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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出海

甲板上,人頭攢動,將船頭圍繞了個密不透風。女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動。

姜沉魚走過去,眾人看見是她,紛紛側身讓路,而人群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衣。

紅衣本已火般濃豔,被水浸透,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體上,與黑髮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露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透明,手與腿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罈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身溼透,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這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搖了搖酒罈,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聞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來,取了兩隻大碗,親自斟滿,遞給紅衣男子一隻,自己也拿一隻,坐到他對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獨飲無趣,不如兩人對飲?”

紅衣男子眼波兒往斜上方一瞟,當他做這個動作時,表情就顯得說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幫女孩兒們臉紅心跳,而他凝望著桅杆上的潘方,笑道:“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麼?”

潘方低下頭,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時,他突然一個縱身,輕輕落地,盤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魚目光微動,走出隊列,自侍女處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將酒斟滿。然後對懷瑾點了下頭。懷瑾會意,立刻進內艙取了古琴出來。

姜沉魚跪坐於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劃過,金聲玉振。

樂聲一起,紅衣男子頓時面露喜色,舉了舉碗,江晚衣跟著舉碗。潘方雖然仍沒什麼表情,但喝得比他們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盡。

懷瑾上前斟酒。

周遭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什麼都沒問,都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來歷,怎麼就開始拼酒了?

盤膝坐地的三人,則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時,旁邊的空地上,就堆滿了酒罈。

姜沉魚十指如飛,越彈越快,三人也跟著越喝越快,最後,她一個散挑七,琴絃突斷,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時“砰”的一聲,碎成了碎片,裡面的殘酒飛濺出來,弄汙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聲,嘖嘖嘆道:“啊呀呀,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呢。”

紅衣男子揚唇笑道:“我賠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如此,晚衣便先謝過宜王了。”

什麼?宜王?

周遭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這個看上去閃亮耀眼華麗無邊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國的國君赫奕麼?

難怪燕王彰華曾雲:“四國之內,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孤芳自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燕王說這句話時,乃是五年之前,璧國的國君還是先帝荇樞。荇樞聞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確像太陽。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陽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國的生意。”

富饒豐裕的宜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熱衷商業。宜國的商旅遍足四國,宜國的買賣通達各處,宜國國都鶴城,本國居民不過七千,外來人口卻有三萬。宜國,無所廣,無所強,卻以其精,得與三國分衡天下。

而此刻,這個頭髮和衣服都還在滴答滴答淌著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眾人站在一旁圍看,什麼樣表情的都有。

而當事人則無比坦然地面對種種猜度震驚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現在身無分文,錢兩財物全都在剛才的船裡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區區一艘沉船算得了什麼?”

“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說著,從鞋中取出一個豆腐乾大小的金算盤,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長的手指飛快地撥了幾下,然後抬頭道,“四千六百二十六兩。謝謝。”

江晚衣一愕:“啊?”

“三十匹織繡坊的上等雲緞,六十盒濃芳齋一品胭脂,七十箱紅書樓的雪紙,九十簍甲級桐花油,還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來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兩白銀,看在你我一見如故且你又請我喝酒的分上,我就給你打個八折,吃點虧,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兩好了。”赫奕將金算盤舉到他面前。

江晚衣詫異道:“可是我並沒有買這些東西啊。”

“你是沒買。”

“那為何問我要錢?”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為你的船突然轉彎,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頭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這筆賬我不能問龍王去要,就只好問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嘆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罷,你既要了,我不給豈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夠爽快!看來璧王果然慧眼識人,挑了個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過這筆錢恐怕要晚些才能給你。”

赫奕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無妨無妨,只要在我下船時給我就好。”

這時一名隨從匆匆奔來,對著江晚衣耳語了幾句,江晚衣點點頭,起身拱手道:“有些瑣事要處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個請自便的姿勢,看著江晚衣轉身離去,然後將目光收回來,轉到了姜沉魚身上:“今日有幸聆聽姑娘的琴音,真是讓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舊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賠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魚非常乾脆地一口拒絕:“無幸。”

這下輪到赫奕一愣。

姜沉魚掩唇,含笑道:“因為我不想弄得和師兄同一下場。宜王若是問我追討琴絃突斷驚了御體的損失,那可怎麼辦?”

