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敗了啊……”
握瑜推開窗戶,迎接晨光時,喃喃說了這麼一句話。回頭,佈置華麗的瑤光宮裡,臂粗的紅燭已燃至盡頭,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進宮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卻沒有來。
心裡,不是不焦慮的。
雖然知道小姐心裡的人是那個笑起來像春風一樣溫和,卻總也看不透的淇奧侯,但是最後畢竟是入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寵就成了天大的事情,連進宮的第一夜皇帝都不來,這以後……真是不能想像了。
比起一臉擔憂的貼身侍女,姜沉魚似乎早預料到了這樣的待遇,因此臉上毫無悲憤怨尤,只是淡淡地吩咐準備梳妝更衣,過一會兒,還要去給太后請安。
懷瑾一邊給她梳著頭,一邊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嘖嘖奇道:“小姐這耳洞穿得真是好,竟半點都沒爛。”
“那能戴耳環了麼?”
“小姐想戴耳環?可咱們沒帶耳環進宮啊。”
姜沉魚微微一笑,對握瑜道:“去把我那個梨花木的匣子拿過來。”
握瑜應了一聲,很快從箱子裡翻出個小小扁扁的匣子,懷瑾瞧著眼熟,不禁道:“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顆宜珠嗎?”
姜沉魚打開匣子,兩個婢女都驚訝地“啊”了一聲,原因無它,只見匣子裡放的珠子還是那顆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樣子。本來是鑲金嵌玉的一支鳳釵,如今卻變成了一隻長長的耳環。穿入耳中,銀色的細鏈子垂將下來,一直將珠垂至了肩窩。
旁邊的宮人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戴法,不禁都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搖了搖頭,那珠子便在她頸旁盪來盪去,懷瑾眼睛一亮道:“此環配上墮馬髻,最是相得益彰不過。倒是二小姐那邊,看小姐如何交代的過去,賜給小姐的釵,給擅自做主打成了耳環。”
提及姐姐,姜沉魚心中黯然,低低嘆道:“你以為,只要我進了這宮,對姐姐交代不過去的事還少了麼?”
自從皇帝的聖旨頒下來後,姐姐那邊就跟斷了音信似的,什麼態也不表,什麼話也不說。哥哥進宮看了她一回,回家後只說她神色平靜,並無任何異言。但這樣一來,姜沉魚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姐姐平日裡就最是要強,知道了妹妹也將進宮,怎會一臉平靜,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她還發現了自己不能生育,兩座大山一起壓下,換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
不過,沒有關係。姜沉魚想,等會兒去給太后請安時,必定會遇見姐姐的。只要能見上面,說上話,一切就都還有餘地。
挑選了件淺藍色的衣衫,對著鏡子自攬,衣與珠兩相輝映,顯得肌膚更加剔透光潔。但,也只不過是具擺設用的皮囊而已。
豔色天下重。
可一個女人的容顏若不能為她贏得心上人的垂青,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呢?
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悠緩地籲出去,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想這些有的沒的,只不過是徒勞摧折了自己的心境罷了。
那一天的雨彷彿還下在心間,每個細節都未曾忘記,她記得撲入姬嬰懷中時她在想:此生若離了他的擁抱,可怎麼活下去。
當時只覺那樣便已經是毀天滅地的痛苦了,而今對著鏡子,看見倒映出的螓首蛾眉,明眸皓齒,不禁又生出幾許自嘲的滄桑:原來,還是可以活得下去的。並且,越發嬌豔地活下去。不讓悲傷,有絲毫滲透在儀容中的機會。
在宮人的擁蹙下出了瑤光宮,前往太后住處懿清宮,剛走沒幾步,就見遠遠過來一個女子,身後跟著兩個宮人,穿一身綠衫,正是姐姐畫月。
兩姐妹碰了面,彼此對望一眼,氣氛微妙。
姜沉魚主動上前兩步,行禮道:“沉魚給姐姐請安。”
姜畫月站著沒說話,倒是身後一宮人道:“請恕奴婢冒犯,這姐姐妹妹的稱呼,可該改改了。如今是在宮裡,別壞了規矩。”
姜沉魚眉睫一顫,抬眼看姐姐,但見她一臉漠然地徑自從身邊走了過去,很快就帶著那兩名宮人消失在拱門後。
握瑜目瞪口呆,急聲道:“二小姐怎的這樣對小姐……”
姜沉魚輕叱道:“住口。”
“可是小姐……”
“我說住口。”她沉下臉,握瑜頓時不敢吱聲。懷瑾則道:“那人的話雖然不好聽,卻是事實,如今不比在相府,握瑜啊,便是這小姐的稱呼也該改改了,以後叫娘娘。”
