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人之心,易生暗鬼。
龍白月一肚子的鬼心思,鬱悶之極卻無處發泄。她整日裏光陰虛度,急得牙癢癢的。
“我一定要去一趟大報恩寺!”她在飯桌上,斬釘截鐵的對紫眠師徒説,“這麼久了記憶還沒有恢復,我要燒香求拜一下。”
“求拜在這裏就成了,何必上寺院?”明窗塵不以為然。
“我只拜佛祖,不拜太上老君。”龍白月倔強着不鬆口。
拜佛是假,下船才是真。她依舊堅持着,直到另兩人妥協。
紫眠去太子行宮的路線正經過大報恩寺,他們只需要在途中放下龍白月就好。
“你們忙你們的,我燒過香後自己回去,不用來接我。”她輕巧的跳下船板,落在河道埠頭的青石磚上,“不用擔心我,我找得到路,何況還可以僱轎。”
紫眠和明窗塵站在甲板上,明窗塵朝龍白月揮揮手,大聲叮囑她:“一路上多加小心!”
“會的。”龍白月揮揮手,轉身時銀牙暗咬:你們才要多加小心呢,我可不是善類呀,何況,還有那太子……
紫眠大人似乎和太子關係還不錯,龍白月回想起宰相之言,覺得不可思議。宰相如果是太子一黨的,那麼太子是怎麼認為紫眠大人的呢?也想除掉他嗎?想到此,龍白月心裏一陣緊揪。
哎?她怎麼擔心起紫眠大人來了?龍白月詫異的摸摸臉頰。
在大報恩寺燒香的時候,龍白月猶豫了一下,還是燒了‘求事成’香。
“願事情辦成,一切早些結束……”她心裏明明知道,紫眠師徒是好人,可她當初收下了黑心錢,哪是那麼容易能夠收手的?夜長夢多,事情拖的越久,她真怕到時候會越發的糾纏不清。
她將香舉在眉間,在蒲團上跪下,抬眼望着高過殿梁的菩薩。香煙繚繞中,金妝的菩薩慈眉善目,襯着黑暗的殿頂,顯得莊嚴肅穆。這樣慈悲的菩薩,會成全她卑鄙的請求麼?
虔誠的磕完頭,龍白月求了一簽,籤文複雜深奧,她不得其解。大殿門口有解籤的和尚,龍白月將籤遞了去,不料和尚竟開口:“施主解籤,請先佈施一貫錢。”
“什麼?”龍白月呆住了,“以前不是都不要錢的?”
“上月寺院走水,現在需要重新擴建寺院廂房……”
“那算了,我不解簽了。”龍白月轉身要走,卻被和尚攔住。
“施主,不解籤,也需佈施功德錢,至少一吊。”和尚不依不撓,繼續敲詐。
惡!她今天真夠走黴運的,還是菩薩已經開始懲罰她,要她破財了?
就算搜遍龍白月全身上下,也湊不出一吊錢來。她最後只肯掏出來一串錢,將那可憐巴巴的十個銅板遞到和尚手裏。和尚一看,立刻開始懶得搭理她:“請施主自己去一邊的功德簿填名,哦,對了,只能用硃砂筆旁邊的墨筆。”
這勢利眼的死禿驢!龍白月忍不住在心裏大罵。她憤憤然的走到案邊,看見案上有兩本名簿,綢緞裱的杏黃名簿上,硃砂筆填的名字,蠅頭小楷工工整整,名下記錄着錢數,一貫十貫百貫的都有,各個逞強鬥富。反觀一邊,一本藍皮小本,薄薄的紙上,字跡魚龍混雜、墨跡橫飛,甚至印透了紙背,上面三文五文的,寒磣死人了。大概就衝着這兩本名簿,也逼得人不得不多捐些錢吧。
“寫什麼寫嘛!”提筆發窘再三,龍白月覺得自己丟不起這個人,索性丟下筆。
這一丟不要緊,龍白月竟然將半禿的筆頭扔進了硯台,墨汁立刻四濺,向她的月白繭綢裙襲來。龍白月見狀,立刻尖叫着,要擋裙子,不料手一揮,又碰倒筆架,筆架砸翻筆筒,筆筒撞倒筆洗,圓溜溜的筆洗倒下來,咕咚咕咚的將一肚子墨水潑在龍白月裙子上。
龍白月痛苦的閉上眼,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以躲避眾人的目光。
她強撐着面無表情,卻不由自主的羞紅了臉,拖着濕答答的裙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時候有人來到了她的面前。
“姑娘,看來碰到麻煩了啊。”
龍白月抬起頭,看見一個年輕清俊的後生,肩上搭着個包袱,風塵僕僕的臉,疲憊卻又神采飛揚。
“是啊,裙子髒成這樣了,怎麼見人呢?”現在是誰也幫不了她了,除非紫眠作法收了她裙子上的墨。
那年輕人竟然捏起她的裙角,將裙幅展開。如此唐突的舉動,饒是老辣如龍白月者,也不禁呆住。
“你做什麼?”她出手攔他。
“姑娘,別怕,我在想法子補救。”年輕人衝她笑着,眼神清澈的叫人安心。
補救?還有法子補救麼?
