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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赴程

代漏五更寒。

姜沉魚一夜未眠,在瑤光殿中等候。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各個面色凝重,竊竊私語,瀰漫着一股浮躁氣息。

昭尹靠着龍椅,見狀微微一笑:“諸位愛卿,前往程國賀壽的人選想好了嗎?”

羣臣彼此瞧望了幾眼,最後都將目光眼巴巴地看向姬嬰,偏姬嬰低眉斂目,面色沉靜,一言不發,看他的樣子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如果淇奧侯不去的話,又能派誰去呢?

昭尹目光一掃,望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薦?”

姜仲遲疑地出列道:“回稟皇上,依老臣之見,派往程國的人選需當慎重考慮才是……”光聽這一句開場白,昭尹就猜到這隻老狐狸又要開始打太極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聽聞程國公主頤殊,雖然才貌雙全,但德行有失,性格暴躁,對其三位兄長,更是呼來喚去的毫無敬意,這樣一匹胭脂馬,非尋常人所能駕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選,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成公主事小,丟了璧國顏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選……”

還沒説完,昭尹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淇奧,你説。”

羣臣見矛頭指向淇奧侯,各個豎耳傾聽。

姬嬰出列,卻在大殿中央靜靜地站立了許久,最後開口道:“微臣舉薦一人——神醫江晚衣。”

此答案顯然出乎眾臣意料,一驚之後紛紛交頭接耳。這江晚衣何許人也?不過是區區太醫院五品提點的兒子,並無功名在身,雖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聲大噪,但畢竟只是一介布衣寒士,怎能代表璧國去角逐駙馬?

昭尹聽後卻頗為受用地點了點頭,笑道:“淇奧親自舉薦,必定是有過人之處了。”

“臣舉薦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纏病榻,頤殊身為女兒,想必心中也是極為擔憂的,若晚衣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受封駙馬,亦有其他恩惠。”

羣臣聞至此處,忍不住拍案叫絕——對啊!只要治好了老子,還怕做女兒的不肯嫁麼?這可比費盡心思地去和其他兩國的人選比拼文才武功要便捷得多,也高明得多!果然不愧是淇奧侯,想出的人選就是與眾不同。

“其二,晚衣雖無功名,卻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足以與公主相配。”

這第二句話一出,羣臣呆了。

什麼?江晚衣是曦禾夫人的表兄?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又是什麼時候攀上的親戚?

而少許先前聽聞風聲已經知悉此事的大臣則是表情複雜:阻撓吧,天子授意,哪個有膽子敢去撬那個龍鬚?不阻撓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將來必定更加受寵,到時候想再剷除可就難上加難嘍……

再看皇上,眉眼輕彎,笑得清朗:“原來淇奧已經知曉此事了,沒錯,朕正準備挑個好日子,讓葉江兩家認祖歸宗呢,如此一來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讓晚衣風風光光地去程國。”

羣臣聽皇上這麼一説,連忙把已到嘴邊的話各自嚥了回去,心中雪亮:説什麼讓淇奧侯舉薦人選,分明是這君臣倆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會做戲。

姬嬰繼續道:“其三,晚衣不但精通醫術,而且文才出眾,加之相貌出眾,謙雅有禮,不輸任何一位貴胄王孫,正是駙馬的上上之選。”

昭尹撫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還扭頭道,“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羣臣至此哪還有話,連忙俯首跟從。

與此同時,一小太監飛奔至瑤光殿,對等候已久的姜沉魚將堂上的情況描述了一遍,最後道:“回娘娘話,大臣們商議了一陣子後,全都同意派江晚衣前去。”

握瑜慌道:“娘娘,怎麼辦?皇上選了江晚衣!”

姜沉魚咬着下唇,最後只説了兩個字:“再探。”

朝堂上,使臣人選在羣臣的附和聲中敲定。昭尹忽道:“對了,潘將軍何在?”

羅橫在一旁答道:“左將軍去平秋為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來了。”

昭尹點頭道:“潘卿一片孝心,至感動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國,千里迢迢,晚衣不會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測風雲,舟行海上,恐遇兇險。不如就派潘卿與其同往,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傳朕聖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後,一同上船,去程國權當散散心吧。”

於是聖旨上就又多添這麼一樁,羣臣齊稱吾主英明。昭尹聽着他們的讚美,看着他們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中大爽。想當年薛氏掌權時,自己幾曾有這般風光,説一,諸子何敢説二?實權在手的感覺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羅橫將擬好的聖旨呈上去讓他過目,昭尹看見黃色緞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衣”和“潘方”,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姜沉魚送來的那封書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爽快!爽快!稱帝四年,就數今兒最爽快!

