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楠接到李鋭的電話時,是12月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初冬時節,寒意漸濃,她正下一層樓到業務部門去處理一筆財務支出。每到週四這個時間,公司本地業務部聘請的酒推都會回來開會報到,一大羣高挑明豔的女孩子穿着帶點金屬感的銀色短裙濟濟一堂,鶯鶯燕燕,語笑嫣然,很是賞心悦目。
謝楠每次看到如此絢麗的青春密集地出現在眼前,都忍不住要感慨自己心境的蒼老。手機響了,她走到樓梯間那去接聽。
“謝楠,你好,我是李鋭。”
“你好,有什麼事嗎?”她公事公辦的口氣顯然讓李鋭有點繼續不下去的感覺,那邊沉默了一下才重新開口。
“我想約你明天晚上一塊吃個飯,你有空嗎?”
謝楠有些為難,她一向不善於直截了當地拒絕別人,何況她也不想傷害李鋭,雖然交往時間不長,但她知道李鋭的自尊心十分強烈,打這個電話想必都是經過一番掙扎的。
“只是吃個飯而已,如果明天你不方便,我們另外約時間也行。”
“那就明天吧。”謝楠不願意吊着人家,答應了下來,兩人説好時間地點,掛了電話。
她回到自己辦公室,想了想,撥通了高茹冰的電話,打算問問她的意見,畢竟茹冰和李鋭是同事,她不想因為自己弄得高茹冰為難。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茹冰了,結婚以後,果然是有了全新的生活,再不是那個業餘時間大半和她膩在一起的蜜友了。
高茹冰接電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什麼事呀楠楠,我這會得去排隊交費取藥。”
謝楠嚇一跳:“你怎麼了?”
“我沒事,郭明昨天突然生病了,在留院觀察等檢查結果。先不跟你説了,我去樓下交費。”
“等等,告訴我哪家醫院。”
謝楠下班以後連忙開車趕到市中心醫院。她拎着一籃水果匆匆跑進病房,郭明半靠在牀上輸液,高茹冰坐在牀邊,兩人臉色看着都算正常。
“你怎麼來了呀,謝楠?”郭明問。
“你病了我能不來嗎?冰冰,沒事吧。”
“沒什麼大事,剛出了結果,應該就是急性膽囊炎加膽結石,主要是昨天發作得太厲害,他爸媽又特緊張,非送進來詳細檢查。”
謝楠知道郭明是獨子,家裏重視異常:“嚇到我了,沒事就好,”
正在這時,一個高挑的女醫生走進病房,叮囑郭明吃藥,謝楠一看,居然認識,正是她的鄰居許曼。
“你好,霸王龍。”
許曼看到她,笑了:“你好,三角龍。真巧,這是你家人嗎?”
“他是我朋友的老公,許醫生,他的病沒大礙吧。”
“放心,目前可以保守治療,先消除炎症。注意調整飲食,多運動,別喝酒,避免久坐,如果具備了手術指徵,再開刀也不遲。”許曼很輕鬆地説,高茹冰和郭明都鬆了口氣。
郭明説:“我説吧,你們都大驚小怪,非要把我關進來住一天,什麼都檢查到才算完。”
“這可不對,全面檢查肯定是必需的,排除其他病變嘛。而且現在就是你這個年齡的人以為自己身體好,反而容易忽略隱患。”許曼嚴肅地説。
高茹冰連連點頭受教,許曼對謝楠招下手:“哎,你出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説。”
謝楠隨她到走廊上,許曼笑咪咪地説:“怎麼最近老沒見你上QQ呀。”
“這段時間有點忙。”謝楠哪裏還敢上QQ,“我們公司也不讓上QQ,對外聯絡全部用MSN,不過業主論壇我倒是有時間會上去逛一逛。對了,你怎麼叫霸王龍這麼威風的名字?”