只見那年輕人思索了半晌,放了包袱,拿起案上的墨筆和硃砂筆,沾了黑紅二色在龍白月的裙子上信手點畫。須臾,原本暈成團團的水印,變成黃昏浮動的煙霧;幾道猙獰的墨跡,竟被描繪成了一株虯枝斜出的老梅。在眾人的驚歎聲中,龍白月吃驚不已的展開自己嶄新的裙子,香煙繚繞的大殿裏,竟讓人隱隱覺得暗香浮動。
“哇,你……簡直是天才呀!”龍白月驚歎。
“這算什麼,”那年輕人笑嘻嘻的,竟提起包袱,又攜了她的手,拉她往殿外去,“你跟我來看。”
龍白月被陌生人牽着手,高興之餘,竟也不以為忤的跟着走。
他們來到了大報恩寺的圍牆下,年輕人指着圍牆:“你看,真正天才的在這裏呢!”
龍白月定睛看去,原來是翰林書畫院吳待詔畫的壁畫——《天王禮佛圖》,畫面上也有一株老梅,粗略看去,竟與她裙子上的這株並無二致。
“這個我知道,”龍白月説,“今年冬天,吳待詔奉旨在大報恩寺畫的這幅壁畫,當時可是轟動京師呢。”
那年輕人點點頭:“是的,吳待詔的畫,只要有機會,每一幅畫我都要看。”
“為什麼?”龍白月好奇的問。
那年輕人不好意思的笑,抓抓頭髮:“因為我要拜他為師啊!”
“拜他為師?”龍白月低頭看看自己的裙子,再看看畫,“你拜在吳待詔門下再合適不過,你的畫很像他的風格。”
“我一直在學吳待詔的筆法,其實我心裏早就拜他為師了,只是無緣得見而已,”年輕人聽見龍白月誇他,很高興,“不瞞你説,我父親是在敦煌替供養人畫畫的,可是我從小一直喜歡花鳥畫,最喜歡的就是吳待詔的花鳥人物了。去年我父親去世,我在敦煌畫了一陣子,還是待不住,就南下來京師了。”
“這個決定很對,以你的實力,一定能揚名京師的!”
“恩,我也有心願,如果能進翰林書畫院的話,就可以把母親接來,從此衣食無憂,潛心作畫。”他談及理想,眼裏滿是憧憬。
龍白月看着他的眼睛,想到了自己。她的理想,是賺夠一千兩銀子,找個安靜的地方,買屋置田,從此和寶兒衣食無憂的生活。而她現在已經靠近了她的理想,一千兩銀子,幾乎唾手可得,只是她要染黑她的手,她的心。
龍白月一激靈,想到了自己着急去辦的事。
“告訴我你的名字。”知道他有些罔顧禮教,龍白月索性直接問他。
“繪川,劉繪川。”
龍白月點點頭:“劉公子,謝謝你的畫,今天仰仗你的相助了,下次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報答!”