他長身而起,轉身揮袖離開,羅橫連忙喊道:“退朝——”

瑤光殿中,姜沉魚聽着二度來報的小太監的補充,一顆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氣的同時,又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她畢竟還是小瞧了皇帝。

一心想着出奇制勝,所以雖然明知於情於勢,江晚衣都是最好的人選,但還是另闢蹊徑在朝臣中擇了潘方。

她選潘方,原因亦有三:

其一,潘方乃當朝左將,身份權勢已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而且皇上有意拉攏他,在給他無上尊崇的榮譽的同時,再給他一門婚事,是所謂的錦上添花,寵上加寵。

其二,頤殊雖然眼高於頂,視天下男子如無物,看不上尋常書生,但卻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鐵血男兒,久經沙場,又對秦娘一往情深,心裏必定不願迎娶公主。當其他使臣紛紛對頤殊趨之若鶩,唯獨潘方對她神情冷淡,兩相比較下,那位心高氣傲的公主會對誰更有興趣,不明而喻。

其三,眾所周知,程國嗜武,尤其在冶煉兵器方面,成就頗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機密又怎肯向旁國透露?所以,此次名義上説是娶公主,暗地裏可以做的事情卻多着呢。江晚衣雖然什麼都好,唯獨不會武功一事,相當要命,如果換成潘方就不同,他雖是武夫,但性格機警,沉着老練,否則也不可能指揮三軍。無論從哪方面看,他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關於這第三點,懷瑾異議過:“他若真是個聰明人,當初怎會獨自一人找上薛門,不但沒為秦娘討回公道,反而被打個半死?”

姜沉魚當時是這樣答她的:“正所謂關心則亂。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點,一旦事關秦娘,潘方就無智可言。但是,現在這唯一的弱點都已經沒有了,天下還有什麼能再觸動得了他?”

但是,其實這三點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兩點:

一、她不願意讓曦禾得勢,所以不能讓江晚衣成為程國的駙馬。

二、比起後宮封后,皇上此時更重視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納麾下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無視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選,提出她想提的名字。

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是……輸了一籌。

高明啊……

昭尹遠比她想的還要聰明,因為他並沒有在這二者之間取捨,而是乾脆一併推出,如此一來,江晚衣固然可以給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機主事竊取程國軍情,無論他們之間誰能蒙受頤姝垂青,於皇帝而言,都是贏。就算他們都沒當上程國的駙馬,只要辦妥了那兩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達到。

自己,果然還是嫩了些呢。姜沉魚望着窗外的晨曦,有些氣餒,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無論如何,這個開始還算不錯,未來的路還長得很,這次仗打得不夠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經驗。就像一個垂髫童子,怎麼也不可能一夕之間身長成人。

所以,無妨事。

她閉上眼睛,一遍遍地對自己説,無妨,還有下一次機會。下次,她一定會再進步。

姜沉魚深吸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天邊的朝霞,無限絢麗,映在她的素顏之上,令得雙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間的第一顆晨星。

便在這時,羅橫出現在殿門口,笑眯眯地彎腰道:“皇上有請淑妃——”

來了。

這麼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斜陽西落,黃昏的天邊彤雲如錦。但宮闈深深,重重屋檐下,陰影幽幽。幾乎是一踏進殿內,一股寒意便罩了過來,姜沉魚不由得拉緊了衣襟。

御書房內,昭尹揹負雙手立在窗前,凝望着遠處的夕陽,神色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她到了,也只是揮揮手讓羅橫退下,羅橫識得眼色,將所有侍奉的宮人一併帶出去,只聽“咯”的一聲,房門合上了,屋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姜沉魚叩首道:“沉魚參見陛下。”

昭尹“嗯”了一聲,並不轉身,視線依舊投遞在晚霞處。他不説話,她就不敢起身,只能安安分分地跪着,心中有點忐忑,不知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麼。

長案上的沙漏一點點流下,任何細微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裏都顯得格外清晰。她聽見自己的呼吸因緊張而有點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沒比她好多少,忽緩忽疾,顯然也在猶豫不決中。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長長地吸了口氣,開口道:“你在自薦書上寫道‘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可是當真?”

