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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洪波洶湧山崢嶸

從石階後陰暗處,慢慢踱出一個人,面容僵硬陰冷,攬住哈絲麗肩頭。兩人並肩,眼中充滿殺意。

哈絲麗和尼比斐,他們果真合成了一路。若尼比斐繼汗位,以回紇慣俗,哈絲麗當繼嫁尼比斐,還是回紇的可賀敦。可是,移地建是她親子,她難道不想親生兒子繼承汗位麼,她的心腸何以如此歹毒。

默延啜點頭道:“好……好……”驀地仰空長嗥,聲激長空,天地闔開。

尼比斐揮揮手,嘴角露出冷笑,士卒洶湧朝默延啜殺去。

默延啜彎刀劃出的刀光形成一道道光環,四處飛舞間映得日月無光,緊守殿外石階,護着沈珍珠。一批批的士卒攻上來,又咕咚咚滾下屍體,不多時,石階上下梯步,堆滿了肢體殘缺不全的屍體。默延啜如此神威,尼比斐不禁暗暗變色,扭頭對哈絲麗説:“快,去把移地建弄來!”

移地建才五歲,虎頭虎腦,十分活潑可愛,很快被幾名貼身士卒抱來。哈絲麗一咬牙,抽出側旁士兵的長劍,直抵在移地建脖子上。移地建不明所以,張口叫了聲“姆媽”,嗚嗚地哭了起來。

“默延啜,還不束手就擒!”哈絲麗一聲高喝,打鬥暫且停止。

默延啜目眥欲裂,喝道:“哈絲麗,他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竟敢這樣威脅我!”

哈絲麗開口,一句話一句話説將出來,竟是這樣寒冷陰毒:“我從沒當他是我兒子,他是冤孽,他是天神派來懲罰我的。我要他死,我要他死!”説到這裏,情緒竟而失控,狀似瘋癲,真的提劍往移地建稚嫩的脖上抹去。

“你敢!——”默延啜眼望不得救,暴喝聲中斬殺擋在面前數名士卒,飛身向對面石階衝去。

一切均在電光火石之間,哈絲麗正提劍刺殺親子,無人可以阻擋之時,忽地一聲慘叫,右手腕被人拿住狠狠咬了一口,劇痛難禁,“咣噹”,長劍落於地上。

哈絲麗惱怒無比,回身見咬了自己手腕的竟是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衣裳襤褸,黑黝黝倔強的臉。此時情況混亂,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小小少年竟跑上石階,壞了大事。尼比斐已拿劍往少年身上殺去,但那少年身手頗為靈活,幾閃幾避,尼比斐的劍竟然近不了他的身,不禁大為光火,喝令左右道:“給我殺了這小子!”

“統統不許動!”尼比斐的話音未落,從天而降一道吼聲,尼比斐劍勢一緩,抬頭望去,不禁倒抽涼氣。

四面宮牆上,如黑雲般密佈士卒,居高臨下,人人手中握着一柄弩弓,箭在弦上,只待發動。那領頭怒吼之人,正是默延啜最信任的護衞首領詹可明,自尼比斐發動政變後,倏然失蹤。此時二人照面,他頓時面色如土。

詹可明已從高達十餘米的宮牆一躍而下,一提一攜,轉瞬便在尼比斐面前將移地建抱走,飛奔半膝跪至默延啜身前,朗聲道:“可汗,詹可明聽到長嗥,即刻率兵趕到,幸不辱命。”

默延啜欣然點頭,一手摟抱起移地建,道:“移地建,有父汗在,別怕!”右手將詹可明扶起,拍肩讚道:“好詹可明,來得正是時候!傳本汗王之命,叛軍速速棄械投降,敢妄動者,一律射殺勿論!”

尼比斐見大勢已去,猶作困獸之鬥。提劍指着石階上的沈珍珠令道:“抓住這個女人!”沈珍珠此時相距默延啜甚遠,幾名臨近她的心腹親隨果真衝沈珍珠撲去,卻聽“撲撲”幾聲,宮牆上士卒箭無虛發,幾人各中要害,倒地掙扎幾下,斷氣而死。默延啜動若蛟龍,彎刀出手如雷電掠空,尼比斐只覺面前寒光幻動,胸懷熱血沸騰,仰天倒地。

哈絲麗渾身亂顫,彷彿不信眼前發生的是真的,緩緩蹲下身子,見那彎刀正中尼比斐心口,人雖死去,雙目不瞑,她面上一擰,笑了起來,先是輕輕地笑,笑聲漸大,哈哈哈朝着默延啜狂笑不止:“你殺了他?”一步步逼近默延啜:“你殺了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哈哈哈,你終於也殺了自己的兄弟,哈哈哈!”