赫奕打了個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師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從船艙內走出來,躬身道:“熱水已經備好,有請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紅衣道:“妙極妙極,銷魂當屬酒後澡,不羨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邊笑著,一邊揚長去了。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完了,也紛紛散去。而姜沉魚注視著赫奕離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聲輕咳在身旁響起,她側頭一看,卻是江晚衣回來了。

江晚衣衝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間風涼,還不進艙?”

姜沉魚皺眉道:“為什麼宜王會出現在彌江?”

“有兩種可能。第一,他是剛從青海進來的;第二,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要出海。”

“無論哪種可能,堂堂宜王來了璧國,而國內竟無一人知曉,實在是……”想到這裡,姜沉魚心中五味摻雜:皇帝的密探,父親的暗衛,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為天衣無縫,誰知之前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接到!若非此次誤打誤撞撞了對方的船,恐怕一直都矇在鼓裡。而且,這次觸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嗎?會不會另有玄機?

江晚衣笑了笑,道:“還有更離奇的事情呢。”

姜沉魚揚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點熱切,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顯得興趣濃濃:“船沉了,只有宜王獲救。不是我們不想救別人,而是——”他豎起一根手指,衝她搖了一搖,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沒有第二個人。”

姜沉魚霍然一驚。

天邊,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收盡,夜幕降臨,船燈搖曳,交織出重重陰影。仿若此刻所發生的一切,讓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進艙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低聲道:“你們出來吧。”

簾子輕拂,兩道人影幾乎是同一時刻綻現,屈膝跪落,沒有絲毫聲音。

姜沉魚看著這二名暗衛,心底湧起很複雜的情緒:一方面固然是對這兩人行動間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讚歎,一方面又帶著隱憂——曾以為父親所訓練的暗衛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遜色。他日若起衝突,後果……不敢想像。

想到這裡,她將懷裡的古琴放到桌上:“你們可有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幕?幫我看看,這琴絃,究竟是怎麼斷的。”

兩名暗衛依言上前,對著琴身端詳片刻,雙雙抬頭,彼此交換了個複雜的眼神。

姜沉魚揚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內力將琴絃震斷不難,但是,當時宜王離主人有三尺遠,隔空發力,絃斷琴卻不顫,更未傷及人身,則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說,他不但身懷絕技,而且還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暗衛道:“如果屬下沒有猜錯,他當時是同時向你們三人發力,主人和侯爺都不會武功,因此一個斷了琴絃,一個碎了酒碗,唯有潘將軍,可與其相抗衡。”

姜沉魚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當時的確只有潘方毫無變化地坐在原地繼續喝酒,想來是將宜王的力度給無形化解了。

“不過……”一人遲疑。

“不過什麼?”

“屬下還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看,這琴絃的裂口並不怎麼平整,如果是屬下的話,可以做得更乾脆利落些,由此可見對方的功力雖然輕巧,但強韌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時能試探三個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絕不會在屬下之下,因此,屬下懷疑……宜王可能受了傷,導致後繼無力。”

什麼?他有傷在身?

可剛才看見他時,他雖然狼狽,但氣色極好,而且又那麼痛快地喝酒,完全不像受傷之人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宜王為什麼要試探他們?外界只曉宜王精商,沒想到他還擅武,一位位高權重、身驕肉貴的皇帝,為什麼會有這樣深不可測的武藝?還有,為什麼沉船隻救起了他一個人,而他又受傷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璧國境內?他的船是真的觸礁,還是另有原因?

