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楠坐到副駕位置上,於穆成接過鑰匙,坐到駕駛座上往後調整着座位,繫上安全帶發動了車子。一路上兩人都沒説話,遇紅燈時,他側頭看謝楠蒼白的臉上泛了點潮紅,神情委頓,不禁有些擔心。儘管手動檔開得不順手,於穆成還是開得比平時快許多。
謝楠這回是毫無抗拒地隨他上了樓。她坐到沙發上,於穆成將一把鑰匙和一張門禁卡擺到了她面前,閒閒地看着她,一副不管她説什麼他都有話回答的樣子。謝楠明知道自己説不過他,不過還是猶疑,眼睛四下掃視着。
於穆成的客廳是挑空設計,空間既高又寬大,看得出當初裝修很花心思,但在謝楠看來有點過於精細了。發現謝楠正看着花紋繁複的樓梯扶手,於穆成説:“這可不是我的品味。”
“你裝修都交給別人,自己完全不管的嗎?”謝楠巴不得有個別的話題可以談一下,同時也真詫異昨天睡的那個卧室過份嫵媚,覺得和於穆成這個人完全不搭,一個單身男人提前做這種裝修也未免有些奇怪。
“我買的二手房呀,前任業主裝好的,我只換了傢俱窗簾什麼的,把樓上卧室和書房整理了一下。你看你睡的是樓下主卧,那麼女性化的裝修,我也懶得改動了。上次老秦過來,本來我讓他睡那裏。他一進那個房間就跑出來了,説睡那恐怕會做綺夢。”
謝楠忍俊不禁地笑了。
於穆成起身去倒了杯水遞給她,“把藥喝了。”
謝楠喝藥,放下水杯,不可避免地又看到放在茶几上的鑰匙跟門禁卡,眼神躲閃了一下,那副糾結的樣子讓於穆成不想逗她了,他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摟住她的肩:“這不算是要求你跟我同居,你愛住哪都可以。一開始我就同意了,我們慢慢來。我也不要求你給我你家的鑰匙作為回報,可以放心了吧。”
謝楠垂着目光,於穆成只能看到她的側面,她的睫毛微微有些顫動,牙齒咬住嘴唇,良久不語。
他無奈,正想説話,謝楠卻回頭看向了他,微微一笑:“對不起,我這人一向有些彆扭。冰冰罵我了好多回了,好象也沒把我罵醒。”她拿起卡和鑰匙放進包裏,動作乾脆利落,注意到於穆成的表情,她説,“別意外,我還是有優點的,就是彆扭勁過了能很快想通。”
“我注意到了,而且覺得很驚喜。”於穆成一本正經地回答,“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春節的安排好不好。”
“呃,我已經有安排了,回家。”後天除夕,謝楠的公司只上半天班就開始放假,她早就計劃好開車回去趕家裏的團年飯,現在很是警覺,深恐於穆成又提出什麼新花樣來。
“我也要回家呀。”之前兩人算是“交換信息”了,於穆成知道謝楠家在本省的一個市,而謝楠也知道了於穆成祖籍山東,目前全家定居在杭州,“不過我打算初二去海南待上幾天,我們一塊去吧,我讓秘書給你訂好機票。”
本地冬天陰冷而漫長,提到海南的陽光、沙灘,對於謝楠很有誘惑,可她不敢答應。先不説她對於穆成的不確定感,她媽媽若知道她這麼神速交了男友還要一同出遊,恐怕就會抓狂:“我去不了,你玩得開心。”
“你不去,我怎麼會開心?去吧,只待三天,就我們倆。”
謝楠當然知道去了意味着什麼,她並不算保守,但她覺得自己已經走得太快了,現在需要時間好好想想:“不行啊,家裏事情很多。”
於穆成也不勉強她:“好吧,我明天要陪員工吃年飯,可能回來得晚一點,你自己安排自己。”
謝楠點頭,她頭次覺得和於穆成這樣相處也不錯。他明顯對什麼都有計劃,但是也並不固執,算得上好溝通,也許這樣飛來的一個男朋友也真還不壞。
“我先去洗澡了。”
“好,我還有文件要看。你早點休息。”
謝楠洗了澡,接受教訓,快速將自己換下來的內衣洗了,拿出來時卻有點犯難了,將胸罩內褲公然晾在一個男人家裏,似乎還是有點在她的規則以外了。她自覺鬼祟地走上北邊陽台,發現陽台很深,非常適合晾曬內衣。她頭天換下的內衣跟於穆成的衣服一塊,正掛在晾衣架上隨風搖擺,她趕緊收下乾衣服,將才洗的掛上去,同時四下一望,小區寒冷而寂靜,一盞盞路燈昏黃地亮着,偶爾有車駛進車位,她心想,應該沒人注意到這是一個男人的家,突然掛出了女性內衣。
這個心思動得讓她有點好笑,一陣寒意透體而來,她匆忙回到客廳,坐到沙發上,將衣服摺好整齊放在沙發上,拿起擱在茶几上的皮包,取出手機關上,正準備去睡覺,卻一眼看到包的前面一格放着兩張門禁卡,兩把大門鑰匙,規格外觀幾乎沒有差別。
她一下有些受驚了,彷彿突然意識到,她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和另一個男人的房子攪到了一塊。
七年前的初春,寒意猶自料峭,項新陽帶謝楠去近郊一個正在施工的臨湖樓盤,她十分茫然:“這樣鬧哄哄的,有什麼看的呀,而且好冷。”
項新陽興奮地説:“這裏有一部分是由我家的建築公司施工的,我來一眼就看中了,環境和規劃真好。”他拿户型圖給她看:“你看,我最喜歡這個户型了,三房兩廳,通透朝陽,功能劃分明確,還帶一個面積不小的院子。”
謝楠還是不解:“你要買房嗎?”
