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風纖素面帶不甘地帶着鐵騎退出房去,心裏陡然升起一絲微妙的快意。
然而,轉瞬間,這份快意就更加使我在內心深處對自己感到不堪。
她只是説出了一些我不想聽也不敢聽的話罷了,但這並不代表那些話沒有道理……我明明是知道的啊,卻還是忍不住惱恨於她……這不是我,這不像我,我至少該有勇氣去面對事實……可是,我的勇氣,在哪兒?
我甚至不敢正視那個就站在我面前的、傷透了我心的男子。
有那麼多話想對他説,有那麼多問題必須要問他,可我此刻偏偏連頭都不敢抬。
我怕,怕再看見那張俊逸的面容會使我禁不住淚盈於睫;
我怕,怕再碰觸到那道清朗的眼神我會再一次失神落魄。
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彷彿不久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爭執從來不曾發生,可是……
他殺了百里晨風!
他一直在騙我!
他居心叵測!
他是內奸!
這一個個從風纖素口中蹦出來的結論,卻趁着此刻的沉寂,掙扎着想從我內心破土而出,無論我多麼努力地壓制,也終不能避免它們呼嘯而來寒徹心扉。
“不是有話要跟我説麼?”
他突然問道,依舊是那種平淡無波的語調,此刻聽來,卻是那樣的冷漠疏離。
我手腳冰涼地站着,身子開始輕輕發顫。
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他又淡淡地問了句:“我們現在還有什麼話可説?”
——輕飄飄的語氣,好像在問一個陌生人。
再也無法承受,我猛然抬起頭朝他看去。
他好整以暇地用淡然的目光迎接我,臉上表情不是心安理得,而是漫不經心,是不屑。
——不屑解釋,不屑乞求,不屑諒解。
他,他為什麼要這樣?他怎麼能這樣?
事到如今,難道他連一句撫慰的話都不肯對我説?
事已至此,難道他連一句善意的謊言都吝於給我?
男人的心一旦堅硬,怎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他的表情,就像一根針,猛地紮在我心上。
刺痛,由一小點開始蔓延,很快就延伸至整個身軀、四肢百骸……
我努力地挺直脊樑,不想做出頹然後退的可憐樣被他看見,難以忍受心上的那股痛,我忽然輕笑出聲。
怎能不笑?
如果此時他真的對我做出解釋和乞求,或許我反而連聽的興趣都沒有了,可他偏偏做出這樣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來……
呵,風纖素説的真是對極了——他,蕭左,的確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吸引我,如何讓我對他難捨難分啊。
宮翡翠啊宮翡翠,你認栽吧!這個男人,便是你命中的剋星,是你一生也再難磨滅的夢魘,你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
我舉起手來,以十指捂住臉,渾身都因笑得更厲害而抖個不停。
不知是否是因為笑有時比哭更讓人難以忍受,我聽見蕭左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這一聲嘆息,帶着他獨有的那份輕柔,彷彿一陣春風,驟然吹暖了我冰冷的心。
有了剛才的冷漠在先,此刻終於見他露出了常態,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立刻把手從臉上拿了下來,又是意外又是驚喜地瞧着他……雖然他並沒有説什麼話,卻已令我彷彿看見了事態的轉折和光明。
蕭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喜怒哀樂完全控制?
蕭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一顆心兒牢牢佔據?
若你真的欺騙了我,我縱然不會就此心死魂碎,卻也恐怕今生難再開顏。
若你真的背棄了我,我縱然不會就此斷情絕意,卻也恐怕一世難再信人。
蕭左,事至此,情如斯,你就算真的心懷叵測,也請你給我一點最後的慈悲,痛快地把那一刀給我吧!
説話!蕭左!你説話呀!
