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月底,也接近農曆新年了。於穆成仍然十分忙碌,謝楠也沒閒着。她例行地去下面地市與經銷商對帳,她和同事是輪着跑省內各個地區,這回去的是本省東邊的兩個地市,和她的老家是反方向。到H市開車就花了快四個小時,等她忙完了,趕上當地辦事處全體員工吃年飯,經銷商堅持請她同去。正吃飯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於穆成。他們這幾天差不多每天見面,反而很少通電話了。她一邊走出來一點一邊接聽。
“在幹嘛呢?這麼吵?”
“吃飯呢,人多,是挺鬧的。”
“你今天在外面吃飯嗎?”於穆成似乎有點意外。
謝楠這才意識到,昨天於穆成要招待客户,打電話給她讓她自己早點休息不用等他,她隨口答應,居然忘記跟他説今天到H市出差了,事實上她也真沒跟人彙報行蹤的習慣。
想到於穆成出差上海時差不多天天給她電話短信,她有點慚愧:“那個,我昨天忘跟你説了……”話沒説完,手機沒電自動關了機,她懊惱地看着用了快四年,鍵盤字母磨得模糊的手機。一時不知該怎麼好,想了想,她安慰自己,待會回賓館充了電再打也不遲。
吃完飯,回到賓館已經快八點了,謝楠拿出充電器插上,才打開手機,就不停響起接受短信的“嘀嘀”聲。她連忙打開,全是於穆成發來的。
“怎麼回事?”
“請快點給我回電話。”
“沒事吧,你在哪?”
謝楠慌忙拔他的電話:“對不起呀,剛才手機沒電了。”
“哦,沒什麼,吃完飯早點回來,好象又快下雪了。”
“我……我現在在H市呢,過來出差對帳的,明天才能回。”
於穆成沉默一下,輕輕笑了:“我説,你有沒一點當人女朋友的自覺呀,好象出差之前應該跟我説一聲吧。”
謝楠自知理虧,只好低聲下氣認錯:“對不起,我忘了,以後不會了。”
她的態度倒讓於穆成沒話可説了:“算了,你開車注意安全,天氣預報今明兩天都有小雨雪。有什麼事回來再説吧。”
謝楠鬆了口氣,丟下手機,打開電視,也不調台,隨便屏幕上幾個人絮叨着股市消息。她靠到牀頭,有點沮喪,可是又有點開心,畢竟好久沒人這麼牽掛她的行蹤了。
第二天謝楠開車去另一個市對完帳,吃完午飯就動身返回省城。果然下起了小雨雪,天空陰雲密佈,光線昏暗。高速公路上方電子提示牌提示過往車輛謹慎駕駛,大部分人都自覺放慢了速度。謝楠更是一向沒開快車的癮頭,控制着車速最多隻開到90碼。
離省城還有一個小時車程時,前面還是發生了三車追尾的事故,一輛商務車車速過快失控撞到中間隔離帶,後面兩輛小轎車剎車不及,直衝了上去,一輛被撞得打橫攔在路中間,另一輛急打方向盤撞上了路邊護欄,都不同情況受損了。路被攔得嚴嚴實實,後面馬上一長排車被阻住了,司機紛紛下車,有人幫忙把車內受傷的人抬出來,有人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
謝楠離得近,趕忙停好車,從後備箱取出一把傘,和另外幾個人一塊跑上前去幫傷者遮住雨。旁邊又有人打電話到直播的交通台報告這起車禍,此人大概不是第一次打這類電話,描述現場情況堪稱有聲有色,主持人大約頭次見到報料如此完整生動的熱心聽眾,頗為激動,不停問長問短,與他互動得十分起勁。
旁邊有人聽不下去了:“這位老兄,人家傷者還躺在這裏,你行行好不要這麼渲染細節好不好?”其他人也紛紛附合。
那人訕訕收了電話,不想停了一會,又奔回車上,拿來一部相機對着幾輛受損的車一通狂拍,然後再拍傷者。閃光燈連閃,謝楠才驚覺,也不好説什麼,只皺眉將頭扭開。好在高速交警出警速度不錯,警車、清障車、急救車分別鳴號趕來,傷者被迅速抬上救護車,受損車輛被清理開,警察疏散司機有序離開。
謝楠回到車上,已經凍得面青唇白了。她剛才奔下去得匆忙,沒顧上穿羽絨服,為了儘量遮住傷者,她的肩頭、後背露在傘外,全被雨淋濕了。
她趕緊發動車子,將空調開大,從扶手箱裏拿出一粒水果糖含到嘴裏,好一會才止住了哆嗦。前面車子緩緩啓動,她繫上安全帶跟了上去,一路小心地保持着車速,到省城時不過下午三點半,她直接回公司接着上班處理帳目,公司暖氣一向強勁,很快她就覺得有些鼻塞頭痛了,暗叫不妙,知道是感冒的前兆。
她在辦公室抽屜裏放了常備的藥品,可是想到還要開車回家,也不敢吃,只能硬捱着。到五點鐘時,於穆成打來電話,問她回市區沒有。她這才想起自己又沒報告行蹤,不禁暗自慚愧:“回來了,我在公司呢。”
“你待會就在公司等着我,我今天不用加班,來接你出去吃飯,好嗎?”
