了一趟美國,做術後檢查。
母親的情緒也説不上穩定,後期的治療很折磨人。她一生隱忍,為這個家庭默默付出,病成這樣,長期鬱積何嘗不是原因之一呢?我和父親繼續冷戰,她卻一定要我答應,不要因為她的病就責怪父親。她勉強笑着説:“當初嫁他時就知道他性格強勢自我,有過婚姻,有複雜的家庭,一切都是我願意選擇的,我從來沒指望過改變他。這麼多年,也説不上犧牲,只是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罷了。”
我無話可説,卻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伊敏。她也有隱忍的性格,可是她從來坦白,愛惜自己,不會為別人改變自己,我愛她對她自己生活的堅持。
幾次撥她宿舍的電話號碼,卻又掛上,如果面對面都不能求得她的諒解,電話裏又怎麼説得清楚。而且我知道,我請求原諒的解釋甚至連自己都覺得沒有説服力,她一向邏輯強大、性格堅強,我根本不敢想象打通電話就能讓她回心轉意。
我的手機從沒關機,偶爾接到陌生號碼的來電,我都會心跳加快,可回回電話那端的那個人都不是她。
終於還是打了她宿舍的電話,卻總是沒人接,看看時間,我想應該是畢業了,這樣可真是消失在人海之中了。我對自己説,好吧,這是你活該了。
一生中不知道要和多少人相遇再擦肩而過,也許我和她就只有這樣的緣分了。
我開始認真工作,家人對我的變化十分滿意。我對父親還是親近不起來,可是不像從前那樣一語不合就翻臉走人了。
別人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我想試試能不能開始新的感情生活,就去約會、吃飯、逛街、購物、泡酒吧,然而一切那麼程式化、那麼乏味。
關於她的記憶翻湧上來,我提不起精神再去敷衍誰,我知道我不用再去做這種嘗試了。我只能認命地發現,她給我的影響其實遠大於我可能給她留下的印記。
我想她應該是和先前計劃的一樣,去温哥華留學,和爺爺奶奶團聚。表哥林躍慶去探望嫂子和樂清樂平兄妹,我也同去了。小兄妹倆長大了,看着他們,我越發想念那個曾用清脆聲音給他們上課的女孩子。一轉眼,他們也快上大學了。我去了幾所有名的大學,抱着萬一的指望,查看他們的海外學生名單,還是一無所獲。
加拿大那麼大,她不見得一定在温哥華。她一向目標明確,我只是她生命裏的一個意外,雖然她許諾過會記得我,大概也不過是記得罷了。
可是,我怎麼能夠做到忘了她?對她的想念固然折磨着我,卻也讓我心裏充實。我沒試過對人對事這樣固執,然而她這樣長久地佔據我的心,我願意。我甚至害怕我會忘了她,有時會像履行一項儀式一樣,一點點回憶我們相處的時光。
(三)
“你怎麼又不聲不響地跑回來了?”
表哥林躍慶一邊點菜,一邊問我。
“沒什麼事,回來待兩天而已。”
“你倒比我還喜歡這個地方,如果不是生意,我寧可待在深圳那邊。”
我笑笑,並不説什麼。表哥嘆口氣:“阿哲,不管過去在這城市發生了什麼事,你也該放下了。”
“如果什麼事都能放下,生活倒怪沒意思了。”我並不想多説,只給兩人各倒了一杯啤酒。
“姨媽讓我勸勸你,以前她只發愁你玩心太重,定不下心來好好做事。現在好,你矯枉過正,完全不玩了,難道從此不交女朋友,以後也不結婚嗎?”
“我又不是沒試過,至少眼下沒這打算,以後再説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姨媽,説着説着就扯上我,怪我離婚了不算,幾年還不結婚,完全不給你帶個好頭。”
“是啊,你為什麼不再結婚?可別跟我説還惦着詠芝姐,上次我們去加拿大,看到有人在追詠芝姐,你那臉色可真精彩。”
“我希望詠芝幸福,畢竟是我孩子的媽媽,一個人在異國也不容易。惦記也説不上,已經各走各路了。不過到了我這個年齡,再想找到激情和結婚的衝動很難了。可能我還是會結婚吧,準備找個順眼又會生活的女人,搭伴過日子。哎,那邊女孩子你認識嗎?不停地在看你。”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搖搖頭:“不認識,別理她。”
出了餐館,我謝絕了表哥:“不,我回我那兒就行。”
“你那邊方便嗎?應該很久沒住人了吧?”