她垂睫道:“誠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這才回身,幽深難測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親手攙扶:“起吧。”

姜沉魚抬眼回視着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錯,昭尹凝視着她,用一種很真摯的聲音緩緩道:“沉魚,你是個美人。”

她的睫毛顫了一下,感應到他話裏有話,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開了她的胳膊,轉身走到御案前坐下,繼續道:“但是,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靜靜地望着他,沒有做任何回應。

昭尹又道:“朕選你入宮,你可恨朕?”

恨嗎?沉魚淡淡地想:也許有過吧……在最初聽到聖旨時,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給淇奧侯時,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時……她對這個帝王,確確實實是遷怒過的。但是,等到心靜下來了,就又明瞭,昭尹只是個導火索,而禍因,卻是早就已經埋下的。所以,他此刻問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沒等她回答,自行説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這深宮內院從此之後就是你的天與地,而妃子這個名分,也將跟你一生,無可更改。”

姜沉魚的嘴唇動了幾下,有些話幾乎已經要湧出喉嚨,但到了舌尖處卻又深深捺下。他沒有説錯,一切已成定局,再無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會主動請纓,而朕也知道有愧於你,所以——”昭尹的瞳仁裏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決定成全你。”

她頓時抬起頭來,悲喜難辨地望着他。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條路。第一條,也是其他所有宮裏的女人都走的那條,成為朕的枕邊人,為朕生兒育女,如果你的兒子有出息,將來被立為儲君,你就能當上太后,福澤豐隆地老死在宮中。”

姜沉魚抿緊唇角。

“第二條,”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閃動,帶着欣賞,“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為朕的謀士,輔佐朕的基業,成為朕的臂膀,為朕守住這圖璧江山。朕不許你後位,不許你私情,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這盤龍座旁,總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沉魚深深拜倒:“願與吾皇同守圖璧,不離不棄。”沒錯,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薦書。她在詩裏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訴説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為恩寵易逝,情愛難留。但是臂膀則不同,如果説,姬嬰是昭尹的左臂,那麼,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經不能成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嬰同等的地位上,與他一起共看這盛世風景。

因為……

因為……

她愛得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擁有一個天空,都會感到滿足。

姬嬰不喜歡她,沒有關係,如果今生註定無夫妻之緣,那麼,就圓同僚之情吧。只有這樣,才不辜負她與他同生於這個時代,同長於璧國疆土,同為帝王之臣。

她的額頭碰觸到冰涼的地面,熱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心中有些釋然,卻又有些淒涼。

昭尹淡淡地看着她,眼底似乎也閃過幾許不忍,但終歸被嚴苛所覆沒:“但是,醜話説在前頭,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謀朕已經領略了一次,但那遠遠不夠。所以,朕現在要給你第二個考驗。能否完成,關係到你,以及你們姜家今後的全部命運。”

心頭某塊巨石緩緩壓下,姜沉魚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後見昭尹的嘴唇開開合合,説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她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滯了。

去程國……

去程國!

這第二次機會,竟然是讓她去程國。

不得不説,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饒她再是聰明絕頂,也沒想到,昭尹會做出如此大膽甚至可以説荒誕的決定——讓一個妃子,作為一步隱棋,離開皇宮,遠赴敵國。

心頭一時間閃過無數個想法,紊亂之中,卻彷彿抓住了某根至關重要的隱線,並且有個聲音告訴她,一定要抓住,緊緊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兇險最離譜的契機,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機!

一念至此,她堅定地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讓臣妾以什麼身份去?”

“藥師。晚衣的師妹。”

“目的?”

“促成他們其中一人與程國公主的聯姻,並,獲取程國的機密兵器譜。”

果然夠狠。這位帝王並不二選一,而是兩個都要。

姜沉魚咬緊牙齒,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情不自禁地戰慄。她太清楚這個任務的困難與艱險程度,也知道事成事敗各有什麼樣的結局。難道她真要去挑戰那樣的難題?其實就這麼隨波逐流地在宮裏過一輩子也沒什麼啊,可以百無聊賴地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變老,起碼,不用勞心費力,不用危機四伏……

姜沉魚閉上了眼睛。一顆心沉到谷底後,就又重新浮起:難道這不是她所要的難題麼?她怎甘心老死宮中,怎甘心年華虛逝?不説別的,只這宮中,也不見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見得多聽得更多。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好畏懼的。

不要怕。沉魚,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姜沉魚再次睜開眼睛時,瞳仁清亮,雙手也恢復了平靜。

