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楠下了QQ,關上筆記本電腦。
她並不怨恨項新陽,但也無意再和他說什麼了。她脫下外套,開始一週一次地做房間清潔,126個平方的三房兩廳兩衛,雖然傢俱簡單到只有生活必需,但清掃也要花不少時間。
她先把廚房通通擦拭一遍,好在幾乎不炒菜,沒什麼油煙。再打掃兩間浴室,整理臥室,把整個屋子用拖把全拖上一次。
她盤算一下,似乎必須再去買一臺洗衣機了,以前住出租房用的是房東提供的舊洗衣機,現在總不能什麼都手洗吧,費時又費力。她已經陸續添置了空調、電視、冰箱、微波爐各一臺,發現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倒是越來越有規模了。
這還要男人搞什麼呀?她一邊用力擰著拖把,一邊對自己說。
中午吃過青菜雞蛋麵條,謝楠開始例行地燉湯,今天她準備做的是清燉牛肉湯。先把牛肉切好,用清水燒開打去血沫,再加進料酒、生薑和花椒,一齊放進電子紫砂湯煲,設置到自動檔後不用再操心,只需要過兩個多小時把切好的蘿蔔加進去就行了。她總是在週末燉上一鍋湯算是給自己補充營養,多餘的分成幾份裝保鮮盒裡放進冰箱,一個人差不多可以對付上一週。
她拿上一本專業書,搬了把椅子到院子裡,秋日陽光和煦,她撐起大傘,只將頭遮住,曬著太陽看書,倒也悠閒自在,不知不覺有點倦意,打起了盹,正在將睡未睡迷糊間,一個聲音輕輕喚她:“楠楠,楠楠。”
謝楠只覺恍然如在夢中,可是這個聲音如此真切地響著。她猛地睜開眼,書掉到了地上。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院門外站著的一個人,正是項新陽,他扶著矮矮的鐵門,披著陽光,深深凝視著她,彷彿他每天都這麼回來,每天都這麼喚著她的名字讓她開門。
謝楠用手遮住眼睛,有些絕望地想:眼前情景有點莫名的熟悉,好象曾在另一個時空經歷過,又好象是某個夢境的失真再現。
但願眼前也只是陽光下的一個白日夢,但願放下手後,那裡空空蕩蕩再無一人。她寧可承受夢醒的那一點小小惆悵、淡淡失落,也不願意面對這個人如此真實地站在眼前。
可是她知道這念頭荒唐,終於還是隻能放下手,起身走過去拉開院門。眼前的項新陽徹底裉去了青澀,儼然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他穿著白色襯衫加灰色背心,修長的身材清瘦一如往昔,只是以前明朗俊秀的面孔有了幾分沉鬱。
院子外面傳來汽車關門的聲音,謝楠無意識地抬頭一看,對面車位那裡,於穆成從車裡走出來,對她微笑點頭致意,她心不在焉地也點了下頭,然後招呼項新陽:“進去坐吧。”
項新陽進屋坐到沙發上,謝楠沏了杯茶端過來,她的老家旁邊是茶葉產地,這茶葉還是上次回家媽媽硬要她帶上的,她因為睡眠不好,一向不怎麼喝茶,沒想到這麼快派上了用場。項新陽伸手接過,他左手無名指上那個樣式簡單的白金婚戒落入謝楠眼內,她移開視線,坐到旁邊那張沙發上。
“楠楠,這幾年你還好吧。”
“還不錯,你呢?”謝楠機械地說。
“我也還好。”項新陽的公司是做建築施工的,這幾年房地產市場火爆,發展得自然不錯。遲疑一下,他說,“我可能要在這邊待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聽冰冰說了。”她口氣平淡地回答。
一陣靜默後,項新陽彷彿艱難地尋找著話題:“院子裡應該種點花草,這樣空著太可惜了。”
“我才搬過來,懶得收拾,而且種花的季節也過了,明年開春再說吧。”
