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柞水,又返洛陽,如此周車勞頓,本是行路大忌,不過——
大小姐開了口,誰敢反對?
宮翡翠將化麟鎖系回腰間,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緊,隨即垂頭跟她一起轉身離開。
追風猶自低聲嘶鳴,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一念之仁饒你不死,結果你竟做了蕭左的坐騎!
追風,你好,你很好……
我面無表情地與它擦身而過,三步過後,身後響起巨物砰然倒地的聲音和路人的驚呼聲。宮翡翠聽到聲音回頭,表情明顯一怔,朝我看來,“為什麼?”
“沒什麼。”我淡淡地回答,“我送給百里晨風的東西,即使他已經不在了,也不會留給別人。”
宮翡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她翻身上馬,命令鐵騎道:“我們走,連夜回鶴城。”
一行人浩浩蕩蕩調頭而行,我還是按捺不住回頭看去——客棧門口,追風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蕭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頭朝我望來。
那一剎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轉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個人都黯淡了下去。
終於黯淡了下去。
先是龍王,接著百里晨風,再是宮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愛的女人都離你而去,蕭左,你雖然還沒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如我所料,他一直沒有再追上來。
真的心灰意冷了嗎?
我數次回頭,若有所思,反倒是宮翡翠,策馬急馳,竟比來時還快了幾分。
“大小姐,”路過一片竹林時我跟上她,氣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們要不要稍做停歇,吃點乾糧再上路?”
宮翡翠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眾人下馬,點起火把。
火光一起,林間小道便顯得更加幽謐了起來,兩旁竹枝在我們頭頂交錯,將天空遮得看不見,整個世界便如同只剩下我們這一行人……一陣夜風颳過,前方突然出現一個紅點,悠悠晃晃,忽明忽滅,遠遠望去,頗有些妖豔陰森的味道。
宮翡翠警覺地眯起了眼睛。
紅點越來越亮,走得近了,才知道是盞燈籠,燈籠被提在一個人的手上,那雙手,瑩美如玉。
是他,上次見過的絕色男子。
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身邊還有一人,紅燈映襯著那人的臉,竟是不輸於他的天香國色。
此時此地,見到這樣兩個人,我還沒反應過來,宮翡翠已失聲叫道:“花夜!”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鐵騎們的臉上,紛紛露出了驚訝之色。
花夜嫣然一笑,臉色在燈光下愈見蒼白,聲音也是慵懶萬千:“宮大小姐,又見面了。”
宮翡翠面色頓變,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誰?”
這次答話的是那個絕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錢的人,我們當然認識。”
宮翡翠的眼珠一轉,忽然不說話了。
“宮大小姐可是在想我為什麼會來這兒?”花夜說著挽起袖子,只見她的手腕處淤青了大片,“你看看,這是當日那位孟公子傷的,他……”
宮翡翠打斷她道:“傷得好,看你現在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裡,我倒覺得他下手還不夠重!”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來,“嘖嘖嘖,沒想到宮大小姐這麼狠心……其實,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一個對女人如此粗魯的男人很差勁,你可不要被他溫柔的假象騙了。”
本以為這句話必定會戳中痛處,誰知宮翡翠卻冷笑道:“他的溫柔是真是假與我何干?不過,對他廢了你的武功這一點,我倒不覺得他做錯了。”
花夜頓時一呆,怔忡過後扭頭對那絕色男子道:“真是驚訝……夫君,你聽見了嗎?”
男子含笑而答:“聽見了。看來這位宮大小姐,比我們想像的聰明得多,也冷血得多。”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婦這個驚人的消息來,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麼?”宮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話就說得很慢——“不必演戲了,山中一窩鬼。”
此言一出,鐵騎們唰地拔出了兵器,火把映著刀鋒,亮得刺眼。
我剛自擰眉,一陣笛聲忽然輕輕地響了起來,隨它一起響起的,還有一連串嗚咽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有遠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側,哭聲淒厲刺耳,飄飄渺渺。
在這樣幽深的夜裡聽到這種詭異到極點的聲音,饒是鐵騎久經訓練,也都駭然變色。
無形的恐慌開始蔓延,百鬼這一招用得夠妙也夠毒——先聲奪人,先使對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戰役便更容易了。
我轉眸看宮翡翠,她立在當地緊抿唇角一言不發,只有目光不住閃動,不是害怕,而是生氣。
她在氣什麼?是氣自己連夜趕路結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還是氣自己離了蕭左勢力頓弱?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當聽;百鬼同哭,燈起笛鳴——宮大小姐,這可是我們最隆重的禮儀,希望你會喜歡。”
她的話音剛落,兩旁的竹子紛紛折斷朝後倒去。一時間,劈啪之聲,馬嘶之聲,再加上部分鐵騎失口而發的驚呼聲,種種聲音混在一起,情勢頓時混亂不堪,而那笛聲卻始終清越,凌駕於所有聲音之上。
宮翡翠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慌亂——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面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麼東西拖走,轉瞬間,原本狹窄的道路變得非常空曠,月光披瀉下來,照得此處慘白一片……
這種情形,若非親眼所見,根本難以想像!
