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龍白月傷好之後,她就搬出了惠民局回到太醫署的別院。通過袁大人特地為她主持的考試,龍白月的能力實際上已經足夠進宮了,然而她現在還必須待在別院裏,等待與其他醫女們一起通過太醫署正式的年終試,才能真正進入皇宮醫官局。
在此之前,龍白月可以待在別院裏繼續學習,並等待太醫丞錢大人走訪出診時通知自己跟隨見習。可是通過考試已經很多天了,她一直還沒有機會見到那位錢大人。
龍白月半躺在醫女的大通鋪上,翻看着紫眠抄給她的手稿,咒禁內容她早就爛熟於心,然而漂亮的字跡卻每每讓她看失了神。自她通過考試之後,就已經不需要去紫眠那裏上課了,加上紫眠忙於組織編纂《萬壽道藏》,兩人之間更可以算是音信全無。
唉,早在決定當醫女的時候,就應該對這種寂寞有所覺悟的,哪知事到臨頭,才曉得相思已然深入骨髓。龍白月怔忡着撫上喉間傷口,指下微凸不平的觸感讓她不禁摸出枕下菱鏡,舉到面前。
暈黃的鏡子映出她脖子上的傷痕,嫣紅的一團,還能從傷口癒合的形狀推測出暗器的模樣。紫眠替她配了平復疤痕的藥膏,她天天都在抹着,似乎傷痕已經沒有前些日子那麼猙獰。龍白月現在能夠低聲説話,往日的音色也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她試着唱一首嫺熟的小曲,還沒唱幾句喉嚨就像火燒火燎一樣,她不得不停下,咳嗽幾聲後靠在被褥上,心裏悵然若失。
——還是失去了嗎?老天一定要拿走她一樣東西,才準她與往日告別?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是在不斷的得到、得到,多得讓她都快擔心自己福薄命淺消受不了,果不其然……
龍白月嘆了一口氣,又笑起來——真的不好再貪心了,往後又不用再賣笑,她要歌喉做什麼?心裏明明作如是想,可淚水卻還是掉了下來。很清楚自己受了這樣的傷,沒死又沒啞,已經是老天垂憐,可苦練了十多年的美妙歌聲説沒了就沒了,説不傷心是假的。
這樣想來,紫眠當日破了色戒,內丹修為盡廢,所受的打擊怕是更甚於她吧。龍白月心內百感交集,又是慚愧又是內疚的,一時竟顧不上再為自己傷心。
“姐姐。”這時候玉兒走進屋子,看見龍白月黯然神傷的樣子,不禁一愣,“姐姐怎麼了?”
龍白月回過神,見醫女們都已經下課回來,趕忙收拾了自己的心情,赧然笑道:“妹妹回來了?今天課上得如何?”
“有一點地方還不太懂,”玉兒見龍白月心情轉好,放下心來笑道,“還要姐姐提點一下。”
龍白月點點頭,剛要説話,這時候屋外卻傳來太監尖細的喊聲:“龍醫女,快出來快出來。”
龍白月呆了一下,慌忙利落的跳下大通鋪,趿上鞋子的時候不忘對玉兒叮囑道:“怕是叫我出去有事,等我回來再教你。”
“好,姐姐一路小心。”玉兒點點頭,看着龍白月一路飛奔出去。
果然不出龍白月所料,出了屋子就見太監對龍白月説道:“太醫丞錢大人要去宣正大夫府上出診,你快去跟着,做事機靈點。”
“是,奴婢遵命。”龍白月心裏有些忐忑,但仍高興的答應着。
總算能見到錢大人了,只要她好好表現,就意味着自己離目標又近了一步。龍白月攏攏頭髮,快步出府,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口,馬車上的小廝看見她出來,連忙對她招手喊道:“龍醫女吧?快上車!”
龍白月乖巧一福,見沒有旁人照應她,只得自己七手八腳的爬上馬車鑽進車廂。中途她的裙子很是驚險的被勾了一下,龍白月忍不住驚呼一聲,倉皇的抬頭,有些發窘的望向馬車中的錢大人。
太醫丞錢大人卻沒在看她,他正徑自翻着手裏一本醫書,餘光掃到一個人影鑽進車廂,這才轉頭看她:“龍醫女?”
“是,大人萬福。”龍白月慌忙行禮。
錢大人將醫書合上放在一邊,眼睛只盯着龍白月,上下打量:“袁大人向我力薦你,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能耐,今天我連自己的學生都沒帶,你最好不要讓我失望。”
龍白月緊張起來,戰戰兢兢的在車內坐好,小心的觀察錢大人——他約莫六十歲左右的年紀,一雙眼睛滄桑卻仍然精光四射,清矍的臉上,鬍鬚修剪得不是很齊。龍白月盯着錢大人的眼睛,在他的目光裏仔細尋找着,希望能尋得一點對她的好感。
然而這次她卻失算了——錢大人發現龍白月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竟然呵斥了一聲:“你看着我的眼睛做什麼?!你要觀察我的氣色,望聞問切,你作為醫女,怎麼能像個不稱職的外行人!來,你觀察一下我的氣色,説説我目前身體狀況如何?”
“對不起,大人……”龍白月慌忙晃開眸子,亡羊補牢的去觀察錢大人的氣色,可是驚慌失措之下,她又忍不住本能的改觀察氣色為觀察臉色——糟了,錢大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肯定對她不耐煩了,哎呀呀,眉毛也擰起來了……
“你看我此刻氣色如何?”
