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後傳來的聲音冰冷凌厲,像凜冽的寒風颳得龍白月兩腮生疼。她僵立在當場,手腳冰涼的一點點回憶起這聲音的主人——賀夫人?
屏風後坐着的正是賀夫人,她與閻府宣正大夫的正室是親姐妹,經常會來探望自己的妹妹與新寡的外甥媳婦。今天龍白月跟着錢大人來閻府出診,她迴避在屏風後面,好一會兒才認出龍白月。
這個低賤的女人換了裝束,不同於煙花巷時的俗媚,此刻穿上宮女素色的窄袖襦衫和長裙,叫她險些沒認出來——也幸虧這女人絕色的長相叫人過目難忘,否則她骯髒的手可就要觸碰到忠兒了。
錢大人瞅瞅面色慘白的龍白月,轉頭瞟了一眼屏風,不動聲色的對龍白月説道:“算了,你站到我身後來。”
龍白月連忙退到錢大人身後,無地自容的低下頭。錢大人也不多言,問一邊的侍女要來紙筆,匆匆寫下一個方子:“照這個方子抓藥,每天服……”
錢大人話還沒説完,屏風後賀夫人的聲音又響起來:“錢大人,可否麻煩您將藥方先給奴家看看。”
與此同時,屏風後一絲略顯怯懦的聲音也跟着響起:“姨媽……”
“你別管。”賀夫人的聲音依舊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錢大人再次看看屏風,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信手將手裏的藥方遞給身邊的侍女:“將方子呈給夫人。”
侍女拿着方子走進屏風,片刻之後,賀夫人又開腔——這次換成了不以為然的腔調:“石膏湯?錢大人,這方子是不是太簡單湊合了點?”
“方才小公子啼哭的時候,下官聽見他有咳喘,加上脈象氣色所示,可知病因是體內熱火,石膏湯用來清火平喘,最是合適不過。”
“清火平喘?忠兒的症狀是嘔吐腹瀉,這明明就是受寒,之前的太醫也是這麼説。”
“小公子體內燥熱,脾臟已經受到損害,再按照之前的藥方治下去,他恐怕連大小便都不通了。”錢大人耐心的解釋道。
屏風後的聲音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否決了錢大人的方子:“大人的想法和前日的太醫完全相反,那些太醫也是醫官局有經驗的老臣,奴家不能讓忠兒冒這個險。”
何況還有賀夫人沒有説出口的理由——竟然帶了個不潔的女人上閻府,這讓她首先就不能接受,因此更不會站在錢大人這邊。
錢大人轉頭望向牀上的娃娃,有些不忍的皺起了眉頭。這時候娃娃忽然咳喘不止,一張小臉憋得通紅,跟着又難受得嗚嗚哭起來。屏風後面立刻傳出凳子移動的吱呀聲、掙脱某種桎梏的衣料摩擦聲,還有女子慌亂的喘息聲。須臾之後,一名女子終於踉蹌着跑出屏風。
“忠兒……”那女子一身新寡的縞素,滿臉淚水的撲上前,伏在牀頭抱了孩子不放,“娘只有你了,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辦……”
“璃兒,你逾矩了!”賀夫人在屏風後惱怒不已,“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錢大人,您還是暫時迴避吧。”
“夫人不用這藥,過兩天還得找下官來治。”錢大人嘆息一聲,站起身來帶着龍白月走出屋子。
“大人……”龍白月跟在錢大人身後囁嚅着,有些為難的回頭張望,“那孩子不要緊麼?”
“不要緊,富貴病。”錢大人冷哼一聲,挺直了腰板往外走,“你剛剛可觀察到什麼?”
“那孩子?”龍白月一愣,咬着唇搖搖頭,“我沒敢細看……光顧着難堪了……”
“哼,那你還是不合格。”錢大人徑自走出閻府,撈了袖子就要自己往馬車上爬。
龍白月慌忙上前扶持他:“大人慢點。”
“好好的扶我做什麼?我不用你扶。”男女授受不清,錢大人一臉不愉快的要揮開龍白月的手。
“大人左邊身子明明不方便,還是別勉強了。”龍白月亦固執的不肯讓步。
錢大人聞言愣住,一時竟停止掙扎,乖乖的任龍白月將自己扶進車子。待得二人上車坐穩,小廝揚了兩下鞭子,吁吁幾聲,緩緩驅動馬車前進。馬車裏錢大人和龍白月都不説話,沉默了半晌之後又是錢大人開口:“你眼睛倒毒……還沒人看出來過。”
龍白月笑笑:“以後大人再不要説奴婢不合格了,奴婢剛剛沒仔細觀察那孩子,是因為生氣來着。”
“那你還是不合格,”錢大人依舊仰着臉搖搖頭,眼角瞥見龍白月在不服氣的皺眉,才又開口,“醫者不應在乎他人喜惡,更不應在乎自身喜惡。”
“這如何能做到?”龍白月可不是心如止水的性子,若是讓她救治自己討厭的人——比如説宰相,她不下個半斤砒霜她就不叫龍白月啦!