她走出大報恩寺,用所剩不多的錢在寺院門口僱了頭驢子,劉繪川一直跟着她。
“談什麼報答呀!”劉繪川笑笑,將包袱換個肩,“只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龍白月騎上驢子,戴起帷帽,她朝劉繪川甜甜一笑,“公子呀,在京師,可不能隨便打聽女兒家的名字呢!”
如果他進了翰林書畫院,保不齊以後會碰上紫眠,還是不要深交為好。
“那好,我不用知道你的名字,以後見面,但憑緣分二字好了。”劉繪川向她揮手告別,目送她離去。
這位姑娘,可知道她笑起來的動人?劉繪川暗暗下定決心,他一定要將她的樣子入畫,好等到有一天,她看着畫中的自己,也這樣燦爛的笑起來……
龍白月騎着驢回到白月坊,她打發了牽驢人,急匆匆的進入久違的家門。
“寶兒?”她四下裏尋找,坊裏卻空無一人。
“寶兒?”龍白月有點着急了,“這死丫頭,這時候上哪兒去了……”
白月坊後廂的廚房這時候總算有了點動靜,龍白月衝進去,廚房裏卻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懸掛在房樑上的雞蛋籃子在微微晃。
龍白月愣了一下,就見籃子裏慢慢探出半個狐狸腦袋。
“寶兒?!”
“真是,大白天的現什麼原形嘛,”龍白月一邊翻箱倒櫃,一邊抱怨,“嚇了我一跳。”
“誰會知道你那天一出門就再也不回來了呀,還害我到永定橋那裏打聽了半天,才曉得你已經跟着那紫眠大人了。”寶兒懶洋洋的躺在榻上,看龍白月忙碌,“我一個人在坊裏,還要成天打發上門的人,煩都煩死了,索性現原形,讓人以為我出遠門了。”
“我的胭脂水粉呢?”龍白月忙了半天,一無所獲。
“被隔壁柳媽借走了,”寶兒回答,“你走了才一天,她就上門了,一會兒要胭脂一會兒要頭油,説反正姑娘不在,閒放着可惜了的。”
“那個老鴇婆!”龍白月恨恨道,只得放棄,“我只能待一會兒就走,可能要上一趟宰相府。”
就在這個時候,坊外傳來柳媽的聲音:“寶兒?寶兒在不在?”
龍白月向寶兒使使臉色,悄無聲息的躲到一邊。
“柳媽?”寶兒迎出去,“您來有事嗎?”
“有人要我交給龍姑娘一封信哪。”柳媽也不進門,“龍姑娘回來了嗎?”
“還沒呢,您把信擱這兒,她一回來我就交給她。謝謝您了啊。”
寶兒進屋將信交給坐在裏間的龍白月。龍白月接了信,展開看:“呵,是宰相派人送來的信,看來他們一直都在盯着我。”
留心賀翔(賀凌雲的名字),相機行事,諸事上心,計劃宜從速……龍白月看着信裏的話,不由得緊張起來。
計劃宜從速……她該怎麼從速啊……
傍晚回到紫眠的府邸,船已經停在湖畔了。
明窗塵在湖邊洗菜,看見龍白月,起身迎接她:“龍姑娘回來啦,還買了那麼多東西,咦?你的裙子?”
