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季進入太醫署別院的醫女中,只有龍白月和玉兒通過了考試得以入宮。當她們清晨由袁大人領着進宮時,恰巧與下朝的官員們擦肩而過。
龍白月混在醫女隊伍中間,想着也許能在官員中看見紫眠,忍不住抬頭向他們張望,誰知一抬頭就跟宰相打了個照面,嚇得她慌忙低下頭去,躲開宰相犀利的目光。
“呵,那不是龍花魁嘛……”官員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他們當中有不少與龍白月有過應酬,此刻有的驚訝,有的尷尬,有的饒有興味,都在注意着她。
龍白月的眼角餘光能夠看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她在心裏提醒自己別慌張,然而當一雙熟悉的眼睛向她投來注視時,她的心猛然一跳。
龍白月不得不轉過頭來,對上那雙漆黑的眸子——楚珣?!
她愣住,沒料到會在此刻與他重逢。龍白月臉色一白,心口有些窒悶。她看見楚珣的眼睛裏先是透着驚訝,不解她為何會出現在皇宮;轉而目光裏閃過一絲確定——是知道她也認出了他;接着這目光的意味又變成詢問和探究,似乎在問她這些年過得如何,又為什麼會來到這裏?
這時龍白月卻收回了與他交會的目光,面色恢復平靜,她已將過去完全拋棄,從此與他再不相干,又何必多糾纏?她毫不猶豫的走過去,不知道自己倨傲的神色讓楚珣尷尬……甚至是後怕。
楚珣回過頭望着龍白月的背影——她比從前更加成熟美豔了,不再是那個情緒可以輕易被他左右的清倌人,她記得他,似乎還帶着恨意,然而這樣的她卻進宮了——還帶着絕倫的美麗。
楚珣的心沉了沉,心思轉換間,悄悄的向前方宰相那裏靠近。
龍白月跟着隊伍往裏走,很快就看見了武官隊伍裏的賀凌雲,他拉長了臉不理她,即使在身邊人扯他袖子要他往龍白月這裏看的時候,他還是沒反應。龍白月有些氣恨——這彆扭的男人,往後都不曉得能不能再見面了,此刻還假正經個沒完。
再之後便是伎術官,龍白月心跳起來,臉微微發紅——老天保佑紫眠今天一定要來上早朝呀,可千萬別又偷懶告病假了。
當紫眠高挑的身影撞進龍白月的眼簾,她終於得償心願,渾身一鬆,雙唇緊抿着微微笑起來。紫眠正被幾名醫官扯住問問題,他的身量高,不得不稍稍低了頭側耳聆聽。當他看見醫女們整齊的隊伍經過自己身側,不由得分了神中斷交談,抬頭向隊伍望去。他很容易就捕捉到了龍白月的目光,還有她淺淺的笑,她温婉可人的樣子讓他目光一暖,放下心來,也報以鼓勵的眼神。
龍白月自信的揚眉,以作回應。彼此所在的隊伍都不能停留,只能匆匆擦身而過,他們就像兩隻魚,順着兩條方向相反的河流,紛亂魚影中只來得及相互一瞥,就得各自遊開——卻不是相忘於江湖。
光這點,已經叫龍白月心滿意足了。
她深吸一口氣,微笑着向深宮中走去。就在龍白月心思百轉千回的時候,她無意中瞥見玉兒臉色蒼白,神色泫然欲泣——剛剛一定有看見她原先的主人吧,龍白月猜想。
楚珣已經靠近了宰相,近到可以看得見宰相衣服上的暗色繡花,他開始微笑着頻頻回顧醫女們遠去的隊伍,漆黑透亮的眸子裏閃着好奇與流連的光彩,顧盼神飛的模樣終於在出宮門的時候惹得同仁笑起來,戲謔道:“楚寺丞,還在意猶未盡哪?”
“恩,剛剛那是醫女隊伍?下官分明見一天仙絕色,絲毫不輸後宮嬌娥呢。”他單純的樣子惹得眾人一陣鬨笑。
“楚寺丞有所不知,你來京城的時間不長,沒見過她,難怪那麼驚豔了。”一名官員露出下作的嘴臉,“那女子原是花魁,不知怎麼給她混進宮裏來了。”
“花魁?這樣的女子也能進宮?”楚珣吃驚不小,愕然道,“此種女子,稱作紅顏禍水都不為過,風流媚於常人,即使現在是一般宮女,用不着多久,也一定會妖顏惑主,寵擅後宮的吧?”
