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如煙。
又依稀是雪,就那麼紛紛揚揚地灑下來,披了一身,卻不覺得冷。
姜沉魚想:這場景,似乎在哪裏見過。
卻終歸是想不起來。
於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鬆軟,雙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霧覆住了一般。某種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種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這麼兩股力量糾纏着,脱不了身,也不願脱身。
因為,意識深處,好像有點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然後便看見了一隻船,透過迷霧若隱若現,漸行漸近。
一人立在舟頭,衣訣翻飛,飄飄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見他朝她轉過身,舉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彷彿還説了句什麼,卻聽不真切。
姜沉魚眼中,一瞬間便有了眼淚。莫名悲傷,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遠不願回憶起來的淒涼。
“娘娘?娘娘?”胳膊處傳來温暖的力度,將她震醒。
一瞬間,迷霧消退——那人不見了,小船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姜沉魚猛然驚醒!
入目處,是懷瑾焦慮擔憂的臉龐:“娘娘,你又做噩夢了。”
姜沉魚下意識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臉上摸到了濕濕的淚。
夢境中那種悲傷的感覺並未散去,依舊縈繞在身體深處,隱隱約約,卻真實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頭拜她,心臟便又是一陣抽搐。
“娘娘。”懷瑾將温熱的濕巾捂上她的臉,柔聲道,“要不,就起吧?”
“什麼時辰了?”
“申時二刻。”
“申時?”姜沉魚一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懷瑾點頭道:“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個時辰,期間還有點低燒,幸好都退了。太醫説了,娘娘這是疲勞過度,又趕上最近天氣驟冷,寒氣入體,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終歸是醒了,還來得及出席子時的大典。”
姜沉魚一聽“大典”二字,連忙掀被下牀:“我睡過頭了,也不知那些東西都佈置妥當沒有……”説着匆匆走到門口,剛將房門打開,看到門外的景物,聲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陰霾,雪花飛舞,明廊長長,宮燈紅亮——其實很多年前,這樣的畫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時候的她,坐着轎子進宮看姐姐,猶自任性地評價壁雕的龍鳳,嫌它們俗氣,再然後,昭鸞公主出現,親熱地叫住她,帶着她去看熱鬧,也就是那一天,她見到了曦禾夫人……
往事歷歷,明明還在昨天,怎的一轉眼,就變成了當年?
遠遠的,有人在放煙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斕的光。
姜沉魚定定地看着那些光,彷彿痴了一般。
懷瑾在一旁笑道:“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條地佈置妥當了。據説今年宮裏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國自產的,而是專程從宜國購入的呢。其中還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給娘娘的,待到娘娘等會兒出席大典時就放。”
大典,其實是璧建國以來的一種習俗——每年除夕,皇帝都會帶着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樓,親自點放長明燈,與百姓同樂,共度年關,並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因此,可以説是很隆重的一樁儀式。
圖璧一年,昭尹帶着薛茗點燈;圖璧二年,昭尹帶了姐姐;圖璧三年、四年,他帶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終於輪到了她。
終於輪到她姜沉魚走上城樓,昭告天下百姓,當今璧國,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這樣的結局,卻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彷彿再次浮起夢境中的畫面——白霧縈繞的舟頭,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圖璧……七年了。
七年風雨飄搖,這個國家幾經動盪:先是王氏挾前太子逆反,被鎮壓;後昭尹逼薛氏造反,復鎮壓;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來,滿目血腥,不忍睹視。風水輪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圖璧四年時,滿朝文武,又有幾人能料,繁華散盡,最後竟會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魚的頭上?
站在與人等高的百卉朝陽銅鏡前,姜沉魚注視着鏡子裏的自己:壓在鴉般深黑的髮髻上的,是藍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顆南海紅珠的絕世皇冠;披在纖細豐盈的雙肩上的,是用天山銀狐製成的鳳翎風氅;拖在裙裾後的,是七十二霓彩絲編織的天羽宮紗……要多尊貴,才能集天下珍物於一身?又要有多尊貴,才能般配得起這般隆重的行頭?