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姜沉魚,不祥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突然想到某種可能性,心中一沉——

她也許低估了那位城府極深的年輕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進璧的話,那麼,昭尹很有可能通過暗線已經知聞了這件事,那麼,如果她是他,當機立斷所要做的就是——暗殺掉赫奕。

最直截了當地消滅對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風。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擊宜王,宜王的隨從在此過程中被摧折耗盡,最後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則,作為一個皇帝,怎麼也不可能獨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急關頭,宜王找到了良機——那就是出使程國的官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假裝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開,眾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國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因為,如果讓宜國國君死在了璧國的官船上,此消息一傳出去,兩國必定大亂。

完了,我們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隻手,撥開重重迷霧,慢慢地規整出清晰思緒來。

好個宜王!

好個“鎬鎬鑠鑠,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來也是,天下最精明者當屬商人,最老謀者當屬政客。而作為兩者最成功的結合體的赫奕,又怎會是個簡單人物?

昭尹想暗殺他於無形,不想自己的船隊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對方的平安符。估計這會兒得知了消息正氣得跳腳。但也沒辦法了,人已在船上,兩百多人恐怕這會兒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動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魚豁然站起,臉色變得慘白——以二百八十人,換一人,其實,也並非不值得的。因為,宜王一死,宜國必亂,宜國一亂,目前四國表面上的協和狀態就會瓦解,燕程必有動靜,天下越亂,於璧國而言就越為有利……之後的風起雲湧暫先不計,現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舍不捨得了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國之大將,晚衣是當朝新貴,她是妃子,他應該會留他們三個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會不會趁消息還沒散播出去前,將船上的其他人全部滅口,然後暗中再更換一批人前往程國?只要領頭的三人不變,其他人換了,別國也不會察覺。只要能殺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義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魚越想越覺惶恐,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一旁的暗衛看見她這個樣子,彼此又對視了一眼,低聲喚道:“主人?主人?”

兩滴眼淚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從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來,姜沉魚揪著胸前的衣襟,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會那麼做的。

明日辰時,船隊會抵達彌江的最後一個埠頭——天池鎮,做最後的食物補給和準備,然後正式出海,離開國境。

聽聞天池鎮風景極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划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稱。船上眾人都對那兒心慕已久,這幾日盡討論著要去一見風采。

恐怕,到時候船一靠岸,等待他們的不會是仙鄉美景,而是槍林箭雨。

這些人……這些自帝都開始便與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縱然大多還都不怎麼認識,但是,他們有的為她巡過邏,有的為她劃過船,更有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者,而今,大難臨頭,就要變成屈死冤魂,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怎叫她不膽戰心驚,悲傷難抑?

“不,我想錯了……不會這麼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她試圖說服自己,留一線希望下來,但最後三個字卻越說越輕,無力得連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預料的那樣,以最壞的形式發生,那她怎麼辦?

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多無辜者死去?

可不捨得,又能有什麼別的辦法麼?與天子做對,是大罪,屆時天子遷怒姜家,如何收場?

是置身事外,還是一施援手?是為成大事不拘小節,還是人命關天不讓生靈塗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雙腿一軟,沿著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卻又握住拳頭,踉蹌站起:我為什麼要是昭尹?我為什麼要站在他的立場上想?我為什麼要以他的冷血和殘酷思考問題?我為什麼不能是別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這個假設一經乍現,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陰霾溼冷的黑幕,帶來了光明與溫暖,身體的顫抖就那樣神奇地停止了,她握著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嬰,我必定不會見死不救,讓這些無辜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會救他們……

哪怕錯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機;哪怕昭尹會因此大怒;但是,寧可愧對天子,卻不愧對天地——那才是公子的處事作風。

那也該是她,目前應該做的事情。

姜沉魚一掠頭髮,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她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風柔氣暖月明。

姜沉魚走到主艙,吩咐管事的老李:“咱們此次出行,可有帶煙火?”

李管事連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號的浮水煙花乃是一絕,特意帶了兩箱,以備到程國後……”

姜沉魚打斷他:“速速取來。”

李管事一呆:“取來?現在要用嗎?”