“是不是很好看?”龍白月得意的將裙子展開。
“真好看,是誰替你畫的?”明窗塵看着裙上栩栩如生的梅花,嘖嘖稱歎。
“是在大報恩寺碰見的人,我弄髒了裙子,他替我添了幾筆,竟變得這樣好看。”龍白月幫明窗塵提了一個菜籃,和他一起上船。上船板時她抬頭,發現紫眠在船頭看着他們,碰上紫眠的目光,她的心猛地一陣發慌。
紫眠向她走過來,龍白月衝他笑笑,他也不多話,只出手在她鬢邊一撈。這動作太突然,龍白月嚇的一縮肩,有些愣神。
“這是什麼?”他從她髮髻上取下一根籤。
“啊,我都忘了,”龍白月想起來,“我去籤功德名簿的時候,順手將它插在頭髮裏了,因為還沒有解籤呢。”
紫眠看看簽上鐫刻的籤文,一笑,將籤遞給她:“是上籤呢,説你很快會達成願望。”
龍白月傻傻的接過籤,看着他轉身走進船艙後,她低頭看簽上的籤文。
她很快就會達成願望嗎?那麼到那個時候,他和她會變成什麼樣?她偏過頭,再次將目光落在緊閉的艙門上,茫然若失。
轉眼過去十多日,京師已是桃穠李豔,柳絮滿天。
龍白月可不能辜負這大好春光,她大清早的就起牀梳洗,細心的往臉上塗脂抹粉。
之前的清純路線顯然沒有打動紫眠,而且紫眠老是和明窗塵在一起,她縱是有萬種風情,當着單純無知的明窗塵的面,她硬是施展不出來,好幾次都險些活活逼死了她。
恩,還是換回她的老本行,用桃花妝來吸引紫眠的目光吧。
紫眠到龍白月的房間裏來取金磚的時候,正看見她塗得一臉蒼白,還沒描唇畫眉的活死人樣。
“你在做什麼?”他愕然發問。
準備勾引你啊。龍白月呆住,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呃……快上巳節了,我要好好打扮打扮嘛……”
“哦。”紫眠拿着金磚,退出去,替龍白月把門關上。
龍白月回頭照照鏡子,看自己白慘慘的鬼樣,懊惱不已。見鬼了,紫眠大人今天怎麼破天荒的那麼早起牀?
“師父,岸上有人求見。”明窗塵在過道里找到紫眠,急匆匆的説。
紫眠回過神來:“是誰?”
“是翰林書畫院吳待詔的家眷。”
“奇怪,這樣的人來做什麼?”紫眠和徒弟走出去。
化好妝的龍白月鬼鬼祟祟的從房裏探出頭來。她聽到了吳待詔幾個字,想起了劉繪川,決定去偷偷看熱鬧。
這廂吳待詔的家眷,確切的説是第三房妾,連茶都顧不上喝,直接開門見山:“紫眠大人,奴家特來求一方媚藥。”
“媚藥?”紫眠師徒驚得茶都拿不穩。
“是啦,什麼驢駒媚啦,合歡散啦,不拘什麼,都給奴家一些啦……”吳待詔的小妾嬌滴滴的絞着手帕。
“我怎麼會有那些東西……”就算有也不會拿出來給你呀,紫眠扶着額頭,不知該怎麼打發這位不速之客,“夫人為什麼要那些?”
難道吳待詔已經……
“哎呀,最近我家老爺也不知怎麼啦,天天都不上我房裏來,以前都是成天賴在我房裏不走的啦……”吳待詔的小妾把閨房內的話肆無忌憚的吐將出來,渾不顧忌眼前的兩個大男人,“人家説老爺是被別的狐狸精勾上啦,我看也不一定,因為老爺現在都躲在自己房裏啦,不管白天黑夜都不出來,很是奇怪啦。不管老爺是怎麼回事,他冷落我是真的啦,所以我就想弄些媚藥,可上門的道姑師婆,都騙我錢來着,根本找不來真貨啦。我想着老爺認識的紫眠大人,專為聖上煉丹藥的,大人這兒什麼沒有?對不對啦?”
紫眠從她話裏聽出端倪:“夫人説吳待詔成天躲在自己房裏?”
“是啦,而且誰都不讓進,白天要一桶抹牆的白灰泥,晚上要五色的顏料,天天如此啦。”
“這事情似乎不簡單……夫人,我想問題並不在您身上,而且吳待詔也不需要媚藥。”
紫眠讓明窗塵送客,吳待詔的小妾難纏得很,直到紫眠答應了下午會去吳府拜訪,她這才不甘不願的走了。
紫眠嚴肅的神色吊起了龍白月的胃口,她在紫眠和明窗塵前往吳府的時候,死活要跟着,撒嬌撒痴的本事不比吳待詔的小妾差,弄的紫眠師徒毫無辦法,只得由着她去。
三人到了吳府,吳待詔果然避而不見。
“不急,等到晚上再説。”紫眠不動聲色,只管安靜的坐在花廳裏吃茶。
龍白月只好跟着他們喝了一下午的茶,好容易捱到晚上,又有吳府的下人安排了晚飯。吃完飯又是喝茶等待,喝得龍白月直翻白眼。
當一彎新月升上天空,吳府點上了蠟燭。搖曳的燭光裏一個家丁慌慌張張的跑來,向紫眠報告:“大人,老爺要顏料了。”
紫眠聞言立刻站起身來:“將顏料給吳大人,帶我們到吳大人的廂房去。”
家丁依言行事,給三人領路。三人走到吳待詔的廂房外面,就見吳待詔的廂房裏點着蠟燭,吳待詔的身影在燭光裏不斷搖晃着——他在繪畫!