“對,我想買下來。我一直喜歡有院子帶花園的房子,可惜現在光靠我自己買不起別墅。”項新陽指着户型圖説,“楠楠,以後我們也養條狗,院子角上放個狗屋。”
“不要,我怕狗。”
“乖,你不咬它,它不會咬你的。”
“項新陽你想死呀。”謝楠嗔道。
項新陽笑而不語,他沒跟家裏商量,已經付了首付款。他家境不錯,但父母全靠自己多年奮鬥在競爭激烈的建築市場闖出天地,哪怕有錢以後,平時仍十分節儉,對他固然寵愛,不過並不給他大筆錢讓他隨意揮霍,他手頭只有這麼多錢可供自己支配。
售樓部工作人員拿來正式銷售合同,項新陽拖了謝楠去簽字,她才反應過來,連連擺手。她一下站起身,拉着他跑出售樓部,一直跑到湖邊。
“不要啊,我沒錢,我父母收入都不高,也不可能找家裏要錢,你要買的話,寫你一個人的名字就好,不要寫我的名字。”
項新陽緊握她的手:“我們將來肯定會結婚的對不對。”
她漲紅臉:“可是我還在讀大三呀,現在看房子未免太早了。”
“我會等你畢業。然後我們結婚,一起生活在這裏。”項新陽指着湖邊剛修好的沿湖景觀道,“到時候我們養條邊境牧羊犬好不好?這狗很聰明的,訓練得好相當於五歲小孩子的智力,可以看家。以後我們可以在這湖邊散步。我一手牽你,一手牽狗。”
“哼,我才不要你牽。”
“我錯了,楠楠別生氣,我不牽狗了,只牽你好不好,不要跟可憐的狗狗吃醋嘛。”
謝楠還是猶疑:“這麼貴。”
“我們家公司是施工方,我拿的內部認購價,很合算,每個月還貸對我的工資來説也不是問題。”
她咬着嘴唇不吭聲,項新陽正準備繼續説服她,她突然説:“我明年就畢業了,一定找個工作好好掙錢,和你一塊還房貸。”
項新陽心花怒放,對着空曠的湖面狠狠揮拳。兩個人回到售樓部,聯名簽了合同,以後項新陽跑這一片工地格外勤快,有空也會帶謝楠過來,她對這裏的興致很快不下於他了。
兩人閒暇時會認真討論。
“卧室可不可以貼牆紙,我喜歡那種鄉村風格的圖案,看着又甜美又有居家氣氛。”
“可以,只要你喜歡。”
“客廳要是能做個壁爐就好了,你看《成長的煩惱》,傑森一家圍坐在壁爐前多温暖。”
“據説有一種電子壁爐,實際上是取暖器,打開開關,有仿真的火焰,應該也不錯。”
……
“這邊帶浴室和飄窗的房間可以當我們的主卧,這個朝南的房間可以當書房,你的鋼琴可以放這裏。”
“我想在院子那個角上種一棵梅樹,這邊種上金銀花,我們老家院子裏的金銀花開了可香啦。”
“都依你,最好再種點玫瑰,這樣以後情人節就不用出去買了,説不定還能賣花發點小財。”
“你掉錢眼裏去了呀項新陽。”
“錢眼有什麼好呀,我只想掉到你的心裏去,一輩子待在裏面。”
這個回憶不適時地湧上心頭,謝楠只覺得滿口都是苦澀,彷彿小時候吃藥,含得太久沒順利嚥下去,糖衣溶去,喝再多水,都覺得舌頭上留着苦味。
於穆成下樓來取公事包,有點詫異,走過來坐到她身邊:“怎麼還沒去睡?”他看下折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的自己的衣服,笑了,“這些不用你做啊,小心出去着涼了。”
話是這麼説,可是看到她做這些事,他覺得愉悦開心,伸手摟住她,她倚在他懷裏,思緒慢慢平穩下來,小聲説:“你不用看文件嗎?”