“他們以前欺負我,老説我是女博士,第三種人。我怒了,索性説我連第三種人都算不上,就是一恐龍,還是肉食的霸王龍。”
謝楠不禁大笑,眼前的許曼斯文秀氣,非常符合女醫生的形象,和網名反諷得十分有趣。
“哦對了,這個週六你有沒時間,下午三點,我們論壇打算在我家版聚,那個‘風中歌唱’答應露面了,哈哈。”
“風中歌唱”發了那帖後引起了眾多跟帖,過了兩個月仍熱度不減,可是事情也沒見有下文,謝楠還真有點好奇:“好啊,我上午會有事,下午正好有空,這還是我頭一次見網友呢。”
許曼笑着將自己的房號告訴她,揮揮手走了。謝楠返回病房,發現郭明和高茹冰兩人正眼巴巴看着她。
“她沒説什麼壞消息吧,還特意把你拉出去。”高茹冰着急地問。
謝楠連連搖手:“沒事沒事,她是我鄰居,跟我説小區裏的事呢。”
“切,你想嚇死我呀。”高茹冰瞪她。
郭明笑了,拉着高茹冰的手説:“都説了要你別緊張了,去吧,快去吃點東西,謝楠肯定也沒吃晚飯,順便給我帶點不是喂兔子的東西回來給我吃。”
“你拉倒吧,你家老太太和醫生的話都白説了嗎?老實吃幾天素吧你,看着點輸液,完了喊護士,我一會就回。”
兩人沒有走遠,就在附近一家川菜館吃飯。高茹冰透着倦意,沒什麼胃口,謝楠安慰她:“許醫生也説了,病情不嚴重,以後注意就行了,別擔心。”
“你是不知道,他家老爺子老太太才走,老太太話裏話外都怪我沒把她的寶貝兒子伺候好。”
“這要怎麼伺候才能不生病呀?再説你們不是一塊吃飯嗎?你得叫她老人家調整一下飲食結構才對。”
高茹冰和郭明住的地方離郭明父母家步行只幾分鐘距離,一向自己不開伙,晚飯去那邊吃過了才回家,小日子過得很輕鬆。
“老太太可不這麼想,幸好老爺子還算講理,唉,也不想想,我們結婚才幾個月,我就有心讓他長結石也沒這速成的本事呀。”
謝楠只好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這種婆媳爭執她沒主意可出,只知道高茹冰的婆婆是婦聯退休幹部,氣勢十分厲害,而高茹冰的性格從來不是委曲求全的那種:“反正你就每天跟她打一個照面,別跟老太太爭,隨她去好了。”
高茹冰倒笑了:“放心吧你,這年頭哪有受氣小媳婦呀,我懶得理她,反正又不打算和她過一輩子。哎,李鋭是不是跟你打電話了?”
謝楠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呀?不會是你讓他打的吧?”
“我會做那掉價的傻事嗎?”高茹冰白她一眼,“他前幾天心事重重來找我,説挺放不下你的。”
放不下?謝楠覺得不可思議,兩個人也沒深入地戀愛多久,都分開三年了,而且他還曾路上偶遇她卻扭頭走開,她可不認為自己有這份魅力能讓人念念不忘至今。
“我看他挺真誠的。”
“這個,還有可能嗎?”
“據説還有人給他介紹過女朋友,也沒相處多久,我覺得李鋭應該是想明白了,一比較就知道還是你好。至少他不會再跟你追究房子的事了對不對?”
“可是我有什麼好讓他追究的呀,那房子根本和他啥關係也沒有嘛。”
“你看你又認死理了不是。咱講道理好不好?房子的事的確是你自己的事,可是如果一個男人認真要和你交往,對你大上學就能買房有好奇心是正常的吧?你能對你想嫁的男人理直氣壯説那個關你屁事嗎?如果他想通了,對你來説不是好事嗎?比你真上姻緣大會撞大運不好得多嗎?”
謝楠被這一連串的反問問得啞口無言,不得不承認高茹冰一向的有理,自己一向的無理。
“楠楠,結婚後我算想明白了,你看我以前得算一個什麼氣不都肯受的人吧,現在一樣得忍某些事,受某些氣。人生就是妥協,我們越長大,需要妥協的地方就越多。”高茹冰突然正色説道,“別認為妥協就是退讓和犧牲了。”
謝楠被她突然的感嘆弄得有點茫然,一直以來,她妥協的地方已經太多,倒不至於因為一點妥協就傷感,只是想到要重新面對李鋭,不免有點意興索然。
“乖,他要約你,你就去看看再説,合得來能發展下去,就是意外驚喜嘛;合不來,説再見好了,誰也不能勉強誰。”
謝楠只好點頭。
第二天,謝楠如約去了李鋭訂好位置的餐館,李鋭已經等在那裏了。這間是新開的準揚菜館,裝修得與一般中餐館不同,低低的吊燈、矮背沙發椅,空間用細密的珠簾分隔,挺有情調,生意也不錯。
謝楠決心聽茹冰的話,尊重人家的好意並好好表現一下,她在灰色套裝上搭了條漂亮的絲巾,下班後還特意在公司洗手間補了淡妝,再灑了點高茹冰送的香水。看得出李鋭見到她眼睛明顯一亮,顯然很是很開心,她當然也高興。
點了菜後,兩人聊天,不過是説些各自的工作情況,還算輕鬆。菜上得很快,謝楠雖然平時喜歡吃辣,但仍然表現出好胃口的樣子,斯文地吃着大煮乾絲,不經意一抬頭,卻看到於穆成帶着幾個人走進了餐館。他看到了她,似乎有點意外,然後微微一笑眨下眼睛,也做了個“不壞你好事”的表情,轉身進了包房,謝楠不禁好笑。