“好。”儘管沒胃口,謝楠還是馬上答應了。
於穆成把謝楠帶到一家新開的農家菜館:“市場部的人推薦的,他們説本地人都喜歡這種口味。你陪我吃了這麼長時間清淡的,一定煩了吧。”
“沒有啊,吃得清淡也有好處,至少我不長痘痘了。”謝楠笑着説。
農家菜做得很是美味,尤其一道據説用土灶木柴慢火煨出來的雞湯,濃香四溢。謝楠一聞之下,居然也胃口大開,喝了不少,倒覺得鼻塞症狀好象輕了許多,只是頭越來越重,有點不勝支撐了。
於穆成注意到了她的異狀,伸手過來探一下她的額頭,皺起眉:“你好象有點發燒,我帶你上醫院吧。”
“不用了,吃點藥可以了,大概就是淋了點雨受了涼。”謝楠擺手,她一向討厭上醫院,也真覺得自己的情況沒嚴重到要上醫院的地步。
於穆成想了想,打電話給許曼。
“哎,人家是外科大夫呀。”謝楠小聲抗議。
於穆成不理她,詳細對許曼描述謝楠的症狀:“不是我,是我朋友。有一點熱度,不過不算高,臉色嘛,有點蒼白,反應也有些遲鈍,”謝楠橫他一眼,他忍笑,“也不算很遲鈍就是了。發冷?”他看向謝楠,謝楠搖頭,“還好。有些頭痛鼻塞。剛喝了點雞湯,嗯,嗯,好的,知道了。”
放下電話,他對謝楠説:“以後有不舒服一定要馬上告訴我,不要自己撐着。今天遵醫囑,我們先吃藥觀察一下再説,如果燒不退,明天老實跟我上醫院。”
出餐館後,於穆成把車往前面開,找到一家藥店,一會買回了一包藥和一瓶水,拆開包裝遞了幾片藥給謝楠:“維生素C、感冒藥和阿司匹林,趕緊吃了。”
“不行呀,回去再吃藥吧,我還得開車呢,一吃感冒藥我就嗜睡。”
“你的車就放公司吧。明天要是好了,我送你上班;要是不見好,我送你上醫院。”
謝楠只求不上醫院,連忙接過來就水喝下去。於穆成把座椅往後放倒,讓謝楠半躺下,將自己的風衣搭到她身上:“躺一會吧,到小區我叫你。”
謝楠很快就睡着了,儘管睡得並不踏實。等於穆成輕輕搖醒她時,她有點迷糊地看向他,一進弄不清自己在哪裏了。於穆成繞到車子這一邊,拉開車門:“用不用我抱你?”
謝楠嚇得搖手:“沒那麼誇張好不好。”
於穆成扶她進屋,很理所當然地説:“你收拾一下睡衣和要換的衣服,上我那去吧。”
謝楠有點遲鈍地看向他,好一會回過神來,再次被嚇到:“幹嘛?”