昭尹將她的一系列細微變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噓:這個女孩兒,倔強不肯服輸的性格還真像曦禾,而聰明剔透上,又有點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長。如此資質,如此姿容,若是平時遇見,必會捧為至寶、憐愛有加,只可惜……

他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淺轉濃。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每個字都説得很慢:“臣妾願往。但是,臨行前,臣妾有三個請求。”

“講。”

“第一,臣妾要帶一個婢女和兩名暗衞同行。婢女是從小侍奉臣妾的懷瑾,機敏穩重忠誠可靠。此次遠赴程國,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隨行,可省去臣妾許多麻煩。至於暗衞隨意,只要武藝高超,可在危急時刻加以保護即可。”

“準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斷髮的匕首,和一種見血封喉、服之頃刻喪命的毒藥。”

昭尹奇道:“這是為何?”

“匕首貼身而藏,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毒藥……”姜沉魚説到此處,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萬一事情敗露,落入敵手,恐怕無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賜我速死。”

昭尹面色頓變,心頭震動,一時無言。他盯着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將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風,帶着夜幕初臨時的涼意一同吹進屋中,帳幔層層拂動,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幾許迷離,緩緩道:“好,準你所求。”

“謝謝陛下。”

“你還有一個要求,是什麼?”真難想像,連死都提出來了的她,最後一個要求會是什麼更離譜的事情。

姜沉魚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頭低聲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誕辰。我想請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明瞭了,輕嘆道:“好,朕會在那天大辦盛宴,一定讓姜貴人過個風風光光的十九歲芳辰。”

“如此,就多謝陛下了。”姜沉魚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膠凝在她身上,緩緩道:“你,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這樣就可以了。”姜沉魚笑了一笑,這一笑,如拂過風鈴的春風;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霧,清靈美好到無以復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則成了隱隱約約的一種憐惜,很輕、很淡,卻又真實存在。

這個女孩兒,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該是姬嬰的妻子。

這個女孩兒,現在是他的妃子。

這個女孩兒,不願當妃子,想當謀士。

這個女孩兒,只有十五歲。

偏是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境地遇見了這樣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魚走出書房時,已是亥時。

夜涼如水,宮燈流蘇搖曳,道路明明滅滅。

羅橫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絕,獨自一人走出玉華門。

一陣風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環,原本系着長相守的地方,已經更換成為另一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襯得她的臉色極為蒼白。

“這種毒叫紅鴆,乃鴆毒之最,一升裏只能提煉出一滴。”先前,在御書房內,田九呈上了這粒珍珠,並解説道,“我已將紅鴆放入珠中,關鍵時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開口道:“把你的長相守解下來。”

姜沉魚一怔。

昭尹道:“一名藥女,是不可能戴着這樣一隻耳環的。”

姜沉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耳環解下。田九就用那顆小珍珠換下了長相守,再將耳環還給她。

昭尹一邊看着她戴上新耳環,一邊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腳被縛,只需輕輕側臉,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魚試了一下,果然很輕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實她原本想的是參照父親所培訓的那批暗衞,將毒藥藏在牙內,但是很明顯,昭尹的這種方法更安全也更隱蔽。誰會想到,要去注意一個女俘虜的耳環呢?

一念至此,姜沉魚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盒蓋,被卸下去的長相守就靜靜地躺在錦緞上,熒熒生光。她摸着圓潤的凸起表面,手指開始微微發顫,在御書房內硬是被壓抑下去的情緒,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湧竄出來,無力可抗,更無處可逃。

此去程國,萬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務又是那般艱難,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為,昭尹絕對不會讓人知道派往敵國的間諜,竟然會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説,很有可能,自己此番離開,便再也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了,帝都。

回不來了,圖璧。

回不來了,長相守。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個不停,但腳步卻依舊堅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處宮門前。

宮門尚未落栓,半掩半開,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裏面的屋子還亮着燈,一個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紙上,很輕易地點綴了她的眼睛。

她在門外默默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伸出腳,邁過門檻。

兩名宮人正説着話從內屋走出來,看見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連忙放下手裏的物事,迎了過去:“娘娘這麼晚了怎麼會來?”

