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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寒雲夜卷霜海空

李俶、沈珍珠一行自金城郡返回長安時已入秋。其間不斷傳來令朝野振奮的好消息。先是李林甫患病不治一命嗚呼,接着楊國忠、陳希烈等人聯名狀告李林甫與番將阿布思有異謀,玄宗一向寵信李林甫,盛怒之下不但下旨削去李林甫一切官爵,子孫除名流放嶺南和貴州偏僻地方,還令刨毀李林甫棺木,剝掉其身着的金紫禮服,將屍體隨便刨坑埋葬。李林甫一生口蜜腹劍害人無數,終於慘淡收場。沈珍珠的父親沈良直自然被還以清白、官復原職,沈良直固然不知道劫獄救他的到底是什麼人,最難得的是玄宗竟然也沒有追究。

然而,沈珍珠沒有想到的是,回到廣平王府後,還有一個莫大的驚詫等候着她。那就是——崔彩屏懷孕了!

崔彩屏在王府大門口迎候李俶二人的歸來,平頭鞋履窄衣裳,既是她最愛的打扮,也是時世之妝,她厭惡穿那些寬大笨拙的衫裙,懷孕不過三個月,從外表自然不易看出,和尋常人無異。倒是獨孤鏡上前賀了聲“給殿下道喜”,李俶才明白究裏。

從嫁入王府那天起,沈珍珠就知道有這一天,卻未料到來得這麼快,她心中隱隱地失望。然而她不能表露出來,她得笑吟吟地上前扶住崔彩屏,對她撫慰有加,對她關切有致,這才是一個識大體的王妃。她也是這樣做了,整個過程中她不敢看李俶一眼,為什麼?是不是她怕,她怕見他的欣喜,怕他的欣喜灼痛自己的心?崔彩屏的腹中,畢竟是懷着他的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他高興他欣喜全然應該,她無話可説。

她推開清頤閣的門,屋內纖塵不染,胸腹中明明積蓄淚水,卻拼命地壓住,待聽李俶喚了聲“珍珠”,回過頭,仍然如常笑靨相對。他嘆口氣,説道:“我寧可見你泫然若泣,是我負你。”當你有一日成了太子、皇帝,你會有數不清的兒女,像當今皇上那樣,記不清每個兒女的相貌,你還會這樣説麼?

想起回府後有一人身影始終未見,問身畔侍婢道:“劉總管呢?”

那侍婢一怔,緩了緩才答道:“劉總管,已經沒了。”

“沒了?!”沈珍珠半晌回過神來,問道:“怎麼沒的,什麼時候沒的?”

侍婢道:“沒了有十來天,那日劉總管從外間回來睡得早,第二日早晨發覺躺在牀上不動,原來已沒氣息了,仵作查驗説是人老體衰,無疾而終。”沈珍珠盤算日期,算來劉潤死去那日,正是李林甫病亡之時,莫不是他得知消息,了卻心中願望,喜極而逝?如此,也算是喜喪。

崔彩屏懷孕的影響顯而易見。韓國夫人三天兩頭過府探望女兒,玄宗貴妃不時賜些珍貴補藥,朝中大臣的夫人們捧着蒐羅來的各色安胎補品,出入王府絡繹不絕。李林甫一死,楊氏權勢更炙,崔彩屏的懷孕更如旺火澆油,誰能揣着明白裝糊塗。

沈珍珠每日總得親自出面接待一批又一批的來訪者,聽她們千篇一律重複那些恭維祝福話語,應對這些女眷,她雖然遊刃有餘,但身子終不是鐵打的,漸漸地出現些不適,偶然頭昏,偶爾胸悶。這卻讓素瓷、紅蕊空歡喜一場,以為她也懷孕,慕容林致隨李倓去洛陽未返,便延請宮中太醫診治,結果卻説只是操勞過度,開了幾副方子就算了事。

這日李俶照例一早就去刑部府衙,臨走時沈珍珠還懶怠起身,李俶見她面色黃蠟,心中愛憐無比,説道:“你多睡會兒,不必送我。瞧你這面色奇差,上回來的顯見是個庸醫,回頭我再找一個為你看看。”沈珍珠笑答道:“俗語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哪裏有一劑藥下去就立竿見影,豁然痊癒的。”李俶想想也是,便自行穿戴整齊而去。

沈珍珠再躺了半個時辰,想起今日還有一股腦兒的事,還是得起身梳妝管事。用過早飯,就去琉璃閣看望崔彩屏。按禮制本該是崔彩屏每日早晨來給沈珍珠請安的,但成婚後崔彩屏可一日也沒做過,如今全然倒了個,沈珍珠都懶得計較。

