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中的水上綠洲為數眾多,規模有大有小,大的方圓可達百里,儼然一座灘塗島嶼,小的卻只有丈許,如滄海一粟。
我們登陸的這個綠洲,規模適中,雖不算太大,倒也足夠容納百餘人。
風纖素似乎傷得不輕,雖有百里晨風攙扶,還是在下筏之時差點跌倒。饒是如此,她仍在雙腳剛站穩後便回身向我伸出手道:“草地濕滑,大小姐,我扶您。”
偏巧就在這時,已從另一邊跳下筏的蕭左也對我伸出了手……這一左一右的,倒像約好了似的。
蕭左見狀,跟風纖素同時怔了怔,忽而一笑,道:“風姑娘手上有傷,還是我來吧。”
説着,也不管風纖素並未把手縮回,徑自牽過我的手……
手上傳來他的温熱,我不禁想起方才和他雙雙置身筏中的曖昧情形,頓時紅了臉,一邊嚷着“我自己來,你們誰也別扶”,一邊摔手,生怕蕭左不肯放,摔得還很用力。
沒想到他一聽立刻把手鬆了,而我則因用力過猛,重心不保,筏子就造起反來,左右搖晃個不停……我雖練過輕功,但我不是神仙,在失去重心的情況下如何提氣運功,頓時前仰後伏,手忙腳亂。
正狼狽不堪,忽覺輕風拂面,眼前人影一閃,轉瞬我就被騰空抱起,再落下時,兩腳所踏之處,已經是柔軟的芳草地。
“還説自己來,差點摔進河裏了不是。”耳畔響起蕭左淡淡的語聲,“下次別這麼倔了,知道麼?”
呀!他竟然教訓起我來了?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想都沒想,一拳就捶上他的腦袋,趁他驚愕的功夫跳出他的懷抱,冷笑道:“別以為你救過我就能對我指手劃腳,門兒都沒有!”
蕭左的臉色頓時一變,清亮的眼神也被烏雲廕庇,靜靜地盯了我半晌,忽一點頭,轉身就走。
呃,他怎麼……我下意識地張了張口,想喊住他,眼角瞥到風纖素又是好笑又是好奇的表情,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那廂,蕭左已在西邊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坐定,面無表情地凝視着地上的一株草,就這樣一直看、一直看……
我怔怔地瞧着他,耳中充斥着黃河水起伏盪漾的“嘩嘩”聲,突然間,委屈就像潮水般湧上心田,我背過身去,道:“纖……”
剛説了這一個字,覺察到自己鼻音濃重,便咬住了唇,半晌才接着道:“纖素姐姐,我們去看看四周環境吧。”
“好。”風纖素應着,抬眼看向百里晨風,豎起一根指頭,指了指蕭左,又轉向我説,“走吧,大小姐。”
我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抬起腿,下意識就欲向東走——蕭左在西邊啊。
可是下一瞬,我就又改主意了——他在西我便要朝東麼?憑什麼我要躲着他!
我又沒錯!
我咬了咬唇,忽然一把挽住風纖素,擰身便向西走去。
隨着和蕭左的距離越來越近,我也把頭越抬越高……一步、兩步、三步,我與他已經近在咫尺……我高昂着頭,專注地盯着那有氣無力地掛在天上的太陽,彷彿它突然變成了方的。
但老實説,就算此刻太陽真的變成方的,恐怕也無法讓我忽略那個靜坐無聲的人的存在。
他發什麼脾氣嘛?我自小便那樣倔,如果他希望我改,不會好好跟我説麼?搞成現在這樣算什麼,連話都不説一句……太陽好刺眼吶,我的眼睛都被刺疼了……
我、我該不會是要哭了吧?
便在這時,忽聞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百轉千回到我心悸顫不已,五臟六腑似被熨燙過。
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沉重到再也不能被我的意志所驅動,定定地站在那兒,一步都邁不出去。
風纖素向前走了幾步,也站住了,回首道:“大小姐?”
