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市的氣候比較極端,入秋以後,一路暖和如夏日,到了差不多深秋時節,也不過略有涼意。待一場連綿秋雨落下,忽然正式進入了冬天,氣温驟降,陰冷而潮濕。
邵伊敏過着再正常不過的學生生活,上課自習做家教。她和趙啓智之間仍然是那麼若即若離,她不覺得那算一種超出同學之上的關係。可是周圍的人覺得他在追求,而她在享受被追求。
羅音看得好笑,她一向和趙啓智熟不拘禮,依文學社的通用稱呼叫他:
“啓智兄,咱們的小師妹宋黎看你的眼神可謂目光灼灼呀。”
不管怎麼樣,有人傾慕是很能滿足虛榮心的,趙啓智故作輕描淡寫:
“我可沒亂放電哄人家小女生。”
羅音暗笑:“那是,色不迷人人自迷嘛,啓智兄,你的色相明擺在這裏了。”
“羅音,你現在損起人來是越來越狠,一點兒也不把師兄放眼裏了。”
“哪兒呀師兄,我是羨慕嫉妒恨交集於心,要是有一個秀色可餐的清純師弟用那麼崇拜的眼光時時看着我該有多好。”
“人家韓偉國看你的眼神還不夠火熱虔誠嗎?”
羅音頓時啞然,她最近躲韓偉國躲得有點兒辛苦。
趙啓智沒有窮追,只嘆氣:“説出來你不許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跟邵伊敏表白才好。”
羅音倒真是沒笑,她從來在該認真的時候都是認真的:“我覺得邵伊敏已經太含蓄了,你現在和她比賽看誰更含蓄,這好像不是個好的追求方法。”
“我想坦白呀,可是她看人的眼神很有距離感,我覺得至少應該先跟她接近才好開口吧。”
“那個……她其實看誰都有點兒距離感。”
“你這算是安慰我嗎?”趙啓智笑了,“如果對她來説,我和其他誰誰都一樣了,那還有什麼表白意義。”
什麼樣的表白能打動邵伊敏?羅音想來想去,沒有要領,拍拍趙啓智的肩:“你好自為之吧,啓智兄!”
邵伊敏渾然不覺趙啓智的苦惱,甚至沒留意到宋黎看她的眼神有什麼異樣。她照常在週六下午準時去給樂清樂平補習,按響門鈴,沒人開門,再按一下。樂平跑來開門,可馬上奔上樓梯。邵伊敏進去一看,兩兄妹全神貫注,臉色發白地坐在樓梯最上面一階聽着樓上的動靜,而樓上正傳來不大清晰的一男一女激烈爭吵的聲音。
邵伊敏在心底嘆息,這兩個孩子以前對功課説不上用心,最近更是神思不定,今天的課算是泡了湯。她小時候父母只是相敬如賓地冷戰,然後各行其是,倒沒在她面前吵鬧,為這一點她也是感激他們的。
她走上樓,繞過兩個孩子,直接敲響緊閉的主卧室門,開門的是最近很少露面的男主人林躍慶。他臉色鐵青,但還是彬彬有禮地説:“邵老師,下午好。”
“你好,林先生,孫姐呢?”
孫詠芝走了出來,看得出是在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你來了,邵老師,給他們上課吧!”她看到樓梯上站的樂清樂平:“怎麼在這裏站着?”
“這個房間的隔音沒你們想的那樣好,孫姐,我猜他們倆今天可能都不會有上課的心情了。你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談,不要嚇到他們。”
孫詠芝的眼圈一下紅了,她輕聲説:“對不起。”轉頭看林躍慶,“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了,你還是走吧,算是體諒你的兒女。”
林躍慶沉着臉説:“我想帶他們出去走走,可以嗎?”