“我讓物業定期打掃了。”
表哥欲言又止,開車送我回了家。
我上樓拿出鑰匙開門,打開燈,悵然看着眼前的屋子。屋裏十分整潔,物業按我的要求,每週三次派鐘點工過來打掃,所有的傢俱陳設保持着原樣,甚至浴室那一套用了一小半的倩碧護膚品也按她的習慣仍然擺在架子上。我告訴物業,萬一有女孩子過來開門,一定記得馬上打電話給我。可是跟我預計的一樣,我並沒等來這樣的電話。
她什麼也沒拿走。玄關處放着她的米色絨質室內拖鞋;牀頭搭着她的黃綠色碎花睡衣,我曾笑過這保守的樣式如同修女服裝;衣櫃裏還掛着一件白色襯衫,她的大多數衣服都是這種簡單的式樣;抽屜裏放着一件淺粉色胸罩,我清楚記得那內衣是我給她買回來的,她看到後驚叫一聲滿面通紅,那好像是她難得的動容時刻,讓我為之怦然心動。她那滿是紅暈的面孔此時如此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以至於有一瞬間,我以為她還在這間屋子裏。
然而定一下神,我只看到茶几上放着印了卡通兔子圖案的馬克杯,那是她習慣用來喝水的杯子,旁邊放着一本書。我走過去,坐到她通常坐着看書的那個位置,再一次拿起這本書,注視着書名:《走出非洲》。這本書後面蓋着師大旁邊一家書店的圖章,夾着一張印了梅花的書籤,已經翻得略舊了,沒有任何文字記號在裏面。
我的手指摩挲着封面,也許在某個週末,她也曾以同樣的方式摩挲着這本書。
我以前從來沒看到過伊敏看小説,每次看到她,她都拿着教科書或者英文輔導書。也許獨自待在這個寂寞的屋子,畢竟讓她覺得需要一點兒文學的慰藉;又或者這本沒什麼情節卻有着優美細膩筆觸的書隱秘地打動了她。
我去了那家書店,買了同樣一本書,讓店員蓋上同樣的圖章,放在深圳的住處,並且已經看了不止一次。
我再次翻到她夾了書籤的那一頁,這一章的標題是“雙翼”,相對來説是這本更近似於散文的小説中,男女主人公同時出現時間最多的章節。
我反覆看着這一章,那些漫遊在草原上追逐獵物的日子,那些駕着飛機翱翔於藍天盡情享受自由的時光,也許那個過於安靜、將一切藏於心底的女孩子畢竟有一顆渴望掙脱所有束縛的心,我只能這樣想。
我從讀高中開始,除了住校,就獨居這裏,然而現在,我真切感受到,在這個房子裏留下更多印跡的,似乎是那個女孩子。
她第一次來這裏時,在我的懷抱裏那樣戰慄,生澀卻勇敢地承受着我的激情;她蜷縮在沙發上看書,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唯一的一次失態大哭也是在這裏,就算那樣,她也隻字不提真正讓她不開心的事情;她敏鋭得讓我吃驚,猜到我即將離去,卻沒半點抱怨;她將頭死死抵住我,失控地抱緊我,只為我突然記起了她的生日……
這樣的回憶在這個屋子裏蔓延流淌,我默默地坐着,任自己沉浸其中。
如果這個城市已經沒有了她,那麼至少這個屋子裏,她仍然是無處不在的。
(四)
“她很愛你嗎,你就這麼放不下她?”