“這會我想偷一下懶。”
她“唔”了一聲,靠到他懷裏,想:再去想那些入事,做毫無意義的對比,就真的是糾結得不可救藥了。像現在這樣,倚在一個男人懷抱中,享受冬夜的温暖感覺,有什麼不好。
於穆成還有一堆文件要看,但他很享受這樣一個柔軟的身體親暱放鬆地靠在懷裏的感覺。之前她曾兩次主動抱他,可是他能感覺得到她的身體都繃得很緊。現在她懶洋洋歪着頭倚着他,烏黑的頭髮擦着他的下巴,他可以嗅到從她發端傳來的香氣。慢慢她的頭又向他懷裏沉了一下,他啞然失笑,意識到她是開始瞌睡了。他抱起她走進卧室,她一下驚覺,睜開眼睛,卻也只將頭往他胸前又靠緊了一點,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説:“完了,我以後要習慣你的照顧了怎麼辦?”
“那不正好嗎?”他把她放到牀上,坐她身邊,凝視她的眼睛,“信任我,習慣我,你要做的就是這個。”
謝楠微笑:“原諒我是個彆扭的女人。”
“我有耐心等你彆扭完了想通。”於穆成語氣平淡而鎮定,“但是,一味患得患失,你會失去很多人生樂趣。”
謝楠垂下眼簾良久不做聲,於穆成幾乎以為她是睡着了,她突然睜開眼睛,很鄭重地説:“我努力。”
於穆成頭次聽到如此實在不帶一點調情色彩的許諾,他撫着她尖尖的下巴,笑了:“相信我,這個過程沒你想象的那麼艱難。”他俯頭,親一下她的唇,“你一認真,神態就特別稚氣,知道嗎?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於穆成走了出去,謝楠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她對自己承認,有一個懷抱可以倚靠的感覺真好,她不自覺開始貪戀這種感覺了。
謝楠開車回家後,媽媽一邊準備着年飯,一邊感嘆前面一棟樓住的宋師傅家的女兒出嫁了:“宋芳這丫頭才25歲,新郎是個中學物理老師,看着又斯文又穩重。老宋真是好神氣,這些天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謝楠心不在焉地坐在小凳子上擇着青菜,等媽媽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
媽媽將炸好的肉丸子盛起來,繼續説着家長裏短:“唉,他們一問到你,我就不知道説什麼好。”
謝楠抬頭看看媽媽,那張幾年前還不顯老態的白皙面孔不知不覺松馳黯淡了,加上掛着心事,法令紋顯得深刻。她暗自嘆息,不忍心再沉默下去了:“媽,您別操心了,我交了男朋友。”
媽媽“啪”地一下關了煤氣灶,回頭盯着她,確定自己沒聽錯後,趕忙對着客廳叫:“老謝,你過來一下。”
廚房狹小,一家三口擠在裏面有點轉不開身了,父母同時大喜過望的表情也讓謝楠汗顏,她沒想到自己在兩老眼裏已經困難至此。媽媽告訴爸爸好消息,然後兩眼放光地開始查問詳細情況,她只好用對付高茹冰的方法,去把於穆成的名片拿來給她看。
媽媽端詳着名片上的總經理頭銜,反而有些猶豫:“不是什麼有錢人吧,還是找個家境普通能長久過日子的人比較可靠。”
爸爸破天荒地附合媽媽:“對,這話説得對,門當户對的好。”
謝楠知道父母的心結在哪,她只知道於穆成父母俱全,有姐姐姐夫和一個小外甥,但對於他的家境沒有什麼概念,他們“交換信息”還沒具體到那一步。此時她只能含糊地點頭,突然又想起這個自己都沒確定的事情最好別讓媽媽抱太大希望,忙説:“我們才認識不久,只是感覺還行,媽媽,您先別擔心那麼多。”
“行了行了,楠楠自己有分寸的,你可以少操點心了,我們的女兒,怎麼可能沒人追。”
謝楠搖着爸爸的手呵呵直笑,厚起臉皮説:“就是就是,還是爸爸瞭解我。”
家裏的氣氛就此歡快輕鬆起來,吃了豐盛的團年飯後,一家人守在一塊看無聊的春節聯歡晚會,居然也看得非常開心,不怎麼好笑的小品都能把父母逗得開懷大笑。謝楠覺得,託於穆成這個來得很神奇的男朋友的的福,自己這個春節從一開始就過得可算不錯。
到了十點,謝楠強大的生物鐘開始讓她犯起困來。她洗漱後回到房間躺到牀上,手機響了,是於穆成打來的。
“不會是已經上牀了吧。”
謝楠老實承認:“是呀,你在幹嘛。”
“帶姐姐的孩子放鞭炮呢。”果然,他那邊傳來劈劈啪啪的密集響聲,還有小孩子稚嫩的聲音大叫“舅舅,快來看”,他笑着説“就來就來”,然後對她説,“真的不陪我去海南嗎?”