“當然得做到,受個人情緒影響而失去冷靜客觀,不配稱其為醫者,”錢大人瞅瞅龍白月靈動不馴的臉,頗不以為然:“昔日戰國名醫文摯,在御前故意驚辱聖駕,激使齊王破口大罵,治癒了他的抑鬱之疾,卻最終被齊王下令投入鼎中烹死。你有這樣的覺悟嗎?”
龍白月聽得渾身一哆嗦,她之前從沒考慮過太多,哪裏知道行醫竟然會這樣危險?
“前秦主苻生,吃棗太多致使脾胃不適,太醫程延據實以告,苻生心胸狹窄,怒曰,‘汝非聖人,安知寡人食棗。’將程延斬首棄市。伴君如伴虎,安分守己尚且不能自保,再攙雜進喜惡是非,則命運更加危如累卵。”
“奴婢以為這樣的情況下,處事應更為圓融變通才是。”主子這麼惡,做事還老實巴交的,豈不是自尋死路?拿這樣的事例教育她,她更加不能冷靜客觀啦。
“嘿,人要聰明,但不能自作聰明。毒殺漢宣帝皇后的女御醫淳于衍;進獻雉羽裘,私通皇后毒殺太子的西晉太醫程據,誰不顯赫一時,又何嘗有好下場?”錢大人説得累了,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有些悵然的低吟道,“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唉……説到底,這潭是非的混水有什麼意思,我還是得……”
話音未落,錢大人倏地臉色慘白,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左手和左腳開始痙攣,痛得他黃豆大的冷汗紛紛滾下額頭。龍白月嚇慌了,要上前扶他,手卻被錢大人擋開。錢大人喘着粗氣咬牙道:“不妨事,疼一會兒就好了。”
“要不要請別的太醫看看?”龍白月焦急的提議道,“奴婢方才就發現大人身子不靈便……”
“不用看了,”錢大人打斷她,“我這是周痹症,誰也治不好。”
周痹症是絕症,龍白月聽見也嚇了一跳:“這可如何是好?”
痛感稍歇,錢大人如蒙大赦般躺倒在車廂裏,虛脱的展開身子:“龍醫女,麻煩你替老夫按摩一下左膝。”
龍白月乖乖聽命,幫錢大人按摩時心思兜轉,想到了紫眠:“大人,奴婢向您推薦一人可好?他大概能有法子……”
“誰?”
“紫眠大人。”
“他?”錢大人睜眼,冷嗤一聲,“他素來與醫官局交好,但今次在朝堂上呈報土雨之事,老夫才真正知道他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件事紫眠不曾與龍白月提過,可她也略有耳聞,龍白月當然要維護他:“關於土雨的解釋,紫眠大人一定是秉公直言,奴婢不認為他會站在宰相一邊。”
宰相曾經怎樣對待紫眠,只有她知道。
“天真。”錢大人不以為然的吐出兩字。
“我……”龍白月不知該怎麼説服錢大人,卻被他説的兩個字攪得心亂如麻。朝堂上瞬息萬變,能有多複雜她不知道,她只關心紫眠——他會和宰相妥協嗎?