她的目光膠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見姐姐。”

兩名宮人對望一眼,帶着古怪的神情進去稟報了,窗紙上,但見那剪影將頭一側,説了些什麼。然後一名宮人匆匆出來道:“貴人已經睡了,淑妃娘娘有什麼事明兒個再來吧。都這麼晚了,我們也要落栓了。”

姜沉魚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告訴姐姐,她若不見,我便不走。”

宮人為難,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又進了屋。

窗上的剪影變得激動,揮手,走動,轉入死角,再也看不見。

夜風習習涼,姜沉魚站在嘉寧宮的庭院裏,看着光禿禿的臘梅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來這裏時,上面還盛開着鵝黃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來年。

來年,它肯定會再開,但是自己能不能看得到,就是個未知數了……

門簾再度掀起,宮人走出來道:“貴人有請娘娘。”

姜沉魚進屋,暖暖的香氣立刻籠過來,與屋外的冷風,簡直天壤之別,恍若兩個世界。進入內室,只見牙牀的幔帳已經放下,依稀可見姜畫月擁被而卧,背對着她,一動不動。

宮人們紛紛退了出去。

房間裏靜悄悄的,只有蠟燭偶爾蹦竄出一兩朵燭花,呲呲聲響。

姜沉魚站在離牙牀五步遠的地方,望着幔帳裏的身影,像隔着一條銀河那麼遙遠。

拜父親的專一所賜,她和畫月,還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從小感情就特別好。在僕婢如雲的丞相府內,長她三歲的畫月總是親自為她梳頭穿衣,不讓其他嬤嬤動手。

在草長鷹飛的三月會帶她去踏青;

在百卉齊放的四月會帶她去賞花;

在新荷初開的五月會帶她去遊湖;

在焦金爍石的八月會帶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會夜起幫她蓋被……

畫月之於她,是姐姐,是閨友,亦是第二個母親。因此,三年前聖旨下來要畫月入宮時,十二歲的她哭紅了眼睛,臨行那日牽住畫月的袖子,不肯鬆開。

於是畫月對她笑,摸着她的頭道:“傻丫頭,哭什麼?我可是進宮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這樣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宮才配成為我的歸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絕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到時候,你想什麼時候進宮看我,就什麼時候進宮,咱們姐妹還是能日日見面的。”

畫月沒有食言,她入宮後蒙受昭尹盛寵時,昭尹問她想要什麼,她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妹妹能自由出入宮闈。

三年……三年時光悠逝,究竟是什麼在改變往昔的一切?是越來越文靜寡言的她,還是被這皇宮折磨得越來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親密的親人,為什麼會走到這種境地?

姜沉魚凝望着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長時間的沉默中,姜畫月終於先按捺不住,轉過身瞪着她道:“你要見我,卻不説話,究竟想幹什麼?”

姜沉魚依舊沉默。

姜畫月火了,掀開簾子怒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説的了嗎?還是,你又想出了什麼陰謀要算計我?我告訴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姜沉魚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她。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便想推她,但她抱得實在太緊,根本推不開,頓時慌了:“你、你、你這是做什麼?大晚上的發、發、發什麼瘋?”

姜沉魚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了……好嗎?”

姜畫月的表情由慌亂轉為迷離,呆呆地坐着,任憑她抱住自己,過了許久才啞着嗓子道:“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姜沉魚將腦袋埋在她胸口上,感應到從裏面傳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紊亂,卻又那麼真實,那麼温暖。

她想,她要記住這個聲音,深深地記住,然後帶着這個聲音去程國。這樣,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而姜畫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隻手,想要撫摸她的頭髮,但最終還是停住了,沒有摸下去,眸底湧起很複雜的神色,有點柔軟,又有點滄桑。

兩姐妹維持着那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

姜沉魚深吸口氣,慢慢地鬆開手,終於放開她,抬頭朝她微微一笑:“謝謝。”

姜畫月定定地望着她。

她轉身離開。

姜畫月心中一緊,不由得喚道:“你……你怎麼了?沉魚?”

她回頭朝她再次笑了笑:“沒事,我只是在撒嬌而已。”

姜畫月的目光轉為狐疑,低聲説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聲道:“安寢,姐姐。”然後推開門走出去。月光如紗,薄紗攏上她的臉龐,點點晶瑩,絲絲漣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淚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異國此生再不得相見,請你不要難過。因為,起碼,在我們最後分離時,沒有再吵架,而是擁抱。

就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

維圖璧辛卯四載,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將軍潘方、東璧侯江晚衣,攜文士藥師樂者農技共計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國,聲勢浩大,萬眾矚目。

越日,帝攜二妃同赴襄山狩獵,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魚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遷京郊碧水山莊靜養。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姜沉魚站在船頭,凝望着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入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説,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貼身保藏,看來,眷戀故鄉的人並不單隻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麼開心的,估計就只有她,以及——

