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夫人的死令女俘們的境遇有所改善,軍官秋五面色陰了好幾天,燕兵也跟着惴惴,不敢放肆。龍白月傷心了許久,最終逼得秋五不得不將賀夫人妥當安葬,又撥了藥品和食物給朱璃。
白天龍白月和玉兒輪流照顧朱璃,她的病情一直未見起色,昏沉中總是念着夫君和孩子的名字,到後來又喃喃喚着娘。
秋色漸深,大軍也走了許多天,越往北天氣越冷,龍白月擔心朱璃身子吃不消,這一日乘着換衣服的機會,她將朱璃挪進秋五的帳篷,便死活賴着不走了。
“她病得人事不知,咱們當着她的面親熱也無妨。”秋五笑着恐嚇龍白月。
連日接觸下來龍白月篤定他是隻紙老虎,理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披上羊裘——日曬雨淋令俘虜們的衣料失去韌性,動輒便豁開一個大口子,人人都是衣衫襤褸,加上天氣轉涼,燕將元宜索性就命他們跟着士兵一起換上北燕的冬衣。
可惜羊裘雖暖,中午那會兒也着實會把人熱死。
到了晚間龍白月伺候朱璃睡下,再一次面對秋五的時候,在燭光下他的雙眼平靜又温和,讓她終於能鼓起勇氣開口:“這麼多天了……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就像你看見的,芝麻大個軍官呀。”秋五眉毛一挑,若有所思的端詳她,以為自己將有機可乘。
龍白月搖搖頭:“不像,你隱瞞了一些事——為什麼不讓別人知道你會流利的漢話?”
“因為我是燕國人,”秋五別有深意的笑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必須偽裝得夠徹底。
龍白月明白他的暗示:“那你為什麼不瞞着我呢?又何以對我另眼相看?”
“因為我中意你呀。”秋五插科打諢。
“不,”龍白月緊盯着他,邊搖頭邊説出盤桓在自己心頭的疑惑,“那口口的表現讓我覺得……你在意的是紫眠大人。”
秋五將雙眼微微眯起,儘量收斂自己精明的目光。他未想到眼前這女子竟會這樣感覺靈敏,沉默了半晌後回答道:“的確,我認識他——紫眠大人。”
龍白月激動得按住心口,斟酌了許久後才問:“你……恨他?”
“恨他?呵呵,”秋五聞言發噱,眼神卻是冰冷的,“作為燕口口官,這似乎很可笑,但我要回答——的確是這樣。”
“你不是燕口口官,”龍白月聲音發顫,“你恨他,所以不願幫我。”
“全天下都在恨他,假使他不曾救過我,我斷不能放你如此逍遙。”
“你恨他,因為他打開了城門?”龍白月搶白,“那也是他指使燕兵包圍京城的咯?如果他沒打開城門,而是換作你帶領着手下攻破京城,你也會認為自己是天下的罪人了?”
“是的,哪怕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秋五冷硬的回答。
龍白月氣極,悶悶道:“苦衷的確人人都有,也的確不能為罪行開脱,但是……但是我只管自己看到的——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有些人仍在放縱自己,可以説,國家是被他們敗亡掉的。”
“你怪我只針對他?是的,也許是我盲目。縱使導致敗亡的原因有千萬條,只怪他自己做得最醒目,引得千夫所指。沒有我恨他,天下人也會恨他的……”秋五態度依舊強硬,口氣卻已鬆軟了些許。
如果沒猜錯秋五的身份,就當知道他這樣的人,不論是非必須得先踩住自己的立場。龍白月本就沒指望能夠説服他,於是趁着他語氣緩和時改換話題:“你説紫眠救過你,又是怎麼一回事?”
