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城門被打開,掩護紫眠的士兵蜂擁而出,紫眠隨後出城,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令他皺起雙眉。讓一切儘快結束吧……他在心裏對自己説。
喧囂中塵沙飛揚,卻仍能望見遠處神兵廝殺的身影,黑壓壓張揚跋扈。石炮轟隆隆震下城頭沙礫,落了紫眠一身。他能感覺到背後殺氣,不是慷慨對敵,而是向自己襲來。七星寶劍向後擋去,龍吟一聲寒光激盪,紫眠瞭然的冷笑,望着來“掩護”自己的士兵,嘆息道:“都這個時候了,還真是……一點愧疚的餘地都不給我留。”
士兵們驚恐得睜大眼睛,無法將視線從紫眠蒼白到有點妖異的臉上移開。他們聽見他口中喃喃念出咒語,那咒語越來越響,直到蓋過戰場上所有的聲音,脹破他們的鼓膜。他們沒有忘記自己收到的命令是圍剿他——這個妖道,於是各自面目猙獰扭曲着拔出刀來,歪歪斜斜揮出去,砍瓜切菜一般,血流成河,接連倒下去的——卻是他們自己。
士卒幾十人,以詭異奇特的姿勢將彼此殺死。紫眠掐着手訣,緩緩從橫架交疊的刀與屍體中站起身,粘稠的血漿浸得他衣履沉重。這樣的殺陣震懾住周圍所有人,活着的——無論是自己人還是敵軍,一時竟都忘了動作。
紫眠只是望着前方神兵替他殺出的一條血路,微微笑着,看三千重甲騎兵的魂魄忽然凝滯不動,一個接一個消失。原先被神兵震懾住的燕軍復又叫囂起來,潮水一般衝過神兵的幻影,向紫眠撲來,而他身後的城門依然洞開。
城內禁軍發覺不妙,趕緊要關城門,這時紫眠回身,口中咒語不停,關城門的士兵便像中了邪一樣,四肢僵硬,怎麼也無法將城門關上。與此同時燕軍正不斷逼近,先前推着木牛車、鵝鶻車攻城的燕兵靠得近,有幾個乘機竄進城門,抽出刀和禁軍拼殺起來。
沒有紫眠的法力支撐,三千重甲騎兵的魂魄漸次消失,隊伍正中的主將先是巋然不動,下一刻竟忽然掉轉馬頭,遙對城門下的紫眠,緩緩橫起長刀。
此舉出乎紫眠意料,他掐指作法,卻發現賀將軍的魂魄已掙離他的掌控。騎兵們的影子被燕軍衝散,越來越淡,只有賀將軍一人一馬,身影依舊魁梧高大。他的面孔藏在黝黑的盔甲之下,模糊不清,可沙啞的咆哮卻穿過千軍萬馬清晰傳來:“你也騙了我——”
紫眠臉色蒼白,沒有回答他。
“你也騙了我——我甘願被你利用,不是為了報復誰,而是為了守住山河!”賀將軍已成厲鬼,隱藏在鎧甲下的眼睛死死盯住紫眠,驅策黝黑鐵騎,迎面向紫眠衝去,“你竟做叛徒,我不饒你——”
紫眠置身於千軍萬馬之中,身無片甲、手無寸刃。他咬牙作法對抗,嘴唇都咬出血來,可幾番嘗試都無法控制住賀將軍。最後一刻,他筋疲力盡,一時情急失措,只能茫然痴立——他為什麼能憑着意念脱離他的法術,控制自己殘存的魂魄。他比他執著,這份氣魄,他贏不過……他為什麼會如此執著……
紫眠望着賀將軍飛騎超越奔跑的燕軍,第一個接近他,舉起長刀向他揮來。白光倏地劃過,血霧噴薄開,他的視角忽然從高處跌落,變成緊貼地面……
龍白月從窒悶中悠悠醒轉,腦中一片空白。她悶在袋中出了好幾身大汗,此刻渾身濕透,熱得快要燃燒。她被綁住的四肢已然麻痹,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粗糙的麻袋蟄得又癢又疼,全身關節無處不痛。
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她絕望的想。
周圍傳來細微的呻吟,有重物軟軟的擠在她身上,微微掙動——看來是難友。正在龍白月揣測間,吱呀一聲像是門被推開,跟着有腳步聲響起,約莫有兩個人走近她們所在的地方。
“哎呀,”其中一人驚詫得叫起來,嗓音尖細,“這麼熱的天氣,你也不怕把人悶死了,不好交差。”
“死也有死的數目,總比逃掉一兩個要好。”另一人聲音陰冷,言辭甚是殘酷。
“得了吧你。”那尖細嗓子不理會他,徑自上前給每隻麻袋都鬆口透氣。輪到龍白月時,她趕緊閉上眼睛,只覺得驀然呼吸一暢,一絲涼意拂上她黏滿亂髮的臉頰。
要是能再鬆鬆綁,就更好了。她一邊奢望,一邊留神聽這兩個人説話——聽聲音,這兩人都該是太監。就聽那個松麻袋的尖嗓太監問另一人:“這批怎麼用麻袋裝了?不是醫女吧?”