韓國夫人過府甚早,正眼也不瞧沈珍珠,三人隨口寒暄幾句,沈珍珠自回清頤閣。

前腳踏進門,素瓷後腳已端了熱氣騰騰的一盅藥進來。沈珍珠因嫌這藥苦,問道:“這藥還有幾服?”素瓷答道:“吃了這一服就沒有了。”沈珍珠連唸了幾個阿彌陀佛,卻聽素瓷邊往杯中注藥,邊接着説道:“只是小姐的病沒好,還得再開方子。”

“再開方子,也不吃這藥!”沈珍珠忍苦勉強將一杯藥喝完,覺得今日的藥比昨日又苦了幾分。

“小姐,你這算什麼。我看崔孺人才難熬。這幾天尚藥房忙得底朝天,春雨、夏荷二位姐姐一日到晚為崔孺人熬製那些個千奇百怪的補品和安胎藥,叫苦不迭。我道那些藥會有什麼好滋味,夏荷姐姐偷叫我嚐了口,我的天!——恨不得把昨晚夜宵的玫瑰湯圓都吐出來。若是女人懷孕要受這樣的苦,那我……”顧自着説,此時方覺失言忙捂住嘴。

沈珍珠已慢慢地又倒杯藥,喝完後方輕聲對素瓷道:“今後千萬不可這樣,尚藥房的東西,不該你碰的,離得遠遠的,不該你問的,連瞧也不能瞧。”素瓷怔怔點頭。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傳來,雖然隔得極遠,沈珍珠已經霍然變色,她聽出,聲音似乎是從崔彩屏居住方向發出的。接着,王府內動靜大起,呼來喝去的喊人聲,跑來跑去的腳步聲,吵吵嚷嚷喧譁不已,很快一名侍婢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向她稟告:“王妃,大事不好,崔孺人她,她,她——”一連説了三個“她”,方吐出下半句話:“怕是要小產了!”

沈珍珠已知不好,匆匆地又趕到琉璃閣。崔彩屏痛得在寬大的牀榻上滾來滾去,捂着腹部,娘呀娘地直叫喚,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面腮往下掉。韓國夫人已慌得沒了主意,見了沈珍珠如同撿到寶,一把拽住她的手,跺腳道:“已經見紅了,這胎兒怕是保不住,怎生是好?怎生是好?”沈珍珠只得道:“如今妹妹的性命要緊。”

獨孤鏡在旁道:“奴婢已遣人去請太醫了。”劉潤死後,她外出已儘量減少,大多時間留在府中打理各種事務。

沈珍珠蹙眉道:“這太醫在宮城內,一時半會兒只怕不能到,我聽説王府南側街市中有一名開館行醫的吳大夫,醫術十分了得,不如也差人請他來,或許能快一些。”韓國夫人連連稱好,獨孤鏡自派人去請。

果真不過半炷香工夫,那吳大夫就來了。再過一時,李俶及宮中王太醫也聞訊趕來。忙亂大半日,崔彩屏雖然失血甚多,因救治及時,到底救活過來。只是腹中胎兒不足四月,無法保住。

王太醫奇道:“前幾日下官為夫人拿過脈息,順暢平和,怎會有今日之事?”

韓國夫人垂淚懊惱不已:“我也不知,突然就這樣了。”

王太醫走近牀榻旁几案,拿起上放的藥杯,內裏尚有藥汁,問道:“夫人什麼時候喝的藥?”

韓國夫人想一想,答道:“大人不提我還不覺,就是在嚷肚子痛前服的藥,服用後沒過得一刻鐘,她就腹痛難忍。”

王太醫醮起一點藥汁,先是以鼻嗅聞,再入口嘗試,悚然變色對李俶揖道:“殿下,此藥汁中含有分量極大的商陸。”吳大夫聽了一驚,也嘗試後點頭不敢再説話。

韓國夫人一聽之下面如白紙,身子瑟瑟發抖,不自覺朝沈珍珠望去,誰想沈珍珠也正往她看,二人目光一接,倏地得了主意,上前用力將沈珍珠往外推搡,劈頭罵道:“定是你,你這個賤人,心懷嫉妒下墮胎藥害彩屏。”

沈珍珠得個踉蹌,直直向後栽倒。李俶見勢不妙,已伸手來扶,終究晚了一步,已重重跌倒在地。忙趨前攙她起來,沾手欲濕,她竟然在出冷汗,到底還是掙扎着站立起來,沒等李俶向韓國夫人發難,冷笑一聲道:“夫人真好見識,珍珠枉讀幾年詩書,倒不知商陸有何作用,原來竟可作墮胎之用,珍珠領教了。”

