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人牀弩,射程遠達千步,瞄準和發射都需專人負責。龐大的牀弩被架上城牆,由蔚城廂軍操作演練,一時間鳳羽箭漫天疾飛,士卒的呼喝聲振奮人心。
賀凌雲爬上城頭望樓,趕開哨兵,自己一個人坐在望樓頂部的木板屋裏,眺望遠方。他細心觀察着牀弩效果,喃喃自語道:“兵慾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才不會浪費這一萬五千的廂軍兵力。”
所謂望樓是以堅木為竿,頂部造一木板屋,屋中可容納一名哨兵觀察敵情,靠旗語報告敵軍進退狀況的城防設備。此刻公輸靈寶正抱着望樓下的木柱,昂着小臉對望樓上的賀凌雲撒嬌撒痴道:“哈哈,這牀弩效果驚人吧?!你在幹什麼?別一個人躲在上面嘛……”
賀凌雲探頭往下望,與公輸靈寶對視。靈寶烏溜溜的眼珠子衝着他轉了兩轉,小臉騰地一下變紅,忍不住驚喘一聲,轉身飛快的逃開。
賀凌雲抽回身子倒進木板屋裏,很彆扭的訕笑一下——明明每次見了他都會臉紅逃跑,還總是不長記性的撩撥他——這丫頭……惹得他也跟着不自在起來……
天知道他原本有多老臉皮厚!
鋪開一張素白箋紙,龍白月提筆沾墨,就着午後晴朗的陽光,給紫眠寫信。
紫眠:
不知你現在身在何處,我還是老樣子,待在翠英殿伺候公主。公主還是愛跟人鬧彆扭,她不告訴我你在哪兒,我也不問她,索性別扭死她!反正我只要安心等你就好,對不對?
這些天活計很多,一直沒空給你寫信——我縫了一百零三件衣服呢,皇后原本説會按件折算工錢給我們,不過現在又沒下文了……你走後賀凌雲去了飛狐口蔚城,公輸靈寶也跟了去。公主説蔚城的醉雞很有名,靈寶這次可以盡興了。幫我問候明窗塵,還有……
還有……龍白月臉紅起來,放下筆微笑一陣,又惆悵一陣,跟着鼻子一酸掉下淚來。
她從前寫情信,講求駢偶對仗、纏綿悱惻,末了還要用手指沾點鹽水,彈幾滴淚痕上去。而今,落筆東摸西抹、自在隨意,卻總是寫不出心裏那句——紫眠……我擔心你。
她擔心他,哪怕做活累得半死,入睡前如果想着他,便會整宿難眠;她擔心他,明明前一刻嬉笑才罷,腦袋裏閃現他的身影,轉瞬間便能抑鬱出眼淚來。
她在一個最不該有相思的地方,害着相思,這樣的折磨幾時方休?
醺人的南風吹進簾櫳,珠簾瓔珞碰撞出玎玲清響,午睡的人沉入夢鄉深處,一殿寂靜。龍白月微怔之時,鼻息間忽然有花香襲人,跟着捲簾外剝剝啄啄幾聲,是寶兒探着腦袋找了來。她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了兩圈,目光落在龍白月身上,衝她俏皮一笑,低頭拍掉混在髮髻裏的細碎花瓣。
“你哭啦?”寶兒靠着龍白月坐下,瞄見她腮上淚痕,有點無奈,“我帶來的也不是好消息。”
龍白月正要遞櫻桃給寶兒,聞言心一揪,萬分緊張的盯着她,小心的問:“你是説……紫眠的消息?”
“不,他還沒消息呢,這個消息是關於賀公子的。”寶兒低着頭踢踢桌腿,悶聲道,“賀公子的父親戰死了。”
龍白月手一軟,盛着櫻桃的水晶盆嘭地一聲滑落在桌上,幾顆淋了乳酪的櫻桃跳出來,滾了她一裙子。
“戰死了……”龍白月喃喃重複着,總覺得這個消息離自己很遠——可這卻是血淋淋的現實。她還記得賀正侍的音容笑貌,酒酣時嬉笑怒罵意氣風發、遇到不快沉下臉要別人陪小心、侍奉在宰相面前自己陪着小心……賀凌雲其實很像他。
他,還有他的那批同仁,如今怎麼樣了?龍白月急急回神,忙着問道:“賀凌雲呢?他有沒有事?還有靈寶——”
“他們應該沒事,”寶兒將果盆挪到一邊,興致缺缺的伏在桌上,“賀將軍是在援救蒼州的時候淪陷陣亡的,賀公子聽説仍留守在蔚城,靈寶應該也跟着他。”
“別打了,快回來吧……”龍白月將臉埋在手中,語無倫次的低喊,“蒼州淪陷,燕軍很快就會打過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樞密院不發令,凌雲就得死守蔚城,那,那靈寶不是很危險,要麼我們去信把她叫回來吧……”
寶兒凝視着龍白月,有些委屈的扁扁嘴:“你傻了嗎?靈寶現在會回頭嗎?你看看你自己……”
龍白月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沾濕了手心。
入夜,翠英殿裏一燈如豆,龍白月在殿外焚香禱祝,收拾好東西回來,竟看見雲陽公主走出內殿,正坐在燈下看她。龍白月有些意外,支支吾吾道:“公主怎麼還不休息……”
“哼,現在日子越過越無聊,我怎麼睡得着?”
哎?無聊不是更應該想睡覺嘛,龍白月怔忡在原地發呆。雲陽公主很不耐煩的岔開話題:“你手裏拿着什麼?剛剛做什麼去了?”