看著懷瑾的隱忍與握瑜的委屈,姜沉魚臉上沒什麼,心裡卻比她們更加難過。姐姐不理她,不止不理,還默許一個下人欺負她……
她們姐妹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般生分過,那些個閨閣之內梳頭談笑分食瓜果的往事,終究是成了回憶。
她默默地低頭,默默地走進懿清宮,但見屋內已經坐了十幾位美人,春蘭秋芝,一眼望去,滿室生光。姐姐畫月坐在西首第二個位置上,見了她,如同沒看見一般,倒是其他等銜不及她的妃子,紛紛起身參拜。她環視一圈,未看見曦禾,也沒看到姬忽。
太后未至,眾妃子坐著,無事閒聊。一妃子笑道:“久聞右相的小女美貌過人,德才皆備,今個兒見了,果然名不虛傳。這天仙般的好模樣,真真令我等自慚形穢啊。”
“是啊,還沒祝賀淑妃呢,皇上對姜家真是恩寵,連著兩個女兒都進了宮,女英娥皇,真真是令人豔羨。”
姜沉魚心裡一緊,擔憂地望向姜畫月,卻見一直視她如不存在的姐姐聞言揚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聽說柳淑儀雖然沒有妹妹,卻有個姿容出眾的侄女,不如將她也送進宮來,姑侄同夫,也不失為一段佳話,不是嗎?”
柳淑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當即不說話了。
正在尷尬時,一宮人喊道:“太后駕到——”眾姬連忙齊齊恭迎。
姜沉魚曾在數年前見過太后一面,依稀記得她眉目端詳,風姿猶麗,而今再見,方知歲月不饒人,尤其是在周圍一大圈年輕貌美的宮女的攙扶下,越發顯得蒼老,面有病容,看樣子已趨油盡燈枯之態。
太后在首位上坐下,揮了揮手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話題一轉,問道,“哪個是新封的淑妃?”
姜沉魚出列叩拜,太后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頗具深意,還沒發表什麼看法,門外又傳來一聲通報:“曦禾夫人到——”
室內雖然安靜如初,但姜沉魚卻敏銳地意識到,有種奇妙的浮躁氛圍開始浮出水面,圍繞在眾妃中間。
房簾輕開,姜沉魚抬眼,正好與從外走入的曦禾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曦禾衝她盈盈一笑。
雖然對她全無好感,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實在美貌。她一進來,當即將這一屋子的環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依舊是素白素白的寬大長袍,墨黑墨黑的發沒有盤髻,只在腦後輕輕一束,但韻質天成,風華絕代,又豈是世俗顏色所可比擬?
望著這個傲絕四國的美人,姜沉魚心中忍不住想,自己的入宮跟她,究竟有沒有關係?如果說沒關係,她為何要召自己入宮教琴,刻意讓皇上見了自己的面?如果說有關係,卻又令人想不透,她就不怕弄出第二個姜貴人與她爭寵嗎?不過,這女人也根本沒有不敢做的事情吧?
那邊曦禾已走至太后面前,行禮道:“曦禾跪請太后安。”
太后點點頭,賜了東首第二個位置給她,曦禾尚未入座,一老宮人進來道:“太后,端則宮來人傳話,說是姬貴嬪昨夜飲酒過度,這會兒宿醉未醒,勉強出行,恐酒氣熏人衝撞天危,所以今天就不來了,還望太后恕罪。”
姜沉魚一聽,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傳聞姬忽離經叛道,進了宮也沒個做妃子的樣子,只是皇上愛她之才,對她恩厚德沛,縱容之情,幾比曦禾更盛。
也因此,太后聽了依舊一臉平靜,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點頭道:“知道了,讓他們回去好生伺候著。”
眾妃心中嘆氣,這事也就是姬忽做,要換了別個,早砍一百回腦袋了。
那邊曦禾咯咯笑道:“既然貴嬪不來,這第一把椅子,就讓給臣妾坐吧。”
太后瞥她一眼,未做攔阻。
眾妃心中又嘆,這事也就是曦禾敢,別人就算心裡想坐那頭把椅子,也斷然不敢當眾說出來的。
如此眾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聽太后訓話道:“哀家老了,身子也不利索了,所以,這宮裡的事也懶得管了,管也管不動。只求你們念著皇上,天下初定,多為他分些憂,莫再橫生事端,惹他不悅。”
眾妃連忙稱是。
太后的目光在眾妃子臉上一一掃過,看曦禾時停了一下,最後落在沉魚臉上,似有話想說,但最終只是輕輕一嘆道:“就這樣吧。哀家倦了,今後這請安,也不用日日都來,皇家的媳婦難當,咱們就都省點事吧。”
說罷,竟是起身扶著宮人的手蹣跚地去了。
姜沉魚咀嚼著她那一句“媳婦難當”,不禁有些痴了。自己年方十五,這一輩子,可都要在這圍牆裡度過了啊……以姜家之勢,既做不成姬忽那樣的瀟灑,亦仿不得曦禾那樣的無畏,真是萬分尷尬的一個處境。而唯一的親人……她看向畫月,心裡又黯然了幾分。
內室中安靜了半盞茶時間,坐在末首一個不起眼的粉衣妃子忽驚呼道:“啊!”