韓國夫人一時語塞,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眼珠向上一翻,雙手叉腰嚷道:“老孃生了幾個兒女,難道還不知商陸麼?”聲淚俱下,直衝着李俶叫道:“殿下,你的孩兒被人害死,今日若不辨明真兇,將這沈珍珠緝拿問罪,老孃我決計不依。我定要告到御前,求聖上、貴妃為我作主!”説罷又沒口子“彩屏,你好命苦”地亂叫一氣。

李俶心中厭惡至極,淡淡一甩衣袖道:“依大唐刑律,拿人問罪須得證據確鑿。”對獨孤鏡微一示意,獨孤鏡早已領會,自去閣外吩咐通傳尚藥房春雨、夏荷等等事宜。李俶見沈珍珠自跌倒後冷汗透衫,面色在臘黃中顯出蒼白,顯見身子極為不適,不過在咬牙支撐,急急扶她坐下,心中擔心不已。韓國夫人氣吁吁當仁不讓坐在上首,一副聽審的模樣。

春雨、夏荷早知道出了大事,一直跪在閣外十餘步階下候命。聽宣進閣後,磕頭不止,連連叫冤:“奴婢實不知情,不關奴婢的事!”

獨孤鏡斷喝一聲道:“停口!韓國夫人、殿下在此,豈有你們喧譁的。我問什麼,你們答什麼。”

聽她一一問二人,崔彩屏的藥是由哪裏來的,是哪一個調配煎制的,用了多少時間。兩人一一答了,並無可疑之處。今日這盅藥乃是安胎之藥,方子是王太醫所開,由夏荷照方配齊藥材煎熬三個時辰才成。其間,兩人並未離開尚藥房,連早飯也是由尚食房送來的。這一條是沈珍珠前幾個月被下毒後新改的規矩,防的便是有人趁間作祟。

獨孤鏡又問:“今日還有什麼人去過尚藥房?”

二人答道只有王妃的侍女素瓷和崔孺人的侍女玉書,皆是為自家主人取藥。玉書先來,素瓷後到,四人寒暄一通,因崔孺人的藥先好,玉書先走,素瓷晚走。

獨孤鏡接着問道:“尚藥房內可存有商陸?”二人答是,商陸本有消水腫、祛痰、平喘、鎮咳之效,故尚藥房中常備。

説話間,另派出的奴婢已呈上由尚藥房搜到的幾個煎藥瓷罐。雖説這幾個瓷罐大小模式全然一致,然王太醫稍作分辨,便找出內中尚有商陸成分的一罐。

獨孤鏡乃沉聲喝道:“如此,既然旁人沒有可疑,定是你們二人監守自做。尚藥房中一直存有商陸,這裏有含有商陸成分的藥罐,物證昭昭,你們可沒得抵賴!”

春雨、夏荷聽了魂飛天外,夏荷向來潑辣,此時關乎己身性命,死馬當作活馬醫,情急之下對獨孤鏡道:“不,奴婢想起來了,還有一人十分可疑!”

獨孤鏡問道:“誰?”

夏荷答“是”,眼光四處遊離,終於落在沈珍珠身後的素瓷身上,指着她道:“是王妃的侍女素瓷!”

獨孤鏡想是意外地“噫”了聲。李俶伸臂暗暗去攥沈珍珠手,腕上一緊,她修長細緻的手與自己十指相握,有那寬大的袍袖遮掩,沒人看見。韓國夫人面上露出得意的笑顏。

聽獨孤鏡問道:“這怎麼説?”

夏荷見獨孤鏡讓她繼續説下去,彷彿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急急説道:“奴婢大膽,今日素瓷來尚藥房後,曾自作主張讓她試了口崔孺人的藥。試藥之時,奴婢也沒十分在意,她若乘機在藥中下了商陸,卻也難説!”素瓷為早上一時貪嘴悔青了腸子,立時跪倒當地,哭辯道:“夏荷姐姐,你怎能信口雌黃,當時你和春雨、玉書均在場,三雙眼睛瞧着我,我怎麼可能下藥?春雨姐姐,你得為我作證!”春雨一向和素瓷交好,見狀不忍,驀地回想今日之事,磕頭道:“回殿下,獨孤姐姐,還有一人也十分可疑。”

這扯出的人愈來愈多,獨孤鏡問道:“還有誰?休得東扯西拉!”