“你這邊很冷知不知道?”於穆成用的正是對付感覺遲鈍者的口氣,很循循善誘地講着道理,“許醫生説了,你得注意保暖,最好有人照顧,隨時注意體温變化,一旦升高,不及時送醫會轉肺炎,到那會就由不得你不想上醫院了。我那邊有客房,你要真不願意上我那也行,反正我今天晚上得照看着你,你不介意我今天住你這吧,雖然我也很怕冷。”
謝楠被打敗了,只好老老實實進卧室拿了睡衣和準備替換的內衣裝進一個小包,鎖上門,跟於穆成去了他家。
於穆成的家的確很暖和。前任業主下了大本錢裝修房子不説,還裝了地板散熱供暖系統。這也是於穆成一眼看中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他從小生長在有集中供熱的城市,實在是不能適應此地冬天的陰冷。
謝楠滿心不自在,加上身體不舒服,無精打采哪都不看。
於穆成領她進了一樓的主卧,指給她看:“我平時住樓上。這間卧室沒人住過的,那邊是衞生間,櫃子裏有全新的毛巾和牙刷。你先去洗個澡,然後上牀好好睡一覺。待會我在樓上書房處理事情,晚上就睡你對面的客房。你覺得不舒服就馬上叫我。”
他出去了,並且帶上門。謝楠呆站了一會,環顧四周,這間卧室很大,佈置得很女性化,全套白色的傢俱,特別牀頭還做了手繪,怒放的玫瑰配着粉白的牆面十分嬌豔,但牀上是深藍色的牀罩,看着並不很搭調。她懶得看了,心想來都來了,也不用再犯彆扭了。
她進浴室,驚訝地發現這間浴室面積大不説,裝修得也有點女性化,和她那個開發商贈送裝修的標配浴室大不一樣。牆面貼着閃着金屬光澤感的藍白兩色馬賽克,鑲着帶金色花紋邊框的鏡子,地面鋪的同色系的地磚,一角是個粉色的按摩浴缸,另一角淋浴間花灑很大還帶有按摩水嘴,金屬毛巾架上疊着厚厚的白色毛巾,粉色的抽水馬桶旁邊搭配了一個同色的淨身盆,這個她還只是在高茹冰裝修房子時才知道是派什麼用場的。
她匆匆洗了澡換上睡衣,掀開牀罩,爬上那張尺寸大得在她看來有點離譜的大牀,很快又沉沉睡着了。
於穆成過了一會下樓來輕輕推開一點卧室門,藉着外面的光線,只看到黑暗中的大牀上一個纖細的身形一動不動躺着,他輕輕帶上門,回書房處理自己的工作。快12點時,他再走進卧室,到牀邊用手試下謝楠額頭的温度,好象基本正常。她仍睡得很熟,連姿勢似乎都沒變過,一隻手虛握着擱在下巴下,半張臉都埋在了枕頭裏,呼吸細微而平穩。於穆成放了心,就讓卧室門開着,自己進對面客房去休息了。
謝楠半夜醒來,很花了一點時間才記起自己正躺在哪裏。不知是吃藥的原因還是暖氣太熱,她出了一身的汗,頭髮、睡衣、牀單都汗濕了,按亮枱燈坐起身,拿起放在枕邊的手錶一看,才凌晨三點。她發愁地抱膝坐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對面客房燈也亮了,於穆成穿着一身深灰色睡衣走了過來,摸一下她的額頭,吃了一驚。
“快去再洗個澡吧,換我的睡衣。”他掀開被子,不由分説把她抱進浴室。
謝楠大急:“我自己來,自己來就行了。”
於穆成好笑,把她放在淋浴房前鋪的一塊棉線地毯上,一會功夫拿套藍色條紋睡衣進來放在衣物架上,走出去帶上了門。
謝楠洗澡洗頭,感覺腦袋清醒了好多,沒有下午那種墜墜的感覺,鼻子似乎也通了。她套上於穆成的睡衣,挽了好幾道才湊合沒遮住手腳了。
她找到吹風機,把頭髮吹到大半乾,看看自己扔在洗衣籃裏堆成一堆的衣服,搖搖頭,想,還是明天再去操這個心。赤足走出浴室,她驚住了,她記得自己入睡時明明牀上是一套深藍色的牀單被套,現在卻全換成了淺米色的,鋪得整整齊齊。
於穆成端一杯水走了進來遞給她:“喝點水吧,出了這麼多汗。”他頭髮有點凌亂,精神看着卻很好。
謝楠聽話地喝完水,猶豫一下:“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這麼客氣,可真是還沒拿我當男朋友。”於穆成再摸一下她的額頭,“應該沒有發燒了。”
謝楠鼓起勇氣,伸手抱住他,將臉貼在他胸前,輕聲説:“謝謝你。”
不待於穆成反應過來,她已經鬆開手,飛快地上牀鑽進被子,把頭埋進枕頭裏去。他既驚訝又開心,看她如此窘迫,不覺又有些好笑。他俯身替她把被子理好,吻一下她露在外面的耳朵,發現那裏已經紅了。他在牀邊停了一小會,關上燈回了客房。
也許是藥物作用,謝楠頭一回在醒來後又再次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睜開眼睛一看錶,大吃一驚,手忙腳亂穿衣服洗漱,匆匆出房間,發現於穆成早已經換好了衣服坐在餐桌邊吃着簡單的早餐:吐司麪包片加咖啡。看她跑下來,説了聲“早”,轉身進廚房去給她端出一份牛奶燕麥粥和兩片吐司:“要不要煎雞蛋?”