眾人齊齊扭頭:“怎麼了?”
那妃子自知失態,顫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尋瑩只是見到夫人頸上所戴的珠鏈和淑妃左耳的耳環,那珠子似是出自一套,所以才一時失言……”
被她這麼一提醒,眾人一看,果然,兩顆珠子一樣大小,圓潤光滑,稍有區別的是,在陽光下姜沉魚那顆泛著淺淺青藍,而曦禾那顆則是幽幽硃紅,兩相對比映照下,分不出究竟是珠由人增色,還是人因珠生輝。
先前那被擠對的柳淑儀這會兒逮到把柄,揚眉笑道:“真是,這不就是去年宜國進貢的那對珠子麼?貴人果然是個好姐姐,連那麼珍貴的珠子都給了淑妃。也就是淑妃這樣的容貌,才能和夫人一爭長短啊,我們這些粗鄙姐妹,可全是不夠看了。”
姜沉魚心想:得,這下子可是既挑撥了畫月,又挑撥了曦禾。誰不知道若論美貌,圖璧當屬曦禾為首?柳淑儀這麼說,擺明了唯恐天下不亂。
哪知曦禾並未接受挑釁,依舊眉眼含笑靜靜坐著,半點插話的意思都沒有,倒是畫月臉色大變。她之前送沉魚此珠,是為祝賀她與姬嬰的婚事,誰知被曦禾半途攪局,突然間也變成了皇帝的妃子,如此一來,這隻珠子戴在妹妹耳上,真真像個天大的諷刺。
她雖強行抑制著心頭怒火隱忍不發,但此番在大庭廣眾下被奚落,頓覺顏面掃地,再難將息。當即豁然站起,拂袖冷冷道:“本宮覺得乏了,先行告退。”
姜沉魚見她走,連忙也跟著起身道:“姐姐等等我,我同姐姐一起走。”誰知姜畫月似未聽聞,自顧快步而行,在滿屋子人古怪的看好戲的目光中,姜沉魚又是酸楚又是難過,也顧不得更多,匆匆追上前去。
一直追到了洞達橋,才堪堪追上,她一把拖住姜畫月的手臂道:“姐姐,我有話要對你說。”
姜畫月回眸看她一眼,眸中百緒呈現,但也只不過是一瞬間,最後慘然一笑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
姜沉魚急道:“姐姐,你明知入宮非我所……”
“是麼?那真是巧了。”姜畫月唇角上揚,笑得刻薄,“我這邊剛查出身體……有病,你可就進來了。”
“姐姐,那件事我未對任何人說過,包括爹爹,我若說謊,叫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姜畫月見她說得堅決,眸底閃過一抹痛色,別過臉道:“那又如何?你說與不說,都是一個樣。從小你就最是聰明,表面上看似無慾無求,但看準的東西從來逃不出你的手。大家都誇你性子好,也因此都最喜歡你,明裡暗裡,都不知給了你多少好處。”
姜沉魚倒退三步,滿臉震驚地顫聲道:“姐姐……你是這樣看我的?”
“我記得有一年的中秋,爹爹考我們三個,誰能將羽毛扔得最遠,就把水晶月餅賞給誰。結果你借用小鳥,一舉奪魁,爹爹給你月餅,你卻說要與我和大哥分享。我當時只覺你是那般善良無私,但此事後來被師爺知曉,自那以後,他最喜歡你,對你傾囊相授,甚至遠遊前,把他的琴都送給了你。”姜畫月說到這裡,眼圈紅了,五官開始扭曲,哽咽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歡畢師爺……”
姜沉魚倒吸口冷氣,只覺手腳冰涼。那一字一字砸下來,比冰雹更痛絕。
原來芥蒂在很早以前便已種下,只是她懵懂天真,一直不知而已。
“你從小什麼都不搶,獨獨喜歡跟人搶感情。哪個人要說了聲喜歡我,你必然要費了十二分的心思令得他更喜歡你,如今,你又要進宮來搶皇上嗎?”