春雨答道:“這個人是尚食房的銀娥!”話音剛落,韓國夫人由座上一跳而起,兇巴巴給了春雨一耳光,喝道:“小賤人,休得胡説,銀娥跟了彩屏這多年,怎會害她!”

春雨忍痛負氣,心一橫,全然豁出去了,對答道:“奴婢並沒有瞎説,銀娥今日早上為我們姐妹送的飯。為着吃飯,她幫我們照看過火爐上煎制的藥品,焉知她是否動過手腳!”

獨孤鏡正要張口傳銀娥,突聽“轟通”巨響,沈珍珠突由座位跌落在地,玉山傾倒,僵直身子,一動不動。李俶一把攬起她,急得只喚“請太醫”,渾然忘卻身畔就有一名如假包換的太醫。

王太醫上前把把她的脈息,搖頭道:“大大不妙,王妃腹中的胎兒,只怕也保不住了。”

李俶心驚膽寒,覺環抱沈珍珠的手掌滑膩,垂首一看,竟是滿手鮮血。沈珍珠似未全然死過去,雙目翕動,滾出一滴眼淚。

沈珍珠從未受過這樣的苦楚。仿若回到十年前,她和他少年頑劣,偷劃扁舟入湖,山川明媚,江河秀麗,他難得地嘴角一翹,絲許笑容:“不知十年後再遊此地,該是如何。”她方才八歲,卻少年作老成思,答道:“十年?你在何方,我在何處?”湖浪呼嘯奔騰而至,排山倒海之勢,“安二哥,安二哥,抓緊船舷!”……她快要窒息……腹中有千刀萬剮,耳中如聞刀劍齊戧……一重又一重,將心痛與身體的劇痛剝離去,重疊來,反反覆覆,無窮無盡……迷糊中玉冠錦衣的少年託着她的頭……生命中一些東西,去了再不能回來……殿下,殿下,俶,俶……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李俶終於等到她的甦醒。她昏迷了一天一夜,川流不息的太醫、侍女,端出的一盆盆血水只能讓他顫慄。儘管太醫説她只是小產,並無性命之虞,他還是這樣一天一夜不眠不睡,寸步不離守候在她身畔。如果能這樣守候她一生一世,那他是否還需苦心經營?但若不苦心經營,他又能否守候她一生一世?

“俶”,她抬起未被他握住的那隻手,輕輕按上他的手背:“對不住,我們的孩兒,是不是……”他俯身托起她,讓她枕於自己懷中,道:“是我疏忽,害你受苦。父親和母親都來探望過你,剛剛才走。”

她輕嘆道:“他們定是失望傷心。”回身與李俶四目相接,雙手環抱他的脖頸,在他懷中深深説道:“俶,別離開我,我不能再失去你。”李俶胸中激盪,湧起柔情無限,吻下她蒼白的嘴唇。

良久。她開口問道:“素瓷?”

李俶道:“她正為你料理煎藥。”

又問:“那銀娥呢?”

李俶淡淡道:“已被我下令處死。”

沈珍珠別過臉,沉默半晌,幽幽吐出一句話:“我實在不知,你為何這般着力維護那個人?”

李俶一怔,稍頃道:“韓國夫人和崔彩屏有意加害於你,反害了自身,正應了引火燒身這句古話,崔彩屏此時已夠淒涼,再去怪責,又有何用?”

沈珍珠合上雙目,她一直面色慘白,精神倦怠,説話聲低無力,李俶以為她又乏了,不再説話,怕引她傷神。豈知她又緩緩地吐出一句:“你明知我説的人,不是崔彩屏。”

她睜開雙目,繼續説道:“韓國夫人和崔彩屏買通醫官,指鹿為馬,明知我懷孕卻説只是疲勞過度,又怕時日一長,終叫發覺,指使銀娥在我的藥中放商陸。本來我是在劫難逃,尚藥房的兩名丫頭固然年紀小,但謹慎細心,決沒有拿藥時將我與崔彩屏的弄反拿錯之理。這其中,定有人趁其不備,有意調換了我二人藥罐。説起來,這個人也算是救了我和腹中胎兒一回。只可惜,救得了運,救不了命!”

她連説一大串子話,氣喘吁吁。李俶急急為她捶背道:“有什麼話,過兩日再説好麼?一切都是我的不是!”

她連連搖頭:“你,你以為我在盤算你的不是嗎?我只是想不通,那個人,既下風香草害過我,這回又救我,是何居心?你任其為所欲為,是何道理?許我不該問,你心中有萬千丘壑,原不該我觸及。”

李俶因道:“你這是傷心負氣之語,我待你如何,你總不至於不知。”突地想到不久之後還有一樁事會讓她傷心,停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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