我用痛灼、緊迫而又忐忑的目光凝視着他,只盼他看在我從未如此失態的份上,能開口説句話,解我心中陰霾。
半晌,他忽然對我一笑,終於張開嘴巴,説了一句話。
“我走了,再見。”
我仿若倏地被人扔進深不見底的河中,一顆滿懷期望的心還在那兒懸着,人卻已經在河水中陷落……我眼睜睜地看着蕭左微笑、説話、轉身、拉門,口中卻連一個字都説不出,只覺得自己在那河水中越陷越深……直到房門“砰”的一聲關上,河水終於完全淹沒了我。
我緩緩閉上眼睛,這一瞬,從相識以來我與他共同經歷的那些過往,一點一滴地自腦中劃過。
——那初次同騎在青山綠水間的温柔眼神,那相擁跳落於爆炸瞬間的心有靈犀,那黃河綠洲上的釋然一笑,那市井街道上的心酸誤會,以及,那荒郊野外小樹林中的愛語呢喃……
這一切,這一切的一切,就這樣隨着他關門的動作,“砰”的一聲消散了,再也無法重現,再也不能尋回。
眼眶微微發着熱,淚卻始終未曾流下……是我長進了,還是我根本已無淚可流?
我不知道,可我寧願是前者。
因為,那至少能説明——我,還未被他,毀掉。
我的身上還繫着宮家百年的聲譽,我的心頭還負着對父親的承諾,我不能,不能就這樣被一個男人毀了。
不能!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捏了捏臉頰使之看上去儘量紅潤,然後快步走出房間。
站在二樓的樓梯處,我居高臨下地看着大廳——果不出我所料,風纖素沒有輕易讓蕭左離開。
鐵騎團團圍上,把蕭左包圍在中心。
風纖素雖站在一邊,可她一人散發出的威脅感卻已強於三十五名鐵騎。
我心下微感詫異,雖然我早就聽聞“紫萸香慢”的名號在江湖中威名遠播,可她在我面前如此鋒芒畢露,卻還是第一次。
“大小姐!”她也看見了我,仰頭對我道,“此人身份不明,此刻若讓他離去,於我們不利。是以屬下擅自做主,命鐵騎將他攔下,還望大小姐莫怪。”
我一邊緩步下樓,一邊對她微笑道:“纖素姐姐此事處理得甚為得當,我怎麼會怪你呢?”
此話一出,最先有所反應的倒還不是風纖素,而是……本來施施然立於包圍圈內的那個人。
只見蕭左迅速地一轉身,我立刻感受到他那鋒利如刀鋒般的目光,慢慢、慢慢地在我臉上上下划動着,幾乎要將我的臉割破。
我迎上他的目光,面無表情,卻毫不退縮。
半晌,他突然大笑起來。
幸好我自己先前已有過一次經驗,知道笑有時並非因為高興,也不見得是因為看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才能依舊保持着冷漠的態度,冷冷地問:“蕭公子因何事如此開懷?不妨説出來讓大家同樂?”
語氣雖冰,心下卻還是一酸,認識這麼久,這還是我第一次喚他為“蕭公子”。
蕭左驀然收了笑,緊緊盯着我的目光也多了份灼熱,一字字道:“宮大小姐一定要逼我出手?”
這次,換我笑了。
“蕭公子劍法高深,可是不屑與鐵騎動手?”我淡淡地笑着,淡淡地説,“那麼,加上我宮家天香指和紫萸香慢,總值得你出手了吧?”
話音剛落,便見蕭左的整個身子都震了震,彷彿被人兜胸重重捶了一拳,他深深地凝視了我片刻,澀然一笑,道:“你……你以為我會拿驚鴻劍指着你麼?”
驚鴻劍?我的呼吸頓時一窒,心頭驟然狠狠地揪起……驚!鴻!劍!
猶記,蕭左第一次拔出那把劍,是為了保護我;第二次,是因為與我產生了誤會……自我知道這把劍的存在起,它每一次出鞘,都是為了我。
那麼,這第三次,難道竟是……竟是,為了與我為敵?
上天!上天!你何苦這樣捉弄我?何苦!
我滿心酸澀難當,眼神也漸漸迷離起來,怔怔地瞧着蕭左,只覺滿眼都是他瞧着我微笑的模樣,並不斷地放大、放大,竟是半晌都無法言語。
正恍惚時,風纖素忽然説:“此人劍法狠毒,讓鐵騎與之相鬥,徒傷性命,確有不值。屬下有一計,不知大小姐可願一聽?”
我下意識地看向她,頜首道:“説吧。”
只見風纖素雙目一寒,嘴角緩緩浮現一絲含義模糊的微笑,整個人頓時平添了一股幽陰之氣……我心一沉,突然就意識到——
除非出現奇蹟,否則的話,蕭左此番定然難逃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