花夜和絕色男子對視一眼,笑得更是得意。兩人雙雙後退幾步,屈膝恭聲道:“山中一窩鬼之‘色鬼’絕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道路的那頭,出現了幽幽數點綠光,鐵騎們紛紛靠攏,將我和宮翡翠包圈起來,做出抗敵之態。可那黑幕無邊,不知來了多少鬼,我們這邊只有三十餘人,此戰實力懸殊,結局已可想而知。
我看向宮翡翠,這個時候她還能如此鎮定,倒教我起了一絲敬佩之心,看來,此行雖只短短數日,但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青稚的大小姐了。
綠光愈盛,一頂巨大無比的坐轎出現在視線之中,下面抬轎者黑壓壓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轎簾低垂,簾幕重重不知裡面坐的是誰,但轎子頂上卻坐了一個人,身子淹沒於陰影之中,惟有手中的銀笛明亮如星。
金昭玉粹齊驚出聲:“大小姐,那個不是……”
坐在轎頂上吹笛子的不是別人,正在黃河上曾有一面之緣的童子——子玉。
宮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沒想到前任禮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孫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個史老匹夫想當我爺爺,下輩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風聲呼呼,火光斑駁,他勾起唇來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臉,頓時顯得老成了十年。
宮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據說世上有種人身形永如童子,想來閣下便是此類。”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麼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會安排我潛入史巖身邊,取代他那孫兒?”
宮翡翠驚道:“這麼說,真正的子玉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過是讓他早登極樂世界罷了!”小鬼陰陰道,“要怪就怪史巖,什麼日子不能返鄉,偏巧和你們渡河的時間一致?不過,這可給了我立功的機會……杜三娘那個笨蛋,我早料到她不會成功,若非有我接應,她怕早就死在黃河上了!”
“誰在背後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獄麼!”隨著一聲嬌媚的語音,一人策馬而來,身上的衣衫卻比火把上的火焰還要鮮紅。
宮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來了,報上名來吧,你又是什麼鬼?水鬼?”
誰料那杜三娘卻搖頭道:“宮大小姐這回可猜遲了,若是兩年前,我還可算是山中一窩鬼裡的水鬼,但現在嘛……我是霹靂堂三堂主雷厲的妻子。”
“霹靂堂果然跟一窩鬼勾結了。百里晨風已死,你們不去幫蕭左登上百里城主之位,反而來追我做什麼?”
杜三娘輕笑起來,“宮大小姐這話問得好可笑,我們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於那百里城城主之位究竟為何人所坐,與我們有什麼相干?”
宮翡翠怔了怔,尚未說話,就聽那杜三娘又道:“宮大小姐莫非至今還不知我們為何而來?我們……”還待再說,轎簾裡忽然傳出個聲音道:“夠了。”
非常好聽的一個男音,繁花落盡的溫和,夾雜著清越如水的滄桑,再還以暖暖的一種淡漠,拼湊出那樣兩個字——夠了。
杜三娘頓時閉嘴,退到轎子後面。
“宮大小姐——”轎子裡的那個聲音再度響起,“煮鶴焚琴和殺美人,都是大煞風景的事,所以,你自行了斷吧。”
宮翡翠整個人一震,似驚懼似惶恐又似不敢置信——世上竟會有這麼囂張的人!
可如果那個人是鬼王,這話便如同催命魔音,難以抵擋。
宮翡翠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三聲,一字一字道:“你——做——夢!”
鬼王也不生氣,聲音依舊溫和:“你為什麼不回頭看看?”