不,她也不要去關心這個,她只要相信他就好。不管世事如何變幻,她只需要知道她的紫眠温柔細心又善良,這樣就足夠了。龍白月還是想開口幫錢大人,不料卻被他揚起手打發掉:“下車吧下車吧,已經到別院了。不用再多説,兩天後我來接你再往閻府去。”
龍白月瞠目結舌的被錢大人趕下車子,她怔忡的望着馬車絕塵而去,哭笑不得。這錢大人,還真是個頑固的老頭子。
閻府噩夢般的遭遇讓龍白月明白,自己想要脱胎換骨並沒有那麼容易。想要打破禮教的偏見,只能靠時間和自己的努力慢慢獲得別人的認可。可是閻府……哎哎哎,她能不能不要再去啊——她好怕,真不想再去面對那刀子一樣冷血的聲音。龍白月這兩天只要一有空,就不停的在心裏祈禱閻府的小公子能夠不藥而癒。
現實當然是事與願違,兩天後,龍白月還是不得不苦着臉爬上錢大人的馬車。錢大人在馬車裏對她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我們上閻府去,這一次我有把握他們會採納我的意見。”
龍白月仔細瞅瞅錢大人的臉,找不到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這讓她不得不在心裏喟嘆,能做到這樣一心向醫,該是多正直單純的人。她能做到這點麼?龍白月在心裏反思,佩服之餘只能無可奈何的鄙視自己——她一向活得太恣肆隨意了,恩怨分明,想要有錢大人這樣的定力,還得從頭再修煉起。
他們趕到閻府的時候,才知道閻小公子已經病得奄奄一息了。這一次女眷們沒有迴避,也可知事態的嚴重緊急。龍白月進了屋子打量一圈,除了那日見過的新寡婦人,還有兩位上了年紀的夫人被丫鬟們簇擁着。那兩位夫人眉眼相似,保養得甚好,所以看不出年紀差別,只覺得其中一位眼神更凌厲一點,看龍白月的眼神也充滿敵意——龍白月猜她就是賀夫人了。
還真別説,賀凌雲臉臭起來的時候,和他娘真是挺像——無論是上挑的長眉還是下撇的薄唇,都不招龍白月待見。哎,不行不行,她要心如止水客觀公允,龍白月深呼吸,開始修煉……
那新寡的婦人是孩子的母親——閻府少夫人朱璃,她早已哭得沒了力氣,任由兩個侍女扶着。錢大人打量了她一眼,回頭摸了摸病懨懨的孩子:“恩,不出下官所料。龍醫女,你也上前來看看。”
龍白月瑟縮了一下,膽戰心驚的回望賀夫人,見她這次冷着臉一言不發,方才定定神走上前,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和手腕。龍白月低聲對錢大人説出自己的所見,第一次望診竟謬誤不多,讓錢大人不禁微微頷首。
錢大人仍舊開得是石膏湯,方子順利的被侍女拿下去,抓藥煎煮按部就班。喝完茶領過酬勞後,臨走時錢大人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蒼白無神的少夫人朱璃,猶豫了一下,還是請了閻夫人一邊説話。
“少夫人兩眼直視無神,神色頹靡呆板,蒼白羸弱。下官恐她是心病難醫,請夫人多加註意。”錢大人提醒道。
閻夫人嘆息一聲,悽然淚下:“我兒浚衝命薄,夏天在北邊陣亡,也苦了這孩子。如今天天打發她上親戚家散心,可鬱郁之情總不見好。”
“心藥也需對症……”錢大人也無奈,不方便再多言。
陪在閻夫人身邊的賀夫人這時候冷哼一聲:“怎麼對症?難道要她改嫁?不成體統……”
閻夫人慌忙推推賀夫人,暗示她噤聲:“姐姐……璃兒還在裏間呢。”
賀夫人不再多言,冷淡的轉身走進裏間,獨留下閻夫人很不好意思的招呼錢大人。龍白月跟着錢大人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裏間,就見小公子躺在牀上睡着,呆坐在一邊的少夫人朱璃看見賀夫人走向她,忍不住委屈的喊了一聲姨媽,面色慘白的哭倒在賀夫人懷裏。
“女子沒了丈夫,便是沒了人生……”錢大人坐在馬車裏發呆,“這叫做未亡人。對於相信自己只欠缺一死的人,我們做醫生的該怎麼辦?眼看着她們一點點油盡燈枯,饒是我們醫術無邊,都不知道輸給了誰……”
面對禮教、規矩、道德,他開不出方子來呀……一通無奈,錢大人心裏猛然一揪,內臟又開始刺痛起來。他痛苦的悶哼一聲,汗如雨下的倒在車廂裏,左肢病態的痙攣扭曲。
這時就見龍白月揚起車窗布簾,對駕馬的小廝高聲吩咐:“去紫眠大人府邸。”
“你做什麼……”錢大人掙扎着咬牙反抗——已經連着很多天沒給紫眠大人好臉色了,這時候去求他,丟死人了。
龍白月攀在車窗邊,此刻回頭看着錢大人鬧彆扭的眼睛,咧嘴笑了一下:“醫者不應在乎他人喜惡,更不應在乎自身喜惡。大人,您不合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