“姐姐……”姐姐,你為何要這樣傷我?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一遍遍地想:姐姐,你這樣傷我,你就快樂嗎?你不疼嗎?姐姐,你不痛嗎?
她一直以為只要好好解釋,十幾年姐妹情深,終能融化一切誤解。她以為姐姐是知道她對公子抱著怎樣一種柔軟情懷的人。可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刀一樣的句子,慢慢地、異常殘忍地凌遲著她的心臟的人,是誰?
是誰啊?
偏偏,語音依舊沒有停止,繼續幽幽地傳入耳際:“不過這回你沒戲的。你不會有機會的,沉魚。因為,你爭不過曦禾的。並不是因為曦禾比你美,而是因為她和皇上擁有同樣的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你沒有。所以,沉魚,你沒有任何機會……”
姜沉魚如具木偶一樣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最後,抬起頭,深深地望了姜畫月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轉身大步離開。
“長相守”在她肩上回蕩,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顆珠子,心想,真好,這下子都齊了。公子穿的耳洞,姐姐送的耳珠,齊了。
從今往後,這世間,再沒有東西可以傷到她了。
因為,最傷她的,全都集在了她的左耳上。
只要她左耳的孔還在,只要這環上的珠還在,她就會永遠永遠記住這痛,記住這苦,記住這恨。記住這一切是拜誰賜予。
重重琉璃瓦,森森金鑾殿,這一切苦難委屈負疚絕望的源起者坐在那裡,他有著世間最顯赫的身份,最無上的權威,他的名字叫——
昭尹。
夜涼如水。
更鼓聲遠遠地傳來,聽不真切,遠離正殿的暖閣中,少年天子身著便服,斜臥在錦榻之上,榻前擺放著一長條小几,几上奏摺,堆得跟山一般高,而他手裡也拿了一份,神色微倦。一旁羅橫察言觀色地送上參茶道:“皇上,歇會兒吧。”
昭尹接過茶盞卻不喝,目光依舊膠凝在奏摺之上,從羅橫的角度望去,可見那份奏摺最是與眾不同,別的奏摺全是淺藍封面,唯獨這份,是無比華貴的金紫色,右下角還繪著一個蛇圖騰。看見這個圖騰,他頓時明白過來,那哪是奏摺,分明是程國送來的國書。
四國中,璧佔其廣,圖騰為龍;燕佔其強,圖騰為燕;宜佔其富,圖騰為鶴;唯獨程國,四面臨海,乃一小小島國,形狀如蛇,故以蛇為聖。雖然土地貧瘠物資匱乏,但國中人人嗜鬥好武,吃苦耐勞,又廣招賢人異士、能工巧匠,致力鑽研兵器,人口一共不過區區八百萬,卻囤有二百萬精兵,其圖謀何事,路人皆知。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程王銘弓準備一鼓作氣跨海攻打最是富有的宜國之時,一天起床時突然中了風,導致半身不遂,至今不能走路。
他四十九歲,膝下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頗為有趣的是銘弓對三位皇子俱不待見,專寵公主頤殊。故而有傳聞說哪位皇子若得頤殊相助,必能成為下任程王。
如今他寫信來,不知是何要事,竟讓皇上如此凝重。
昭尹將茶盞擱到一旁,輕輕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滿朝文武,難道就找不出第二個可以迎娶頤殊的了麼?”
羅橫嚇一跳,原來程王要嫁公主?
彷彿看穿他的想法,昭尹輕瞥他一眼道:“下下個月的廿九,程王五十大壽,想趁機為頤殊公主選婿,羅橫,你說,朕派誰去好?”
以皇上之尊,必定是不能親自前往了,而滿朝文武能配得上那位高貴公主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可聽皇上剛才的意思,擺明了不想讓那位去,那麼,還有誰呢……羅橫一邊心中盤算,一邊謹慎地答道:“皇上若是為難,不如另挑個拔尖人選出來,封個爵位,遣他過去?”
“這話說得輕巧,這種沒有根基的浮萍,程國公主會要才怪。”
“其實也不算沒有根基啊,比如那位江……”說到這裡,含蓄地止住。
而昭尹果然眼睛一亮,揚眉喚道:“田九!”
下一瞬,田九便跪在了殿前。
“交待你去辦的事如何了?”