問這個問題的是我的大哥蘇傑,我們自小不算親密,這兩年關係倒是日漸好轉,按他的説法,是我成熟了,能很好地分擔家族生意的重擔。
“我並不缺愛我的人,我只是缺一個我愛的人。”
我們兩人都笑了,兄弟間進行這樣的對話,的確有點兒可笑。尤其大哥,他是從來不相信什麼愛情的。他的婚姻是在兩家大人共同願望下撮合而成的聯姻,他並無不滿。他之所以問我這個問題,是因為父親剛剛跟我發了火,勒令我必須等香港上市的工作有了眉目再去內地。我的回答還是我可以兩地跑,不會耽擱正事,可也別想讓我耽擱自己的私事。
大哥笑着搖頭,顯然沒把我的話當真,只囑咐我好自為之,沒事別惹老爺子生氣,然後走了。
獨自一個人在辦公室,我斂去了笑,看着窗外烏雲翻滾的天空和下面大片的高樓大廈,只希望將要來臨的颱風不至於影響到下午的航班。
這樣空中穿梭,自然很累,可是讓我一直待在香港,我恐怕真的會發瘋。
終於又見到她了,在我絕對沒有準備的一個場合,而她卻顯得從容。原來她一直留在那個城市工作,甚至見過我大哥蘇傑,我也曾見過她的老闆。
但她既沒特意和我碰面,更沒特意去避開我。
她禮貌周到,遞給我名片,叫我蘇總,説“相遇只是偶然”。聽到她聲音低低地打電話和人約在酒吧碰面,我的心涼了。這麼説,她的生活裏已經有了別的男人。
我送她去三里屯南街後,開車回自己住的酒店,可是怎麼也無法平靜,想來想去,還是拿了車鑰匙去了她和徐總住的希爾頓酒店。查到她的房間號碼後打電話上去,她還沒回。我坐在一樓咖啡座,喝咖啡等着她。她一向好靜,卻也會和人約在酒吧,並且這麼久還不見回來。也許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吧。
終於透過玻璃長窗看到了她,她下了出租車,冬夜寒風中,她向後掠着頭髮,微微搖晃一下才站定,正要往裏走,一個高個子男人追了過來將她的包遞給她。兩人笑着揮手説再見,那男人上出租車離去了,她大步走進來穿過大堂,去電梯那邊。我原地坐着,突然沒了上去叫住她的勇氣。
她已經有了她的生活,我還應該再去打擾她嗎?我的想念對她而言也許只是一種困擾。
這樣嫉妒,這樣患得患失,在我是頭一回。
可是我終究放不下,如果就此不見,各走各路也許可能。既然已經見到,我又怎麼能放手。
我開始不管不顧地糾纏她。我表現得強硬,其實內心毫無底氣。我所仗的,不過是她對我還有一點兒温情回憶,這樣幾近無賴的做法,已經不能算是追求女孩子了,我只是實在怕和她再度失之交臂。
看到在北京曾送她回酒店的那個男人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聽她説那人已經向她求婚,而她正在認真考慮,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然而我不能再拿自己的絕望來困擾她了,她有權做她想做的選擇,我跟她説我不會放棄,但一定接受她最終的選擇。
幸好我沒有放棄,在她失去親人的最痛苦的時候,我能守在她的身邊。
可她還是拒絕了我的陪伴,獨自去加拿大奔喪。我畢竟不能像希望的那樣為她分擔所有,她始終是那個寧可獨自面對生活的女孩子。
(五)
“蘇哲,我覺得你始終小心翼翼地對我,我也始終表現得患得患失。我們兩人這個樣子,好像説不上是正常戀愛的狀態,真的有必要繼續下去,甚至説到結婚嗎?”