謝楠隨口應著,只覺得荒謬,隔了七年時間,這樣重逢,居然對答得如此禮貌周全客套流利,彷彿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過往。
可是房子是他們共同買下來的,他們在熱戀時突然分開,這樣的過往,兩個人都沒法忽略。
項新陽看著面前的茶杯,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謝楠更是無意主動開口。
“我希望我沒打擾到你,楠楠。我只是放心不下,想親眼看看你現在過得怎麼樣了。”
“我過得還不錯,”謝楠有點疲憊地回答,“謝謝關心,我猜你應該過得很好,所以倒是從來沒有不放心過。”
這話聽來有些諷剌的味道,而她從前曾經嬌嗔、曾經溫柔、曾經天真、曾經憤怒,卻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跟他說過話,項新陽不得不滿含苦澀地想,一切都不同了。
時間一樣給眼前的謝楠留下了痕跡,她的肌膚不再是昔日那麼嬌嫩,眼睛沒有以前那麼靈動,面孔倒是保持著秀麗的輪廓,也不復圓潤。而她最大的變化是表情平靜得沒有波瀾,不再是那個在他面前毫無保留、言笑無忌的少女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地說,下意識端起面前的杯子,透過玻璃杯看去,一片片茶葉在水中舒展沉浮,湯色碧綠而明亮,他一看就知道,這是謝楠家鄉產的毛尖。
他曾在謝楠讀大三那年的暑假送她回家,她父母用這種茶葉沏茶招待他。他本來並沒有喝茶的習慣,但這幾年身在外地,卻一直託人指名給他買這種毛尖,堅持每天給自己沏上一杯,慢慢品嚐。
他輕輕抿上一口,果然是他早已熟悉的鮮醇而有回甘的味道。
他抬頭看這間房子,房型圖他早已經爛熟於心,他曾和謝楠熱烈討論應該用什麼樣的色調、什麼樣的風格進行裝修,買什麼樣的傢俱,院子裡應該種些什麼品種的花。
而眼前一切,與他們的計劃和憧憬沒有任何重合之處。一想到這,他突然再也沒辦法在這裡坐下去了,放下杯子,他倉促地說:“我有點事,先走了。”
謝楠送他出去,他再沒看她,頭也不回上了一輛深灰色沃爾沃S80,很快發動開走了。謝楠扶著院門站了好一會,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疲憊感籠罩了全身。她慢吞吞走回客廳,躺倒在沙發上。
於穆成在自家露臺看到了這一幕。
他倒不是有意窺探別人的生活。只是這個星期天的下午,他應酬完了剛回家,比較閒適,看到難得的秋日好天氣,也出來坐到露臺上豎的遮陽傘下,拿著筆記本處理郵件,無意中一低頭,盡收眼底。
他把筆記本放在防腐木製成的小圓桌上,起身看著謝楠垮下肩膀,如同被打敗一般進了屋,那個寂寥單薄的背影讓他再次為她感到難過。他以為他並沒有過很深刻的為情所困的體驗,但似乎也被她的傷痛觸動了。
謝楠頭次深深感謝有這麼一個獨處的空間,讓自己可以無所顧忌放任自己的情緒,不用向任何人解釋。
可是其實她已經沒什麼情緒了。
“我們以後,再不要聯繫了。”
“嗯。”
“忘了我。”
“放心,我會的。”
“答應我,你要好好生活,過得比我好。”
“去死吧,項新陽,別對我做出這麼一副深情的樣子,我希望你過得不好,不好。”
只有那麼年輕的時候,才會意氣用事,所有的憤怒和絕望衝口而出。過了這幾年,還是一樣學會了掩飾情緒,禮貌地祝福。
其實有沒有祝福都一樣,生活還是要繼續。大家都過得還不錯,好吧,見這一面也好,可以永遠地放下心來,過各自該過的生活,謝楠想。她脫了力一般躺著,一動也不動,直到暮色漸濃,光線昏暗下來。
她慢吞吞爬起來,出去收了傘,把書和椅子拿進屋,再走進廚房,不抱什麼指望地看紫砂煲內燉的湯。