姜沉魚注視著某個方向淡淡一笑:“當然。良辰美景,無雙貴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李管事跟著側目,發現她所看著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顯然已經沐浴完畢,換了身天青色新袍,懶洋洋地靠坐在欄杆上,披散著一頭溼漉漉的長髮,手裡提著壺酒,卻沒在喝,比之先前衣紅似火的明豔來,顯得靜鬱了幾分。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天上,彷彿是在賞月,又彷彿只是在等候風將頭髮吹乾。

璧國的貴族崇尚孔學,嚴守“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之教,見慣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見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幾分新鮮來。

姜沉魚走了過去:“船上簡陋,怠慢了陛下,還請見諒。”

赫奕聞言回頭,看見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風有酒,還有美人,有了這四樣聖物,又怎麼談得上‘簡陋’二字。”

姜沉魚目光閃動,緩緩道:“也許還少了點什麼。”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靜了。”幾乎是話音剛落,就聽身後“嗖”的一聲長哨,絢爛的弧光拖帶起長長的尾翼直飛沖天,然後“砰”地炸開,變成了無數點光,映現成繁花的樣子,再翛然緩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地笑,眉睫間,如有辰光。一束束煙花在她身後飛旋,綻開,湮滅。

船行緩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煙花吸引,循跡而至,拍掌歡呼。

船上眾人也是無限驚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靜尋常的夜,忽然就喧鬧了起來,彷彿沉睡的女神睜開眼睛,萬物頓時復甦,花朵綻放,百雀爭鳴,有了無邊顏色。

而在船舷的這一邊,赫奕靠坐在欄杆上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姜沉魚,臉上帶著一種幾乎可稱為高深莫測的表情。

姜沉魚沒有被那樣的表情嚇倒,揚唇又笑:“陛下,這是我為你安排的特殊節目,你不喜歡麼?”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煙花和喧囂的人群處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姜沉魚又道:“陛下肯定會喜歡的,因為——”

她頓了頓,赫奕果然接口:“因為什麼?”

“因為,陛下那損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兩銀子,可都著落到這裡了呢。”說到這裡,姜沉魚側頭提高聲音喚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監督下人放煙花,聽見她叫,連忙小跑過來:“在,虞姑娘。”

“看到江邊的那些人了麼?”

“是,看見了。”

“派人搭著小船過去,管那些看熱鬧的人,每人收取一百兩銀子。”

“啊?”李管事徹底呆了。

姜沉魚目光流轉,笑得嘲諷:“世上哪有白看的熱鬧?你儘管去,不用怕。他們若問起,就說是宜國國君命令的,專門為他準備的煙花,平民百姓憑什麼跟著沾光?”

“可、可、可是……這一百兩銀子也、也、也……”也實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將後半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一百兩,足夠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還說了,若是交不出一百兩銀子的,就再去找人來看煙花,找來的人越多,那一百兩就平攤得越多。所以,最終交多少,就看他們在明日卯時前能拉多少人來,若是叫來了一百人以上,那麼多出的部分錢,就給他們。”

雖然這個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慶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話不說,就轉身去辦了。

待他走後,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赫奕,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隱若現,緩緩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時,方圓十里所有人都會知道,陛下在我們的船上。”

“我的名聲盡毀。”魚肉鄉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齒的事情,更何況他還是魚肉到別人的地盤上。

“但是,”姜沉魚學他先前的樣子抬頭,看著遙遠的天邊,“明天的月亮會比今天更圓。能賞到明夜更圓的月亮,這不是很好麼?”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越笑越大聲,最終從欄杆上一跳落地,撫掌道:“好,好!這買賣確實划算之極!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來,最值得的一筆買賣。”頓一下,目光一定,望著她微笑,“你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絕對不是個普通的藥女。”

姜沉魚“嗯”了一聲。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師妹。”

姜沉魚本想否認,但腦海中突然靈光乍現,最終坦白:“確實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來,落到她臉上時,則沉澱為深邃的探視:“你是誰?”