謝楠急急地説:“我要去上班了,不吃了。”
“我建議你最好請一天假在家休息。”
“不行呀,快放假了,事情好多。”
“那也得吃早餐,待會我送你過去,來得及。”
謝楠只好坐下老實吃早餐,一邊吃一邊看錶,勉強吃完了燕麥粥,隨於穆成出門,突然又記起一件事:“我換的衣服還在裏面沒拿。”
“鐘點工會洗的,別管了。”
謝楠一想到自己的內衣會在一個男人家裏被一個鐘點工洗就傻了眼,於穆成不等她在那轉念頭,直接擁着她下樓出苑門上了車。謝楠也懶得再想別人看到會怎麼想了,反正她每天早出晚歸,左鄰右舍都不熟,只對鐘點工會洗自己內衣有些耿耿於懷。
於穆成發動車子,她抓緊時間放下遮陽板,對着化妝鏡仔細看看自己的臉,着實有點蒼白。公司要求,女員工上班必須淡妝。她一向是按淡妝的最下限對付這條規定,現在拿出化妝包拍點化妝水上去,塗粉底液,撲上散粉。趁紅燈車停穩了,拿出口紅仔細塗上。再看看,總算顯得精神了點。一回頭,發現於穆成正饒有興致看着她。
“看什麼呀,”謝楠很不自在地收起化妝包。
於穆成發動汽車:“口紅顏色我很喜歡。”
謝楠覺得他嘴角那個笑意十分可疑,可是也無話可説了。到了公司樓下,離打卡時間還剩了五分鐘,她匆匆説個再見衝進了寫字樓,八部電梯前各自站了不少人,樓道上掛的液晶顯示屏熱鬧地播放着分類廣告,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電梯門一開,她趕緊隨着人流走進電梯,卻僵然站立,在她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一身深灰色西裝,拎着一個黑色公事包的項新陽,顯然他是從地下停車場所在的負一層直接上的電梯。
電梯馬上滿員了,所有人一進來都調整好站姿,都面對電梯門又與旁邊人保持着儘可能合理的距離。相形之下,她與項新陽頓時變成了面對面站立,兩人幾乎呼吸相觸,近得曖昧而危險。
項新陽顯然與她一樣驚訝:“楠楠,你在這上班?”
她匆忙點個頭,正要轉身,旁邊的阿May救了她:“謝姐,我看你的富康停在下面呢。你昨天沒開車回去嗎?”
“嗯,沒開車。”高速電梯停下,有人出去,裏面略微鬆動了點,她説聲對不起,趕忙一步跨到阿May身邊,沒想到她手裏拿着份晚報對她直揮:“謝姐快看,你上報了誒。”
謝楠想,今天早上驚嚇也未免太多了一點吧。她連忙拿過報紙一看,是一則關於昨天在高速上發生車禍的報道,附了署名熱心讀者孫先生提供的黑白照片。一張是三車相撞橫堵住道路,一張就是她蹲着身子和另外一個人撐傘替半躺在地上的傷者遮雨的情景,照片拍得相當清晰,畫面中她半側着臉,但認識她的人無疑馬上就能看出是她。
“你很上鏡啊謝姐。”阿May眼裏出鏡好看大過天,倒真沒在意車禍場面。
謝楠哭笑不得,搖搖頭,暗怪這位孫先生多事:“收起來吧,我只是碰巧在現場。”
到了她們所在的樓層,兩人趕緊衝出電梯,搶在差不多最後一刻打了卡,長吁了一口氣。
晚報走市民路線,在本地發行量極大,但於穆成通常只看經濟類報刊,中午他吃飯回來,跟秘書交代事情時,卻一眼看到了秘書面前攤開的報紙上這張照片。他順手拿起細看,弄得秘書莫名其妙。
放下報紙,他回辦公室直接上網登陸報社網站,找出當天報紙這篇新聞的電子版,網頁上附的照片是彩色的。他把照片另存下來放大一點,可以清楚看到一個人正扶着傷者,謝楠半蹲着着舉傘擋在他們頭上,她的一隻手將傘遮住傷者,另一隻手握住傷者的手。她只穿了薄薄毛衣,大半個身體都在傘外的小雨中,側面照顯得她睫毛纖長,面部清瘦而下巴尖削,臉色雖然蒼白,卻自有一種安寧鎮定的氣息,好象面對的並不是一個頭部血肉模糊的傷者。
原來她是這麼着涼的。
可是她卻一個字也沒對他提起,這恐怕不見得是覺得小事不足掛齒,為善不欲人知了。她實在是把自己的情緒習慣性地掩藏得太深。
她甚至出差都忘了告訴他一聲,而且差不多沒有主動問過他的行蹤,他講什麼,她都會認真地傾聽、點頭,但很少發表意見。
於穆成往椅背上一靠,有些惆悵地想,要真正接近謝楠並走進她的內心,他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記起今天凌晨那個短暫的擁抱,那個柔軟的身體貼在他胸前,那一聲低語,那個發紅的輪廊小巧的耳朵,他覺得,他願意付出更大努力:因為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