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立法告捕:煙月作坊,有男子為娼者,杖一百。
“紫眠!快出來幫忙!”
“這,這是出了什麼事了?”龍白月攏着頭髮從艙裏跑出來,看見一臉是血的賀凌雲,嚇了一跳。
賀凌雲一身凌亂,胳膊下夾着個不停掙扎尖叫的男孩。他看着不知所措的龍白月,火大的衝她吆喝:“傻站着幹什麼,快把船板放下來!”
“這大清早的,大人他們還沒起牀呢。”龍白月笨手笨腳的開始試着放船板,試了幾次,都是白花力氣。
這時紫眠師徒二人一身齊整的走出船艙,明窗塵上前幫龍白月放下船板,賀凌雲急忙踏上船,他的官袍被揉得髒亂不堪,上面盡是嘔吐物和血污,眉上一道血痕,淌下來的鮮血讓他睜不開眼睛。他一邊偏頭躲開懷裏男孩襲來的鋭利指甲,一邊向紫眠説明來意:“這孩子,是我在苗疆的舊識。”
“他傷得很重。”紫眠打量那遍體鱗傷的孩子,背上皮開肉綻,襤褸的衣衫混着骯髒的血跡,儘管如此,他仍像困獸一樣扭動身軀,發出沙啞刺耳的尖叫。
“他叫銀華,是當地一個頭人的兒子,軍隊鎮壓了他們部落的叛亂,他不知被誰俘到京都來,賣進了院街。”賀凌雲將發瘋的男孩一口氣拖進船艙,將他壓在竹榻上,示意紫眠給他上藥。
被壓在榻上的銀華動彈不得,叫得更加刺耳。
“被賣進院街?”龍白月緊捂着耳朵,目瞪口呆。院街在麴院街西邊,那裏是一片妓館呀。
賀凌雲心照不宣的向她一瞥,咬着牙一臉陰霾的開口:“聽説是他得罪了嫖客,才被告發了,按近日立的法令,要吃一百大板。我下朝的時候碰巧撞見他受刑,就將他搶下來了。”
“看來你惹了個大亂子呀,”紫眠臉上忽然現出似笑非笑的怪異表情,“能讓你衝動至此的,不是一般人物吧?”
被壓制的銀華掙脱出一隻手,反手要抓賀凌雲:“去死,不要你管我,殺我姐姐的兇手……”
賀凌雲呆住:“誰説金華是我殺的?”
銀華濃黑色的眸子射出尖鋭的烈火,皴裂的嘴唇古怪的扭曲:“明明給你餵了金蠶蠱,竟然還讓你活到現在,若我有這樣的本事,早全殺了你們!”
紫眠不動聲色的在他們身邊坐下,用銀剪子小心的剪去銀華凝在傷口上的衣服。察覺背上有異的銀華立刻掙扎起來,傷口被撕得鮮血淋漓:“你要做什麼,滾開!”
紫眠無奈的向徒弟使使眼色,明窗塵得令,將研細的洋金花粉末吹進銀華的鼻孔。原本張牙舞爪的銀華,片刻間兩眼一翻,昏睡過去。
船艙終於安靜下來,紫眠熟練的替銀華清洗傷口、上藥、包紮:“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惹了這麼個爛攤子,”賀凌雲疲憊不堪的整整亂髮,“也不知回去該怎麼解釋……”
“所以,打算把他留在我這裏?”紫眠垂着眼,好整以暇的蓋上膏藥盒。
“紫眠……”凌雲為難的囁嚅,“幫幫忙……過陣子我會安排人送他回去。”
“我可以幫你照顧他,”紫眠看凌雲欲言又止,便聳聳肩,起身洗手,“你還是照應好你父親那邊吧。”
“謝謝你不追問……”凌雲皺着眉,他深吸口氣,還是開口,“他父親所在的支系叫華,他的苗名為銀,所以按苗疆的叫法,名字是銀華,那裏的風俗是以金子形容女孩,銀子形容男孩,所以他的姐姐叫金華,也就是對我下蠱毒的女子。”
“唉,傷腦筋啊,”他抓抓頭髮,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從軍中溜出來,認識了金華,結果……一段孽緣。”
紫眠臉上又是一抹似笑非笑:“我明白,放心吧。”
“好,大恩不言謝,”凌雲起身往外走,“我父親不知道我在苗疆發生的事,唉,救男娼的罪名怕是沒辦法洗刷了。”
蝨多不癢債多不愁,反正你都已經花名在外了,添上條結交男寵又怕什麼?龍白月在一邊幸災樂禍的竊笑。
“嘖嘖,這男孩長得可真漂亮啊!”賀凌雲一走,龍白月就湊上前,盯着沉睡中的銀華一陣猛看。
這情景真叫人熟悉,紫眠沒好氣的翻翻眼,將藥盒遞給龍白月。
“這是叫我做什麼?”龍白月接了藥盒發愣。
“今後由你負責替他換藥,看不出來麼?他憎惡男子。”紫眠丟下話,轉身離去。
銀弟,銀弟,你看,我真是喜歡他……
金姊,漢人有什麼好,醜陋、兇惡、手腳蠢笨!