“你猜?”

“此船的管事對你畢恭畢敬不敢有違,作為藥女,你的地位太高;作為官員,可惜你身為女子;作為領袖,你又太過年輕;如果猜你只是個因為好奇而跟著出行的貴胄千金,你又太過聰明瞭……”赫奕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我猜不到。”

其實並非他笨,而是世上誰能料到,璧國的皇帝竟會派自己的妃子當間諜去敵國?想起自己微妙尷尬的身份處境,姜沉魚心中一黯,但嘴上卻笑道:“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猜。因為此去程國,還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應你三件事情。”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換你應我三件事情。”

赫奕表情微變,雖然在笑,卻多了幾分詭異:“你可知道,這種賭不能隨便打。我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子,也是跟別人打賭,如果輸了,隨便對方提什麼要求。最後……”

姜沉魚截住他的話:“最後那個女孩子就嫁給了賭贏的人是嗎?”

赫奕眨眨眼睛:“原來你知道。”

姜沉魚嫣然道:“知道。”

“那麼,你就不怕?”拖出曖昧色彩地強調,恰到好處地停下,赫奕的眼睛,變得越發明亮。

“為什麼要怕?能嫁給宜王,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反將一軍,赫奕果然無言以對,怔了半天,只好低低地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對了船,竟會遇到你這麼有趣的小丫頭。”

姜沉魚看著他笑,慢吞吞地說道:“有趣的事情還有很多,我保證,你絕對會不虛此行。”

這一趟,不虛此行的人,其實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幾曾能料,自己竟能結識宜國的君主,而且還救了他一命,讓他欠下自己這麼大的人情?

藉著放焰火,吸引江邊的百姓圍觀,然後又以非常霸道的強權徵收銀兩弄得怨聲載道。要知道天下間的事,傳得越快、鬧得越大的只會是醜聞。所以,斂財是假,傳訊是真。當人人都知道宜國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時,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沒用了。他能捨得了二百八十人,還能捨得二千八百人、兩萬八千人不成?此事傳揚越廣,要滅口消證就越難。即使他再氣再怒,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船隻平安出境。

一場危機就此化為無形。

恐怕從鬼門關頭走了一趟回來的船上眾人還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這個看似豪邁不羈,其實八面玲瓏的宜王了。

與他打賭要三個承諾,贏了固然最好,輸了也無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樣,還真的想娶她不成?無論是她求他,還是他求她,兩人間的羈絆一旦產生,就不會消逝。這是一枚絕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將來必有作為。

而這樣的棋子,在海的那一邊,還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瀾,分明是同樣的天與地,但這一刻於她而言,一切都已經不同。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後某一日,無意看見了姬嬰,世界便多出一塊,圍繞著姬嬰而轉,待得進了宮,便又擴出一片,但終歸還是狹隘。

但是現在,現在她站在船頭,臨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輕風吹過來,送來兩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嘗不是擁有無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這些可能,她就能夠擁有最後想要的結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縮手縮腳。

這是她的天與地。

要當謀士,並不意味著她臣服於昭尹,一切起源,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而聽從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國,也並不是真的要幫昭尹成功,只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運之上。一如她這一刻,救宜王,為的是救下這一船的無辜者,也為自己爭取到另一份機緣。

這樣寬廣的天與地啊……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中有霧氣慢慢地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此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再也恢復不成原來的樣子;但另有一些東西開始昇華,彷彿破繭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陛下。”她側頭,“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彎起,帶出三分戲謔三分自得與一分似有若無的寵溺:“我的棋可下得很好哦。”