姜沉魚回身,抬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杆上,疊着腿,手裏拿着壺酒,沉默地望着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説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杆上喝酒,鬍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着一種麻木呆滯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難以想像,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復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姜沉魚在心底嘆息。

也許是因為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對這個看似粗獷實則深情的男子,有着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見他黯然情傷,令她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她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慼慼然。

姜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回岸上。遠處依稀有粉色延綿成線,隨着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佔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物,正是杏花。

姜沉魚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地熱了起來,幽幽地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説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魚一怔,側頭望去,只見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杆之上,凝望着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身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她説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動天下,一躍成為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光環最後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東璧侯江晚衣。

離宮前,昭尹曾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只説她叫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衣多加照顧與配合。

她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裏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為曦禾看病,而她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處下來,江晚衣對她的身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絲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動找她搭話,又偏偏提及對她來説已成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姜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唇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得最是燦爛呢。”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吟念這句詩時,江晚衣眉間有着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時,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姜沉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右臉頰,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隱藏真實儀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汁在臉上畫了半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為畫得非常逼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矇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衣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她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衣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她伸手接過,撥開瓶蓋,裏面的液體無色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徵,姜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麼?”

“人生美好,我還想活得久一點。”説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走了。

姜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美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地説話,而他周旋於她們之間,舉止温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説了些什麼,惹得那些女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姜沉魚一邊感慨着,一邊轉身回艙,艙內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內室,由樓梯往下走入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她和懷瑾的。

室內佈置精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裏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見她進來,笑道:“小姐你來得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説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姜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處還繫了條黃色絲帶。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謝謝她,順便跟她説,我想洗澡,請她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儘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麼嬌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們去説,她們是不敢不應的。”説到這裏,姜沉魚眨眨眼睛,自嘲地笑,“誰叫我是東璧侯的師妹呢。”

東璧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處各地百官爭相討好,這船隊裏,對他獻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她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説,昭尹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絕妙,江晚衣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處,比如有個小丫環,再比如,可以奢侈地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不多時,兩個身強力壯的廚娘便抬着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地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物品後,再利索地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她素來不是個多嘴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魚走到木桶前,望着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下裏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但她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衣衫跨入水中,靠着桶壁舒服地嘆了口氣。

皇上派給她的那兩名暗衞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雖然從來感應不到他們的氣息,但是,他們也應該知道此時如果偷看妃子洗澡會有什麼後果,料他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還敢繼續藏匿在這個房間裏。

姜沉魚想到這裏,將籃子裏的蘋果一個個拿出來,拿到第九個時,上面有道黃線,她用牙咬開,然後順着那條黃線輕輕抽拉,從裏面抽出一條卷得很小的絹帕,展開來後,裏面寫了一句話:“至程後,往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字體一板一眼,似初學者,但每一點都向右斜飛,這是父親用左手寫字時的特有習慣。

在接到出使程國的任務當夜,她便派握瑜將此事知會了父親,請他先派人趕赴程國做準備。

“我要程國內部勢力分佈的資料,五品以上的官員和燕國、宜國這次派出來赴宴的使者,每個人的生活習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後,是頤殊此人從小到大所經歷的每件事情,所接觸的每一個人。越詳盡,越好。”

這是當日她對父親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來這字條,顯見一切已經佈置妥當。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邊與他們接頭便可。

姜沉魚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什麼疏漏後,丟掉蘋果,將那絹帕浸入水中,墨色頓時化了,等再取出來時,就變成了很普通的一條手帕,任憑誰都無法從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後,她決定專心享受這個難得的熱水浴,誰料,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咚”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桶裏的水也頓時潑出小半。

外面響起一陣喧鬧聲,似乎出了什麼事情。

姜沉魚沒有慌亂,耐心地在熱水中等待,果然,一震過後,船隻就慢慢地恢復了平靜。再過一會兒,懷瑾來敲門,喊道:“小姐,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懷瑾匆匆進來,將門合上,道:“小姐,剛才沒嚇着你吧?”

“發生什麼事了?”

“是有輛船在咱們前頭觸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連累咱們也跟着顛了一陣。”

“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是説領航的是個老手嗎?”

“不是咱們的船啦!是別人的,這會兒,咱們的船伕正在打撈,忙着救他們呢。”

咦?彌江之上,竟然有別家的船在航行?難道對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隻通通都得避開讓道麼?

姜沉魚立刻起身穿衣,懷瑾道:“小姐,做、做什麼?”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個那麼大膽,竟敢觸犯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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