“只要他們願意,當然可以,他們的父親也該抽時間關心一下他們了。””
孫詠芝冷笑。
“我不想和你出去。”樂清明明白白地説,“我也不需要你的關心。”他誰也不看,下樓走進自己的房間,重重甩上了門。
樂平仍然站在樓梯邊,仰頭看着她父親,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林躍慶剛要走近她,她就爆發了:“你別過來,別過來。”
邵伊敏離她較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止住她向後退踏空的勢頭,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平平。”孫詠芝也嚇呆了,撲過來緊緊抱住樂平,“你別嚇媽媽,媽媽以後再也不會在你們面前和他吵架了。”
樂平伏在媽媽懷裏號啕大哭起來。邵伊敏憐憫地看着她:脆弱的孩子,恐怕有得一陣子難過了。她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沒幫助,悄悄下樓,正要開門走掉,迎面看到蘇哲從電梯裏出來。
“今天不用上課嗎,邵老師?”他一邊走進來,一邊關上門。
伊敏抬下巴指了下樓上,蘇哲皺眉看着他們:“這是怎麼了?”
她懶得解釋:“你去看看樂清吧,他把自己一個人關房裏了。今天的課我看算了,我先走了。”
“你等等,我帶他們兩個出去,你一塊兒去,正好現身説法,勸勸他們,告訴他們,父母離婚沒那麼可怕。”
邵伊敏大怒,知道那天在酒店包房和孫詠芝説的話大概都被他聽去了。
她直視着他,低聲但清晰地説:“我只管上課,你説的屬於心理治療範圍了,我幹不來。而且我也沒有嗜痂癖,非要把傷口展示給別人看。”
她繞過他,拉開門走出去,隨手帶上門。
蘇哲沒料到她説翻臉就翻臉,也無可奈何。他抬頭看向樓上的三個人,樂平仍然伏在她媽媽懷裏哭,林躍慶站在旁邊,神情木然。他只能先去敲樂清的門,樂清不理,他走進去,看到樂清正躺在牀上,呆呆看着天花板。蘇哲拖把椅子坐到牀邊,看着這躺下來比牀短不了多少的半大男孩子,試着回憶自己這麼大時想的是什麼。
樂清無精打采地回頭看他:“小叔叔,不用勸我了,我都知道。他們爭吵,不是我的錯,我應該容許他們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他們是我的父母沒錯,但他們不光是為我和平平活着的,他們如果要離婚,我該接受現實。”
蘇哲苦笑:“樂清,我承認我沒話可説了,不如我帶你出去打遊戲吧,省得在家悶着。”
這個倒是樂清願意的,他慢吞吞爬起來,拿了外套,跟蘇哲走出房間。
林躍慶已經下樓坐到客廳沙發上抽煙,樓上孫詠芝也帶了女兒進卧室安慰。
“慶哥,我帶樂清出去轉轉。”
林躍慶點頭:“去吧,等會兒我帶平平也出來,給你打電話看在哪裏吃飯。”
樂清拉着臉先出門,根本不理他父親。蘇哲和他上了電梯:“剛才跟我講道理講得明白,那就別恨你爸爸了。”
“他背叛我媽媽,我有不恨他的理由嗎?”樂清笑了,“我要是從來不愛他就好了,現在就可以不用恨了。”
“可是鬧脾氣不理人,很像小孩子呀。”
“我就是小孩子。”樂清理直氣壯,“法律上叫未成年人,父母離婚了我也得被判定由他們中的一個人監護的那種,我只有趁現在任性一下。”
蘇哲摸着下巴,笑道:“好吧,小孩兒,去任性吧,不過,記住起碼的禮貌也是應該的。”
蘇哲開車帶樂清去了離家不遠的商場,七樓就是電玩區,一上自動扶梯就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聲。他討厭這種鬧騰,準備去樓下咖啡廳坐着,剛遞錢給樂清,一轉眼,看到靠側邊玩賽車的一個女孩正是剛才揚長而去的邵伊敏。電玩區熱氣騰騰,她已經脱了外套,只穿件毛衣,專心致志地操縱着遊戲杆。屏幕反光照得她年輕的面孔忽明忽暗,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緊抿,全沒了平時的鎮定和老成。