田九道:“葉氏素來人丁稀少,至葉染時,已只剩他這麼一條血脈。所以,真正的葉系人,除卻夫人以外都死絕了,雖然江太醫細究起來,勉強可算夫人表了七代的表舅,但終歸是牽強。”
羅橫笑道:“皇上想讓他算,當然就算。”
昭尹擰眉。
羅橫趁機道:“江太醫身為太醫院提點,已經不能再升了,可是他的兒子江晚衣,卻是一介白衣,尚無功名在身,品貌出眾,又加上醫術通神,那文采想必也是不差的。皇上讓夫人跟江家認了親後,他就是夫人的表兄,雖非王侯,但前途無量。若是他娶了頤殊公主,於夫人將來也大有幫助啊。”
昭尹眸光微轉,忽地一笑:“將來?我將來要怎麼安置曦禾,難道羅橫已經知曉?”
羅橫心頭一顫,知道犯了忌諱,連忙下跪道:“老奴失言,請皇上恕罪。”
昭尹笑眯眯道:“起吧,看在你想出了這麼個絕佳人選的分上,就饒你這次。你素來極有分寸,不必我再提醒第二次了。”
羅橫連忙應是,擦擦額頭,摸到一手冷汗。他看著這位皇帝長大,不得不說,昭尹實在是他見過的皇族子弟中性格最複雜的一個,有狼之堅忍、狐之狡黠、兔之機警,表面看總是笑眯眯,顯得很好脾氣,做的事卻一件比一件絕:所有人都沒想過他會和薛家翻臉,尤其是曦禾大鬧景陽殿那次,他還全力維護了皇后,誰料轉眼間罷黜皇后擒拿國舅逼將謀反砍其頭顱,雷厲風行的兩個月時間,就把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給連根拔掉了;他看似恩寵曦禾,但為達目的不惜讓她以身試毒一病數月,至於那個所謂的流掉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不清楚了,這宮裡頭的有些事,少知道一件都是福;還有他突然納姜沉魚為妃,怎麼看都像是故意要搶淇奧侯的妻子,真是捉摸不透的一個人啊。在這位新帝手下當差,需萬分小心才是,否則一個不留神沒準兒就得罪了他,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這邊還在心有餘悸,那邊昭尹輕撫眉心,若有所思道:“田九,薛採到侯府後,情況如何?”
田九答道:“侯爺去哪兒都帶著他,差遣使喚,一如其他下人,並無特殊之處。”
“可有教他讀書習武?”
田九想了想:“沒有。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小人以為,跟在淇奧侯身邊,看他為人處世,便已是最好的師表。”
昭尹沉默了,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點拍著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緩。屋裡的其他兩人,田九跪著,羅橫彎腰站著,都不敢出聲。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停下敲桌的手,開口道:“依你們看,淇奧的用意何在?是泯卻恩仇將他栽培成材,還是就此埋沒,讓他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
田九想了很久,答道:“如果是小人,必定是不放心身邊留這麼一隻幼虎的,絕對要將之扼殺在搖籃中,以防將來萬一。”
“哦?”
“但是,淇奧侯不是小人,所以,他絕對不會這麼做。”
“哦?”
“臣聽聞馴獸者皆要從幼獸開始,喂其食,練其功,增其技而收其心。其中又以收心最為艱難。但是一旦成功,小獸長成大獸後,便會對馴獸師忠心不二、言聽計從。”田七說到這裡,笑了笑,“在小人看來,淇奧侯無疑是此中高手,他有門客三千,各個對他死心塌地。所以這區區小薛採,到他手裡,也不過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昭尹的眼睛眯了起來,羅橫察言觀色,連忙補充道:“不過無論結局如何,都不會改變一個事實——薛也好,姬也罷,只有皇上願意讓他們風光時,他們才能夠風光,皇上不高興,大廈覆倒,也不過是頃刻之間罷了。”
昭尹“哼”了一聲,卻有了點笑意:“就屬你嘴最甜。”停一停,又道,“不過,如果是朕,朕也是要扶植的。”
羅橫立刻露出一副很好奇的模樣。昭尹果然解釋道:“因為海納百川,有容為大。淇奧生性溫綿,敏於事而慎於言,用寧靜致遠、淡泊明志來形容也不為過。可謂是跟朕迥乎不同,但唯獨一點相像,那就是——自信。”
說到這裡,豪情頓起,昭尹負手走到窗前,凝望著空中的圓月道:“朕既然能留下他,就有將他牢牢掌控於股掌之間的自信。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就愧當一國之主,璧國之君!”