“看什麼?”她剛那麼說著,我們周圍的那些鐵騎,忽然一個個地倒了下去!
宮翡翠大驚失色地望著我,我遲疑了一下,上前檢視他們的瞳孔,轉身搖了搖頭。
三十五人,全部死了,事先沒有任何徵兆。
只剩下金昭玉粹,以及我和她四個人,面對百鬼,如何抗衡?
宮翡翠面如死灰地站著,全身起了一陣顫抖,低聲喃喃道:“難道我宮翡翠真要命喪於此?”
花夜忽然明眸一轉道:“鬼王不喜動手,不如讓屬下效勞吧?我平生,最見不得的就是漂亮女人,夫君,你去毀了她。”
絕夜馬上道:“夫人有命,怎敢不從?”也沒見他怎麼移動,卻瞬間到了近前,宮翡翠當即揮袖而出,顯見是恨極了對方,照面便是天香指。
絕夜眼睛一亮道:“好美的武功!”身子旋轉,輕巧巧地避了開去,嘴裡不乾不淨道:“嘖嘖嘖,這麼漂亮的女人,這麼漂亮的武功,倒真讓我有點捨不得了……”
長衫疊起重影萬千,一時間,漫天都似他的身影,宮翡翠一個不慎,右手已被他抓住,但她反應極快,立刻右腳飛起踢他面門,趁他分神之際將手抽了回來。
絕夜裝模作樣地嘆道:“可惜可惜,好滑的肌膚……”
宮翡翠自小養尊處優,何曾有人敢這樣輕薄她?當下眼睛也紅了,揮手又待上前,金昭玉粹已先跳出去道:“小姐,讓婢子對付他。”
兩把長劍交織出劍光一片,朝絕夜劈了過去。
宮翡翠咬牙道:“不,我自己來!”
她欺身到絕夜身後,伸手去奪他的燈籠,絕夜一驚,連忙旋身避開,宮翡翠中途變招左踏幾步,碧色長裙頓時如水般漾開,而在那水波中,有抹白線閃了一閃。
花夜本一直是笑嘻嘻的,看到這時尖叫起來:“小心!”
她話音還未落,那盞燈籠已啪地落地,絕夜飛身退回到她身邊,一條手臂上血湧如泉。
宮翡翠抓著他的一隻斷袖,冷冷道:“可惜可惜,上好的衣料……”
花夜花容失色地扶住絕夜,急聲道:“你怎麼樣?”
絕夜惱怒道:“我的這條手臂,估計是廢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小鬼忽然開口道:“這就是輕敵的下場。”他一個縱身,輕飄飄地自轎頂落下,半點聲音都沒有。
宮翡翠一見之下,後退了半步。
她之所以傷到色鬼,不是因為她武功比他高,而是他太輕敵,而小鬼只那麼輕輕一躍,身法之快捷靈動都在色鬼之上,武功明顯比他高出一截。
而且,就算她能贏小鬼,還有鬼王坐在轎中一直未曾露面,更有周遭無數鬼在虎視耽耽。此戰結局,早已註定,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可見她的睫毛在不停地顫動,最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忽然扭頭對我道:“纖素姐姐!”
我反射性地應她:“是,大小姐。”
“宮家之人,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卑鄙無恥之徒手裡。你明白了嗎?”
我垂下眼睛,答道:“明白了。”
“很好。”她悽然一笑,忽地奪過金昭手中的長劍反手就朝自己頸處抹了過去。
我猛然睜大眼睛,她這個動作在我視線中被擴大了無數倍,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自盡?
自盡!!
心中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升起,還沒達到頂點,“嗤”的一聲,一支白羽破空而來,不偏不倚,擊在宮翡翠手腕上,長劍頓時脫手,她呻吟一聲捂住手,那白羽落到地上,竟是一支無頭箭。
眾鬼間起了一片譁然聲,杜三娘驚呼道:“看!”
不必她叫,眾人也看見了,遠遠的有明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在漆黑如墨的夜裡,連綿成了一片,越來越近。
與百鬼出現時的場面非常類似的是,空中飄來一陣簫聲,悠揚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簫聲中一人擊節而歌道:“水上有城,名曰百里,不見其蹤,只聞其名。有彼鳳兮,磨翎振翅,乘風馳月,慨然長行。子歌川上,但見吾心,歸去來兮,共堪攜隱……”
百里城?
難道是——百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