“別誘惑我,我媽不會放我去的。”
“怎麼你媽管你管得這麼嚴嗎?”
“嗯,她永遠覺得我沒長大。”
“那你這幾天都準備幹嘛呢?”
“吃喝玩樂,走親戚,看朋友,跟同學玩。”
聽筒裏又傳來那個清脆的童音:“舅舅,快來幫我拆這包鞭炮。”於穆成還是那句“就來就來”,謝楠禁不住笑了:“你去吧,讓他放鞭炮注意安全。我要睡了。”
於穆成也笑:“我姐夫在旁邊呢,沒事。聽着你的假期安排得很豐富呀,閒下來會不會想我?”
謝楠一下不知説什麼好了,於穆成在那邊笑道:“算了不為難你了,你早點休息,如果白天沒空想,能夢到我也不錯。再見。”
放下電話,謝楠對自己的煞風景完全無力了,她居然不會順口説出一個“想”字來。
其實,她是想於穆成的,只要一空閒下來,想的時間和次數多到讓她覺得有點危險了。只是她已經太久沒對一個男人撒過嬌,恐怕做為女人的這個功能已經退化了。她挫敗地躺下,一點睡意突然沒了,拿起手機,寫了條短信,不給自己猶豫的時間馬上發了出去:“我很想你,穆成。”
手機接連收到好幾個短信,全是大家轉來轉去的程式化的拜年信息,她悶悶地逐條回覆。然後接到高茹冰打來的電話,兩人閒聊着,高茹冰囑咐她回來時記得給她帶她家鄉出產的一種花椒油,兩人都特別鍾愛這個味道。
“你今年過年不回家嗎,冰冰?”
那邊高茹冰沉默了一下:“這還是我頭一回沒在家和父母一塊過年,我想他們一定覺得很寂寞。”茹冰的老家在西南一個小城,下飛機後還要轉車,她和郭明都有一天值班,假期被分割得支離破碎,回去一趟確實不容易。但謝楠推己及人,想如果除夕這天自己不回家,父母肯定會失望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茹冰才好。
“等休假再一塊回去吧。”
“只有這樣了,為人妻為人媳,很多事都身不由己了。剛才就是給家裏打電話,媽媽反而要來安慰我,讓我不要任性。唉,我真是難受。”
兩人都是獨女,感同身受,同時沉默了。還是高茹冰強笑一聲:“大過年的,不説這個了,你幾時過來,初六下午還有個同學會呢。”
謝楠並不熱衷於同學會,她只參加過一次,卻碰上有人有意無意提她不愛回憶的舊事。她回想自己的年少輕狂,只會苦笑,倒也並不介意那一點惡意,可是再以後就謝絕出席,不願主動去給人添話題談資了。這會她不想掃茹冰的興:“看吧,我儘量提前一點回。”
兩人接着隨意聊了幾句,掛了電話。幾乎同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於穆成的:“你在和誰煲電話粥呀?難道沒有另一個電話接進來的提示嗎?”
“我這手機是古董機型了,哪有這功能。”
“好險,收到短信太多,差點錯過了你這一條,又怕你到時間就關機睡覺了。”
她臉上一陣發熱,支支吾吾地説:“錯過了就錯過了唄,又不是什麼重要的話。我真的要睡了,好睏。”
“那怎麼行?不許睡。”他輕聲説,“我也想你,很想。”
她把頭埋在枕中,握着手機含糊地“唔”了一聲,耳邊響起一陣陣的鞭炮聲,間或還有煙花升空的嘯音,她一時搞不清這聲音來自窗外還千里以外的他家。
“我不去海南了,我們都早點回來好不好?”
“好。”謝楠聽到自己想也沒想地答應。
“乖。”於穆成顯然沒想到她這麼爽快,大喜過望,“我去訂初二回來的機票。”
“不要啊,我怎麼樣也得初四才能走,不然跟家裏沒法交代。”
“好吧初四,説定了,我訂初三的機票,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呢。”
做了這個決定,謝楠感覺有點如同失重般的輕微眩暈,她遠離了衝動已經很久,但她並不後悔,關上手機,很快就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