窗外清風拂動,花枝輕搖間,一人轉出灌叢,遙遙望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昭尹一怔,而那人已屈膝跪下,恭聲道:“沉魚參見陛下,有事相求,但請傳見。”
水銀一樣的淡淡月色,披籠在她身上,令她周身都散發著柔和的光,流動著不屬於塵世般的玉潔冰清。而在那無限綺麗的光暈中,身穿藍紗的少女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就像清澈的水晶,水晶之下,依稀有花朵在悄然綻放。
朦朧而深邃。
昭尹望著她,許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喊了她:“淑妃。”
這個稱呼,是一種權力的宣誓。
姜沉魚幾乎可以感覺到,那迎面撲來的威懾氣息。多麼奇怪,明明是丈夫稱呼妻子的詞語,卻因為身份的緣故,竟可以絲毫感覺不到旖旎,只剩下冰冷的階層劃分。
她叩首,然後穿過侍衛們驚奇的目光,一步步,走進暖閣。
四月的夜,最是舒適。暖閣兩壁的窗戶全都大開著,絲絲涼風吹進來,吹拂著重重紗簾層層拂動。比之正殿和書房,這裡給人的感覺少了三分莊嚴,多了七分旖旎。
昭尹含笑而立,視線在她的耳珠上停駐了一下,稱讚道:“淑妃的妝很別緻。”
姜沉魚嫣然一笑,再次叩拜於地,將一卷捆得很仔細的卷軸呈過頭頂。
“這是什麼?”
“自薦書。”
昭尹好奇地揚了揚眉,一旁羅橫正要接過,他擺擺手,親自接了過去,打開繩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手寫得工工整整的魏碑楷書,筆力蒼勁,氣象渾穆,精神飛動,結構天成。真是未閱其文,便已先醉了。
“好字,這是誰的自薦書?”滾至最左側,看見最後的署名,微微一驚,“你的?”
“是。”
一陣風來,“長相守”搖搖蕩蕩。
昭尹眼底泛起幾絲異色,將卷軸看也不看就擱在一邊,緩緩道:“你想要什麼?”
“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姜沉魚抬頭,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一個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位置的機會。”
昭尹的眉毛頗具深意地挑起,拖長了語音“哦”了一聲,仍是不動聲色。姜沉魚知道,這位剛愎多疑的帝王正在估量自己,此時此刻,若有一句話說錯,她就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但是——
就算沒有說錯話,我現在又何嘗有機會?
一念至此,她將心一沉,豁出去了,置至死地而後生,今夜,若不能生,便死吧。
“皇上,你可是明君?”
這一句話問出來,昭尹和羅橫齊齊變色。空氣中某種凝重的威嚴一下子壓了下來,如弦上箭、鞘內刀,一觸即發。
昭尹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姜沉魚,忽然間,笑了三聲。
他笑第一聲時,箭收刀回;第二聲,力緩壓消;第三聲,風融月朗。三笑之後,世界恢復原樣。
他靠在几上,懶洋洋地將飄到胸前的冠穗甩回肩後,微微笑道:“朕是否明君,依卿之見呢?”
“臣妾認為,皇上是明君。”
“哦,從何而知?”
“前國舅專橫跋扈,魚肉百姓,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皇上摘了他的烏紗砍了他的腦袋,為民除害,萬民稱快,此是謂賢明之舉;薛懷持功自傲,以下犯上,最後還叛國謀反,皇上御駕親征,將其誅殺,百萬黨羽,一舉殲滅,此是謂振威之舉;皇上用人唯才,不較出身,封潘方為將,此是謂恩沛之舉。並且,皇上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日理萬機,輕徭賦,勸農桑,令璧國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當然是明君。”
昭尹眉毛一挑,眼底笑意更濃:“哦,原來在淑妃眼中,朕是個這麼好的皇帝啊。”
“所以,臣妾才會斗膽來此,提出妄求。”
“朕若是不聽,是不是就失了這個‘明’字呢?”
姜沉魚咬著顫抖的唇,秋瞳將泣欲泣,頓時令人意識到跪在地上的,不過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子,而且,只有十五歲。昭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淡淡道:“為了保住這個‘明’字,朕還是聽聽吧。說吧。”
姜沉魚在地上磕了兩個頭,這才繼續說道:“臣妾下面要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也許幼稚可笑,也許狂妄大膽,也許會觸犯龍威,但,都是心裡真正的想法。”
昭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首先,蒙皇上垂青,封為淑妃,外人看來,或多風光,於臣妾而言,卻是苦不堪言……”
羅橫聽到這裡,頓時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個右相家的三小姐,還真是敢講啊,這種話都敢說!
“家中父兄擔憂,一入深宮似海,頑愚如臣妾者,怕是禍不是福;宮中姐姐羞惱,昔日骨肉至親的妹妹,而今成了爭風吃醋的敵僚;臣妾自己,亦是茫然無依。宮中美人眾多,論才,姬貴嬪驚才絕豔;論貌,曦禾夫人麗絕人寰。而臣妾性格不夠溫婉,處事又不夠體貼,想來想去,只有一項長處。”
“哦?”