“哦,奴婢去禱祝了。”龍白月福福身子,在她面前坐下。
“為你那情郎?”雲陽公主冷笑道。
“不,還有別人……”龍白月側頭細想,不禁一陣悵然,“有奴婢的朋友,還有奴婢認識的人……他們都在戰場上,瞬息萬變又生死一線,所以奴婢要為他們祈禱。”
“祈禱……”雲陽像是想到了什麼,半晌後才對龍白月言道,“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祈禱是天底下最沒用的事情。”
“奴婢知道,”龍白月低頭苦笑,“可惜奴婢是無用之人——自然只能做些無用之事。”
紫眠呀紫眠,你是不是也苦於祈禱無用,才會拋開法術,去放手拼搏?
龍白月想着想着,心裏難受得又想哭——曾幾何時,她的世界還繁花似錦,明媚無憂,轉眼間卻江河日下,風雨飄搖,彷彿昨天才秉燭歡聚的知交,今日卻不知零落在何處。
獨剩下她踟躇在深宮中,惶惶不可終日。
雲陽將手伸到燭台邊,葱管一樣的指甲剝下一片燭淚,紅蠟裏裹着金泥銀屑,紅豔豔的躺在她掌心裏。她端詳了好一會兒,又將燭淚送到龍白月眼前:“它哭你也哭,為何而哭?都是一羣傻瓜……”
龍白月噗嗤一聲笑起來,眼淚卻流得更兇:“公主公主呀……”
殿外忽然竄進一陣風,險些將蠟燭吹滅,燭火歪歪倒倒幾番,方又將殿內照亮——寶兒卻早已站定在她們跟前。
“風風火火的,怎麼這時候又闖來?”雲陽公主斥道。
“紫眠,紫眠大人回來了!”寶兒不理會姨媽的數落,徑自盯着龍白月嚷着,又累又興奮,胸口起伏不定。
龍白月激動得渾身發顫,站起身衝到寶兒跟前,抓住她的手臂一氣追問:“紫眠回來了?!他在哪裏?他好不好?”
寶兒咧開嘴笑道:“是啊,他在城東租了房子,替人算卦治病,晚上還擺個攤子戲耍金魚,跟個孩子王似的。”
龍白月聽着覺得疑惑,有些不信的問道:“你沒看錯?真的是他嗎?”
“沒錯,他瘦了好多,我一開始也沒敢認,還是他先打的招呼呢。”寶兒頓了頓,心裏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卻也説不上什麼來,所以也不多説。
龍白月流着眼淚聽她説完,終於長舒一口氣,抹掉淚笑道:“不管怎樣都好,只要他回來,只要他安然無事……怎樣都好……”
碩大的白瓷魚盆擺在地上,盆中混着百來只三寸長的金魚,紅白兩色。綢子做成的兩隻紅白色小旗,甫一出現在魚盆上空,金魚立刻按顏色分組,紅魚聚在紅旗下,白魚都圍着白旗打轉。圍着魚盆的孩童紛紛驚喜的喊起來,一個七歲大的小丫頭拽着弟弟,一直蹲在盆邊看,偶爾她會抬起頭,望一眼馭魚人。馭魚人對着小女孩微笑,可她不笑,只低了頭繼續看魚。
她怕這個馭魚人,因為他笑顏中的雙眼,就像這冷水中的魚,好看,卻是冷的——她愛看魚戲,因為好看,卻不會將手伸進這冷水裏去。
紅旗搖動,紅色金魚隨之來回翔遊,白魚則潛底不動,收卷紅旗換白旗出,則白魚開始遊動。二旗並豎,紅、白金魚前後間雜,彷彿軍隊列陣;旗分兩處,二色魚又各自按顏色分開,絲毫不錯。
孩子們鬧哄哄的嬉笑,幾乎要擠到水盆裏去,一個二八妙齡的雙鬟少女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後,望着馭魚人輕喚出聲:“紫眠大人。”
紫眠抬起頭,微笑着站起身來,盆中魚頓時胡亂遊開,孩子們見沒得戲耍,一鬨而散。
寶兒從腰帶裏抽出一封信,隔着魚盆交給紫眠,解釋道:“這是白月給你的信。”
“謝謝。”紫眠拭乾手接過信箋,衝寶兒微笑。
寶兒眼睛四處亂瞄,又開口問他:“明窗塵呢?怎麼不見他?”
“……他沒跟着我,如今我一個人住。”紫眠摩挲着素白的信封,輕聲回答。
他煢煢孑立,細瘦的腰身被衣帶束住,襯着熱鬧的街市,身單勢薄,虛弱得好似大病初癒一般。寶兒望着紫眠的眼睛,卻有如芒刺在背,抓了抓發硬的頭皮,敷衍道:“唔,好,那我先走了。”
“慢走,”紫眠微笑着點點頭,與她告別,“恕不遠送。”
“那我明早來取你的回信哦!”寶兒揮揮手,徑自蹦跳着跑開。她在轉身的時候翻着眼睛考慮,自己該怎麼跟龍白月講她的感覺——紫眠如今有點怪怪的,雖然依舊微笑如春風拂面……那眼神卻好似冰下寒水,明明觸碰不到,卻知道是冷的。
紫眠轉身進屋,孤身一人坐在燈下,凝望着手裏信箋。素白的信封映入他的眸子,好似一方白刃,破開蒙在他瞳中的冰封,讓他的目光流動起來,潺潺如破冰的春水,終於帶了點暖意。
跟着紫眠卻並不將信箋拆閲,他起身走至牀榻枕邊,取過一隻楠木盒,從中取出一枚龍鳳金釵,拈在手中端詳了許久,之後微微一笑,將信放入盒中拿金釵壓好,闔上蓋子後起身走到案邊,抽出一張箋紙,泚筆揮毫寫下:
安心等我。
白月,安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