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珍珠方發覺自己真的在流淚,她哽聲道:“默延啜,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
默延啜看她一眼,似是有口無心的笑道:“是啊,就算你知道我死了,也不會來回紇;但一聽說你的殿下出事,這樣心急火燎的趕來。”說畢,見沈珍珠淚仍盈於睫,有一滴晶瑩的淚珠,翕動在她長長的睫毛下,便在夜色中,似乎也閃動著多彩的光芒。她對自己,總還有幾分牽掛吧,口氣不禁軟下來,微微皺眉道:“你的嗓音怎的變成這樣。好了,我們總不能在這裡訴舊吧。”不由分說,一把拉過沈珍珠的手臂,道:“跟我來。”
他步履頓挫,走得不快,他的手掌很大,握著她的臂這般堅實有力,有陣陣溫暖傳遞予她。她跟隨身後,亦步亦趨,他和五六年沒有什麼兩樣,他真是默延啜,他果真沒有死。直到這時,她才敢完全確信這不是夢。她輕聲在他身後嘀咕著:“我早該想到——你不會這樣容易死!”
這句話默延啜聽清楚了,他不禁笑了起來,此時他們已走入一間似作議事用的石築房舍。默延啜似乎有些疲倦,入室後便隨意靠在居中石椅上,示意沈珍珠也坐下。他閉上眼小憩小會兒,隨後說道:“你不必擔心,李豫他在我手中,一切安好。”
沈珍珠由椅上跳起,驚疑地問默延啜:“為什麼?你,你到底在做什麼!還有,你為何昭告天下說自己死了?”
默延啜招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我就知道你心急。我叫你來,當然要一五一十的全告訴你,不過這件事有點長,還得從咱們十姓回紇和九姓烏護講起,你可要有耐心聽。”
沈珍珠對回紇的淵源由來並不清楚,今日聽默延啜這樣說,暗中忖測,莫非這次的回紇內亂,竟與此有關?微微頷首仔細傾聽。
“五百年前,鄂爾渾河滋潤大漠南北,支流遍及四方。其中有一處地方有十條河,另一處有九條河,我回紇先民們就沿河居住、遊牧和耕作,這便是十姓回紇與九姓烏護的由來。後來,十姓回紇中出了個名喚忙裡臺的了不起的大英雄,他聯合十姓回紇與九姓烏護,號稱鐵勒部落,我們所有回紇人團結一心,部族越來越興旺。至百餘年前大隋大業年間,突厥處羅可汗恃強凌弱,突然攻擊我回紇諸部,當時的首領健俟斤率領族人浴血抗敵,擊敗突厥,健俟斤便是我回紇的第一位君長。(注)”默延啜半靠椅上正說到這裡,聽得室外有人敲擊,說了幾句回紇語,聽聲音是那領頭的回紇人。默延啜皺皺眉擺手,回說幾句,那外面的便再不作聲。
沈珍珠道:“你若有事快去處置罷,我等你就是。”
默延啜笑道:“這個自不必你說。”接著往下說道:“然而經過這連場惡仗,我回紇十九姓部落損失慘重,尤其是九姓烏護中,得裡克氏原本最強盛,戰後人丁卻最為凋零。健俟斤為君長後,為褒獎子民,便親許親生女兒——我們藥羅葛氏的公主託古茲下嫁到得裡克去,以繁衍後代,令六畜興盛。”藥羅葛是默延啜的姓氏,乃是回紇可汗的一族。聽到此處,沈珍珠心中暗叫不好,她見過哲米依、阿奇娜這般的回紇少女,知道她們性烈如火且摯愛忠貞,若是要叫她們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怕是天神下降也不能阻礙她們抗天背命。
果然默延啜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成功擊敗外虜,再加君長女兒成婚,這本來是天大的喜事,誰想到竟成了今日回紇的禍端。託古茲執意不肯嫁到得裡克,竟在成婚前夜,與回紇十姓中葛薩氏的一名年輕漢子私逃。健俟斤大怒,漏夜追趕,親自將兩人捉拿回來。託古茲依舊不肯相從,健俟斤只得依照族規對這兩人施以火刑——”
“火刑!”沈珍珠身子微微發抖,回想百年以前,那倔強的回紇少女焚身以火,至死不悔,那是怎樣的一種慘烈與悲壯。
默延啜面不改色,略作停頓,往下說道:“雖然託古茲她們二人受到懲罰,然而裂痕已經存在了。得裡克氏覺得大失顏面,不僅深恨葛薩氏,連帶對咱們藥羅葛氏都深有抱怨。再加上此後百年,得裡克氏始終不能回覆當年的興盛,他們更加相信當初薩滿巫師所言,認為是這件事造成的後果。這一回,葉護這小子——”鼻中冷哼一聲,“葉護這小子,我確實是小看他了。他竟然暗中糾集得裡克氏和另外數個多年來對我藥羅葛氏有怨言的部族,乘外敵入侵時,想要奪我汗位!”