姜沉魚學他的樣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風輕輕地吹,江水靜靜地流。

江邊人頭攢動,越來越多,抱怨聲,哀求聲,吵鬧聲,彙集成了兩人下棋時的背景,與空中飛竄的煙火一起,烙為永恆。

第二日卯時,當晨曦落到江上時,船伕們抬著一隻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開蓋子。

兩眼佈滿血絲顯得有點憔悴的李管事捧著書冊稟報道:“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觀看了焰火,並上繳現銀。除少部分人還沒交齊外,其他共收繳到四千二百零九兩銀子。已經清點完畢,請姑娘過目。”

姜沉魚看著那一箱箱的銀子,淡淡一笑。

倒是與她對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樣子,從座椅上跳起,衝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來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魚使個眼色,船伕們立刻啪啪啪地將蓋子又全部蓋上了。

赫奕驚訝地轉頭道:“這不是給我的麼?”

“誰說是給你的?”

“可你們明明還欠我四千……”

姜沉魚伸手,李管事會意地遞上自己的算盤,她伸手撥了撥,邊算邊道:“我們撞沉了陛下的船,理應賠償船上貨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兩。但是,陛下現在住在我們的船上,吃我們的用我們的,每日三餐按百兩計算,還有點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於更換的衣衫鞋襪,和日常所用,馬馬虎虎再加八十。還要打點侍女的佣金,給下人的賞錢……”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為什麼要給賞錢?”

然而姜沉魚不理他,將算珠撥得飛快:“再加上房費,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兩,按十五日後到程國算,共計四千六百五十兩。還有我們送宜王去程國,宜王身份尊貴,當以貴賓價計算,那就再加一千兩的旅費。如此一扣除,陛下還需給我們一千二十四兩銀子呢。我知道陛下現在沒錢,沒關係,等船到了程國,我們派人跟陛下去驛站取,就不算這自取的車馬人工費了。”

赫奕呆呆地看著她,過了許久,放長吁口氣,苦笑道:“我現在就從船上跳下去,還來不來得及?”

姜沉魚嫣然:“陛下難道沒聽說過‘上船容易下船難’麼?”

赫奕伸著手指,朝她點了半天,最後無奈地拍向自己的額頭:“你厲害,你厲害,棋下得好,賬也算得精,我算是服了。”一邊說著,一邊朝船艙走去。

姜沉魚喚道:“陛下,棋還沒下完呢。”

“不下了!省得等會兒若是輸了還要給你銀子,本王要睡覺去也,誰也不得打攪……”聲音漸去漸遠,周遭有幾個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李管事問道:“姑娘,這些銀子要搬到艙底麼?”

“你派幾個人,留在此處。待得過了午時後,將這些銀子發還給百姓們。”

“啊?”

姜沉魚笑了笑:“不過,不說宜王還的,就說是皇上聽聞宜王胡亂收錢的事,所以撥了筆官款補償他們。”

“是。”李管家露出明瞭之色。

姜沉魚看著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實她和赫奕棋力相當,膠凝一夜也沒有分出勝負,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會輸。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為見收到了這麼多銀子,表示此事已經傳揚得很廣,性命應該無憂了,所以賣個面子給她離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場殺機,雖然可以推脫為並不知道皇帝要殺赫奕,但無論如何,終歸是壞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義發這筆錢,替他博取些贊名收買些人心,也算是補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計,昭尹縱然惱她,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此趟程國若事情能成,他一高興,也許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麼樣,事情已經做了,人也已經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擔慮也沒有辦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當船隻最後行駛到天池鎮,鎮上一片風平浪靜,船員們安然地購物裝貨時,姜沉魚望著人來人往、彷彿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的埠頭,不禁升起一種恍惚感來。

昨夜那驚心動魄的陰謀,究竟是真實存在過,只不過因為被她破壞而沒有發生,還是,僅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一場虛無?

無論如何,陽光如此明媚,照在船伕們鼓起的手臂上,閃爍著汗水的光華;照在侍女笑鬧的眉眼上,軟語嬌音悅耳如鈴——生命如此美好。

只要還存在著,就是好的。

想到這裡,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間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離離,行邁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願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願公子平安,歡容長相侍;

三願盛世清平,待我歸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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