“啊,説是他救我也勉強,”秋五雙眼難為情的別開,遺憾自己實在太講求原則,“他在燕國的時候,有一天我營裏狗發狂,咬傷了不少人。在我打死狗的時候,他正巧路過,提醒我該把狗腦剖出來敷在傷口上。結果只有我照做了……傷者之中也只有我活了下來。很可怕,不到一個月,人盡數死光……除了我安然無恙。”
“一定是他救了你!”龍白月斬釘截鐵道,“這方法出自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是專門針對狂犬齧人的。”
“哼,當時他既沒説明,又冷着臉,還是多虧我自己謹慎……”秋五説到最後,看着龍白月泫然欲泣的臉,承認道,“的確……是他救了我。”
也因此,縱使再不情願,還是欠他一個人情。
“這才是他,”龍白月捂住臉,忍不住哭起來,“這才是他……”
即使將自己逼到無法轉圜的境地,冷漠決絕,仍會去關心陌生人的性命,她怎會不知他的善良?
連日來的壓抑在此刻得以紓解,龍白月滿腹委屈,索性這時盡數發泄出來。秋五見她哭得不能自已,於是温存體貼的靠過去,張開雙臂想將她攬進懷裏,借個胸膛或肩頭給她。哪知龍白月不領他的殷勤,一邊盡興哭得酣暢淋漓,一邊撥冗將他一把推開,與他撇清關係。
秋五瞪着她哭得獨立自主的模樣,啼笑皆非:“你這個死女人……”
倒真是個好女人……
也罷,他慣會詭辯——假如收服得了她,他便是報復了紫眠;假如沒能收服她,他便算一路來保護了她,還了人情,從此與紫眠兩不相欠。秋五老大不耐煩的翻身躺下睡覺,丟龍白月一人哭去……
隊伍又走了許多天,終於即將進入燕京。
這日午後龍白月正跟玉兒一起陪着朱璃,就見幾名穿着體面的人匆匆進入軍營,與秋五交談了幾句。往日懶散的秋五這時提起精神應對,腰桿挺得筆直,總算讓一身戎裝抖擻漂亮起來。他交談後回過身子,用蹩腳的漢話對着俘虜們喊:“查得入營名冊上,有一人不是官眷身份,而是宮中醫女,叫安侍玉的,是誰?”
玉兒身子顫抖起來,大家不願意多事,半晌也無人應答。龍白月焦急又擔憂的望着玉兒,壓低了嗓子喚她:“玉兒?玉兒?”
“姐……姐……”玉兒低喃,抓住龍白月的胳膊,淚眼汪汪的望着她,“姐……我好怕,好怕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從小到大,每次都好象死過去一次……對不起……”
龍白月訝異的看着玉兒,眼睜睜任她抓着自己的胳膊,任她偏頭對眾人顫聲道:“她……她是醫女。”
站在營地另一邊的秋五挑挑眉,一言不發的瞅着龍白月虛晃着起身,默默走到自己跟前。他冷笑着再次問:“你是醫女安……”
“我是醫女。”龍白月打斷他的話。
秋五不再多言,只是沉默的盯着她蒼白的臉,點點頭。
出營的時候秋五走在龍白月身邊,她忽然喋喋不休,聲音極低極快,讓周圍漢話不嫺熟的燕人以為她在唸咒。
“我不知道你們送我去哪裏我會不會凶多吉少,朱璃身子不好其實是精神打擊太大叫玉兒照顧好她,你不必應答我就當我在自言自語吧。”
秋五笑起來,卻立刻板住臉:“馬上你會進宮,其他人只能當奴隸,這是你造化,可要小心伺候了。”
那幾個衣着體面的人正是燕京宮中內侍,此刻對秋五的吩咐滿意的點點頭。當今燕王推行漢化,宮中人也都學了漢語,於是跟着結結巴巴的開口:“正是,要你去伺候天師公子。”
