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跟着紫眠走了小半天山道,快晌午就下了龍虎山。他們尋了家小客棧打過尖,之後繼續上路往貴溪縣縣衙去。途中她一直找機會和紫眠搭話,眼看縣衙在望,終於讓她找到話題:“賀凌雲説了,貴溪縣縣令是他的朋友呢,真是巧了。”
“是啊,”紫眠點點頭,也覺得一路沉默怪尷尬的,“我師父也説他年輕有為,人稱玉面閻羅。”
“玉面閻羅?”龍白月發噱,覺得真夠濫俗的,“玉面大概是指他俊俏的意思,閻羅不知何解。”
“無非執法嚴明、不苟言笑而已。”紫眠漫不經心的對答。
兩人走到縣衙門口,向皂隸遞上名刺。小吏接了名刺進去通傳,不一會兒就看見兩列官差從衙門裏魚貫而出,在門口雁翅排開站定,這時方從裏面出來一人,穿着硃紅色官袍,身材修長挺拔,面如冠玉,雙唇緊抿不苟言笑,想必就是那“玉面閻羅”了。
這出場場面頗似翠虛啊,龍白月心下一哂。
“下官嚴修,見過紫眠大人。”紫眠是京官,官銜也比縣令高,“玉面閻羅”理當先行拜謁。
“免禮,在下叨擾貴府,這幾天勞煩嚴縣令照應。”紫眠還禮道。
龍白月也跟着福了一福:“奴家龍白月,見過縣令大人。”
嚴修表情嚴肅正經,卻長了雙温潤的眼睛,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龍白月,目光裏閃過一絲歡喜,倒叫龍白月見了一愣。
奇怪,他歡喜什麼?他應該驚豔,或者垂涎才對啊,龍白月頗為自戀的想。
嚴修領了紫眠和龍白月進縣衙。因為紫眠不是為公事而來,又帶着女眷,是以他領着兩人直接進入縣衙後院——那裏住着他的妻小。
紫眠和龍白月被引入客廳,剛落座,就有侍兒出來奉茶。紫眠他們接過茶,還沒有寒暄兩句,嚴修的妻子作為當家主母,便領着嚴修的兩位妾室出來一併見禮。
一切井然有序,不愧是“玉面閻羅”。龍白月偷眼打量着正襟危坐的嚴修,又側臉瞧瞧他的正室——端莊嫺雅,低眉順眼,正是誥命夫人最典型的模樣。嚴修的一雙兒女這時也嬉笑着跑進客廳,兩個粉雕玉琢的娃娃雙雙撲到嚴修膝下,好奇的打量着客人。
好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龍白月剛想在心裏感慨一下男兒當如此修身齊家之類,卻聽座上嚴修朗聲一笑:“白月啊,可還記得我麼?”
紫眠有些詫異的側臉望向龍白月,微微皺眉。
龍白月呆住——這什麼跟什麼?她幾時和這位玉面閻羅打過交道來着?賀凌雲給她的信裏是有説縣令是她的舊識,可她一直只當他是混寫。
她確確實實不認識眼前這位縣令大人呀。
“我是長德啊!”嚴修笑着説出自己的表字。
他將手指指向唇邊,一咧嘴,笑不露齒的嘴唇往兩邊拉開,卻赫然看見空落落的牙牀上狗竇大開,兩顆門牙無影無蹤。
龍白月一口茶噴得老遠,驚愕得險些昏過去。
“長德……公子?”她回憶起來了——那晚摔碎的琵琶、迸裂的玉片、掉落的門牙、滴答的鮮血……殺豬一樣哀號的大胖子——長德公子——嚴修。
“想起來了?哈哈哈……”嚴修在自己家裏不用掩飾缺齒的尷尬,兀自笑得開懷,他膝下剛換齒的小兒見父親笑得開心,自己也跟着笑起來。
一父一子皆無門牙還在一起嘻哈,場面滑稽無比。惹得紫眠也繃不住,別過臉用手遮去自己嘴角的笑意。
“公子變了好多,我都認不出來了!”龍白月吃驚的端詳着嚴修,果然開始覺得眼熟了。
嚴修的妻妾也忍俊不禁,舉起袖子偷笑起來。場面不再温良恭謙讓,卻更添了一分歡快。
“我不行了……”龍白月看着嚴修的笑容,一陣氣虛,連茶杯都端不穩,潑了好些茶水在手上。她慌忙將茶杯丟在桌上,偏過頭,不忍心再看嚴修的笑容:“拜託大人別再笑了……”
她當年可真是造孽啊!
“當初真是對不起。”始作俑者龍白月起身點頭哈腰,由衷抱歉,雖然早忘了當初為何要摔琵琶。
“有什麼關係,”嚴修將小女兒抱進懷裏,莞爾一笑,“也多虧了你,才讓我改過自新。”
多虧了她?龍白月詫異得抬起頭,望向嚴修。只見他眼神里毫無責備,只是一派的清澈坦然。
真的是變了一個人呀。
“説句不怕大人生氣的話,當年大人可真是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啊,”龍白月思及往事,感慨萬千又覺得好笑,“可知道當時我們編排您什麼混話?”