沈珍珠手中微有汗溼,說道:“葉護,怎麼變成這樣,你對他一直不薄,視若親子。沒想到他竟然有這樣的野心!”
默延啜冷笑道:“他耿耿於懷的,正是他並非我的親生兒子。這些年,我著意栽培他,處處為他立威,以冀望他日後能好好輔佐移地建。哪裡想到他包藏禍心,行事十分歹毒,我和你,只當當年養了一匹狼。”
“既然如此,以你的威望,怎麼不立發制人,為什麼要詐死?”沈珍珠詰問道。
默延啜站起,側過臉,背向沈珍珠,走了幾步:“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要等——他還有其他的罪證。”
沈珍珠覺得想不通,以默延啜素來的獨斷和霸道行事方式,若知道葉護的陰謀,應當一刀下去立時取其性命,哪裡需要什麼證據;以默延啜所掌握的軍力和權力,又哪裡需要詐死避於這小小綠洲!
她蹙眉,還想再問,卻聽默延啜說道:“我拿下李豫,就是因為現在我回紇正處生死存亡之際,決不能任由他去擾局。再說,葉護若知大唐太子來了,會對他不利。”轉過頭,沉聲對沈珍珠道:“你也一樣。”
沈珍珠恍然大悟:“原來,你對付李豫的方法,與誘我來這裡方法,竟然是差不離的。”她記起一路上總會發現李豫一行丟棄的簋和搭建營帳所用青帆布的殘料,她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她只會罵自己太過愚笨——因為李豫一行也不時發生侍從失蹤之事,既然失蹤,那他們用的簋和搭營帳的帆布當然是累贅,順理成章被其他侍從丟棄。只是為何默延啜要說回紇“處於生死存亡”之際呢,事情會有這樣嚴重?
默延啜盯著她笑:“想到了啊,你說差不離,其實我對待你的殿下與對待你,還是相差甚遠的。你好歹是自願前來,他可是我強行制服後帶入這裡的。”
沈珍珠道:“這一切,你為何不直接告訴我們,非要設計圈套引我們上鉤呢?”
默延啜搖首:“你的殿下,他自負高傲,哪裡會聽我的勸返回大唐;至於你,你總是太過聰明,你們一出發,我就知曉了。若不以李豫為誘,你肯來這裡與我相見麼?而且——”
他笑笑,“我既不想強行拉你來這裡,也沒有時間親自去‘接’你。”
沈珍珠嘆道:“你設計得這般步步險要,無非是讓我知道:如此設計並非要取我的性命,就是要牽引著我的方向走。而我,明知是計,可事關李豫生死,仍不能不甘願入甕。”
“我在想,天底下有幾人像你這樣聰慧;而天底下,又有幾人,像你這樣聰慧,偏偏為了一個薄情的男子,這樣的赴湯蹈火。”默延啜重新坐到椅上,看著沈珍珠,一字一句,慢慢的說道。
沈珍珠低下頭,輕聲說道:“他終歸是天下的儲君,終歸是適兒的父親。”
默延啜也沉默不言。過了許久,說道:“他就在這裡。”沈珍珠抬頭,他繼續說道:“暫被扣押在西面房舍中,連同他與你隨帶的那些失蹤侍從,都好生生的被關押著。等一兩個月後內亂平定,我自然會派人護送他和你回去。你——現在想不想去看看他?”