銀弟,你不知道……
不!他知道!那都是些吃人的魔鬼,禽獸一般流着貪婪的口涎,用冰冷的鐵器鎖住他,拽着他的頭髮,千里迢迢的用牢籠將他拖進魔鬼的巢穴;用鞭子、繩索、下作的手段,帶給他無盡的折磨。阿爸阿媽,快用毒槍和蠱毒殺死他們啊!他正在被魔鬼用火燒,他正在被魔鬼齧咬啊……
黑暗中銀華猛的睜開眼,噩夢後他渾身冷汗潸潸,背後是一片火燒火燎的痛。他已經在紫眠的船上度過了好幾天,從一開始的瘋狂、歇斯底里,一路靠藥物鎮靜,如今已經麻木的學會沉默。他病態的排斥船上兩個男人的善意,只允許龍白月靠近,餵飯喂藥、起坐更衣,都要龍白月照顧,幾乎活活將她累死。
銀華將頭撇向一邊,昏暗中看見龍白月正伏在一旁的竹榻上打盹。她雪白的皮膚因為疲倦而缺乏血色,眼下有淡淡的黑影鬱結,眉心輕皺着——她很討厭他吧?
他,已經是塵世間一個骯髒的累贅了。
銀華舉起一支手,盯着其上醜陋的傷痕,新舊傷痕斑駁交織着,有不少已經癒合——為什麼要癒合呢?為什麼他不能就此死去?他尚自記得父親高大驕傲的背影,而此刻的自己卻卑賤如爬蟲。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對過去的一切?去回顧那些崇敬、榮耀和尊貴——不如就此死去!
他艱難的爬坐起來,悄無聲息的赤腳踩上厚實的氈毯。船艙裏爐火尚暖,微弱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詭異的光影,讓他沒有表情的臉顯得詭譎莫測。他勉強撐着身子站起來,一點點往前走。
輕紗薄羅的簾幕掩映着一條幽深的過道,悄悄向深處走,一扇扇緊閉的門不知隔絕了什麼。微微有火光從深處透出來,緩緩迎上去,就看見一處煉丹室,明窗塵正守着微火慢燒的鼎爐,蜷在一旁的靠墊上睡覺,輕輕的打鼾。銀華靜靜的瞧了一會兒熟睡的明窗塵,發現煉丹室還有裏間,燭光忽明忽暗的跳動着,誘着銀華往裏走。
紫眠正閉目靜坐,他的內丹已經進入煉精化炁階段,此時正是子時陽動的時候,他只顧凝神修煉,直到調藥回爐後許久,才睜眼發現銀華。
銀華就那樣一言不發的站在他面前,傷痕累累的纖細身體裹在柔軟的白縐綢裏,彷彿冬天蕭瑟的柳枝。他面無表情,濃黑色的眸子裏卻閃爍着古怪的光芒,滿是厭惡、憎恨和譏嘲諷刺。紫眠從銀華的眼神里知道他剛剛看見自己煉內丹的樣子了,他尷尬的整理衣襬,放下打坐的雙腿:“我想,你大概誤會了……”
“哼,有什麼好誤會的,”銀華冷笑,“你們大人都這樣,又醜又髒。”
“不用這樣偏激,忘掉過去的痛苦,以後還有很長的生活要繼續。”紫眠試着寬慰他。
“忘掉?能夠忘掉的,還算是真正的痛苦嗎?”
紫眠語塞。
“騙子……都是騙子……”銀華仰面斜睨他,咬牙,語氣依舊是異樣的尖鋭。
“我只是想安慰你,抱歉。”他果然是不擅長安慰人的。
“安慰我?嘿嘿,那些老爺,可不是這樣安慰人的。”他的目光像受傷的小獸,發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受了傷,不要再想,該努力讓自己過得好。”他曾經就是這麼做的,再怎樣的難受,也都挺過來了。
銀華幽幽的望着紫眠,忽然伸手摸上他的臉,詭異的開口:“你也很好看,你有沒有被人欺負過?”
紫眠看着他精緻的小臉,與年紀不相稱的蒼白和冷漠,像一層寒霜,過早的滲進他的臉——是多慘痛的迫害,能傷人至此?
臉頰上有異樣的感覺傳來,銀華冰涼的撫摩讓紫眠有些困擾,他困難的開口:“沒有……你再長大一點,強大起來,便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弱小就活該被欺負麼?可我噁心我自己,我怕長大。”他喃喃着,神色裏盡是絕望。
紫眠一恍神,心底深處被刺了一下,他慌忙凝神,搖搖頭,躲開他的手:“不,弱小也沒關係,只要忍耐,總有那麼一天,不會再有人欺負你。相信我。”
他的記憶回到一處遙遠而模糊的道觀,在那裏,他的個頭是那麼小,小到幾乎攀不上窗台,去夠到他的衣服和書;他是那麼弱,弱到提不起井裏的半桶水;他是那麼孤單,只能一個人走在夜半回道觀的山路上。那個總是孤零零瑟縮着的,叫他厭惡的小小身影,是他在什麼時候,悄悄用道觀後山的土,一點點填埋起來的呢?