我開口求婚了。伊敏驚訝、猶豫,這樣反問我。
“別再問我這個問題,伊敏。我愛你,我沒像愛你這樣愛過別的女人。對我來説,你已經是一種抹不去的存在,我只知道我早就沒得選擇了。”
我頭一次對她説了那三個字,她會不會對我説,我不在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像最初那樣愛我,可我知道我愛她。現在對我來説,愛情哪裏止於一點兒小小的喜悦,既然對她的愛已經重到我無法擺脱。我想留住她,用婚姻,用她嚮往的平靜安穩的生活。
早上我先醒來,她依然熟睡。晨曦裏,她的樣子那麼恬靜,長長的睫毛覆出一排陰影。我長久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孔,聽着她細微穩定的呼吸。
我完全沒了睡意,又不想驚醒她,輕輕吻一下她擱在枕上的指尖,出了卧室。
走到客廳飄窗那邊坐下,推開一點兒窗子,熱烘烘的空氣撲面而來。回來以後我就住在這裏,很多次獨坐抽煙,一邊想她。此時,她正在我的牀上熟睡,這一點讓我的心充滿寧靜和喜悦。
她並沒有馬上答應我的求婚,居然説:“要不我們一塊兒住一段時間再説吧。”
我哭笑不得:“好吧,被你拒絕這麼多回,這一次好像來得最婉轉。”
我不給她反悔的機會,馬上陪她回去收拾東西。
她的同學羅音在家,她有點兒尷尬地對羅音解釋:“最近這段時間我不住這邊,不過房租我照付。”
羅音忽閃着眼睛打量我們,笑着點點頭。
她只收拾了一個簡單的箱子,住進了我家。
只要不出差,早上我送她上班,然後再去自己辦公室,晚上我堅持去接她,她若是開會,我就在接待室等她。
回到家裏,她有點兒招架不住地抗議:“我不喜歡這樣成為別人注意的焦點啊。”
“他們看習慣了,以後就不會再注意了。”
她默然了好一會兒,我以為她不開心,不想她卻開了口:“蘇哲,我想這個週末去趟北京。”
“出差嗎?我陪你去。”
她搖搖頭,一雙眼睛澄澈地看着我:“不是出差。一個同學出國讀博士,他下週三的飛機。那天我不可能有空,但我早就答應了一定去送他的。只能趁週末去,機票我已經訂好了。”
我怔了一下,當然知道那個同學是誰,點點頭:“好,我送你去機場。”
她那麼坦蕩,我只能以坦蕩回報她了。
沒有她的屋子分外安靜而空落,我不知道怎麼會起這種聯想。其實她在家也是安靜的,通常我在書房,她在客廳,各拿一個筆記本電腦處理自己的事情。或者坐沙發上看看碟,我抱着她,她專注地看着熒屏。
她曾問我:“哎,會不會無聊,你可以出去消遣的,不用老陪着我。”
我好笑:“我泡夜店的習慣差不多戒了兩年多了,你叫我出去幹什麼?難道在街上亂轉?”
我習慣也喜歡看她在這座房子裏輕盈走動,讓我有了家的感覺。明天她就能回來了,我對自己説。
我很晚上牀,睡到半夜,突然驚醒,外面有鑰匙開門的聲音。我起牀走出卧室,她正在玄關換鞋子,我過去抱住她:“不是説明天回來嗎?”
“吃過飯後,看時間還早,直接買了晚班機票,沒想到晚點這麼多。”
她神情疲憊,顯然這樣當天去回是很勞累的。我心疼地説:“何必這麼趕,住一天再回呀。”
“想到你在家等着我,突然不想一個人住在酒店了。”她的聲音沙啞輕柔,隨即掩口打個呵欠,“抱歉吵醒你了。”
我抱起她,直接走進卧室,一邊吻她:“這樣被吵醒,我很開心,親愛的。”
“哎,放我下來,我去洗澡,困死了。”
“不放。”我吻她的耳朵,輕輕地説,她的聽力始終有點兒下降,側頭疑惑地看着我,我提高一點兒聲音,“一輩子也不放。”然後吻住她的唇。
(六)
“小叔叔,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和平平打賭輸了?”
樂清的面孔在電腦屏幕上,這孩子明明已經上了大學,長得跟我一般高,笑起來偏偏還是一副少年促狹的樣子。我問:“你們賭什麼?”
“賭你會不會找到邵老師。”
我一怔,哭笑不得:“你們這兩個孩子可真是越來越頑皮了,居然拿我打賭玩。”
“不是玩啊。你去那麼多次温哥華,就算什麼都不説,我和平平也知道你是在找邵老師。我總覺得,以邵老師的個性,會消失得很徹底,可平平堅信,你一定會找到她。”
我喟然,命運走到哪一步,誰説得清。兩個人分開,如同參商再不相見,完全是可能的。也許我足夠幸運吧。
“其實我輸得很開心,我喜歡邵老師。真高興看到你們在一起。”
我禁不住微笑。
“你會和邵老師結婚嗎?我記得你説過,你是想保持獨身的。”
“喂,你沒必要記得我説的每一句話吧?”