他拿着筆,手臂像痙攣一樣不斷的在牆上皴染,袖子揚起的風搖晃着蠟燭,讓他的身影散亂的投射在昏黃的窗紙上,顯得鬼影憧憧。
哪有這樣作畫的?簡直像瘋了一樣。不知怎地,龍白月看着吳待詔作畫的影子,身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場面實在太詭異了。
明窗塵悄聲問紫眠:“師父,我們要不要進去?”
紫眠搖搖頭,他蹙眉端詳了一會兒窗紙上扭曲的人影,換上明窗塵帶來的法衣,戴好發冠:“我們得再等上一陣子,讓他把畫都畫出來。”
紫眠讓吳府的家丁等在門口,三更過後,紫眠開始取出法器,輕輕搖動一枚銀鈴。
銀鈴發出的聲響讓屋子裏的吳待詔身形一頓,可他並沒停止作畫,只愣了片刻便繼續運筆,動作反比之前更快。那手筆,絲毫不象一個正常人。
四更之後,吳待詔的頭忽然一低,像是累昏了過去,可他的手臂依然未停,似乎身子正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牽着,彷彿受人操控的傀儡。
“可以了,”紫眠停下銀鈴,示意左右家丁,“你們衝進去。”
“可是……”家丁們猶豫着,“老爺説過不讓我們進去……”
“我想,吳大人大概只在白天説過不許你們進去吧?”紫眠若有所思的説着。
“這……”家丁們面面相覷,仔細想想,好象是真的。
幾個虎背熊腰的家丁高喊着衝上去,用肩膀的蠻力一下子撞開了吳待詔的房門。龍白月躲在人後睜大了雙眼,向燈火通明的廂房內看去。
吳待詔的頭低垂着,他的手仍然在不停作畫,在紫眠進入廂房的時候他的頭終於抬了起來。他目光散亂,滿是皺紋的臉擠出一抹扭曲怪異的笑容:“你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紫眠面無表情的直衝上去,飛快的掏出一張神符貼上吳待詔的額頭。吳待詔立刻身子一軟,昏倒在地上。
龍白月這才敢進屋子。她一跨進廂房,立刻被那滿屋的壁畫嚇住了。
那是好象敦煌經變畫一樣的筆法。
第一幅,繪了一個揹包袱的人牽着一個姑娘的手,站在寺院裏,那姑娘的裙子上有一株梅花。
“那是我……”龍白月喃喃着,指住那個年輕人,“這個是劉繪川。”
壁畫説的正是劉繪川的故事。只見那揹着包袱的年輕人一路離開寺院,走進一座深宅大院中,一位年長的人接待了他。
“這個人是吳待詔?!”龍白月看了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吳待詔,又抬頭看了看畫。
畫面中,吳待詔在看着年輕人的畫,年輕人放下了包袱,坐在一邊喝茶。
下一個畫面,年輕人已經倒在了地上,龍白月捂住自己的嘴唇:“他……”
“茶水有毒。”紫眠在她身後冷冷的補充。
畫面裏吳待詔將劉繪川裝進木箱,指揮下人運送到另一座宅子裏。不知情的下人離去了,吳待詔躺在榻上假寐。到了晚上,他一個人搬出劉繪川的屍體,將他拋進了一口像井一樣的垂直通道。
“天啊……怎麼會……”龍白月捂住胸口,呼吸困難的回身盯住躺在地上的吳待詔,“他為什麼要畫這樣的畫?”