“那個順口溜嗎?”嚴修不以為忤的笑,對過去的荒唐日子也覺得滑稽,“我知道——‘整日價揩油,嚴修不言羞。煙花巷裏走,氣死迎面老孃舅。’”
一屋子的人都被逗得笑起來。
紫眠第一次接觸到龍白月的過去,説不上什麼話,只在一邊安靜喝茶,細心的聽着。
龍白月指指自己面頰:“記得大人當時滿胖的。”
她還依稀記得當年的長德公子高高胖胖油頭粉面,裹在綾羅綢緞裏,大老遠的就能看見他亮閃閃的身影。也難怪之前認不出他,幾年不見他瘦了不少,身形變得修長挺拔,臉上也出現好看的輪廓,配上沉穩貴氣的官袍,早已是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
“嗯,缺了門牙以後,吃東西不方便,就漸漸瘦下來了,”嚴修笑,也沒想到自己瘦下來會帥上不少,“那天我以為自己疼得要死了,凌雲扶我回府,我捂着嘴直叫大夫。可這個時候我妻子正在替我生閨女,僕人從房裏端着一盆盆的血水走過我面前,我捂着嘴忽然就覺得慚愧。”
嚴修低下頭,摟摟自己女兒:“妻子替我生孩子,比我疼上何止百倍,我還在外面花天酒地,掉顆牙就叫喚,算什麼男人?呵呵……後來就跟狐朋狗友的散了,考科舉有幸中了進士,候到這個官,赴任至今也滿兩年了。”
“真好,”龍白月笑,“大人改變,是百姓的福分。”
“呵呵,你也變了,”嚴修盯着龍白月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表情悵然又欣慰,“你怎會跟着紫眠大人?凌雲信裏倒是沒細説。”
龍白月渾身一震,咬住唇無言以對——她沒變,還做着以前的營生。跟着紫眠是因為她為虎作倀。
廳裏頓時安靜下來。
“機緣巧合而已。”這時候紫眠在一邊淡淡插口。
龍白月鬆了口氣,向紫眠投去感激的一瞥,慶幸他為她解圍。
“哦,原來如此。”嚴修察言觀色,也不再多問。
紫眠與龍白月在嚴修的安排下小住了兩日,按照嚴修的計劃,他們將跟着路過貴溪縣的硝石綱一道進京。
京城每年但凡盛大的節日慶典,都需要耗費大批煙花爆竹。製作煙花爆竹的原料硝石需要從夏末就一批批送往京城。大量的硝石分批起運,每批編立字號,分為若干組,一組稱為一綱。
因為是官方組織綱運,硝石又易燃,所以硝石綱每次都會安排不少士卒護送。紫眠和龍白月跟着他們走,就等於多了一隊保鏢。
“從我們這裏走幾日,換水路漕運,行程就更輕鬆了。”這天嚴修與硝石綱的長官交接完,就安排下人給紫眠和龍白月收拾行李,“白月,你來一下。”
龍白月納悶的看了一眼嚴修。在外面為了掩飾缺齒,嚴修又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她不曉得嚴修單獨找她做什麼,但還是和紫眠打了招呼,跟着他走。
嚴修領龍白月回到縣衙後院,取了把琵琶遞給她:“這個送你。”
“送我這個做什麼?”龍白月吃驚不已,她解開包着琵琶的布囊,一把上好的鑲玉龍首琵琶就露了出來。
“當年少不經事,惹惱你摔碎琵琶,聽説龍鴇母責罰你了吧?”嚴修笑笑,“今日還你一把新的,聊表心意。”
“謝謝。”龍白月很是驚喜,開心的撫摩着嶄新的琵琶,忽然她眉峯一蹙,內疚的開口:“要不……我求求紫眠,説不定他有法子替大人把牙齒恢復?”
——帥是帥多了,可缺了牙齒,總是有礙觀瞻啊。
“哈哈哈哈,”嚴修聞言大笑,又肆無忌憚的露出牙牀,“不用啦。”
“有些改變是好事,不需要恢復什麼。”他頓頓,又笑着問龍白月,“白月,龍鴇母可好?”
龍白月一呆,涼意從腳底升起,全身的血液好象一下子被抽空,讓她有些恍惚:“我……我三年前就和她分開了,已經許久沒有她的消息……”
鴇母,她的鴇母……去了哪裏呢?龍白月的腦子忽然開始混沌,各種各樣舊時的記憶嘈雜起來,鴇母冷笑、憤怒、奚落、驚恐……無數表情各異的面孔揉在一起,紛亂錯雜——卻沒有她的下落。
“哦。”嚴修點點頭,此刻內心也在掙扎,沒注意到龍白月的異樣。他低頭考慮了許久,最終還是抬起臉來,看着龍白月的目光卻有些遲疑:“對了……你知道嗎,楚珣和我是同一批進士及第。”
楚珣。好遙遠的一個名字啊……龍白月翻騰的內心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變得平靜。她驀地笑起來,嬌媚的神采卻讓嚴修覺得陌生——那明明應該是他曾經熟悉的笑容,嫺熟、誘人、帶點捉摸不定。
“楚公子啊……我已經許久不曾想起他了……”
嚴修神色一動,沉默了許久。漸漸的他明白過來,釋然一笑。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