龍白月裝佯不理他們,仍在那裏飛快的唸叨:“既是如此就拜託你關照關照玉兒,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用笑我不爭氣什麼的,我只是因為念在姐妹一場,我只是不想在專心擔憂我自己的時候還要抽空掛念她。”
“好,你去吧。”看見營外套好的牛車,秋五並不去看龍白月,像是隨意説了這麼一句,便與內侍們打了招呼告退。
龍白月掉臉望着秋五離去的背影,忽然想感謝他——啊,這麼多日子,他到底是誰,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呢……
燕京很大,處處流露出新興城市的嶄新味道,模仿漢式京城的格局,到處高屋廣廈、美輪美奐。牛車行得很慢,讓龍白月可以將沿途風景仔細打量。大街上熙熙攘攘,小販走卒們説得是聽不懂的燕語,可但凡有達官貴人的車轎經過,她卻總能聽到一兩個漢詞。
起轎、夫人、慢走、公子、請上馬……傳言中燕王推崇漢文化,習漢語學漢制,連都城都南遷,看來都是真的。
牛車在城中行了很久,便遠遠望見皇宮的輪廓。車子往太監採辦進出的小門走的時候,被幾匹快馬超過,龍白月好奇的翹首顧盼,就見騎馬人衣裝精緻顯貴,絕非一般人品。
經過一處宮門時,龍白月發現剛剛騎馬的人已經下馬,正與一批公子王孫站在一處。光鮮的貂皮錦綢花團錦簇,吸引龍白月瞧得目不轉睛。
只聽其中一人急衝衝怒吼:“陛下已離京,我還不能接回自己的妃子麼?”
“王爺您這是什麼話?海夫人留在宮中是因為太妃寂寞。”一名內侍高叫着想壓服眾人,“陛下不過是出於一片孝心,需要各位夫人陪伴太妃解悶,諸位大人請安心回吧。”
可接下來的怒罵已變成燕語,有人還用漢話勸什麼“小金王爺息怒”,但很快便又是燕語吵成一片。
龍白月念頭往齷齪上牽扯,看得幸災樂禍津津有味,無奈牛車雖慢,還是車轍子吱吱呀呀慢慢遠去。
進宮後照例是安排嬤嬤將她洗刷一番,換過燕人宮裝,龍白月跟着引路的內侍往天師公子那裏去。在她剛踏進後宮內苑時,正巧一陣秋風吹過,異域香料的味道迎面撲來,恍恍惚惚抬頭,便看見紛紛揚揚的細碎金黃色從天而降,像是灑下天宮丹桂。龍白月低頭仔細一看,卻是金屑。
她慌忙再抬頭看,就見宮闕巍峨,無一處不是用黃金妝裹,金燦燦逼得人頭暈目眩。縱使再愛金子,此等陣仗連龍白月都不好意思稱讚——這壯景真是……俗氣呀!
就此一路飄飄然在金雨中穿過,龍白月已是身子酥了半邊,全不記得走過什麼路線。到達天師住的宮苑時,就看見匾額上四個飛揚跋扈的金漆大字——“神仙洞府”,周圍照舊金妝素裹,惹得龍白月傻兮兮發笑。
想起上清宮的仙風道骨配得紫眠那樣的人品,此地該是什麼人住着?黃大仙?
內侍將龍白月交給一名宮人,那宮人五官深邃卻不好看,倒還算恭謹客氣的將龍白月引進殿。
殿里人倒先等不及得迎了出來,在帷簾後嚷嚷着:“總算來了麼?只來了一個?怎麼竟這樣少,可別不是我要找的……”
這聲音陌生,腔調卻又那麼熟悉,叫龍白月呆住,一時連步子也邁不動。簾子掀開,走出來的人也愣住,跟着又哭又笑的衝上來:“果然是你,龍姑娘——”
“窗塵……”龍白月傻傻抓住他的胳膊,目瞪口呆。
許久未見,他個子竟比她高了,聲音也變了,嘴唇上長出茸茸軟須,叫她差點認不出。可那委委屈屈打轉的眼珠、一要哭就扁起的嘴、抽泣發紅的鼻子,卻在在表明,這不是明窗塵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