“當然不是,醫女今早上就隨着袁大人,一起跟運送針灸銅人的隊伍走了,聽説還跑了兩個。”那人陰冷答道,“這一批是拿去幫女伎湊數的,這兩天不停有女伎自殺,數目總湊不齊,不得已才拿宮女填上。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抓的時候忒費勁,這才用麻袋裝的。”
“這都從哪兒逮來的?各宮的主子還不叫喚死?”尖嗓太監聽得心驚肉跳。
“各個地方都有。如今各處都有人逃跑,太監出宮都得脱褲子檢查,亂得很,咱就散着抓,數目都夠了。”那人又得意回答道,“得,您也甭羅嗦了,等接手的來了,您只管跟着運送就成。”
“唉,這前門還在打仗,後門就已經準備好降書,按清單湊貢品,太子知道怕要心寒。”
“噓,你懂什麼,其實太子又何嘗不是虛應故事?降是肯定要降的,總不能真叫燕賊攻進咱們京城吧……”
話音未落,就聽見這屋子裏倉皇跑來第三人,敲鑼似的喊道:“不得了,快,燕賊破了城門了!”
“打進來了?這麼快?!”
那兩人似乎還不相信,新到的人氣喘吁吁,驚魂未定的叫道:“可不是!太慘太慘,太醫署的袁大人聽説城破,剛帶着手下博士、學生、醫女,在駐地自焚殉國了,大火燒掉城南一大片屋子,連針灸銅人也跟着熔掉。”
這消息讓麻袋中的龍白月一時萬念俱灰,胸口疼得窒息,險些背過氣去。
“這可如何是好?”先前那陰冷嗓子的太監這時候也慌了,“進貢的銅人沒了,燕賊不得放過我們,你們可得把女伎們看好了!”
“那是自然!驢車都等在外面了,先搬一趟吧。”後來的人應着,開始和尖嗓太監搬動麻袋。
龍白月聽見麻袋陸續被拖走,有時中途會吱呀一聲,似乎碰着一道木門,跟着就是麻袋嘭地一聲被扔上木板車,袋中人呻吟不絕。輪到她的時候,她提心吊膽的被那兩名太監拎起,晃盪着往門外移動。這時尖嗓太監又開口:“怎麼才半天工夫城就破了,不該呀,前些日子還聽説什麼固若金湯呢。”
“快別提,”後來的太監咬牙切齒,“都是那妖道,指揮什麼天兵天將,説是出城殺敵,倒把燕賊給放進來了!”
“你是説那紫眠大人?”
“呸,還紫眠大人呢,他是賣口口!”
一直在默默流淚的龍白月聽到此,渾身一震,腦中亂成一團——不會的,不會的,紫眠怎麼會是賣口口,一定又是奸人的陰謀,一定是太子宰相又害了他……
“真的?這妖道不得好死!”尖嗓太監罵道。
“可不是,聽人説他是死了,被燕賊人馬踏得屍骨無存……”
不——龍白月瞪大淚眼,渾身扭動起來,即使被五花大綁,她瘋狂的掙扎還是令兩名太監措手不及。麻袋掉在地上,太監慌忙將她按住:“媽媽的,什麼人這麼倔?”
他二人火得連踢了麻袋好幾腳,見不奏效,乾脆不管不顧的又拽起麻袋往車上扔。龍白月頭朝下,咚地一聲撞上車板,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疼痛,從左頸側一路蔓延到右邊胸口——他是被賀將軍劈成兩半了吧。紫眠輕輕張開眼,眼前竟不是無邊的黑暗。他微微昂起頭,定睛看清楚眼前模糊的人臉,又虛脱的倒下去,喃喃道:“是你……”
“怎麼了?正是我!”翠虛憤懣道,一把揪住紫眠前襟,將他半個身子拽起來,狠狠抽了一耳光,“聽着,我不管你做什麼,哪怕翻覆這天地,又算得了什麼?但你得給我想清楚你要什麼,我不想做蠢貨的師兄。”
剛包紮的傷口在捱打時被翠虛的手肘撞到,疼得紫眠皺起雙眉。翠虛見狀,冷笑道:“怎麼,疼了?你還曉得疼,先前就不要擺出那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我救你都嫌累。”
紫眠已經從余光中看見了師父,紫玄真人此刻正坐在這陌生屋子的另一側,漠然看着他倆。寧願被翠虛刻薄,他也不想面對師父,於是紫眠索性鬆懈全身氣力,任由翠虛將他扯來扯去:“你救了我?”
翠虛一愣,惱羞成怒道:“廢話,哪次不是我救你?當年你快溺死,也是我救了你!”
“是你害我溺水。”紫眠左邊耳朵因為捱了耳光嗡嗡直響,卻仍能在昏沉中辯駁。
“你——”這是個什麼態度?翠虛瞠目結舌。
一邊的紫玄真人這時終於開口:“想清楚了?”
紫眠沉默不語。他不敢叫他師父,也不敢看他,只能望着師兄扭曲的俊臉,看他雙眉古怪的皺起來。
“翠虛,將他放下,”紫玄真人嘆息道,先讓一步,“唉……紫眠哪……”
聽見師父又叫自己的名字,紫眠雙眼一濕,卻輕輕笑起來:“師父,如今這也是天命麼……”
“是天命,又何嘗不是你自己的命?傻孩子……”紫玄真人悵然道,站起身往門外走去,“翠虛,我們走吧。”
“謝師父師兄,特意費心相救。”紫眠虛弱的躺在榻上,不願偏頭目送他們離去。
“我們自有任務在身,順便而已,”翠虛死也不肯做好人,冷笑,“你也真夠可以,發起脾氣來,鬧得動靜不比我小。”
“師兄,我不光是鬧脾氣。”紫眠輕聲反駁。
“我就是討厭你這點,你何時才能活得爽快些?”翠虛撇撇唇,將紫眠丟在身後,“你自己想清楚吧。”
他已明白他們的苦心,他會想清楚的……紫眠閉上眼。
他從來都不是一無所有,有許多東西他早就該去珍惜,可他此刻已不敢真心微笑——如果心暖,必然會心軟,心軟下來,就會想去為自己犯下的罪孽揹負責任。
他犯下的是滔天罪孽,他能如何去揹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