紫眠神色冰冷的低頭看着吳待詔,眼裏忽然滑過一抹不忍:“在夜裏,他不是吳待詔,他是那年輕人的父親……”
放棄投胎轉世,從陰曹地府裏逃出來,用自己在敦煌作畫的畢生功力,畫出壁畫,揭露吳待詔犯下的罪惡。
為了自己不明不白死去的兒子……
三天後,吳待詔做下的命案轟動京城。郊外吳府別墅的廢井裏,掘出了三具屍體。根據吳待詔的供認,都是前來拜他為師的學生。只因發現學生天資過人,讓嫉才的他起了殺心。
最傳奇的是揭破命案的過程。皇上器重的紫眠大人登門拜訪吳待詔的時候,發現吳待詔房門緊閉,他察覺房屋四周鬼氣森森,便等到子夜時分,指揮吳府家丁破門而入。
“你道是怎地?原來那吳待詔已經被鬼附身,在一大片白牆上,畫滿了自己毒殺學生的情景!那繪畫設色,真叫作鬼斧神工啦,比吳待詔在大報恩寺畫的壁畫還絕!吳府家丁都説了,那壁畫裏的吳待詔,和真人簡直一模一樣……”勾欄瓦肆裏,遊手好閒的人説起傳聞來,繪聲繪影,聽者彷彿親臨其境,“原來那鬼,只能在晚上附身,白天就會退去,那吳待詔早上一醒過來,哇呀呀,滿屋子他殺人的畫,只得命家丁送一桶白灰泥,自己一個人躲在屋裏把牆塗上,好容易塗到晚上,牆乾淨了,結果鬼又上身,再繼續畫。只短短十來天功夫,吳待詔就被折磨的形銷骨立啊!”
“那鬼是誰?據説是被吳待詔害死的學生的父親!紫眠大人在鬼的指點下,尋到郊外吳府別墅。在一口廢井裏,好傢伙,衙役一口氣掘出來三具屍體,最早的一具,能追溯到兩年前……”
“為什麼是他的父親,而不是劉繪川呢?”龍白月有些疑惑。
“那毒藥無色無味,毒性發作的極快,劉繪川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死去,”紫眠邊走邊回答她,“沒有怨念,甚至滿是即將拜師成功的喜悦,怎麼可能形成怨魂。”
“你不用跟來的,”紫眠對龍白月説,“官差只需要我一人到場就好。”
“放心,我不怕。”龍白月蒼白着臉,搖搖頭,“我認識那個劉繪川,我要去一趟。”
紫眠望着龍白月執拗的眸子,不再阻止她:“劉繪川,和你認識嗎?”
“不,他還不認識我……”她真後悔,當初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名字呢?那個雙目清澈的年輕人,是那樣的神采飛揚,為了一筆好畫,千里迢迢的上京來,卻不明不白的因為自己的天資而死。
多麼荒誕無稽的世道人心!龍白月不寒而慄——因為她明白,自己也是這森羅地獄裏的一名惡鬼。也在上演着自己的一幕幕罪惡與醜陋。
她跟着紫眠和仵作,走進停放屍體的義莊。義莊裏瀰漫着防腐的藥味,劉繪川被麻布蒙着,腳前有塊小木牌,上面標着他的名字。
“公子,我們又見面了,”龍白月走到他跟前,展開繪滿了梅花的月白色繭綢裙子,福了一福,“公子,奴家名叫龍白月。”
她不能如他一樣的坦誠,帶給他遺憾了吧。
一邊的仵作看看龍白月,從劉繪川的包袱裏抽出一沓疊着的絹帛來:“姑娘,這是劉公子的遺物,或者你應該看看。”
龍白月一臉疑惑,她接過絹帛,展開。
絹帛上繪着一位戴着帷帽的姑娘,明眸皓齒,巧笑倩兮的望着看畫人。邊上有小小的一行字:“此笑只當天上有,人生得見應無憾。”
筆法精準細膩,畫的正是龍白月。
龍白月愣住,輕輕的撫摩畫中美人。
這畫裏的人真是她嗎?那麼幹淨清純的笑,彷彿不知世間的一切陰暗疾苦。哪裏像她,心明明已經被魔鬼攫住了。
她慚愧得掉下淚來,淚水沾上畫中美人的胭脂,洇出斑斑的紅痕……