我怔怔地瞧着她,根本就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這時復聞身後衣袂窸窣,兩耳終於再度聽見那把熟悉的男聲:“風姑娘,綠洲上蛇蟲甚多,你又有傷,還是跟晨風在灘頭等待鐵騎吧……我陪她便是。”
他的語音剛落,一陣風夾帶着水氣撲面而來,我頓覺精神一爽,全身上下都流竄着一股暖意,連那本來看上去很是沒精打采的太陽,此刻都精神抖擻地對我露出笑臉,我便也傻呵呵地對它笑了笑。
一轉眸,瞧見風纖素詢問的眼神,我連忙把笑意一收,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説:“唔,我倒忘了你手上有傷,還痛着吧?既然這樣,你就回去好了……”
有他陪我就夠了。
我在心底加了一句,不禁又咬着舌尖笑起來。
“那好。”風纖素先是怪模怪樣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問蕭左,“對了,如果有船隻經過,我們是否需要攔截?”
蕭左説:“如果看見那大官的船便截下,別的船隻就算了。恐防有詐。”
風纖素想了想才點頭道:“不錯,那大官告老之事早已安排妥當,定然不可能被敵人利用……如此,我便回灘頭守候吧。”
説着,又瞧了我兩眼,這才往回走去。
咦,難道我臉上突然長出朵花來了,她怎麼那樣看我?我忍不住用目光追隨她的背影,一轉頭卻看見蕭左的臉,突然意識到自己笑意未消,很是不該被他看見,慌忙又想轉回去,耳中聽他嘆道:“真是個小丫頭,又哭又笑……”
“誰哭了?”我用力抬頭瞪他,沒想到這一瞪之下,眼淚竟真的掉了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大跳——我在哭?我真的是在哭!
天吶!這不能怪我!都是淚珠在眼眶裏蓄得太久,自己都麻木不覺了。
怪不得風纖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這又哭又笑的,情形當然很是詭異。
完了完了,這次真是羞死個人!
我在心底呻吟了一聲又一聲,面上想必也是陰晴不定、變化多端,蕭左突然大笑起來,聲音響亮得那叫一個肆無忌憚,還一邊笑一邊説:“雖然被你氣得半死,但是能看見你這副模樣倒也值了!喂,你知不知道,你傻兮兮的樣子真是可愛至極!”
我呸!這傢伙到底會不會講人話?我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抬起手——“砰”!
再次一拳捶到他頭上。
“哎呀!”
一聲慘呼出口,我捧起自己可憐的手,差點再次落淚……痛啊!痛死我啦!這傢伙的頭莫非是鐵做的?上次打他時怎麼沒發現?
蕭左負手而立,由我在旁又叫又跳地折騰,施施然道:“隨手打人不是什麼好習慣,第一次我可以讓着你,這第二次嘛,可就不成了。若讓你養成習慣,將來……”
“將來?”我抓住這兩個字,立刻問到他臉上去,“什麼將來,啊?”
他瞧着我笑了笑,卻不説話了。
“哼!”我從眼皮底下瞟着他,冷哼道,“別以為你不説,我就不知道。”
“你知道?”他似乎愕了一下,有點心虛地試探我,“你知道什麼?”
我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只見他——哈!只見這個無論何時都一臉恬淡、好像天塌下來也能當被子蓋的蕭左大少爺,在我的目光注視下,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一副又不安又期待又有一點慌亂的神情!
我心中好不愜意,因而又故意磨蹭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説:“我知道——你覺得我年紀小,家世又好,武功也不弱,怕我將來養成仗勢欺人的習慣唄!”
“什麼?”蕭左的臉一下子變得説不出的多姿多彩,五顏六色變換個不停,煞是好看,連説話都結巴起來,“你、你、你……”
我心中不住偷笑,卻又有一點點詫異:就算被我説中了心事,也用不着這樣誇張吧?
於是我抬起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什麼你你你的!我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謝謝你啦!”
蕭左驟然長長吁出了一口氣,仔仔細細把我瞧了個遍,突然一抬手,抱起拳,認認真真地説:“宮大小姐,我的姑奶奶,這樣都能被你想到,我佩服你,真的,我簡直佩服死了你!”
當然了,我多聰明!我得意地搖頭晃腦,學着他的樣,也一抱拳,道:“好説,好……”
第二個“好説”並沒説完,因為就在這時,灘頭那邊突然傳來風纖素的聲音:“大小姐,鐵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