姜沉魚抬起頭,非常專注地凝視著昭尹,那清冽的目光彷彿想一直鑽入他的心中去:“那便是——謀。”
閣內三人,靠著的昭尹,彎著的羅橫,以及潛著的田九,聞得此言俱是一震。
偏生,她空靈的聲音,依舊如風中的簫聲,字字悠遠,句句清晰:“所以,臣妾前來自薦,願傾綿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謀。”
又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卷軸骨碌碌地滾開,裡面的內容便那樣圖呈畢現,明明是嬌媚的女子口吻,卻訴說著最最驚世駭俗的志願,再用刲犀兕、搏龍蛇般的峻厚字體一一道出——
夫何一麗人兮,裙逶迤以雲繞。顏素皎而形悴兮,衣飄飄而步搖。言卿日沒而月起兮,行靜默而寡笑。展才容而無可豔兮,心有傷而如刀。
問名誰家女,原為羿帝妻。
偷得不死草,恩憐兩相棄。
天寒月宮冷,雲出桂樹奇。
世道卿情薄,誰解凌雲志。
后羿真英雄,群姝心歡喜。
未聞芳箋諾,久傳磐石移。
可憐芙蓉面,霜華染青絲。
眾妃笑方好,稚女何所依?
君主重恩愛,餘心慕天機。
尋歡雙結髮,哪得方寸地。
勞燕有紛飛,鴛鴦無不死,
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
謀之道,在乎智,爭其抗,成其局。分制謀、識謀、破謀、反謀四項,後三樣以製為基,講究的就是一個攻心為上。
因此,姜沉魚這一步走得看似危險,其實卻是算準了有驚無險。當晚,她在沐浴更衣後,散著發躺在長椅上凝望著窗外依舊皓潔的月亮時,心境已變得與之前完全不同。
之前是等待,是隱忍,是綢繆,是畏懼;而今往後,則是更長時間的等待,更大限度的隱忍,更不動聲色的綢繆,卻勿需再畏懼些什麼。
破釜沉舟,哀兵必勝,當一個人把什麼都豁出去了時,就再也沒有可以令她懼怕的東西了。因為,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所以要期待明天會更好。
她忽然開口:“懷瑾,姐姐說,皇上和曦禾之間,有一樣共同點,是別人都沒有的,也因此形成了曦禾獨一無二的地位,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
懷瑾慎重地想了半天,最後搖頭。
“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然後我又想,那麼,我和皇上之間,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和曦禾之間,又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呢?當我換了個方式再思考時,答案就浮出水面了。”姜沉魚對著月色淡淡一笑,“那就是——身世。”
“身世?”
“我們都知道,皇上是不受寵的宮女所生,一直到十歲以前,都過著無人理會的生活,十歲以後,他開始學認字曉政見知謀略通帝術,其中艱辛,冷暖自知。曦禾也一樣,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又懦弱,我聽說她五歲的時候就光著腳在天墨齋前賣花,一直賣到十四歲。他們兩個的童年都過得太苦,所以皇上對曦禾,就難免有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也因此,他會盡自己最大權力地去成全曦禾。因為,他自己的稜角已經被磨平了、絞盡了,而曦禾,仍然尖銳。”
這就是她為什麼今夜會用這樣的方式走到他面前,去扮演那樣一個角色的前提——昭尹,喜歡,甚至說是病態般的欣賞併成全著有個性的人。
比如跋扈妖嬈的曦禾,比如唯我怪僻的姬忽。
還有……三年前的姐姐。
彼時的姜畫月還帶著少女天真的野心,但到了宮裡,鋒芒逐漸收斂,性格也更加圓滑,反而使昭尹失去興趣。
因此,要想昭尹重視,首先必須要顯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
其次,光有性格還不夠,還要擁有可與該性格匹配的能力。比如曦禾有傾國之貌,姬忽有絕世之才。
“可是小姐向來沒有表現出謀這方面的興趣啊……”握瑜想不通。在她印象裡,三小姐一直是個性格溫順乖巧聽話對下人也是和顏悅色從不亂髮脾氣的好主子,但要真說是女中諸葛,卻有些牽強。
姜沉魚瞥她一眼,笑了:“握瑜以為什麼是謀?”
“謀,不就是出謀劃策嗎?”
“謀,就是做出對主人而言最有利的事,說出對主人而言最順耳的話。簡而言之,就是討好。”
“討好?”兩個丫環齊齊睜大了眼睛,這種論調實在是聞所未聞。
“沒錯。討好。即使是聽起來這麼簡單的活,也分為上中下三層。下乘者討好身邊人;中乘者討好當權者;上乘者則討好全天下,所到之處,莫有不悅。”見她們不懂,姜沉魚開始舉例,“比如說我,之前就是下乘者,討好身邊的人,讓她們都喜歡我;曦禾是中乘者,她取悅了皇上;而淇奧侯……”提及這個稱呼,眸光情不自禁地黯了一黯,但再張口時,又是雲淡風輕,“他就是上乘者,當今璧國的民心所向。”
“也就是說,小姐要由下變上?”