樂清哈哈大笑:“你完了,小叔叔,你肯定已經求過婚了,對不對?”
沒等我説話,他跳了起來,“我去給平平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響起。這次是樂平打來的,她跟小時候一樣,一連聲地叫我,急急發問:“小叔叔小叔叔,邵老師答應你求婚了沒有?”
“沒有。”
“呃,你要把儀式弄得浪漫一點兒,要到對你們有特別含義的地方,要營造出特殊的氣氛,要……”
我更加哭笑不得,打斷她的指點:“好了好了,別發揮你少女的想象了,我有分寸。”
她意猶未盡:“你要加油啊,小叔叔,我剛跟樂清打了賭……”
“喂,你們這兩個孩子,居然又拿我打賭。”
她哧哧地笑:“我賭邵老師會在一個月內同意你的求婚,樂清説肯定不止一個月。你可千萬別讓我輸了,我要保持對樂清的不敗紀錄。”
放下手機,我只能笑着搖頭。他們都認為伊敏必然會接受我的求婚,只有我自己知道,要説服她,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可是,我會説服她的。
(七)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我問伊敏,她下意識地回答:“都喜歡。”
這個回答讓我開心:“我也一樣。”
她正注視着草地上她的小堂弟邵一鳴邁着胖胖的小短腿奔跑踢球,這個四歲的小男孩有着和她發音相近的名字,我喜歡。
她的嬸嬸正抱着她才出生不久的小堂妹,和她叔叔、她奶奶在閒聊。小小的嬰兒長着一張花瓣般嬌嫩的面孔,奶奶很肯定地説:“和小敏小時候一模一樣。”呵呵,我喜歡。
這樣温暖的天氣,和煦的陽光,輕風拂面而來,帶着海洋氣息和花的芬芳。而靠在我身邊的她,神情那麼放鬆、那麼温柔,我喜歡。
一切都是如此協調而美妙。
她對於結婚這件事十分不確定。
我忘了那是我第多少次求婚,她還是猶疑,理由居然是她性格孤僻,可能並不能算一個好妻子的人選。“我不會安慰人,不算體貼,有時我想,像我這樣的性格,可能更適合一個人生活。”
我只好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現在説這個晚了,我已經徹底適應了有你的生活,你再不嫁我,我就沒人要了,你讓一個已經三十二歲的男人上哪兒再去找第二春?”
她笑:“何必謙虛呢蘇總,我看到跟你搭訕的女人從這裏排到深圳了。”
“早兩年,或許吧。可是現在我這麼居家賢良,還準備買菜譜回來給你洗手做羹湯,別人想搭訕我也覺得我無趣了。你再不對我負責,我可怎麼辦。”
她只好認輸。
然而,她還有別的隱憂。
“我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是一個好媽媽。”
“傻孩子,為什麼這樣想?”
“我和自己的媽媽就不親密呀。讀中學時,有一次她去學校看我,給我帶去了一個新書包。我接是接了,就是不肯抬頭正眼看她,後來她告訴我,那天她傷心極了,一路哭着回去的。我也難受,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才算自然。”
我握住她的手:“伊敏,遇到你以前,我以為我不會成家的。”
她抬眼看着我。
“我跟我父親從小相處不好,到現在也沒能達成真正的和解;我厭惡家庭,習慣隨心所欲的生活,從不認為自己能適應婚姻。只有跟你在一起後,我才開始想,我們自願接受某些束縛,準備過不一樣的人生,都是值得的。”
我凝視着她的眼,説:“你需要放棄的,只是遲疑。對我來説,你就是最好的。”
我們終於結了婚,温哥華是我們蜜月的第一站。接下來,我們準備去肯尼亞,親眼看看那裏的星空、雪山以及原野上奔馳的野生動物。
握着她和我戴了同樣指環的手,看着她温柔注視着眼前奔跑的小孩子,我慶幸我沒有錯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