“銀華……”或者,不忍耐也好。在銀華駭人的目光下,紫眠的黯然失神,終於讓他無聲的笑起來。
“我特意找了個識路的老吏,這些銀兩也夠銀華在苗疆生活的。”賀凌雲仔細張羅着,他鼻子通紅,嘴裏噙着紫眠塞給他的丹藥。自從半個月前在中庭跪了一夜,風寒到現在也沒痊癒。
“唉,銀華這就要上路嗎?”龍白月很是不捨。照顧了這麼久,那孩子雖然孤僻,但極安靜聽話的。可縱使再有感情,寄人籬下的自己也不敢提挽留的話。
“一直打擾總説不過去,”賀凌雲低頭嘆口氣,“我也知道,從容些或許更好,但時間久了,風言風語的對紫眠不好,況且回到故鄉,心情也會好得快些。”
紫眠在一邊默不作聲的望着銀華。他抱着包袱從船艙出來,蒼白的雙唇緊抿着,徑自低着頭,目不斜視。
銀華對大家的告別毫不搭理,賀凌雲只好無奈的衝眾人聳聳肩,帶着銀華走下船。銀華極其乖巧的跟在他身後,新換的一身白縐綢衣衫,還帶着簇新的摺痕,走動間單薄得好象一層薄冰。
“真的不告別嗎?”下了船,賀凌雲忍不住問他。
銀華搖搖頭,堅持不回身。
再怎樣世外桃源的仙舟,也總有他下船的一天。回身又怎樣,告別又怎樣,不過是哭一場。回到人間,該面對的,他一樣也逃不掉。
“唉,他都不聽我告別……”龍白月在船艙裏收拾牀榻,再一次哀嘆。
“嗯,雖然他從沒給過我好臉色,但這麼一走,總覺得船上空了些。”明窗塵也懊惱着。
紫眠在一邊翻書,無視另兩人的感慨。
“師父,你説,留銀華下來學徒好不好?”明窗塵突發奇想。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再説現在也遲了……”手中的書頁忽然撕裂一角,讓原本漫不經心的紫眠心下一驚。
“這倒是個好主意啊……哎,你跑什麼?”龍白月一臉錯愕的看着紫眠神色慌張的跑出船艙,連忙與明窗塵跟上去。
馬車抄近路拐進郊外一片青翠的竹林子,崎嶇的小路彎彎繞繞,顛簸得差吏一路罵罵咧咧,忽然銀華在車裏打斷他:“官爺,我要解手。”
“怎麼那麼多事,”差吏不耐煩的揮揮手,“快點啊!”
銀華躲開差吏鄙夷的目光,抱着包袱走進林子深處。陽光透過搖晃的竹葉,婆娑着灑在他身上,他眯着眼朝上看,璀璨的金色投下來,斑斑點點,眩暈了他的眼。
一條碧綠色的小蛇緩緩從竹枝上滑下來,幽幽的綠瞳,還帶着點春天的睡眼惺忪。
他笑了,踮起腳,將手遞上去。盛春的陽光恣肆的照下來,讓他在那一刻,如同他的名字一樣耀眼閃亮……
“大人,大人,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啊。”
紫眠不理會差吏的辯白,徑自下馬,跪着將半埋在竹葉裏的銀華抱在自己膝上。他抓起他冰涼的手,檢視那已然乾結的小小傷口。毒性發作時的掙扎弄亂了銀華的頭髮,可在他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表情,他又變回了那個十二歲的天真孩子。
“傻瓜,不該這麼做的。”跟上來的龍白月下馬,走到紫眠身邊。她看着銀華青白的臉——那凝在他嘴角的黑血,竟勾畫得像一抹笑靨。他真的覺得解脱了吧?
“真勇敢,”紫眠凝視着銀華,彷彿自他身上看見了另一個小小的身影,“我也曾想毀掉自己,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情,卻勸他忍辱偷生,是我太懦弱,太會忍耐了嗎?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可恥的,因為那個時候……我多想這樣殺死自己。”
他在師兄們竊笑的眼神下,冷漠的從一疊名牒裏抽出自己的那張。不大的名牒被紅筆塗滿侮辱字眼:“狐生子”、“妖祟”……他不動聲色的緩緩撕掉,辭掉拜會靈山師尊的修行,在一個人面壁研讀經書之餘,悄悄走進後山,將名牒的碎片深深埋掉,埋掉所有的軟弱、孤獨、惶惑,從此默默承受自己異類的出身,不再奢望任何人的情誼。
“我若是也這樣做了,此刻會輕鬆很多吧?”他自言自語。
“別這樣想……你活下來,一定會有人因此幸福。”龍白月遲疑着,想安慰他,然而指尖卻像被針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她一哆嗦,手就此凝在空中,再也伸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