時間太長,牛肉全熬爛了,不過也無所謂,她將蘿蔔改一下刀切得更小一點扔了進去,不管怎麼樣,還是一鍋湯了。
項新陽離開小區後,漫無目的開車在城中轉著,他是本地人,生於斯長於斯,這個城市有他太多回憶,駛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他禁不住就會想起,他曾經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在這裡徜徉過。
項新陽是謝楠的學長,高她三屆。他們認識於新年聯誼會上,謝楠表演的節目是鋼琴獨奏。那時的她,剛剛考上第一志願的大學,來到省城讀書,和所有新生一樣,神情中猶帶著少女的稚氣,跳脫飛揚,明明彈著一首曲調安靜柔緩的《水邊的阿狄麗娜》,可是嘴角笑容綻放得活潑。
她穿著白色高領毛衣、綠格子毛料中裙和短靴,纖細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飛舞,長髮紮成馬尾,隨著節拍輕輕晃動,秀麗的面孔微微垂著。負責拍照的項新陽將鏡頭牢牢對準她,他不懂音樂,但他為那個明朗得無思無慮的微笑沉醉,心開始隨著她的手指舞動。
他回到座位從攝影包內拿膠捲,旁邊一個女生正不屑地說:“她指法的基本功一看就不正規,小地方的鋼琴水平真是沒法看。”
他詫異回頭,說話的也是一個新生模樣的女孩子,嬌小的個子,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長得很漂亮,只是嘴角的那點譏誚來得未免有些刻薄,她旁邊的女生附合著:“要不是你的手受了傷,哪輪得到她上場。”
項新陽掃她們兩人一眼,並不理會這個批評,換上膠捲,重新回到舞臺邊拍照。
一曲終了,謝楠起身謝幕,她直起身來時,目光頓時與臺前拿著相機的項新陽相遇了。
他正仰頭目不轉睛凝視著她,她的臉馬上燒得通紅,慌忙轉身下臺。
隔了一天,項新陽找到了謝楠宿舍樓下,遞給她一迭照片,全是她凝神彈奏鋼琴和起來謝幕的樣子,她有點受寵若驚,連聲稱謝。
“這張我覺得拍得很好。”項新陽指著其中一張她的側面照,秀麗的面孔隨著手指的動作微微揚起,眼睛明亮而有神。
謝楠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笑盈盈地說:“是呀,我要寄回去給我媽看。她老說我背沒挺直,這張我坐得多直。”
“那我再幫你沖洗一套出來,給你寄回去。”
“不用了,你把底片給我就行。對了,洗這些照片多少錢?”
項新陽自然不肯收她的錢,只笑著說:“你幾時再專門彈一首曲子給我聽就行了。”
謝楠居然認了真:“我的鋼琴水平其實不行,以前被我媽逼著練,過了十級就放下來了,那天是頂徐燕上場的,她比我彈得好得多,得過好多獎,你如果喜歡聽鋼琴曲,應該聽她彈。”
項新陽沒想到她這麼天真,記起那天講話刻薄的女孩子,大概就是她說的徐燕了,不禁好笑:“可是我就喜歡看你彈琴的樣子。”
謝楠再單純,也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臉一下漲得通紅,頭慌亂地低下去,捏著照片侷促不安地站在那裡,一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樣子。
他幾乎忍不住想伸手觸一下那個漲得紅紅的輪廓小巧的耳垂,可是不敢造次,只能按捺著心猿意馬:“怎麼你上臺演奏倒看著很大方啊?”
“我唱歌跑調,跳舞僵硬,唯有這個才藝勉強能見人,再不用就可惜啊”。她很高興話題轉移了,笑著說,“而且,從小老師就教我,上了臺,只管當底下的觀眾是一堆大白菜,這樣就不會慌了。”
“你會對著大白菜臉紅嗎?”