“我現在還沒那個本事。”先變成中,才是當務之急。餌已經拋下,魚兒上不上鉤,卻還是未定之數。
正想至此,門外有人通傳道:“奴才羅橫給淑妃請安。”
姜沉魚連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羅橫立在廳中,朝她行禮道:“皇上命老奴把這樣東西交給淑妃。”說著遞上一物。
姜沉魚接過來,卻是一張金紫色的摺子,打開看後,面色頓變,遲疑地望向羅橫:“公公這是?”
“皇上說了,明兒早朝前,淑妃若有回信,請儘管叫宮人送來。”
姜沉魚眸光微閃,嫣然一笑:“是,勞請公公先行回去,子時之前,必將回信呈上。”
羅橫恭身去了,姜沉魚凝望著他的背影,笑容一點點消失,轉身走至書案前,喚道:“懷瑾,磨墨。”
握瑜在一旁好奇道:“小姐,那是什麼?”
“試題。”
“咦?”懷瑾一邊磨墨,一邊看著折上的圖騰和文字,驚道,“這不是程國的國書嗎?”
“嗯。”姜沉魚頭也不抬,取筆蘸墨便開始落筆,寫幾行,想一想,沒多久,紙上便寫滿了人名。
懷瑾道:“程王在書中請皇上派使臣前去赴宴,皇上卻又把這書轉給了娘娘,究竟是何用意呢?”
姜沉魚持筆,望著那滿滿一張的名字,沉聲道:“他在考驗我是不是夠資格當他的謀士。”
“也就是說,皇上想看看娘娘心中的最佳人選是否和他想的,是同一個。”
“這是我的第一仗,只許勝,不許輸。”狼毫如刀,遊弋紙上,筆起刀落,一個個人名被快速剔除,而第一個被剔除的,就是姬嬰。
懷瑾抽了口冷氣,小心翼翼道:“以程國公主之尊,能與伊般配的,也只有淇奧侯吧……”難不成小姐還介意著曾立婚約之事,藏有私心麼?
姜沉魚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搖頭道:“淇奧侯是最配的,但也是最不可能的。”
“為什麼?”這下連握瑜都發問了。
“因為我說過,皇帝不會允許姬家的勢力越來越大,成為第二個薛家,更勿提是做程國的駙馬。”
握瑜眨眨眼睛,忽然指著紙上另一個被刪掉的名字道:“啊!小姐把大公子也給刪了!”
懷瑾捂唇笑道:“大公子已經娶妻了呀,自不在考慮之內,更何況即便他想娶,也得少夫人肯應才是啊。”姜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少夫人李氏善妒,偏姜孝成又是個色中餓鬼,因此夫妻兩人明裡暗裡不知為這事爭吵了多少次。
姜沉魚想的卻和她們都不同:“哥哥生性輕浮,若真娶到了頤殊,是禍非福,到時候殃及全家,神仙難救。”自己的哥哥是個什麼性子的人,她最是清楚不過,這趟渾水,先不說有沒有福氣沾,便是他能,她亦不允,皇上既無意讓姬嬰受此殊榮,又怎會便宜姜家。
滿朝文武,那麼多人,但真到要挑之際,卻又覺少得可憐。筆尖在越來越少的人名上徘徊,最後停在“江晚衣”的名字上,心頭某個聲音在說:是了,就是他。
進宮前一日,便依稀聽說皇帝有意讓太醫院提點江淮與曦禾夫人認親,如果此消息屬實,那麼皇帝心中的最佳人選,必定就是這個少年才俊醫術精湛的白衣卿相了。因為……他除了一個薛家,所以,要再扶植一個葉家,重爭這三足鼎立之勢……麼?
姜沉魚凝望著那個名字,久久不動。
直到一旁的懷瑾提醒道:“娘娘,已經是亥時三刻了。”
她猛然一驚,如夢初醒,最後微微一笑,取過一張考究的灑銀梨花紋帖,在裡面寫下一個名字,然後封好口交給握瑜道:“把這個帖子送去給羅公公。”
於是,這張薄薄的書帖,便先由握瑜交給羅橫,再由羅橫呈至徹夜批折尚未就寢的昭尹手中。他拆開封口,裡面寫著兩個字——
“潘方。”
竟不是江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