沈珍珠微有錯愕,隨即淡然一笑:“既然他一切安好,我有什麼必要去看他?我與他已成陌路之人,只要知道他安然無恙,我也就放心了。”對默延啜道:“不必告訴他我來過。”
默延啜輕輕鬆了口氣,說道:“你現在的模樣,和當年初見時的堅韌,忒的相似,倒叫人放心。”
沈珍珠忽地想起李婼,急急道:“婼兒現在怎麼樣?你將她一人拋在葉護那裡,又不讓我們去救她,她身處他鄉異地,孤立無援,你怎能這樣!”
默延啜肅容道:“她已不再是可以在長安任意妄為的大唐公主、郡主,她是我的可賀敦,一國之母。既然如此,她必定要做可賀敦該做的一切,生與死,已由不得她了!”見沈珍珠面色有些發白,方補上一句:“哈刺巴刺合孫多是忠於我的人,葉護雖想奪汗位,但不敢在城中久居,他扣押寧國公主,設計謀殺了鎮守富貴城的我的叔父奇斯,現仍盤踞在富貴城中。不過你暫且可以放心,若無意外,寧國不會有性命危險。”
沈珍珠看著他:“你這樣說法,局勢已盡在你的掌控中?”默延啜從來不說沒有把握的話,既然這樣說法,李婼應當沒有太大危險,沈珍珠稍有放心。
默延啜想了想,點頭道:“可以這樣說。葉護雖然蓄謀已久,終歸還是太過年輕。不過,我也需要時間。你現在出大漠並不安全。這個地方,對你,對李豫,都是最安全的。你要安撫底下那批侍從,休要隨意行動,我保你們無恙回返大唐。再說,再過十幾天,哲米依和承宷也要來,你們可以聚一聚。”
沈珍珠有些驚喜:“他們也要來?”隨即增上幾分疑惑,“他們來做什麼?”
默延啜嘴角一轉,有些詭譎的笑:“哲米依也是回紇人,自然是為回紇而來。”
沈珍珠覺得這一晚她要接納的東西太多太突然:默延啜的未死,李豫的安然無恙,回紇的內亂,葉護的野心,李婼的安危,哲米依的即將到來……多得她一時理不清頭緒。
這時,又聽到敲擊房門的低沉聲音。默延啜眸光一斂,似是發怒,以回紇語怒斥了幾句,待他說完,那房外的回紇人低聲繼續說話,說完後許久聽不到默延啜回答,方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沈珍珠暗自奇怪,她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卻聽得出房外的回紇人聲音中充滿求懇,似是在勸說默延啜什麼事。她見時辰已經太晚,也不願對默延啜行事有所阻礙,起身告退。
默延啜凝視她良久,方說道:“好,我送你。”
沈珍珠緩步朝門的方向走去,聽見身後默延啜腳下皮靴踩在石板的地面上,發出扎扎的沉重聲響,他就在她身後,離她這樣近。
她伸手去推房門,忽然間左臂一緊,人還在懵懂之中,已經被他回拉過去,擁入懷抱。
這不是她曾經熟悉的懷抱。可依偎在這樣的懷抱中,她有一種久違的、安穩若山的信賴與安詳,不知為什麼,她第一次沒有掙扎與抗拒。她是不是太累了?她跋涉千山萬水而來,以孱弱身軀支持到現在,是不是太累了?