謝楠語塞,她當然記得低頭接觸到那雙明亮眼睛時自己臉熱心跳,從小訓練出來的鎮定一下消散得無影無蹤,臉上再次火辣辣的:“難怪冰冰說高年級的男生臉皮都很厚,不能多搭理。”
輪到項新陽汗顏了,當然,讀到大四的男生,多少都修煉出了點對著小女生沒皮沒臉的糾纏功夫,他呲牙一笑:“晚了,你已經搭理我了。你家冰冰肯定沒告訴你,皮厚的男生是甩不掉的。”
在大學裡,大一女生一派天真,還沒學會對男生欲拒還迎、以退為進的本領,向來是高年級師兄覬覦的目標。不過項新陽如此高調展開追求,還是頗為引人注目。他家境富有,長得清秀帥氣,向來不乏人青睞,而謝楠雖然秀麗,但並不算亮麗搶眼,她又來自省內一個小城市普通家庭,從小受著嚴格的家教,性格多少拘謹,面對他的攻勢,她有些倉皇不知所措。
當項新陽直截了當說:“我喜歡你,楠楠。”時,她囁嚅了半天,才說:“別人都說,你讀大四,馬上要畢業了,就是拿我尋開心打發時間。”
“別人怎麼說是另一回事,你自己怎麼想?”
她遲疑了好一會,抬起頭:“項新陽,我覺得你不是一個輕浮的人。”
這個回答帶著一本正經的孩子氣,觸動了項新陽,面前女孩子有一雙黑白分明的明眸,眼神純淨澄澈,不含一絲雜質,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臉一下紅得如同著火了一般。
打過幾次交道之後,項新陽才知道,謝楠實在很容易臉紅,一個帶玩笑的暗示,一個長久一點的注視,一個簡單的觸碰都能讓她臉上泛起紅暈,而且往往臉上紅暈消散了,耳朵仍是紅紅的。
與燒得通紅的臉形成對比,她的手指卻是微涼的,如同他頭一次看到在琴鍵上飛舞的樣子一樣,修長纖細,皮膚柔滑白皙,微微一縮,還是停留在他手中。
項新陽很快畢業了,留在家族企業裡工作,他們的關係打破了某些人的預言,越來越穩定,漸漸大家投注到他們身上的目光是羨慕的,謝楠毫不掩飾她的喜悅與快樂,無論什麼時候,他接觸到她的眼神,都溫柔如水,滿含著開心。
可是剛才,那個荒蕪的院子、空落的房間、蕭條的四壁深深剌痛了他的眼睛。更不用說坐在他對面的謝楠神情冷漠,那張清瘦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只有纖細的手指緊緊絞在一塊,提醒著他,她不快樂。
他負了她。這個早就逼得他不敢回頭的念頭頭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現在他心底,讓他再也無法迴避。
項新陽努力計算著時間,從他第一次牽到她的手,到現在已經接近十年之久。從他結婚離開本地算起,也已經過去了七年。
有時對著鏡子刮鬍子,他會突然停下來,覺得眼前那張31歲男人沒表情的面孔竟然有點陌生,他與鏡中面孔冷冷對視,不知道時間從什麼時候起改變了自己。
他清楚知道,他留給她的是一段艱難而狼狽的生活,他又怎麼指望她獨自面對,卻仍然保有當初的天真快樂。
他將車停到路邊,頹然靠到椅背上,取出一支菸點上。
他讀大學時開始抽菸,以前煙癮並不大,只是和一幫男生打牌吹牛湊興時才抽上幾隻,別的女孩子多半會管束男朋友抽菸,謝楠倒並不討厭煙味,鑽入他懷中笑嘻嘻說:“我爸爸也抽菸,我媽怎麼說他都不肯戒,說這是他唯一的嗜好,你身上的味道跟他差不多。”
他哭笑不得,掐了煙揉她的頭髮,她的髮質偏硬,摸上去有滑順的手感:“你要求我戒的話,我肯定戒。”
她的要求只是:“儘量少抽,好不好?”