“吃得習慣這個嗎?”李鋭問她。
“不錯。”謝楠説的實話,偶爾換下口味也不壞。
“你肯出來,我很高興,”李鋭語氣十分誠懇,“我知道以前的事是我太拘泥固執了,我一向對人對己都太嚴苛,有時會先入為主,不給別人解釋的機會。”
李鋭一做自我批評,謝楠簡直慚愧了:“別這麼説,過去的事了,”她試圖也做下自我批評,可不知説什麼好,“那個……你嘗下這個蟹粉獅子頭,味道不錯。”
她分明看到李鋭有點失望,只能在心中暗歎一口氣。李鋭剛才這話一説,她就知道,其實他並沒對房子的事釋懷,還是等着她拿個合理的、説得過去的解釋來,才能和她繼續交往下去。
可是這個房子的來龍去脈太複雜,她根本沒法在短時間裏解釋清楚。特別是在才見了項新陽以後,現在她更不願意翻騰舊事徒增煩惱。
氣氛明顯沉悶了下來,她猜她只能讓李鋭失望了。不過她更愁的是怎麼跟茹冰交代。
“以前我約你吃飯,總是在很經濟實惠的地方,你從來沒抱怨過。”李鋭突然説。
謝楠微微一笑:“節約是美德啊。”
“跟你分手後,我和其他女孩子交往過,坦白講,一對比,更知道你的好了,你性格温婉,不虛榮,講道理,會過日子,我這樣回頭,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
“李鋭,我並沒有你認為的那麼好,所有年輕女孩子愛慕虛榮、不講道理、不會過日子的毛病,我大概全犯過。”謝楠坦然看着他,“不過慢慢長大,總得學會腳踏實地生活。我不敢説我沒那些缺點了,可我在努力不讓自己重複犯錯誤。關於那個房子,我只能告訴你,和我以前的男朋友有關,那是過去的事了,我給不了其他解釋。如果你介意,我完全能理解。”
李鋭臉上的表情複雜,好一會沒有説話。
兩人吃完了飯,出了餐館。李鋭準備攔出租車,謝楠忙説:“我開車來了,我送你回去吧。”
“你買車了嗎?”李鋭看向謝楠,目光一時間頗為鋭利,謝楠仍然坦然地迎着他的注視。
“我買了個二手富康。”
李鋭搖頭:“晚了,不大方便,我自己打車回去好了,再見。”
“再見。”
李鋭攔了出租車,頭也不回地上車先走了。謝楠知道,他們不會再見了,她覺得抱歉,但也無可奈何。她上了自己的白富康,一時有些無力感,伏到方向盤上,臉貼着毛茸茸的方向盤套,良久不動。
突然有人輕輕敲她的車窗玻璃,她抬頭一看,是於穆成,他正彎下身子關切地看着她。本地十二月,天氣已經很冷了,他居然只穿了襯衫,並無一點瑟縮之態。謝楠怕冷,一向羨慕不畏嚴寒的人,她降下車窗玻璃:“嗨,你好。”
“你沒事吧?”於穆成的聲音十分温和。
謝楠掠下頭髮,搖搖頭:“沒事,就是有點累。”她急於轉移話題,笑着問:“我怎麼總能在酒店呀餐館呀這些地方碰到你?”
於穆成認真想了想才回答:“千萬別把我當酒肉之徒,我其實是很居家的一個人,到這些地方來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帶點戲謔的嚴肅表情逗樂了謝楠:“你穿這麼點,不冷嗎?”
“裏面太熱,我出來透會氣。”
於穆成不抽煙,但也只能忍着客户吞雲吐霧,剛才借接電話出來了一會,順便呼吸帶點冷冽的新鮮空氣,正好看到謝楠和那個年輕男人分手後各走各路。他本來準備進去了,卻看到謝楠遲遲沒把車開出來,走近一看,她正伏在方向盤上,那顯然不是一個開心的姿勢。於穆成倒是奇怪,自己怎麼總能看到她難過的時候,“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謝楠茫然了一會,才知道他説的是什麼:“沒事,女朋友吃醋嘛,很平常,你哄哄她就得了。倒是我,當時説話恐怕衝了點。希望她別介意。”
“我和她分手好久了,現在只是普通朋友。”於穆成笑着解釋。
“那我們扯平了。剛才和我一塊吃飯的算是我的前男友,我們也分手好久了。”謝楠衝口而出,以她一向的性格,不會對一個不熟悉的人講自己的私事,可是對着於穆成,她卻似乎並沒什麼陌生感。
於穆成理解地説:“這餐飯吃得不愉快的話,就忘掉他吧。”
“本來以為,他要是回頭,我們還能在一起,”謝楠悵悵地説,“不過,還是不行,大概連普通朋友也做不成。”
她看向車窗前方,那個神態惆悵卻平靜,並沒什麼不愉快,於穆成竟然覺得有點沒來由的開心:“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
謝楠回頭對着他笑了,那個笑意帶點無可奈何的認命,她點點頭,繫上安全帶:“説得對,讓它過去。你進去吧,小心着涼,我先走了,再見。”
於穆成直起身體:“開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