她聽見默延啜說:“珍珠,你該知道——我對你……決不遜於世上任何一人。”
她緩緩抬頭,與他四目相對,許是因為長途跋涉過於勞累,他的面色微有昏暗。他說道:“我說過,我決不會違拗你的心意。可是李豫他,終究不能明白你,他另結新歡,將你拋之腦後……這兩年來,你行蹤不定,我未能照拂到你;待你我這次一別,我只怕,再也不能見你。當年你既然能下狠心離開李豫,我唯願你今後能真正忘卻過往,不求其他。”
沈珍珠聽默延啜說到“另結新歡”四個字時,只覺心與身軀都在大力抽動和顫抖,有一種無法抑制的疼痛由心房深處冉冉升起,竟致突然間情緒再亦無法自控,她輕輕推開默延啜,倚著石椅,慢慢的哭出聲來。
吳興兩年,她寄情山水,從未剋意不去思念他,也從未剋意遺忘他。她以為自己已能坦然面對他的一切,以為他已成為她遙遙掛懷的親人,過往歲月的回想。她選擇離開,選擇成全,他惱恨憤怒,他是儲君,必然會移情她人,必定會娶納新人,生兒育女,膝下成蔭。便是她千里赴回紇來救他,也只因為他是她的親人,所以她毫不搪塞,毫無遲疑。
她以為自己可以置若罔聞,可以不想,可以不痛。然而,當陳周說出李豫極寵張涵若時,她的心,依然莫名的心疼和失落。她的心室中,早有一方被他牢牢佔據,就算她不從去過意碰觸,他依舊在那裡。現在,他的心已被她人拿走,不再屬於她……這本該是她預料的結果,她一路行來,極力剋制隱忍,不想不念,直至此時,終究壓抑不住。
默延啜憐惜的看著她,任由她哭泣發洩,待她哭泣甫定,方上前緊握她的皓腕,沉聲堅決的說道:“既然已這般傷心的為他哭過,那就更堅決一點:忘了他。”
忘了他?她真能徹徹底底的忘卻他麼?
默延啜半蹲在她面前,眸中誠摯與關切清晰可見。這許多年來,他為她所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然而,就算她此刻從頭翻悔,他已是李婼的丈夫。
她默默抽出手腕,報以悽婉一笑:“造化如此弄人,竟令我進退無路。”起身朝默延啜一福,朝室外走去。
默延啜微怔,隨即明曉沈珍珠話中含意,眸中掠過一絲驚喜,驚喜中又混雜著一縷絕難看出的傷痛,他簡直是踉蹌著搶前兩步,雙臂緊緊一攏,由後將沈珍珠的身子緊緊摟住。
沈珍珠身子一僵,停住腳步。
她聽默延啜說道:“若天假我時日,我與李婼原本沒有夫妻之實。待移地建順利繼位後,我送她迴歸大唐,你與我——”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的話語中竟有種前所未有的哀傷和惶然,不該屬於天神般回紇可汗默延啜的哀傷與惶然,她有些不懂,有些迷惑,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居然又落下淚來。兩年來,她極少落淚,可為何見過他,會這般的連連淚下?
有一滴淚落下,滴落在默延啜的手背,溫潤如她的心;他依舊緊緊摟著她,沒有放手,沒有移動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的轉過身,正對著他,她輕抬眉睫,彷彿有無限迷茫,彷彿問他,也在問自己:“一切,還來得及麼?”
默延啜眸中的痛楚轉瞬即逝,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心不受控制的顫動。他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復又將她緊緊攬在懷中。
許久許久,他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我多希望,還可以——”
注:本處部分參考《舊唐書·迴紇傳》、《磨延啜碑》和《九姓回鶻可汗碑》記載。回紇本身緣由九個氏族組成。其一藥羅葛,是世襲回紇可汗家族的姓氏。二是胡咄葛。三是咄羅勿。四是貊歌息訖。五是阿勿嘀。六是葛薩。七是斛嗢素。八是藥勿葛。九是奚耶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