現在他一天差不多會抽半包煙,看著煙霧嫋嫋升起,他想起動身前妻子唐凌林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情景,他清楚知道她想說什麼,卻不肯給她機會開口,只有條不紊交代著公事。
當然,七年時間,除了春節探親,他沒主動提出過回來,而這一次,他有充足的理由:他父親查出患有糖尿病,日益消瘦,身體虛弱,已經無力處理越來越繁雜的公司事務;他大哥以前在本地建築市場惹上過大麻煩,好容易脫身後投資做起了建材代理生意,只能隱身幕後,不方便公然接手公司運作。
他自己也說不清,對於回來有沒有期待。
這個四季分明、天氣極端的城市,有著喧囂的人流,雜亂沒有章法的建築,他的親人,他家的產業和他愛過的女孩子。
他可以毫不皺眉地回來面對惡劣的天氣、亂作一團的公司,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從此不見,是對彼此都好的選擇吧,他一直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然而一想到回來,他的心有莫名的悸動,他不願意跟任何人討論這個悸動。
過來以後,他潛心工作,每天按時與妻子通話,談的仍然多半是工作。然後交換一個簡單的相互關心。
“記得按時吃飯,別吃刺激性的食物。”唐凌林有慢性胃炎,他例行地提醒她。
她說的要多一些:“讓爸爸安心休息,看中醫調養,你不要把工作帶回家,不要熬夜抽菸。”
這樣相敬如賓,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迴避,而唐凌林驚人的耐心讓他更加不想面對某些事情。
天色漸暗,項新陽開車回到家,心底一沉,玄關處有一雙黑色高跟鞋,他走進書房,唐凌林坐書桌前,對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出神,聽見他進來,她將椅子轉過來,正對著他。
“你的筆記本沒關。”她靜靜看著他,坦然地說。
七年多來,他只要一開電腦,就會隱身掛上這個QQ號。他按時續費交著兩個相聯QQ號碼的會員費,從不跟人聊天,裡面好友被他刪得只剩一個了,可是那唯一的頭像始終灰著,沒有任何動靜。
他自己也不知道等待著什麼,似乎只是一個習慣,跟喝某個地方出產的茶葉、聽鋼琴曲、讓秘書訂開放得並不持久的鬱金香花擺在辦公室一樣,明知沒有特別的意義,卻捨不得斷然放棄。
今天中午,他收發郵件時,看到頭像突然亮起,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連續發過去四條對話,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再過一會,那個頭像灰暗下去。
他再也坐不住,抓起鑰匙出門開車,當然沒顧上關筆記本。
“你怎麼不提前打個電話過來,我好去機場接你。”項新陽表情和她一樣平靜。
唐凌林笑了:“我想給自己的先生一個意外驚喜,不過很顯然,被驚到的那個人是我。你剛才是去見她了吧。”
項新陽默然。
“當然,你肯定去了。我只有一個疑問,據我所知,你這七年應該沒跟她聯繫,她也沒在QQ上給你回覆,你怎麼會知道她在哪?”
項新陽保持著沉默。
七年前他離開這個城市之前,特意去了湖畔小區,那時小區二期還在開發,一期只有不多的業主入住,十分冷清。他將聯繫方式留在了物業中介,告訴他們如果有鬱金香苑那套房子掛牌出售的消息,馬上與他聯絡。
隔上差不多半年時間,他會打電話回來問一下,物業中介工作人員換了好多撥,每次接電話的人都不同,有人試著向他推薦別的房子:“戶型和您說的那個一模一樣,離湖更近,位置還要好於鬱金香苑,價格也公道。”
有人八卦:“這套房子的業主始終沒來過,給她寄了業委會選舉的資料,也沒見她參加投票。”
有人好奇:“您說的這套房啊,我有印象,院子裡的野草長得很深了,周圍鄰居都有意見,說有礙觀瞻。可是私人地方,物業也不好擅自進去收拾。您認識業主嗎?”