默延啜只用沉痛的目光望着她:“原來你一直沒有忘記,這麼多年,你早不是突厥王公郡主,你是回紇汗國的可賀敦。”

“我們突厥人,永遠知道以血報血。你以為,你給我尊貴的名位,你寵我慣我,我生下你的兒子,我會忘了這血海深仇?不,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這一天。”她邊説邊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金晃晃的刀靶,鑲嵌奪目寶石,刀身出鞘,寒光四溢。“可汗!”詹可明欲上前奪除,被默延啜手臂一擋,只得停步不動。

“只可惜”,哈絲麗撫摸刀身,環顧四周宮牆的士卒,嘴角露出悽婉的笑,夕陽餘光照在她面龐上,更是顯得豔美無比,説道:“你終究沒有全信我,你還留了一手,令得我,終於功敗垂成。”

“哈絲麗,你太心急”,默延啜緩緩説道,“我囑詹可明秘密訓練的這批玄衣士卒,原是為防宮中生變。我一直在想,等再訓練一段時日,就該告知你。”

哈絲麗搖頭:“我不信,回紇人都不可信。”移地建睜大眼睛,懵懂地望着發生的一切。她猛地翻轉刀頭,用盡全力刺入自己腹部。慢慢地倒下,默延啜彎下腰,聽到她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我,決不讓自己死在你的刀下。”

移地建這才撲到哈絲麗的身上,“姆媽,姆媽”地哭叫不止。

默延啜面容一肅,伸臂將移地建提起,隨手朝詹可明身上拋去,詹可明一怔,忙地接到懷中。聽默延啜道:“帶進去,哭哭啼啼,丟我回紇顏面。”

梟首皆已斃命,餘下士卒紛紛放下兵器。

默延啜再也不看哈絲麗屍首一眼,大步邁上石階,拽手將沈珍珠帶入內殿,即刻升殿部署平亂事宜。尼比斐一黨本就寥寥,不到天黑,全數落網。一場內亂,就此平息。

詹可明從宮中密室放出被哈絲麗和尼比斐囚禁的默延啜親隨。默延啜撫着移地建的頭,對那十二三歲的少年説道:“小葉護,你今日立了大功,救了我的移地建的命,要什麼賞賜,只管説!”這名叫葉護的少年,便是雪崩當日被沈珍珠無意拉住,最終保得性命的那個士卒。原來默延啜一行遭遇雪崩後,倖免的親隨衞士即刻趕到宮中,向哈絲麗報告默延啜遇險之事。誰想哈絲麗在眾人飲用的酒水中下藥,猝然發難,將歸來的全部親隨囚禁。惟有葉護年紀幼小,當時出殿方便,躲過這場劫難,才有今日痛咬哈絲麗之事。

葉護答道:“葉護的性命本就是可汗所救,不敢再求賞賜!”

默延啜道:“你堂堂回紇漢子,又是小小年紀,怎麼學起漢人的拐彎抹角、吞吞吐吐,我説要賞賜,就非得賞賜,快説,再不講別後悔!”

葉護眼珠骨碌碌轉動,忽地改用漢語,朝坐在一旁的沈珍珠拜道:“雪崩那日,幸虧這位姑娘拉住我的手,讓我保全性命。咱們回紇人有句諺語,鷹在空中展翔,離不開母親的臂膀。葉護是孤兒,今天有個不情之請,想認姑娘做母親!”

沈珍珠大窘,默延啜一時怔住,繼而哈哈大笑:“你這想法固然不錯,只是,王……沈姑娘也不比你大幾歲,怎麼能做你的母親?”

葉護正色道:“哪怕只比我大一個時辰,葉護也會敬之如母,待之如母!”

“好!”默延啜一拍桌子,高聲讚道:“既然如此,本汗就為你做主。不僅沈姑娘認你做子,你救了移地建,移地建該當敬你為兄,本汗王也收你做義子,從此以後,你與移地建兄弟相稱。沈姑娘,你意下如何?”