但為何她望着鏡子,卻獨獨只看見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處,一顆長相守,悠悠盪盪,孤孤單單。
姜沉魚不忍再看,轉身而行。兩名女官上前攙扶,另有二十八名宮女緊步跟隨。
殿外,身穿盛裝的儀仗隊肅穆林立,帝王威嚴,撲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魚踩上祥雲寶車,兩旁鐘鼓響起,長長的一記號角聲過後,車伕馭動駿馬,緩緩朝城樓開去。
金黃色的流蘇和紛飛的雪花交織着,在她眼前一蕩一蕩。
車馬最先行過端則宮。
此宮建在湖上,四不着岸,活脱脱就是座袖珍孤島。
想要進宮,只能從正東方的渡口划船過去,從湖岸抵達宮門,最快也需一刻鐘時間。
據説是因為姬忽性情怪僻,又討厭宮廷禮節,故意將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遺世獨立。她不喜歡被人拜訪,也不願意拜訪別人。因此,宮裏頭大部分人對她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姜沉魚凝望着碧瓦紅牆的端則宮,那個在當年被當做神話來聽的人物,那個文采精絕讓四國文人盡失顏色的才女,那個自己仰慕了一輩子的男子的姐姐……
幾曾想過,傳奇背後的真相竟是那樣。
世事譏嘲,莫過於斯。
過了洞達橋,便是寶華宮。琉璃在夜雪中依舊絢爛,燈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豔到極致,也靈到了極致。
——就像它曾經的主人一樣,美得無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來自外界的,窗紙深深,屋內一片漆黑。
裏面,已經沒有人了。
曾經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的寶華宮,如今成了一座死宮。
風吹日曬,春去秋來,這裏終將被光陰摧折,變成廢墟。
不會再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處了。
因為,她姜沉魚不允許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宮。
這世間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女子配住此宮。
寶華宮過後,行約三刻,才到嘉寧宮。
——她曾經對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這裏,她行了對身為貴人的姐姐的第一次朝拜之禮,拜完之後,姜畫月一把摟住她腰託她站起,笑意盈盈道:“妹妹勿需多禮,以後拿這兒也當做還是咱們的家一般隨意吧。”
她相信那時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説的這句話。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宮內院,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連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麼可能使之為家?
院前的臘梅早已枯死。兩個宮女身穿素衣跪於庭前,遙遙朝她叩拜。
姜沉魚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從匣中取出此珠,滿臉温柔地交給她時的場景,心中一酸,連忙將垂簾放下,不願再看。
馬車馳過玉華門、景陽殿,到了天端十二階。
所謂的天端十二階,乃是以景陽殿為圓心,按十二時辰方位均勻展開的階梯,分別為子陛、醜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和亥陛。
而姜沉魚的馬車,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一階都要寬闊的午階前。
一名小太監快步上前將一玉雕的踏石放在門下,姜沉魚踩着踏石走下車,扶着大太監羅橫的手,輕提裙襬,步行下階。
空中大雪依舊紛飛,但地上卻一絲殘雪都沒有,雪花飄落到雕有九龍奪珠圖案的石階上,便立刻融化了。據説,此處鋪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恆温,冬暖夏涼。尋常人一席難求,而皇家奢華,卻用它來鋪地。
姜沉魚心中微微嘆息。
十二階走完,前方城樓處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鐘聲悠悠,羅橫出列,拖長了嗓子高聲道:“吉時已至,大典開始——”
百官齊齊叩拜:“天佑圖璧,吾朝繁興。”
姜沉魚從侍官手中接過長明燈,慢慢走上城樓。樓外頓時喧聲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擴散,彙集成了一片。
透過圍欄,姜沉魚看見隔着護城河,百姓們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隊等候,見到她,興奮高喊。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一壓,聲音便立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靜靜地望着她,無數雙眼睛透過紛飛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謂的“萬眾矚目”,也不過如此了。