七年裡,他每次只在春節回來,總會抽一點時間悄悄開車跑去小區,看看那個長年荒蕪的院子,然後去寒風剌骨的湖邊坐了好半天。
上個月他回來,在機場碰到高茹冰,她保持著對他的冷漠,只告訴他不要去打攪謝楠,他也並不生氣,倒慶幸謝楠能始終有這麼一個講義氣的好友。
他住下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打了那個小區物業電話,一個自稱姓王的小夥子接聽,告訴他:“我查了一下,您登記想買的那套房子,業主上個月已經裝修入住了,恐怕短時間內不會轉手,如果有類似的房源,我會和您聯繫的。”
放下電話,他好長時間才平靜下來,這麼說,她終於放棄了堅持,住進了他們共同買下的房子,知道這一點後,他卻再沒勇氣過去了。直到今天看到她突然上了QQ又突然下線,他才不假思索,開車直奔那個小區。
到了地方,他仍然猶豫了,先轉到湖邊。此時這個小區入住率已經很高了,環湖路上車來車往,有人沿湖畔散步,有人帶小孩子放風箏,教小孩子騎自行車,有人溜狗,不遠處一個籃球場上熱鬧地打著籃球賽,籃球打板聲、落地聲、呼喝加油聲不斷傳來,生活氣息濃郁得讓他有點鼻酸。
這不是他曾經嚮往過的一切嗎?然而畢竟是錯失了,七年時間,他和她只能在QQ上有一個偶爾的碰面,他到了這個小區,竟然情怯得不敢進去。
不知坐了多久,他到底說服自己,只去看一下那個房子就好。
院子前的車位停著一輛八成新的白色富康。院內沒有了他上次來看到時的枯黃野草,卻什麼也沒種,謝楠坐在撐開的太陽傘下的躺椅上,捏著一本書的手擱在腿上,頭歪到一邊,似乎在打盹。她穿著白色毛衣,一如他初見她時。
他心神激盪,她的名字衝口而出。
“你剛下飛機,好好休息,我也很累了。”
“新陽,你是吃準了我會隱忍、忽略和放任嗎?”
項新陽微微一笑:“我們從小認識,凌林,你一向眼裡不揉沙子,你有很多很好的品質,不過隱忍、忽略和放任從來不是你的特長。”
“你真的很瞭解我,那麼好吧,我不用提醒你結婚時給我的承諾吧。同意你回來工作時,我的確有擔心,可是我對自己說,夫妻之間如果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就很可悲了。你覺得我是不是太天真,又或者你會說,凌林,天真從來不是你的美德。”
項新陽皺眉:“我承認我剛才去看了她,但只是想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我知道自己是已婚男人,不會去騷擾她的生活。”
“你把她的生活看得很神聖了。不知道你過去看了以後有什麼感想?我倒是打了幾個電話,問了一下,好象她的室友結婚了,她剛搬進了你們以前買的那套房子。真有意思,我本來以為,她要麼會很快把房子賣掉,要麼會早早搬進去住著緬懷逝去的感情,沒想到她會讓那一空七年。”
“凌林,你究竟想說什麼?”
唐凌林並不理會他的問話:“我存著點僥倖,關心了一下她的情況,希望她一切都好,也省得你掛念負疚,可是真要命啊,她工作倒還是不錯,做著外企的財務管理,早拿到了註冊會計師資格,就是沒交男朋友,更沒結婚。”她慢慢站起身,看著項新陽,“新陽,你在內疚,對不對?”
項新陽早就知道唐凌林的敏銳,可是此時被她一語道破,仍有心驚的感覺,他努力保持著平靜:“七年前我放棄了她,就放棄了再去過問她生活的資格。請你也不要去打聽她、驚擾她。”
“我倒是巴不得她毫不相干地在我們的生活之外。”唐凌林苦笑:“以爸爸現在的情況,我猜你得在這待很長一段時間了,接下來我們該怎麼相處。”
“還跟從前一樣,凌林。我給你的承諾是尊重我們的婚姻,我會信守。”
“你有沒想過,我要的不止是一個承諾?”
良久,項新陽疲憊地笑了,抬手揉自己的太陽穴:“那也要看我能不能給。跟以前一樣,我會盡量履行一個丈夫應盡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