沈珍珠雖不能見這葉護的容貌,但聽其話語舉止,確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再説她救葉護在前,葉護救移地建在後,兩事之間,頗有緣法在內,自己何必忸怩作態,當下微笑頷首。

默延啜大喜,立時吩咐宮人準備禮器,敬天神,實行拜母、拜父、拜兄長的禮儀。

這一覺如此酣暢淋漓,無夢無幻,無星無月,也無憂無懼,無思無慮。不知酣睡多久,聽到遠處有一種聲音寂寂迴響,四周靜寂深邃,蘭香生煙,好似長安夜雨,密密沙沙,月華瀉地。沈珍珠手往外一搭,開口喚道“俶”。真的搭到他温暖的手背,手卻猝然一收,連帶身子也坐起來,睜眼面前灰暗青蒙,聽到面前沉沉的聲音:“是我。”

沈珍珠沉默頃刻,臉上慢慢浮起笑容,説道:“夢裏不知身是客,可汗,珍珠現醜了。”

默延啜長吁一口氣,良久才道:“你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從未見過有人像你這樣能睡。”

三天三夜!連沈珍珠自己聽了都啞然,面上起了羞赧之色,看在默延啜眼裏,只在她一貫而來的漠然凝重上增了嬌豔,聽她自我解嘲道:“可汗的宮殿,高牀軟枕,銅牆鐵壁,怎能不讓珍珠放心安睡?”

“那你有沒有改變主意,願意從此留在我回紇?”沈珍珠話音剛落,默延啜已緊緊追問。

沈珍珠的眼睫閃動,長長的睫毛下,兩枚眸子明明不能視物,仍是流動靈慧的光澤。而她的身軀如此瘦削,與回紇女人的高大健碩相比,更顯嬌小。這樣的女子,堪佩堪憐,生該被強大的男子揉入骨髓疼愛。默延啜強自壓下心中渴望,故作輕鬆哈哈一笑:“好了,方才我同你説着玩的。治好你的眼睛,我就送你回去。不過——”

他頓一頓,半蹲下身,讓自己的眼睛正與沈珍珠的那對眸子平視,説道:“下面我要説的話,卻十分認真,你要一字一句仔細聽清楚了:如果你願意留在回紇,不論是做我的可賀敦,還是長期居於回紇,我默延啜終此一生,都會保你周全,不讓任何人傷害你!若你願做我的可賀敦,我將再不納妾,只以你一人為妻,而不像你的丈夫廣平王,三妻四妾,哈哈!老實説,要你與庸脂俗粉為伍,真是糟踐了你!”

説畢,不等沈珍珠回答,拍拍手掌,朝外喚道:“哲米依,快來幫沈姑娘梳洗換衣!”

“哎,哲米依來了。”隨着高亢利落的回答聲,快步跑進一名少女。

默延啜轉頭對沈珍珠道:“我要去大雪山請阿林為你診治眼睛,來回得半月有餘。哲米依在哈刺巴刺合孫私學裏學過漢語,讓她照顧你,要嫌悶的話,宮中、汗城,都可以去走走。你放心,我佈置周詳,你安全無虞,葉護也跟我去。哲米依,聽明白沒有?”

哲米依似乎一點兒也不怕默延啜,撲哧笑出聲來:“聽明白了!可汗交待事情,哪一回像今天這樣囉嗦!”

笑聲中,默延啜已經走了出去。可剛走至門口,好像方記起來似的,回頭對沈珍珠説道:“哦,我忘了告訴你,廣平王已然抵達哈刺巴刺合孫。”

沈珍珠渾身一顫,聽見自己的心掉落地上,清脆的聲響,脱口説道:“不,我不要見他!”

默延啜似乎已料到有此回答,回身走來,手掌輕柔撫過沈珍珠的烏黑長髮,語氣中充滿寵溺:“好,不見就不見。我已經部署周詳,料他再多一千個探子,也查不到你在宮中。不過,你自己出入要謹慎,別讓旁人認出。一切等我回來再説!”

哲米依年輕活潑,有問必答,大概其漢語少有用武之地,現在來了個如假包換的大唐女子,自默延啜走了後,就嘰嘰喳喳説個沒完。邊梳洗邊説話,沈珍珠方知在自己昏睡的三天三夜裏,默延啜已經傳過哈刺巴刺合孫城內最出名的幾名大夫檢查她的眼睛,均是搖頭而辭,她的失明,本是小事小病,只因時日耽誤太久,難以入藥。

哲米依為沈珍珠換上一襲回紇女裝,挽起錐狀的回紇髻,聽她又問道:“那大雪山在哪裏?什麼是阿林?”

哲米依答道:“大雪山在咱們哈刺巴刺合孫以北,終年積雪不化,現在才是三月,更是冰天雪地。阿林嘛,也就是你們漢人所説的‘學者’,大雪山上住着的那名阿林其實也是漢人,精研醫術,卻從不下山。不知可汗親自出馬,能否請動他老人家。”

沈珍珠笑着,心思恍惚。

這一路行來,自己不是無時無刻盼望見到他麼?他的淺笑,他的冷峻,他的温柔,他的決絕,瀰漫過她的整個天地。

他終於來了。

為什麼,這樣害怕?是害怕他看見盲眼的自己,還是自己怕面對未知的前程?如果此生下去,註定要裝作眼盲心盲,是否還有與他攜手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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