“大人……”龍白月簡直想抱頭鼠竄,硬着頭皮答道,“奴婢不知哪裏惹了大人生氣……”
“你哪裏惹了我生氣?”錢大人反問了一句,臉沉下來,“對你的過去我略有耳聞,所以我明着説,我對你有些成見。如果我看不出你的本事,你會被我歸到哪一類去,你自己也能猜到。”
龍白月聽錢大人這樣説,心下了然——他定是聽説自己過去是花魁,認為她得到袁大人的推薦也是用了色相媚主,於是一上來就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哎,往好了想,起碼這位錢大人是個正直的人,就怕他除了正直,還是個固執的老頭。龍白月不再驚慌,只盈盈拜下:“奴婢明白,還請大人不要小瞧了袁大人。”
的確,在風塵中翻滾了十幾年,有些秉性她一時半會兒還無法改掉,但自己即使在療傷期間仍然手不釋卷,所付出的努力也不是假的:“奴婢雖略讀醫籍經典,但面對症患尚欠缺實際經驗,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錢大人抬着眉毛又掃了龍白月兩眼,對她不卑不亢的態度不置可否,只含混的哼了一聲:“恩。”
馬車飛快的馳往宣正大夫府,顛顛簸簸中不説話不免讓人覺得尷尬又沒意思。不久之後錢大人就開口:“我們要去的是宣正大夫閻府,你可知道?”
“知道。”龍白月低着頭,回答的很是簡略。她曾經應酬過閻大夫,知道他是正五品的武官,與賀凌雲的父親賀正侍還是連襟。
“恩,這次是他的孫子生病,症狀是嘔吐腹瀉,之前的太醫用藥後並沒有見效,所以這次換了我出診。”錢大人又拿起手邊的醫書,卻忽然一轉念,放下醫書問道,“我問你,望聞問切,你認為按重要程度分,孰先孰後?”
“望、聞、問、切,循序漸進,由淺入深,自然‘切’是最重要的。”龍白月小心回答道。
“恩,你説的這是常理,但如果醫治小兒,小兒脈搏微弱,為其把脈,多驚啼而不得其審;再者他們骨氣未成,形聲未正,悲啼喜笑,變化無常,聞診也不容易奏效;加上小兒詞不達意,問診更是無法確定真偽,因此望診這時候就是最重要的。”錢大人伸出左手捋捋鬍子,小指微顫了一下,意味深長的説道,“所以,你剛剛上車的時候我就問你,看我氣色如何。你的出身使你慣會察言觀色,但恰恰容易忽略一點——身為醫者,不需在意對方喜惡,首先應關心的是對方健康狀況如何。”
龍白月釋然一笑,拜謝道:“謝謝大人提點,奴婢一定儘快扭轉舊時習慣。”
這位錢大人雖然嚴厲,處事卻客觀公允,是個好人呢。袁大人將自己推薦給他,一定也是深知自己的不足——她雖然理論學得極快,但總是賣弄做花魁時學來的那些小聰明,挾往事以令醫正,在醫博士們面前長袖善舞,其實背地裏也讓他們很頭疼吧,所以這次才做了這樣的安排,讓她戒驕戒躁。
錢大人以醫治小兒病患聞名天下,最重視望診,她跟着他學習,恰恰也能彌補她的最弱項。太醫們着力培養她,不就是希望她能做他們最精準的眼睛,去深入帷幕後觀察到第一手的信息麼。真是用心良苦的安排!
正在龍白月出神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原來已經到達了宣正大夫府。龍白月機靈的先跳下馬車,踮了腳撈起馬車的帷簾,要伺候錢大人下馬車。
哪知錢大人卻不要她獻殷勤,緊跟在她後面自己跳下馬車,挺直了身子,腰板硬掙的往閻府裏走。閻府門口的小廝早望眼欲穿,見錢大人總算來了,忙不迭的點頭哈腰將錢大人迎進府裏。
龍白月跟在錢大人身後進府,頭一次不用遞名刺走偏門,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果然與往日不同了。這樣彷彿重新投胎一般的新生,是誰帶給她的?又是紫眠……唉……心幸福得又要顫慄起來了。她按捺住心跳,跟着錢大人一路走進閻府內宅,矜持的低着頭不願看沿路風景。小心的跨過數道門檻,鼻息間薰香的味道越來越濃,龍白月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後苑閨閣了。
那是以前的她一輩子也沒有資格踏足的地方。龍白月抬起頭來,看着滿廳精緻的陳設,都是御賜的內造宮樣。往裏走到深處,就見紅木牙牀上紗幔低垂,內有小兒隱隱啼哭。卧室一側的屏風後面大概還坐着閻府女眷,不時能聽見低低的啜泣聲從屏風後傳來。
站在牙牀旁伺候的侍女見太醫來了,忙捧了洗手水、手巾、香爐、熱茶上來,將他們二人伺候了一圈,之後又搬來椅子請錢大人坐下,這才掀起牀上紗幔,露出大紅錦被裏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
錢大人仔細看了看那孩子的氣色,笑着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小臉,逗他嬉笑着呢喃了兩聲,之後把了把脈,點點頭。他轉頭望向龍白月,示意她摸摸孩子的體熱:“你要好好看清楚。”
“是。”龍白月點點頭,走到牀前撈起袖子,俯下身剛要去摸那娃娃。
誰料這時候屏風後忽然傳來一聲厲喝,嚇得龍白月僵住身子,牀上原本愜意的娃娃也哭了起來。
“錢大人,奴家不知道您是什麼意思。忠兒年幼無邪一塵不染,又在生病,您帶個陰濁骯髒的下賤女人來,還要她玷污衝撞他,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