樂清也看到了她,他和蘇哲站到她身後看她玩,她手勢穩定、反應敏捷,玩得很不錯。一個遊戲結束,她滿足地舒一口氣,回身看到他們兩人,一時目瞪口呆。樂清壞笑:“邵老師,玩遊戲上癮對學生來説不大好。”
這是她有一回看樂清玩“任天堂”時教訓他的話,現在不免有點兒哭笑不得:“我中學的時候可沒玩過這個。”
她説的是實話,讀中學時她是標準的好學生,上大學後才進電玩區,剛開始還沒什麼興致,可是一玩竟然就有點兒癮頭了。這家商場的電玩最齊全,她一般做完家教後會過來玩上一兩個小時再回學校,沒想到,今天和學生碰個正着。好在她平時不算道貌岸然,現在也能馬上和樂清一塊去玩下一款遊戲。
蘇哲去樓下咖啡廳叫杯咖啡喝着,透過窗子看着街道上往來不休的車輛出神。到了差不多五點,林躍慶打來電話,説了吃飯的地點,他上樓去一看,兩個人居然並肩玩得仍然忘我。
他拍林樂清:“走了,你爸帶樂平等你過去一起吃飯。”
樂清玩得痛快,沒了方才的戾氣,乖乖退出遊戲。邵伊敏頭也不回,只説:“樂清再見,下週上課時間照舊。”
蘇哲老實不客氣地按停她的遊戲:“你也別玩了,為人師表呀。”
邵伊敏無話可説,想想算了,收拾剩餘的遊戲幣,拿上外套和他們一塊兒下樓。到一樓正要説再見,蘇哲卻轉向了她,“邵老師,”他聲音和藹,“我送你回去吧,正好順路。”
不容她謝絕,他已經虛挽她一下,示意她跟他往地下停車場走。樂清也開心地繼續跟她談起剛才的遊戲,她只好無可奈何地跟着前面這個男人。
蘇哲開的車出乎意料地和他本人完全不配,是輛半舊的黑色捷達。樂清和伊敏坐後座,沒多久就開到一家才開張不久的海鮮餐館。這家餐館裝修得頗具中國風,門口已經停了好多車。他轉頭對樂清説:“上去吧,你爸在207包房,記住禮貌。他或許做了錯事,但他對不住的那個人不是你,你媽媽也不需要你這樣來為她打抱不平。”
樂清哼了一聲算是回答,跟兩人説了再見,進了餐館。
蘇哲等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給林躍慶打電話:“慶哥,樂清上去了吧?嗯,好,你耐心點兒、坦誠點兒,別擺當爹的架子,也別拿他們當小孩子哄,他們的理解能力比你想的強。”
他放下手機,從後視鏡裏看邵伊敏:“我們去吃飯吧。”
“我今天不打算喝酒了。”後視鏡裏邵伊敏似笑非笑,一點兒沒有剛才打電玩時那種看着稚氣的認真模樣。
蘇哲鬨然大笑,回頭看着她:“不,我不打算誘姦你,純粹就是吃個飯,當我賠罪。下午我説那話的確不妥,你沒義務幫我管孩子的心理問題。”
邵伊敏臉上一熱,她沒法兒適應如此露骨的講話方式,哪怕聽上去沒什麼惡意。她強自鎮定,手扶到車門上:“下午我並沒答應你,所以你沒什麼罪好賠。吃飯?我看算了。”
“難道一定要我承認對你有企圖,你才肯和我一塊兒吃飯嗎?”他挑眉調侃,英氣勃勃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戲弄之意。
邵伊敏暗自承認,這的確是個很難應付的男人,相比之下,那些説話期期艾艾的男同學實在太幼稚了。再加上曾經和他有過那樣一個尷尬夜晚,現在她還真是很難讓他知難而退。他卻一本正經地説:“我看得出你是關心樂清和樂平的,想跟你討論一下怎麼做對他們才算最好。”
她當然也看得出他十分關心那兩個孩子,但並不相信他的邀約全為此而來,不過,她下決心讓他以後別再提那件事,躲肯定不是個好辦法。
“好吧,去吃飯。”她不再堅持,靠回椅背,神情平靜。蘇哲笑着點頭,發動車子,開了大約半小時的樣子,停在一家上海菜餐館前,回頭問她:
“淮揚菜,喜歡嗎?”
“我不挑食,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