羅橫將一卷黃軸高舉過頭,呈於她前,姜沉魚卻搖了搖頭,推開卷軸,前行一步,舉起長明燈,讓底下的百姓能夠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後,平視前方,開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雲雨風雷之神,
周天列職之神,
五嶽五山之神,
五鎮五山之神,
基運翔聖神烈天壽納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濱之神,
際地列職祗靈,
天下諸神,
天下諸祗,
煩為吾運爾神化,躬率臣民,庇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豐年祥兆,此燈長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謹告。
説罷,將燈線點燃,只聽嗞嗞幾聲,長明燈在氣流的驅使下緩緩上升,底下民眾一片歡呼。
與此同時,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藍光飛天竄起,在空中綻開,變成了一條大魚。
“哇……”連城樓上的侍衞們都抬起頭張大了嘴巴驚歎。
藍魚遊弋了幾下後,二度綻放,變成幾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緩緩墜落。
姜沉魚心知這便是之前懷瑾所説的宜王特地送來的焰火了,驚豔於這天工絕技的同時,心中浮起的,卻是隱隱約約的惆悵。
那一日的情形歷歷在目,連對方衣上的褶子,眉間的蕭索都清清楚楚——
赫奕道:“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裏,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變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樣一個明朗灑脱的男子,笑起來時,眼神卻憂鬱如斯:“那麼,我就要大婚了。”
後面的話他沒有再繼續往下説,但她又怎會不知道?
再過三年,赫奕就三十歲了。一位君王,三十歲了還不大婚,還無子嗣,是無法向子民交代的。
舉國重壓,饒他赫奕一向肆意縱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魚更扛不起。
所以,所謂的三年之約,也不過是最後鏡花水月的一腔痴念罷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恩情,是還不起,還不得,不敢還的。
長明燈裊裊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麼一盞燈,點在天與地之間,點在乾與坤之內,點在每個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侶鼓起手臂,撞響銅鐘:
當——
當——
當——
一連十二下,樂聲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圍觀的羣眾,突然湧動起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盞燈,點亮後,高高舉起,從城樓上看下去,正是八個字:“芳辰永好,壽與天齊。”
姜沉魚吃了一驚。
不錯,正月初一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還是她的生日。
一轉眼,她就十八歲了。
再遙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羅橫在一旁低聲道:“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魚不禁轉頭,見薛採跟着百官站在階下,低眉斂目的沒什麼表情。而這時,羅橫已跪倒在地,高聲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聲聲,依次傳遞。
姜沉魚驀然轉身,見在場所有的人齊齊屈膝,叩拜於地,於是上天入地,一瞬間,再沒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魚終於想起了夢境中,那人叩拜時説的話——
他説的是:“別了,皇上。”
一夢經年。有淚如傾。
姬嬰姬嬰,你是否早就預料到了我的命運?所以在夢裏與我告別時,就宣告了我的結局。
姬嬰姬嬰,世人説你是白澤輪迴,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來,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實不是昭尹,而是我……
是我啊!
你磨鍊我,教導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這帝王的寶座。成就這乾坤的主宰。
然而……
然而……
然而……
君臨天下非所願,共挽鹿車終成空。
我姜沉魚心心念唸的,不過是,能夠被你喜愛。像一個女子被一個男子那樣的喜愛啊……
眼前的一切,與之前夢境中的那個畫面恍惚重疊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贈的焰火燃放正燦;
地下,外傅之年的薛採遙遙相望。
圖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錦繡煙花中,款款而至。
這一年,是姜沉魚臨朝稱制整整三年後,在羣臣三上萬民書懇請稱帝的局勢下,榮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稱睿帝,定原都千秋為神都,改國號,梨。
四國曆史,被再次更寫,而這一次——
姜梨的時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