這時候宰相皺眉回頭,打量了楚珣一眼,知道他是從六品的司農寺丞——新政派為了擴充勢力,今年夏天剛提拔他到京城裏來,聽説此人做事縝密,怎麼這麼口無遮攔?宰相低沉着嗓子開口:“楚寺丞,你初到京裏來,規矩還要多學學。”
楚珣明朗的眼睛裏頓時升起一抹惶恐,慌忙低了頭向宰相作揖:“抱歉,下官一時忘情,多嘴多舌了,多謝宰相大人提醒。”
“哼。”宰相瞥他一眼,對新政派的態度向來不屑——不過楚珣之言倒是提醒了他,他抬眼望向宮門內,只見不斷有官員走出來,哪還看得見醫女的隊伍。龍白月,一顆他已經丟棄的棋子,為什麼會在這裏冒出來?宮裏的那塊棋盤,他用不着她,她卻出現,這就是攪局。
宰相不動聲色的回身繼續走,楚珣在他身後不知所措的傻站着,直到有人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沒事,宰相雖不苟言笑,卻是剛正不阿,別太害怕。”
楚珣感激的點點頭,這才放心的邁開步子。他表面是欲言又止心有餘悸的樣子,心裏卻在算計着——來京城之前護官符早已背熟,他知道皇后與宰相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如今嘉仁皇后已被皇帝冷落,若不是憑着皇帝子息微弱,只有太子一個兒子,恐怕後位早就岌岌可危。她與宰相之間利益一致,彼此相互利用,宰相斷不能讓人妨害到她的地位吧——皇帝最寵愛的燕貴妃聽説就是個豔若牡丹的美人,初冬剛剛得病橫死——新喪之哀的寂寞內心,最怕有人乘虛而入。
宰相的顧慮,也是他自己的顧慮——他與嚴修偶爾有書信往來,夏天時嚴修有來信,隻字片言中提到龍白月,他當時並沒在意,因此也記不真切,似乎是説她攀附上某個京官——由花魁到京官,再混進宮,她果然有手段,安知她的野心與美豔不能讓她再攀上一個更顯赫的主子?而龍白月還記得他,眼中卻不見熱絡,當年自己輕易將她擯棄,又安知她沒懷恨在心?
他怕龍白月成為他仕途上的隱患,如果能借宰相之手除掉她,解決他的後顧之憂,那就再好不過。至於自己剛剛唐突的舉動令宰相不悦,楚珣倒不擔心——提拔他的老師是大理寺卿,他還不用急着去討宰相的喜歡,先在新政派站穩腳跟,才是最重要的。
楚珣委委屈屈的向大理寺卿呂大人那裏靠攏:“糟糕,剛剛下官快走了幾步,沒留神,不知怎麼竟叫宰相給訓了,唉……”
“不用委屈了,他哪裏會看我們順眼,”新政派的官員們笑他,“以後走慢點,別趟進他們的渾水裏……”
龍白月在醫官局待了還沒三天,就被調離了。她還沒來得及看顧一個病人,皇后懿旨一下,就將她指往翠英殿伺候雲陽公主。懿旨下來的時候醫官局一片譁然,醫官們面面相覷不明所以——這不是讓龍白月做普通宮女了嗎,她可是醫女中資歷最高的呀!
龍白月只能卷卷包袱走人,她臨行前特意叮囑醫官們不要告訴袁大人,能瞞一時是一時,她怕他氣得跳腳。醫官們點頭應允,卻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勇氣告訴龍白月,她要去的翠英殿,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告別了唏噓無奈的醫官、哭紅了眼睛的玉兒,以及冷漠的醫女宮人之後,龍白月跟着太監們前往翠英殿。一路上她不停的反省自己,她到底做過什麼,能讓素未謀面的皇后特意為她下了一道懿旨?龍白月想到從前賀凌雲告訴自己的話,由嘉仁皇后想到宰相,再想到之前進宮時與宰相的照面,不由得醒悟——難道宰相窺破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會入宮幫紫眠探尋他的身世,從而通過皇后來阻止她?他讓她做不成醫女,不能跟着醫官們走遍後宮各個角落,而是將她困在一座宮殿裏,讓她無法施展手腳?
龍白月咬咬牙,知道自己的前途困難重重,但她好歹也能進入深宮了,就不信宮裏都是宰相的爪牙,只要她努力想法子,一定也能有所作為。
翠英殿之所以叫翠英殿,原因無他,只因為這座宮院裏種滿了竹子。傍晚的冬景蕭瑟冷落,龍白月一路走來,看着兩邊的碧竹修篁,心想這雲陽公主大概是個清雅素淨的人。
走到翠英殿宮門外,太監請示宮人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宮人出來卻沒讓他們進殿,倒是雲陽公主本人,令八個宮女在前面打着燈籠,自己趿着雙繡花鞋懶洋洋的走了出來。
龍白月不禁呆住,她沒見過公主,但她見過賀夫人之流的命婦,由此推測,公主更應該是穿着密不透風束緊領口的衣服,筆直的端坐,臉色冰寒才對——可這位公主顯然錯了路數,不知於成長的何時,歪歪走上歧途,竟變成這副模樣。
雲陽公主年方十六歲,膚色賽雪欺霜,光可鑑人的烏髮在暮色裏仍舊流光瀲灩,卻沒有綰起。她在寒冬臘月裏還不怕冷的袒着點胸脯——發育得比龍白月還好,肩上隨意搭着件紅色織錦大氅,身上不穿皮貨,緞襖綾裙上鑲金繡鳳,裙下露着點繡花鞋,鞋口處一掐雪痕,竟是赤足。她紅豔的嘴角掛着一抹冷嘲的訕笑,眼神冷冽的睨了眼太監,冷冷道:“本宮這兒不需要宮女。”
“公主,”太監躬身道,“這宮女原來是醫女,皇后知道她精通醫術,這才特撥給公主,只為關心公主玉體。”
“關心本宮?”雲陽公主嗤笑一聲,嗓音是説不出的清脆好聽,卻講着令人難堪的話,“是派她來做眼線的吧?”
“不敢不敢,老奴……”太監也不知該怎麼應付了。
龍白月適時向雲陽公主下拜:“公主千歲萬福,奴婢兩天前才進宮,有愚鈍不妥之處,還望公主恕罪。”
雲陽公主聽得懂龍白月的暗示,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喃喃開口吟道:“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她冷笑着,回身往裏走,“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